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故
簡介:火車啟動的轟鳴聲蓋過知遇的哭喊聲,然后,她徹底失去了顧清河的音信。她長居國外,至死沒能等到那個說要來接她回家的顧清河。
1
遇見顧清河那天,是江城陰雨連綿了好幾天后剛剛放晴的日子,路面凹凸不平的地方積了幾坑積水,陽光灑在里面反射出光芒,像破碎的玻璃珠子。
林知遇那一年十六歲,扎一個馬尾辮,穿著白色的布裙子和一雙有些臟舊的小皮鞋,她走得急,“嗒嗒嗒”地往水里踩,水花濺得很高,弄臟了她的白裙子,可她像不知道一樣,一點兒也不在意。
顧清河因為太不把錢當(dāng)成錢,被顧老爺家法伺候了一頓,坐在自家門口生著悶氣,奶媽勸了他幾句,可他還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奶媽只能無奈地嘆口氣離開了。
有調(diào)皮搗蛋的小孩子跟在林知遇身后指指點點,又沖到她面前朝她做鬼臉,嘰嘰喳喳地喊著:“沒人要的小雜種?!?/p>
顧清河見著這一幕,站起來拍了拍褲子,撿了顆小石頭往那邊扔,他做出一副十分兇狠的模樣,說:“再胡說八道就把你們的舌頭割下來?!?/p>
小孩子們聽了這話,連忙捂著嘴跑了。
知遇趕路,所以連頭都沒回。顧清河何時遭受過這樣的冷臉?他吊兒郎當(dāng)?shù)馗先ィ瑴惖剿皳踝∷娜ヂ?,說:“我剛才替你解了圍,你連謝謝也不說一句?”
知遇偏過頭看他,她那時候才十六歲,一雙鳳眼清冷,就那樣直愣愣地望著他,說:“顧大少,我并沒有求您幫我,何況只是小孩瞎鬧,我才不在乎?!?/p>
她話明明這樣說,可唇抿得很緊。
顧清河從沒見過這樣奇怪的人,明明心里在意得不得了,卻說這樣的話。什么叫“何況只是小孩”?她又有多大的年紀(jì)?
“顧大少,我有要事在身,煩請讓路。”
顧清河看了她一會兒,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才慢吞吞地讓了路??深櫞笊匍e得發(fā)慌,聽她說有要事,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知遇去的是藥店,她拿出皺巴巴的藥方,大夫配好了藥,可她掏掏口袋,怎么都湊不夠錢。
大夫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不耐煩,她一張臉羞得通紅,小聲問:“能賒賬嗎?”
大夫?qū)⑿渥右环?,說:“這是藥店,沒錢還是走吧?!?/p>
知遇急得快哭了,忙拉住他的胳膊說:“您行行好,這是救人命的藥,求求您了?!?/p>
可大夫不為所動,說:“這是我賺錢的買賣,賺不到錢,我家里人又去找誰行行好?”
2
顧大少最近有些反常。
既不去梅園看戲,也不去舞廳跳探戈,連平日最愛斗的蛐蛐也不玩兒了。
顧老爺都有些奇怪,他就這么一個兒子,雖然敗家了些,但健康聰穎,現(xiàn)在這樣可別是中什么邪了。
奶媽肩負重任,被顧老爺派去打聽顧清河大少爺這是真的改邪歸正了,還是在憋什么大招。
可大家這次是真的誤會顧大少了,他這段時間早出晚歸,都在忙著濟弱扶貧。
幫助的就是那天他驚鴻一瞥的林知遇。
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往林知遇家里送,林知遇眼底泛紅,顧清河對這樣的場景再熟悉不過,他甚至暗自想,林知遇下一秒恐怕就要感動得淚眼汪汪,往他懷抱里撲了。
可出乎他意料,林知遇確實是淚眼汪汪,只是咬著唇,眼底都是倔強,說:“顧大少,您這究竟是何意啊?”
他何意?這幾日隨手帶來的東西,已經(jīng)夠她和她奶奶寬裕地生活一整個月了。
他何意?他高高在上,一時興起,就這樣強硬地闖進她的生活,還拼了命地要改變她,把別扭的她塞進精致別的裙子里,給她涂胭脂水粉。
知遇有些無力,用手捂住臉,可她不是顧大少的什么人,更不是不是任人擺布的玩偶??!
