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崇茂
湟魚端來了,我們伸出筷子品嘗。服務員忽地直奔而來,端了盛魚的盤子掉頭就跑。
在“高原第一鎮(zhèn)”的書店里御寒
那天,我正游蕩于青海省的海南州。朋友常青打來電話,讓我趕到倒淌河鎮(zhèn)與他會合,然后一起去青海湖。他們幾個人正從西寧趕來的路上。
我興奮不已,青海湖一直是我神往的地方。下午三點,我從恰卜恰鎮(zhèn)坐車來到倒淌河鎮(zhèn)。他們的車還未到,我就在那里一邊轉(zhuǎn)悠一邊等。
小鎮(zhèn)不大,一眼就能望到頭,卻有“高原第一鎮(zhèn)”的美譽,也是游青海湖的起點。鎮(zhèn)上最著名的建筑標志是文成公主的白玉雕像。三五成群的藏人,有老者,也有孩童,手搖經(jīng)筒,繞著塑像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還有人在那里叩著長頭。文成公主被藏人尊為菩薩。同為游子,對這位一千多年前盛唐時的漢族老鄉(xiāng),我同樣充滿敬意,也很想學那些藏人的樣子,拜上一拜,但又生怕學不好而遭旁人嗤笑,甚至在無意中有所冒犯,只好作罷。
已過去兩個多小時,常青的車還未到。打電話,說車壞了,正在修。我只好再次到街邊的那幾個商鋪去轉(zhuǎn)悠。本來,這只是一個巴掌大的小鎮(zhèn)。
晚風起,像從千百年前吹來。雖時值六月,由于出來時只穿了一件T恤,不禁感到一陣又一陣的幽寒。這說明我還缺乏足夠的在青藏高地生活的經(jīng)驗。而那些藏人,不是穿了厚厚的藏袍,就是穿了軍大衣(多是載客的摩托車手)。更要命的是,雖然天色還亮,但那些商鋪已陸續(xù)開始開始打烊,因為街面上的人已寥寥無幾——這意味著我將無處可轉(zhuǎn)。倘若就站在外面等,會凍得更加受不了。想買件厚衣服,實在挑不到一件合適的。突然見到一書店的門還沒關,遂踽踽走入。
店面很小。一進門,就看見正面墻壁上掛著一幅十世班禪圖像。班禪是藏傳佛教中黃教派的首領,在藏北高原與廣大的青海牧區(qū)擁有崇高威望和眾多信徒。我盯著書架看,作挑書狀。書店主人是一藏女,三十剛出頭的樣子。她當然不知我的真意,以為一定是要買什么東西。我盯著書架看,她的目光就一直盯著我看。
就這樣看了許久。我有些不好意思,掏錢買了一本像是旅游指南之類的書。藏女甚是高興。翻開書,里面除了圖片和極少部分漢文,其余皆為曲曲折折一個也不識的藏文。又不好意思退,只在心中呼冤。
我與藏女攀談起來。以期通過此種方式達到進一步拖延時間之目的。藏女的漢話說得不錯。從藏民族的語言文字,扯到日月山附近草場的日益退化;從文成公主的傳說,聊到藏地的生活習俗,我盡可能把所知道的那點有關藏地的知識全部搬出。由于愈來愈冷,我?guī)缀跏且贿吪c她聊,一邊不時以原地顛跳的方式來驅(qū)寒。
又過去了幾個小時。其中有幾次藏女的眼神露出想打烊的意思,因為隔壁人家的店鋪早就打烊了。但藏女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莫非她被我這個異鄉(xiāng)人的鮮異和有趣所感染?還是她同情我的窘境而不忍驅(qū)趕?
