張閎
1968年的中國男童
男孩坐在火桶上,呆呆地望著祖母滿是皺紋的臉。祖母手捧一只瓦質(zhì)手爐,坐在對面。祖母的目光平靜如水,凝視著遙遠的某個地方,心中在盤算著什么。似乎是祖母的沉默感染了火桶上的男孩,男孩也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沉思默想的祖母嘴唇微微翕動,像是在喃喃自語,卻沒有聲音。偶爾,祖孫倆也有簡單的對話——
“奶奶,你在說什么?”
“沒說什么。”
“沒說什么嘴唇為什么在動?”
“傻瓜。”
接下來又是長久的沉默。火桶里散發(fā)出木屑和樹葉焚燒的氣息。四周寂靜。只有祖母長長的指甲下意識地刮著手爐的邊緣,發(fā)出吱吱的聲音。
穿越籠罩著祖孫倆的巨大沉默,記憶的迷幻火車駛向動蕩不安的1968年。歷史在這一站發(fā)出偉大的囂叫,讓整個世界都為之驚悚不已——巴黎:造反青年與警察進行街壘戰(zhàn);布拉格:捷克人為自己國家的政治春天而歡呼;紐約:馬丁·路德·金牧師正帶領著他的黑人兄弟向華盛頓“和平大進軍”;越南:轟炸機和高射炮的大對決難解難分……
但對于一位6歲的中國男孩來說,這一切并不存在。他并沒有聽到歷史沉重而又冗長的訴說,只有一些聲音的碎片殘存在他懵懂初開的記憶當中。
鄉(xiāng)下祖母跟毛主席同歲,后來也活到跟毛主席同樣的壽命。這是她的幸運。但她從衣著到觀念,依然停留在有皇上的時代。她不知道在外面當醫(yī)生的兒子究竟犯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走資派”是一個什么樣的罪名。她只知道兒子有難了。當她的兒子將孫子送了她這里來的時候,她沒有多問,只是默默地接受著這一切。在她看來,人生在世無論福樂還是災難,都是上天的安排。服從命運,這就是她的人生律令。就這樣,祖母成天忙碌著,挪動著她的小腳,喂雞、喂豬、喂男孩。
村頭百年的老樟樹像祖母一樣慈祥。它見證了貧困,見證了饑餓和寒冷。在冬天,它向地上的人民灑下了厚厚一層金黃的樹葉。這些散發(fā)著芳香氣息的樹葉易于燃燒,是上好的燃料。但無所不在的公家,擁有樟樹的所有權,包括落在地上的樹葉。在那個“大公無私”的年代,村民必須忍受著冬天的寒冷,卻無緣領承領這來自大自然的恩賜。值得慶幸的是,小孩子以一片一片地撿的方式收拾樹葉,則不被認為是占有公共財物的行為。這樣,來源豐富的樟樹葉就成了男孩和祖母過冬的重要能源。它就是上天賜予的溫暖的源泉。
“奶奶,我去穿樹葉啦?!蹦泻⒄f。
男孩踩在厚厚的樹葉上,樹葉立即愉快地唱起歌來。這些樹葉認識男孩,認識村里的每一個人。整個夏天,男孩和他的伙伴們常常爬到樹上玩耍。樟樹總是以它粗大有力的枝條托舉著、護衛(wèi)著這些孩子們,以它黯綠、濃密的葉子為孩子們遮擋酷暑驕陽。
但樹葉似乎并不太會唱歌,歌聲支離破碎,不成調(diào),只是一種窸窸簌簌的聲音。男孩決定親自唱一首剛學會的歌,但他也只唱了開頭幾句,便又忘掉了。只好聽任樹葉瞎唱一氣。那些個兒大的葉子,唱得最歡,它們吸引了男孩的注意力。男孩拾起一片,聞一聞,樟腦的香氣使他感到安心。男孩將樹葉穿到事先準備好的針線上,再拾起一片,再聞一聞,還穿上。男孩很快就穿了長長的一串,一張張都是精心挑選過的又長又闊的葉子。他將樹葉串按在屁股上,一路窸窸簌簌地拖回家去,遠遠看上去好像長了一條又大又長的尾巴。他喜歡這條尾巴。祖母也喜歡。
“真能干?!弊婺刚f,“但是不用再去了。今天已經(jīng)夠燒的了?!?/p>
日復一日,時間在祖母的沉默和樹葉的歌唱中緩緩流逝。那時節(jié),巴黎紅衛(wèi)兵早已撤出了他們的街壘,“布拉格之春”也已落花流水,馬丁·路德·金博士則在刺客的槍聲中倒下,而中國紅衛(wèi)兵將被遣送到鄉(xiāng)下去種地。而那些樹葉也像男孩一樣,對此一無所知。許多年之后,在他穿越幽深的時間隧道,回溯那個偉大的時代的時候,耳邊卻時時響起樟樹葉瑟瑟的聲音。在這些聲音中,1968年,一個偉大的時代結束了。這位中國男孩也將結束他混沌的童年。
一天,男孩背起兄長用過的書包,走向村頭一幢破敗的土屋。在那里,將開始他一生漫長的啟蒙。
2001年的伊拉克女童
幾年前的一天,我一邊吃著午飯,一邊看電視節(jié)目《新聞30分》。電視里正在報道伊拉克的情況,是中國記者在介紹飽受軍事和經(jīng)濟雙重制裁之苦的伊拉克目前的處境。我并非對此有特別的興趣,也不怎么相信媒體的宣傳,只不過習慣于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即使是看到一些伊拉克境內(nèi)滿目瘡痍的鏡頭,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觸。憑心而論,我對那個遙遠的國度沒有多少了解,對他們沒有任何特殊的感情。我當然不會不恨他們,但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愛他們。對于他們跟西方國家的恩恩怨怨,也不甚了然。看見街頭上的伊拉克人,我甚至還這樣想:他們看上去好像還不算太糟糕,無論是臉色還是穿著,比我小時候看見的中國農(nóng)民處境似乎還要好一些。
