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閔凡利
許多日子了, 閔慶象心里總是魔魔亂亂的,布滿皺紋的老臉木木訥訥的,常常說著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那雙苦澀澀的眼睛,總是望著西南方向,流出的光也是讓人不好捉摸的。
自從閔慶象大娘歸了黃泉,閔慶象就成了這個樣子,也不和人說話。這一天,閔慶象突然想起了閔慶方。
閔慶方打前年就病了,是胃癌。得癌癥的人是活不長的,閔慶方二伯今年六十六了,剛吃過閨女送的六十六的長壽肉??礃幼?,二伯也沒幾天過頭了。這天一大早,二伯一家人都到麥地里去了,就在院子里用油布搭了個棚,在棚底下放了一張床。閔慶方就躺在床上。床很老,木頭都泛了黑,像被火燒過。二伯無聊,就看螞蟻上樹。螞蟻們急急忙忙,二伯就笑,看破紅塵似的。
門“吱呀”開了,腳步聲唧唧踏踏,二伯知道是叔兄弟閔慶象。
兩人就拉呱。閔慶象不拉東不拉西,只拉慶象大娘:“兄弟,你嫂走了一百二十八天了。苦命的,沒那個福分!”說著,眼里淚汪汪的。
閔慶方就嘆一聲:“哎,哥,死了就享福了,你看我,活不活死不死的,多受罪!”
閔慶象就勸:“兄弟,別這么想,活著,有那個人。不孤單地慌。真的走了,摸也摸不著,喊也喊不著,心里空空的,苦呢!”說著就擦淚。
閔慶方見了就哎了一聲說:“哥,人死不能復(fù)生,老掛牽嫂子,別毀了自己。”
閔慶象小孩一樣地聽話,認(rèn)認(rèn)真真地點(diǎn)頭?!皩Γ幌?。我不想!”嘴說不想了,可一拉呱就又拉起慶象大娘。拉著拉著就掉淚:“我對不起你嫂子。當(dāng)初我要不接她的紅襖,她就不會被我害死了。”
閔慶方二伯說:“誰端誰的碗,誰刷誰的鍋,哥,這是有定數(shù)的,老天爺早就安排好了!”
閔慶象就點(diǎn)頭:“對,不然,千里迢迢的,我躺在關(guān)外的雪地里,你嫂子咋就那么巧路過,用紅襖救了我,哎,緣分,這是緣分?。 ?/p>
兩人陷人了沉默。太陽白花花的掛在空中,絲絲拉拉的燃燒著。風(fēng)偶爾千載難逢的吹來一絲,讓你說不出涼快還是什么別的感覺。閔慶方二伯看著匆匆上樹的螞蟻,說:“螞蟻和人一樣……”
閔慶象悟出了,悠悠地點(diǎn)頭說:“也是苦蟲?!闭f這話的時候,他很內(nèi)疚,聲音低低的,仿佛別人聽到似的。他說:“我把安眠藥當(dāng)成了胃藥,她吃完就睡了,睡得很穩(wěn)。那一段時間,她從沒有睡過那樣安穩(wěn)的覺。我故意沒喊她,想讓她睡個好,誰知,她睡了就不醒了?!睉c象大伯說得淚眼朦朧。閔慶方二伯就勸:“哥,你不識字啊。再說你又不是故意的。你沒聽咱們街上的老娘們說你伺候嫂子像服侍老祖奶奶似的,真難為你了。嫂子是明白人,在天之靈一定會原諒你的!”
閔慶象就抹了淚。抬起頭看了看日頭。太陽把樹曬成圓圓的一塊,像個鍋蓋。閔慶象就起身說:“該吃午飯了,我走!”說完,就唧唧踏踏地走了!
五月中旬的夜,明朗新鮮,水洗了一般。麥子剛在場里打完,閔家莊乏了一個麥季的人們剛剛進(jìn)入夢鄉(xiāng)??蓱c方二伯家的門被人重重的擂響了。把二伯一家人全驚醒了。二娘起來一看,天上月明星稀,是個好天氣。莫非是場里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時門外傳來了聲音說是我。二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開了門,見是閔慶象大伯,方才把懸在嗓子眼的心放到肚里。閔慶象見門開了忙闖了進(jìn)來,二娘問:“啥事,哥,這么慌,沒明天似的?”
閔慶象說:“我來找兄弟拉個呱。”
閔慶方已在自己的床上坐起來,看是閔慶象,問:“哥,啥事?”
“我做了個夢?!遍h慶象說:“我剛才做了個夢!”
閔慶方二伯的兒子清河也醒了 ,拖拉著鞋出來了,一看是閔慶象,臉上滿是不高興。問:“大伯,門拍的這么響。啥事?”
閔慶方見清河這樣給閔慶象說話,很不高興,就在床上罵開了:“小熊羔羔,別郎當(dāng)著臉,你大伯找我拉呱,睡你的覺去!”
清河有點(diǎn)不服氣,頭勾著,燒雞似的。
閔慶象就在一旁苦笑著說:“不怨清河,打擾你們休息了,我只說一句話,就走!”
閔慶方笑著。二娘問:“哥,啥話?”
“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嫂子了?!遍h慶象說:“你嫂子在一座廟里哭。那廟就是我們從前住過的家。我想把她的紅襖給她。你想夏天馬上就過去了,入了秋,冬天也就到了。天就寒了??晌揖褪钦也坏竭M(jìn)去的門。你嫂子哭得可慘了,我從沒見她這樣哭過。我的心都快碎了?!遍h慶象說著淚珠子一個勁地往下滾。慶方二伯就跟著嘆氣:“哎!”