晚九時許,常青他們終于來了。我向藏女告辭,再三言謝。
原來警察是在查湟魚,而不是查逃犯
車中五人,向西飛駛。常青說,準備環(huán)湖一周。常青是青海當?shù)厝?,又以電視編導為業(yè),已來過青海湖無數(shù)次,對青海湖的地理與歷史可以說是如數(shù)家珍。他說,今天你們算是抓住了一個好導游。
路上車輛鮮見,路不寬,卻極為通暢,黑綢緞般隨山勢波伏,有時就像從天空中飄下,帶著清冷和未知的神秘。夜十一時,我們決定在一小鎮(zhèn)吃飯住宿。常青說,百米遠處就是青海湖。我伸長脖子,向遠處望,卻未見到??赡苁翘焐淼木壒拾伞?/p>
一溜兒排開的都是飯店旅館,這里早已開發(fā)為旅游區(qū)。常青點菜。他說,上一道湟魚吧,來湖邊不能不吃這道菜。湟魚在青海湖深冷的水中生長,一年才長一兩,十年才能長成一斤,肉味極為鮮美,大凡外地來青海的人,不吃湟魚就不算到過青海。服務員也在一旁不停附和。
鄰桌也來了一群人,有十幾個,皆穿絳紅長袍。常青說,是寺廟里的喇嘛。他們也吃飯店?今夜,第一次坐在一群喇嘛身旁,忽然有一種奇異恍惚之感。
湟魚端來了,我們伸出筷子品嘗。味兒確實與從前吃過的任何魚大大不同。剛想伸出第二筷時,服務員忽地直奔而來,端了盛魚的盤子掉頭就跑。
舉桌驚愕,繼而大叫,干嗎?你干嗎?服務員頭也不回,說,警察來了!隨后,果然有幾位警察掀簾而入。進來后,他們的眼睛朝每張桌子上脧巡,而不看人的臉。我們納悶:抓逃犯?為什么不看人臉而只盯著桌子看?
警察很快又走了出去。常青說,警察是沖著魚而不是沖著人來的。湟魚已被列入禁止捕食的保護資源,但在湖邊總是屢禁難止。
哎呀,虛驚一場。
青海湖到底藏在哪里
雖然疲倦,第二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來了,只因心急的我惦著那個神往已久的還是從中學地理課本上知道的著名湖泊。其他人尚未起床。我準備獨自前往來一個先睹為快。
穿過公路,往湖邊方向走去。路上無人,天上無風,視野遼闊??墒?,我找不到湖的影子。咦,湖呢,偌大的青海湖呢?她藏哪兒去了?難道此地離湖還有很遠?
不敢走得太遠。只好悻悻折返,回到旅館向他們打聽。常青手指窗外,說,看湖要跑那么遠干嗎?呶!那不就是青海湖嗎?順著他的所指定睛望去,沒有??!常青又說,你再仔細看。
我再度定了定神,果然見到天邊那盈盈的一片湖面,灰藍色,與遠天完全融為了一色。在這個無風的早晨,幾乎不見一絲波紋,難怪分不清哪個是天,哪個是湖了。
早餐后,繼續(xù)飛車向西。過江西溝鄉(xiāng),到黑馬河。常青說,這里是青海湖的最西端。只見湖水在這一帶變成一塊巨大而碧透的軟玉。原來,隨著湖水的深淺、人的視角和光線照射角度的不同,同一湖面在同一時刻也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顏色:黑、白、藍、綠、灰……見一牽馬的藏族漢子,手提一只口袋在湖邊尋找撿拾著什么。前去詢問,答,撿拾湖邊游客扔下的垃圾。他們完全是自發(fā)行動,沒有任何人給予報酬。在地理意義上,青海湖是整個青藏高原一塊巨大的肺;在宗教意義上,她是藏人心目中的圣湖神湖。他們不允許湖中存在一點點的污染,認為那是對神的褻瀆。
這里的草原也與倒淌河畔的草原截然不同。連綿無垠,饅頭花、格桑花一叢叢盛開。綠草一直蔓延至遠處的山坡下,又順著山體蔓延向上,在快到山巔處時卻突然停住,換成了一頂皚皚的雪冠,在陽光下爍射出璀璨的光芒。仿佛此前大地上的每一步景致,都是一種烘托,一種鋪墊,一種延伸,一種傳遞,都是為了向山巔獻出這一頂神圣的桂冠。
常青說,不可貪,更美的還在后面。遂折向北,繼續(xù)環(huán)湖而行。
那些繞湖朝拜的人們