他何意?顧清河被她問住,又見她的眼淚,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說:“我沒別的意思……林小姐,我只是想讓你開心一些。”
花花公子顧清河頭一次追求女孩子碰了壁,一臉郁悶地回了顧府,奶媽在一旁咂咂嘴,說:“少爺啊,追求女孩子是要投其所好的?!?/p>
顧清河偏過頭,問:“難道要叫本少爺陪她一起去吃野菜、饅頭?”
顧清河無法理解,嘆了一口氣,說:“怎有這樣的人?帶她吃山珍海味不去,給她金銀珠寶也不樂意?!?/p>
奶媽見慣了這場面,拍拍他的肩膀,說:“少爺,您不必擔(dān)心,只需將這件事置之腦后。”
顧清河挑挑眉,問:“這話怎么說?難道奶媽您已經(jīng)替我想好了辦法?”
奶媽搖搖頭,說:“不,少爺,我的意思是,至多一個月,您便會將這位知遇小姐忘得一干二凈了。”
顧清河表情夸張,反問道:“我竟是這樣的人?”
奶媽點了點頭,說:“別懷疑,您是?!?/p>
他的確是這樣的人,從前纏著顧老爺買了一只心愛得不得了的海東青,不過兩個星期,便完完全全忘在腦后了。
后來又對女校的一位淑女動過些心思,他模樣生得俊朗,又肯花錢,追求女孩兒至多一個星期便能追到手。
顧清河追求女孩兒的時候,什么樣的甜蜜話都愿意說,那位淑女自恃美貌,又以為顧清河愛她甚深,便遲遲不肯松口。
顧清河失了興趣,便再沒去尋過她。女子矜持,還是足足思考了一月有余才來找顧清河,嬌滴滴又帶些委屈,說:“清河,你怎么這么久不來見我?”
輕微的臉盲癥的顧清河蹙眉問道:“您哪位?。俊?/p>
“唉,”顧清河嘆了一口氣,說,“奶媽說得在理,這些日子就先不去尋她了。”
3
顧清河很快意識到不對,因為事情的發(fā)展已經(jīng)快超出他對自我的認知了。
即便他不去尋知遇,知遇也會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奶媽理智地給他分析這個情況,說:“大少爺,您從前接觸的都是名門閨秀,乍然見到這樣倔強的小女子,恐怕是覺得挺新鮮。就算不是知遇小姐,便是同她一樣的微寒女子,您恐怕也得心動?!?/p>
奶媽說得在理!
顧清河在食欲不振好幾天以后,終于醒悟過來了。
奶媽說得哪里在理了?
他是誰?顧清河顧大少,對待心儀的姑娘,就從沒有這樣畏首畏尾過。
想清楚以后,顧大少整裝出發(fā),到了那棟破敗的小樓前,到底還是有些遲疑。突然,他隱約聽見知遇驚呼了一聲,皺了皺眉頭便沖了上去。
知遇急得手足無措,那樣清冷矜驕的女子,在看見他的一瞬間,竟然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說:“顧大少,求您救命?!?/p>
他忙安撫她,問:“怎么了?”
“奶奶……”她忍不住哽咽,說,“奶奶暈過去了?!?/p>
顧清河大少爺從來都是眾星拱月的優(yōu)雅人,哪里有這樣狼狽的時候?他脫下熨燙挺括的外衫,背著老婦人急匆匆地往醫(yī)院沖去。
把奶奶送進搶救室,知遇才掏出皺巴巴的紙票來,說:“顧大少,這是欠您的藥錢?!?/p>
她低下頭去,聲音更小,說:“真的太謝謝您了,您的恩情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報答……您替我墊付的醫(yī)藥費,我會還您的。”
“你不知道如何報答?”