閔慶象抬起頭,看著二伯。接著撲騰給閔慶方二伯跪下了。閔慶方慌了。二娘忙拉。閔慶方二伯說:“哥,你快起,快起,小弟可擔(dān)當(dāng)不起??!”
“我求你個事!”
“啥事?”
“我怕你不……給辦?!?/p>
“快起,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p>
“你一定能辦到!真的,你能辦到!”
“那……,那你說吧?!?/p>
“兄弟,你到那邊去,見著你嫂,讓她回來,你就說我想她。紅襖我給她拆洗干凈了?!?/p>
慶方二伯愣愣地望著慶象大伯。二娘也是。清河也是。
慶方就覺著有東西蟄著眼,用手一 擦,才知是淚。二伯想,流淚干啥呢?就很好地笑了。并且笑得很甜。他讓清河拉起慶象大伯說:“哥,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捎到!”
閔慶象問:“真的?”
閔慶方說:“真的!”
慶象大伯還是不相信。就像小孩似的 伸出手指說:“咱拉個鉤!”
慶方二伯就笑了笑,心想,他這是放心不下我呢。就忙把手伸開,把鉤拉了。
閔慶象大伯很高興,如釋重負(fù)地長嘆了一口氣,然后笑著走了。
閔慶方二伯卻苦笑著。他望著閔慶象的背影,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但他看到,老婆子和兒子的眼里早已長滿了星星和月亮了。
天快亮的時候,二伯一家人都圍到了他的跟前。族里的人圍了圓圓的一圈。慶方二伯說:“我做了個夢。夢見了太陽。太陽濕漉漉的,很大,很紅……”
大家都落淚。閔慶方二伯就笑。閔憲發(fā)就說:“慶方,你還有什么話,你就說吧。”二伯指了指清河。憲發(fā)把清河喚到了慶方的跟前。慶方說:“我要走了。好好待你娘,?。俊?/p>
清河說:“你放心吧爹。你多保重,千萬要走好!”
慶方說:“哎,難為你們了。我還有一件事,你一定給我辦到!”
清河說:“爹,你說吧,我一定給你辦到!”
慶方說:“對你慶象大伯說,讓他放心,我一定把信給他捎到!”
說完二伯就長出了一口氣,說:“我要走了……”說完就睡著了。就走了。
閔慶方走后,閔慶象天天抱著紅襖往清河家跑。問:“兄弟來信了嗎?”開始清河一家人還把閔慶象往家里讓。后來就不行了。再后來清河一家人對他就橫眉豎眼,比看到日本鬼子很眼紅。
閔慶象就不去了清河家。就一個人抱著紅襖去了閔慶方的墳前。先行禮,然后跪下,非常非常的虔誠。閔慶象輕拍墳堆,仿佛在拍睡覺的二伯。閔慶象問:“兄弟,信捎到了嗎?你咋不回信了呢?”
這天,閔慶象不見了紅襖,就發(fā)瘋般地找。閔慶象想,別讓老鼠拉去鋪窩了。就滿屋老鼠洞里掏。二兒子福祿問找啥?閔慶象就說:“找襖。你娘的紅襖?!备5撜f:“我拿去給小孩撕尿布了!”閔慶象聽了一腚坐在了地上。他結(jié)結(jié)巴吧地問:“什么---什么?”福祿一看爹這樣,忙說:“我扔在雞窩上了,不知現(xiàn)在撕沒撕……”
閔慶象就沒命似的往福祿家跑去。百多米的路他覺得跑了整整一輩子。他恨自己咋不會像鳥一樣生出翅膀呢,咋不能像鳥一樣一下子飛到他要去的地方呢?
福祿家終于到了。閔慶象直奔雞窩。嚇得正在哄孩子的二兒媳連乳都忘了掩,只是定定地看著公公。
啊,紅襖在。謝天謝地!紅襖在!紅襖在啊-……-閔慶象一把抓起,緊緊地抱著。惟恐別人在搶了去。
閔慶象天天抱著紅襖,吃飯時抱著,睡覺時抱著。村里人都說:“真想不到啊,真想不到啊,老了老了,老成了 ……哎!”
閔慶象的大兒福壽和二兒福祿像偷人家被抓住,沒臉見人了,自感覺在人前走路就像是老鼠過街。福祿問:“哥?咋辦?”
福壽不吱聲。默默的看著自己的黃膠鞋。膠鞋頂部露出了大拇腳指頭,像分娩的胎頭,蠢蠢地動。
福壽沒言語,石頭一樣。只有嘴里煙頭一明一滅,像只是燈似的亮。
福祿說:“哥,快入秋了,把紅襖給咱娘送去吧,???!”
福壽掐滅了煙頭,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夜里,福祿偷偷地把紅襖從他爹懷里拿出來,弟兄兩人去了莊東他娘的墳。月光很好。月亮像瓣橘子,讒得人直想流酸水。星星很神秘,調(diào)皮的把眼睛眨呀眨。像是眨住了一個什么秘密。樹影款款地落下來,水草般地動。
弟兄兩個跪著。福壽說:“娘,天涼了,不孝兒給你送棉襖來了!”
福祿起身澆了汽油,澆了很多。火著了起來,紅紅的,血一樣的好看。火光中,弟兄倆猛然看到:娘在火中露出了臉,在對著他倆笑……
弟兄倆撲騰跪到,大喊一聲:“娘啊……”
第二天,不見了閔慶象。
第三天,仍不見閔慶象。
閔家莊的人們就覺得這兩天過得不踏實(shí),就相互問:“閔慶象呢?怎么不見了呢?”
人們就搖頭。
閔家莊的人就開始找。到了第五天,人們終于在慶象大娘的墳上找到了閔慶象。閔慶象撲在了紅襖燒成的黑灰堆上……
閔家莊的人都說: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