太陽出來了,溫度開始升高。不時有旅游車輛穿駛而過。六月,青海湖的旅游旺季即將到來。在公路上,有不少藏人徒步行走,一身風塵。他們也是來此旅行?有幾個人在草地上坐下,解開身上的背袋,從里面取出炒面、酥油、風牛肉干,還有羊排,攤放在一張紙上,開始午餐。在常青的鼓勵下,我試著上前搭訕。
丘迪姆?。ú卣Z:你好)。這是我剛剛在車上跟常青學會的一句。丘迪姆!他們也很友善地應了一句。我站在他們一旁。新鮮與好奇使我很想與他們多聊幾句。對方中的一個挑出一根最大的羊排就往我手里塞。這讓我有點措手不及。說真的,平時我從不喜歡羊肉那股腥膻味,況且,此時我還瞥見羊排上沾有絲絲的血跡。但我還是接住了那塊羊排,并慢慢啃了起來,一邊啃一邊與他們攀談。
常青正坐在車中朝這邊張望,見我竟在這邊啃起了肉,他大手一揮,其他人全部下車,朝這邊走過來。藏人仍極為熱情,羊排已吃完,就把風牛肉干拿出來分給眾人。
原來他們幾個是從海南州一路走來,將繞湖一周。他們說今年是藏歷羊年,信徒們都會盡一切可能在今年環(huán)湖一周,心中有什么愿望,就對著湖面默禱,湖圣自然會聽見。繞湖的方式可開車、可騎車騎馬、可步行。最虔誠的,要算叩著等身長頭用身體丈量完青海湖的那些信徒了。
接下去的旅途中,果然見到一對中年夫婦,腿膝處綁了一塊顯然是從車輪胎上剪下的橡膠皮,雙手套了木屐,三步就叩一個等身長頭,額頭,四肢,整個身體全部著地。我再次要求停車。上前與那對夫婦交談得知,夫婦倆把家中的孩子、牛羊,都托付給了鄰居照管,專門祭湖來了。環(huán)湖一周需耗時一個半月之久,橡膠皮要換好幾塊。我看見,中年夫婦的眸中放射出一種深邃又清澈的黑色光芒。
常青說,這樣虔誠的人并不鮮見。有人從青海一直叩到拉薩的布達拉宮,一千多公里啊。途中要翻過唐古拉山口,一路風餐露宿,真的不易。他們或是結伴而去或是獨自一人,將簡單的包裹捆綁在自行車上,帳篷、炒面、酥油、牛羊肉干之類。這些食物并不夠支撐到最后,途中還得化一些緣。把車子放在路邊,然后一路叩去。待叩了幾公里之后,再走回來拿車。也就是說,等他到達拉薩時,就等于是沿青藏線走了一遍、車騎了一遍,又叩頭叩了一遍!
形象代言人王洛賓
金銀灘草原是不能不抵達的地方。金銀灘是著名的旅游度假區(qū),這里的水草更加豐美。舉目皆是帳篷,著藏裝的少女在恭迎游客的光臨。進得區(qū)內(nèi),就見草地上有一高高的牧羊女雕塑,手執(zhí)皮鞭。常青說,她的名字叫卓瑪,傳說為王洛賓的情人,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就是為她而寫。卓瑪輕輕的一鞭,給后人抽出了一曲傳世旋律。
我立馬興奮起來。王洛賓的故事我?guī)缀醵炷茉?。童年,青年,中年,我們就在他的歌聲中激蕩,幻想。《在那遙遠的地方》《青春舞曲》《阿拉木罕》……傳奇的經(jīng)歷,高寒的土地,前后十八年牢獄,半個多世紀的西部生涯,還有橄欖樹下的佳話,給他的人生染上蒼黃的底色,蒼黃中又夾雜著一些草綠與斑斕。蒼茫的遼闊幾乎囚禁了王洛賓的一生。王洛賓大器早成,但他的輝煌在黃昏時分才姍姍升起。他花白胡須、頭戴藏式氈帽的形象,已成為青海海北藏族蒙古族自治州的形象代言人。我覺得他的形象非常像圣誕老人,除了比圣誕老人稍顯清癯。其實,王洛賓已是屬于全世界的禮物。我睜大眼睛,仿佛努力要搜尋到老先生留下的足印。
轉(zhuǎn)了大半天,這時才感到肚子餓得咕咕叫了?!靶闵刹汀边@詞終究只能安放在精神層面,眼前景色雖怡人,但到底不能果腹啊。常青說,今天吃一回真正的藏式大餐吧。酥油、奶茶、茶馓、羊腿,又要了一瓶青稞酒。洗凈手,自己學做糌粑。雖然最終怎么也吃不飽,但仍感覺這一頓大餐還是充滿趣味。
向晚,打道回府。環(huán)湖游算是正式結束。青海湖,戴姆西(再見)!雖然要離開,而我卻感到,自己和這片高天厚土正愈益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