她臉頰白皙,只有巴掌點兒大,鳳眼撩人,顧清河故意裝作沒有聽見后面的話,調(diào)笑道:“知遇,你知道的。”
知遇猛地抬起頭,眼里帶著一絲不解。
他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往后懶懶散散地一倒,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點點自己的唇,說:“吻我?!?/p>
顧清河自己都覺得好笑,他一時興起說這樣輕浮浪蕩的話,依照林知遇的脾性,就算她下一秒劈頭蓋臉地給他一巴掌,他都不會奇怪。
可林知遇總是出乎顧清河的意料,她眨眨眼,手攥緊裙擺,像是下決心一樣,一下子靠近他。
女子的唇柔軟冰涼,帶著梔子花的清香,可這個頓了一下的吻沒落在他的唇上,而是落在了他的臉頰上。
顧清河的心頭顫得厲害,可一瞬間又覺得索然無味。
也不過如此。
顧清河站起來,拂了拂衣角灰塵,說:“沒意思?!?/p>
知遇不接他的話,看著他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4
空蕩蕩的長廊里只有她一個人,冷風(fēng)穿堂而過,她有些無力地跌坐在長椅上。
她用手捂住臉,淚水卻從指縫溢出,世道從來如此,她既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也無法改變自己。
知遇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一雙擦得锃亮的皮鞋卻忽然停在她面前,她怔住,抬起頭來,便看見了去而復(fù)返的顧清河。
顧清河趕新潮,學(xué)的是洋人那一派,穿一絲不茍的西裝,踩黑皮鞋,他臉上有些歉意,忽而蹲下來,說:“林小姐……”
知遇垂下眼睛,沒有說話。
顧清河見她臉上布滿淚痕,極力忍住,才能不讓自己伸手去擦她的眼淚。
顧清河想起來了,他以前見過的,見過有人哭起來的時候像她現(xiàn)在的模樣,不敢發(fā)出聲音,眼睛通紅,眼淚珠子連串地落下,像一顆顆渾圓飽滿的珍珠,重重地砸在地上,濺起一圈圈非常細小的漣漪。
那是府里的丫頭,被二太太誣陷偷了她項鏈,無論怎么解釋都無人相信,委屈得不得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顧清河低下頭來,對上知遇的眼睛,說:“林小姐,我方才輕浮,一時鬼迷了心竅,你能否原諒我?”
如同奶媽說得那般,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姑娘,想瞧瞧她究竟有多特別,他故意而為之,可她是什么身份?如何敢違背他的心意?
醫(yī)生出來通知知遇進去看看奶奶,她擦擦眼淚站起身來向病房走去。顧清河看著她的背影,他竟然才發(fā)現(xiàn)知遇那樣瘦,仿佛一陣大一點兒的風(fēng)便要將她刮走了。
顧清河撫額,有些懊惱,他究竟在做什么?莫不是他真如奶媽所說是個渾小子?仗著顧家有些權(quán)勢,便這樣欺負人?他在醫(yī)院走廊里站了許久,直到天邊泛起微光。知遇出來替奶奶熬粥時看見他,微微有些驚訝,叫了聲:“顧大少……”
她聲音有些沙啞,眼下烏青很重,一看便是一整夜都沒有休息好。顧清河懊惱,咬咬牙,說:“林小姐,對不起?!?/p>
知遇一愣,又很快笑了,眼底清亮,客氣道:“不敢怪您?!?/p>
顧清河的勇氣一瀉千里,再不敢看她的眼睛,幾乎是落荒而逃。
顧清河回到家,又正好撞上外出的奶媽,她被嚇一跳,捂著心口道:“少爺您走后門吧,您昨兒個一夜未歸,把老爺氣壞了,現(xiàn)如今正在正廳等您呢!”
奶媽這話說得不對,以往若是他爹鐵了心要收拾他,可不止在正廳等著他,連后門都布滿了人,每當(dāng)遇到這樣的情況,顧大少便都是翻墻進去的。
奶媽覺得今兒個顧大少不太對勁兒,聽了這樣的話,竟然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大大咧咧地從正門走了進去。
顧老爺果然就等在正廳,看見顧清河,一個眼色,手下人便立馬上前扣住他??深櫱搴右桓薄叭尉赘睢钡哪?。顧老爺摸不著頭腦,怕他真是遇見了什么事,思慮半晌,道:“放他進去吧?!?/p>
顧老爺實在鬧不明白,去問奶媽,奶媽嘆了一口氣,咂咂嘴,說:“瞧公子這模樣,多半是害相思了?!?/p>
顧老爺恍然大悟,一拍手,吩咐道:“去給我查查。”
“要快!”
5
顧清河沒害相思。
他心中的愧疚多于相思,他舒坦日子過慣了,平日里只顧給自己找樂子,若不是遇見知遇,他恐怕這輩子都想象不出來,原來這世上有人只是為了活著,便已經(jīng)費盡全力。
奶媽提起那樣的人,便撇撇嘴,說:“命苦的喲!”