我就這樣邊吃邊看。我看見一位中國記者正在伊拉克的一所小學采訪。記者開始詢問孩子們的狀況,然后檢查他們的書包。一位小男孩打開自己的書包,可以看出里面比較空洞,只有寥寥幾本破破爛爛的課本和練習簿,還有一支鉛筆頭。記者從書包的底部掏出這只鉛筆頭,向攝影鏡頭展示……這些都沒什么。當初我們上學的時候,書包里的家當也不過爾爾。況且,根據(jù)我作為中國人的經(jīng)驗,這些鏡頭是特意安排的也未可知。所以,我依然是漠然地邊吃邊看。
這時,男孩身后的一位小女孩忽然哭起來。這一意外事件來得很突然,顯然讓在場的人都不知所措。記者愣了一愣,然后轉(zhuǎn)向小女孩,問她為什么要哭。小女孩一邊啜泣,一邊哽咽地回答記者的問話。翻譯解釋說,這位女孩哭,是因為自己連像同伴這樣的一支鉛筆頭都沒有。
仿佛有一種莫名的魅力,這一新聞片斷吸引了我的注意。這個突然哭泣的小女孩,帶給我一種無可言狀的強烈的內(nèi)心震撼。我甚至至今還能準確地記得這則新聞播放的日期——1999年10月20日。
接下來記者開始發(fā)表議論,努力向我們證明對伊拉克的種種國際制裁的不合理性。但我所感到的內(nèi)心震撼依然與伊拉克無關。我對國家之間的政治爭端沒有興趣。我關心的是任何一個地方的具體的個人的痛苦或快樂。而我關心的是一個具體的孩子因為貧困而遭受的內(nèi)心委屈。是什么樣的憂傷和委屈,是這位女孩突然會在一群陌生的外國人面前失聲哭泣?
這個沒有鉛筆的小女孩,我相信她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姐妹。一個關于貧困、關于孤苦無助的小生命的永恒象征。在這個小女孩的身上,我看到了整個人類的脆弱和無助。
對于一位成人來說,一只短短的鉛筆頭顯然是微不足道。這么一點小事,似乎并不值得如此傷心,因為更沉重的生存壓力還在后頭。而對于整個國家來說,它更是渺小到了極點。國家政治往往只關心國家的利益和尊嚴。但對于這位小學生而言,卻是她生活中最為至關重要的部分,甚至就是她作為學生的全部。她的全部的快樂和憂愁、愉悅和焦慮,乃至她的個人價值和尊嚴,都維系于此。毫無疑問,在這個小女孩的世界里,貧困不僅是物質(zhì)上的匱乏,不僅是日常生活上的艱辛。她對于一支鉛筆頭的渴望,也于一般意義上的物質(zhì)欲求無關。毋寧說,這是人對于自身權利和尊嚴的最起碼的訴求。然而,貧困的“毒素”是如此之深地侵入到這個孩子的心靈深處,對她的情感和尊嚴構成傷害,成為她的噩夢。這是整個國家的利益也無法補償?shù)摹?/p>
令我不解的是,我始終不能明白諸如國家政治的對抗、種族仇恨、領土紛爭、文明沖突……這些嚴重的國家政治行為,究竟為的是怎樣一個價值目標。我只能假想,如果政治家們能夠拋棄那些冠冕堂皇的、空洞的政治理念,拋棄自身和集團的那些狹隘的蠅頭小利,關心一下各自國度中的每一位公民具體的生存處境和情感,關心一下那些因為貧困或者其他原因而悲傷的每一位孩子,這個世界的面貌也許就大不一樣。從目前的現(xiàn)實情況看,這些一廂情愿的假想,自然無力付諸實踐。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們這個世界顯然是在某個環(huán)節(jié)出了毛病。如果那些嚴重的國家政治行為,尚不足于消弭一位小女孩的眼淚的話,我不相信它能夠拯救這個世界,不相信它能夠給全人類帶來福祉和安寧。它很可能就是一些錯誤的、本末倒置的行為。在我看來,一個國家的利益和尊嚴在這位小女孩的眼淚目前顯得輕如鴻毛。
我相信,這樣的孤苦無助的女孩、這樣的突然哭泣的女孩,顯然并不只是戰(zhàn)火中的伊拉克的特產(chǎn)。她可以是黑人、黃種人,也可以是白人。她可以居住在阿富汗、索馬里、阿根廷,甚至是美國,當然,也可能就在中國,在我們身邊。
時間過去了。今天,恐怕沒有人還記得那位小女孩,無論是記者還是觀眾。但貧困依然存在,孤苦無助的小女孩的眼淚恐怕還沒有擦干。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這樣的事實,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助這位無助的孩子。也不知道那位小女孩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但愿她已經(jīng)有了一支鉛筆,哪怕只是一段短短的鉛筆頭。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