無人顧及她的感情、生死以及尊嚴。
枉他自詡為讀書人,就算所有人都不在乎她的尊嚴,即便是她自己為了報答他的恩情,將自尊拋之一旁,他又怎么能再用那樣的事情去羞辱她?
顧大少在家懊惱許久,自認此生都沒臉再見知遇,偏偏她自己找上了門。奶媽來找他,說知遇小姐在正廳等他,他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猛然反應(yīng)過來,說:“知遇,你說的是林知遇?”
奶媽點頭,說:“快去吧,方才說你在休息,知遇小姐已經(jīng)等了許久了?!?/p>
時隔將近一月的時間,顧清河再見知遇,仍舊緊張得手腳不知如何擺放,他想說話,可觸上知遇的目光,終究什么都沒說出來。
她看起來更瘦了一些,顧清河想。
知遇朝他笑了笑,他蹙著的眉頭終于松開,她從隨身帶的荷包里掏出錢來,說:“顧大少,我新找了份工作,在藥廠粘藥袋子,不算辛苦,報酬卻還不錯?!?/p>
顧清河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可目光又不自覺落在她腰上。那樣細,他暗自想,恐怕風(fēng)一吹她就像弱柳扶風(fēng)一般飄起來了。
知遇又說:“顧大少,剩下的錢,我過些日子會還給您的?!?/p>
顧清河終于抬起頭來,對上她的目光,說:“好?!比缓髲乃掷锝舆^紙票。
知遇才要走,又被他喚住,她回過頭來,顧清河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話與她說,他嘴巴比腦子更快行動,于是咬了咬牙,說:“愿請我吃個飯嗎?”
他說完,連耳根都開始泛起紅來。這件事傳出去還了得?顧大少竟然叫女子請他吃飯!
可知遇在下一秒就笑了,她眼尾微微上翹,模樣生得嬌俏,笑起來又帶著些稚氣,她說:“好呀,顧清河?!?/p>
倒是他愣住了。他們認識許久,知遇在他面前還是第一次這樣不設(shè)防,連名帶姓地叫他。
他們在街邊吃一碗云吞面,面湯熱氣騰騰,知遇抬起頭來,連臉頰都是紅撲撲的一片。
顧清河忍不住發(fā)笑,知遇覺察到,瞪圓了眼睛,問:“怎么了?”
他不緊不慢地抽出一方絲帕,要去擦她的嘴角,手伸到一半又克制住了,說:“沾上了。”
知遇接過絲帕,小聲道:“謝謝你?!?/p>
他沒聽清,靠近她一些,問:“什么?”知遇不再往后退,抬起頭來,直視他的目光,道:“我說,顧清河,謝謝你?!?/p>
他笑起來,凌厲的眉眼在一瞬間變得十分柔軟。
“不用謝?!?/p>
6
顧清河有些時日沒出現(xiàn)了。
知遇談不上傷心,卻也不太高興,連她自己也鬧不清楚自己想見顧清河又不敢見的心理是怎么回事兒。
打破她胡思亂想的是顧家的人,顧老爺遣了奶媽來當(dāng)說客。奶媽看著顧清河長大,將他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從來都最顧忌他的想法,可現(xiàn)下顧老爺有命,她也只得硬著頭皮過來.
“知遇小姐,您死了這個心吧?!?/p>
奶媽說完這句話,又拿出一沓銀票來,說:“您好自珍重吧。”
她將銀票塞到知遇的手里,知遇一張臉又紅又燒,她極力咬住嘴唇,才讓自己不因為羞恥而暈過去。她忍了又忍,終于說:“顧清河便是這樣看我的嗎?”
奶媽最怕見到這樣的場面,忙安撫她,就差沒有指天作誓了,說:“天地良心啊,這和大少爺能有什么關(guān)系?他關(guān)不關(guān)心您,您自個兒心里還不清楚嗎?”
知遇沒說話,她動作有些僵硬,到底還是重新坐了下去。
就在奶媽以為知遇要撒潑哭鬧的時候,她終于說話了:“我知道了。”
她抬起眼看著奶媽,說:“你回去吧,錢我不要。”
奶媽心下惴惴,但看她的脾性,知曉她或許真不會收下這錢,為了自家公子和她的關(guān)系著想,便收了回去。
顧清河被顧老爺軟禁在家中,他心中不服,拔高了些嗓音,反駁道:“我為什么不能和林知遇交往?”
顧老爺恨鐵不成鋼,戳戳他的腦袋,說:“現(xiàn)下時局亂成這樣,若非我們祖上就與都督府交好,哪還有你如今的好日子過?”
顧老爺說完,頓了頓又說:“沈都督的女兒留洋回來,今晚沈家設(shè)宴替她接風(fēng)洗塵,屆時你好好表現(xiàn)。”
顧清河嗤之以鼻,說:“自古聽過賣女兒的,還沒聽說過賣兒子的!”
顧老爺氣得就要家法伺候,不過顧清河渾身臭毛病,也只剩下一張臉還算看得過去,要是一不小心打壞了,他可真就一點兒機會也沒有了。于是顧老爺咬牙忍了下來,呵斥道:“你懂什么?!”
顧清河日日都有人跟著,根本不得自由,便是如廁太久,都有人來敲敲門問他還在不在。
顧家在江城也算首屈一指的富商,即便坐吃山空也夠他吃幾輩子,可顧老爺這段時間早出晚歸,臉上的表情也越發(fā)凝重。
奶媽關(guān)起門來,日日在家禱告,有時還忍不住擦著眼淚說:“聽說日本人就要進城了,你說我們這些人家可怎么辦才好?”
顧清河自然說不出來如何是好,若是放在從前,他這些作風(fēng)也能擔(dān)得起“紈绔子弟”四個字。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眉頭一皺,說:“奶媽,我出不去,你幫我去看看林知遇那里如何了?!?/p>
奶媽拍拍心口,一副十分受驚的模樣,說:“少爺,如今正是生死存亡的時刻,您竟然還有心思兒女情長?”
顧清河被奶媽說得啞口無言,但他放不下心來,卻又無法離開這座宅子。
7
顧清河來晚了一步。
若不是他偶然發(fā)現(xiàn)他爹開始給沈都督送錢了,或許還不知道如今這世道竟然真的亂成了這副模樣。
他那時也才剛過二十,帶著少年的血氣方剛,眉頭蹙緊,對著顧老爺說:“如今國家正值生死存亡的時候,您竟做出這樣的事來?顧家的臉面以后還往哪里擱?”
顧老爺臉色難看,顧清河話卻說得越發(fā)難聽,顧老爺終于忍不住大怒起來,順手抓起桌上的茶杯朝他砸過去,說:“你懂什么?臉面重要還是顧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的性命重要?!”
茶杯重重地砸在顧清河的額頭上,又“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額頭上流出血來,顧清河伸手擦了擦,又冷笑著說:“這樣茍且的安穩(wěn)日子,不過也罷!”
顧老爺被他氣笑了,說:“行,顧清河你真行!既如此,你便滾出這個家,沒有顧家的庇佑,瞧你那點兒硬氣骨性能支撐你過活多久!”
顧清河負氣離開,從前的那些酒肉朋友聽說他與家中決裂都閉門不見,他無處可去,到底還是找上了知遇。
只可惜他晚了一步。
他看見知遇的背影時,幾乎不敢去認,才多久沒見,她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頭,他試探著叫她的名字:“知遇——”
她聽見顧清河的聲音時,整個人都僵在原地。她那么瘦,仿佛一陣大一點兒的風(fēng)就要將她吹走,顧清河看得心里發(fā)緊。她終于回過頭來,黑色的上衣上戴著一朵白花。
顧清河走到她面前,囁嚅著,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知遇抬起頭看他,一雙眼一點兒神采也沒有,淚光很快涌動起來,她一直那樣冷靜自持,即便哭起來也那樣無聲無息。
顧清河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才終于聽見知遇說話。
她一雙眼睛大而無神,咬咬唇說:“顧大少,奶奶沒了,我的家也沒有了。”
忽然起了風(fēng),將她額前的發(fā)絲吹得凌亂,顧清河心里一陣發(fā)緊,伸出手去捋她額前的亂發(fā)。他哪里會安慰人?看了她好久,最后也只能巴巴地說一句:“你還有我。”
這句話在這樣的時刻顯得太單薄了,他說知遇有他,可他還能為知遇做什么呢?他自己又還擁有什么呢?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顧大少,別說保護她,就連填飽自己的肚子都難。
顧清河再說不出話來了,他上前一步,忽然伸出手抱住她。
太瘦了。顧清河暗暗想,抱在懷里都覺得硌手。
他又想,不能再讓她這么繼續(xù)瘦下去了,本來人就矮矮小小的,再瘦,整個人都快瘦沒了。
知遇還在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半晌才哽咽著道:“如果不是我沒看好奶奶,讓她一個人出門,她也不會遇到那些個日本兵……”
她話說得顛三倒四,最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說:“顧大少,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到頭呢?”
顧清河心頭顫動得厲害,他松開知遇,低下頭來看她,低聲安撫道:“很快,知遇,很快的?!?/p>
8
顧老爺沒想到顧清河竟真的能硬氣那么久。
那時江城的局面已經(jīng)亂得不得了了,沈都督私下想日軍談判妄求保住表面的平靜,可此等行為,無異于與虎謀皮。顧老爺托關(guān)系找到了新出路,準(zhǔn)備舉家出國避避風(fēng)頭,到底還是叫奶媽來找了顧清河。
奶媽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她說:“大少爺,如今這時局可不是鬧著玩兒的?!?/p>
他略微一沉吟,說:“好,可是得帶上知遇?!?/p>
臨行前一夜,顧清河徹夜未眠,敲開知遇的門,她也毫無睡意。自奶奶那件事以后,她便一直這樣,憂思難排,眉眼帶愁。
他和知遇坐在院子里,知遇忽然問:“真的要走嗎?”
顧清河偏過頭來向看她,問:“你不想走?”
知遇垂著頭,沒有說話。
顧清河怕她改變主意,又急忙道:“等離開以后,我們就不需要這樣提心吊膽了?!?/p>
他連聲叫她的名字,仿佛帶著某種蠱惑的意味,說:“知遇,你愿不愿意和我走,以后都和我在一起?”
她沒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地說:“我們可以走,可以逃,可國都要沒了,我們這樣茍且偷生,有什么意義呢?”
第二日在離開江城的火車上,眾人卻忽然失去了顧清河的蹤影,火車就要開動了,顧老爺急得不得了,還是奶媽眼尖地瞧見了車窗外的顧清河。
知遇大聲叫他,問:“顧清河,你要做什么?”
他朝她笑起來,說:“知遇,我不走了。”
他說:“知遇,我們的家國不會破滅,知遇,你不是茍且偷生,我會替你守在這里,我會替你留在故土,不論你身在何處,我都會是你和故土的牽連?!?/p>
她急匆匆地想要跳下車去,可火車已經(jīng)啟動,奶媽死命地攔住她。顧清河眼底漸漸浮起氤氳的水光,他說:“知遇,等到和平的時候,我就接你回家?!?/p>
火車啟動的轟鳴聲蓋過知遇的哭喊聲,然后,她徹底失去了顧清河的音信。她長居國外,至死沒能等到那個說要來接她回家的顧清河。
尾聲
我看著面前的老人,幾乎沒有辦法把他和照片上的那張臉重合起來。
“您是顧清河老先生嗎?”我問。
老人點了點頭,我卻長久地沉默下來。
在來之前,我想過很多事情。
想過他娶了別的女人,每天和他的妻子散散步,閑暇時間種種花,逗逗鳥。我甚至想過他已經(jīng)忘了奶奶,這些我都可以接受。
可我沒有想過是這樣的情形。
奶奶有一個匣子,黑沉木的,做工精良,上面上了一把小鎖,輕易不打開。我年幼的時候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拿了鑰匙打開過那個匣子。
里面有一張黑白照片,邊角處泛著黃,被人撕毀過,又小心翼翼地粘好。
還有一本日記,粉色的皮面,上面印了些印花。日記本的扉頁上,是幾個猶如蛟龍飛天的字,依稀辨認得出來——贈知遇。
我很少聽奶奶說起顧清河,我九歲那年,奶奶抱著那個黑匣子,頭一次和我說起了他,說他深邃的眼睛,說他英挺的鼻子,說他眉眼刻畫過的深情,說他嘴角噙過的笑意。奶奶和我說過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
老人望著我的臉,突然笑了笑,說:“你和她很像?!?/p>
我來時因為奶奶對他所有的埋怨,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我走到他身旁,和他一起坐在長椅上,問:“像誰呢?”
顧清河垂著眼眸,好半天沒說話。
“知遇,”他說,“林知遇?!?/p>
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他變得異樣的溫柔,所有的皺紋都好像忽然消失了,原本混濁的眼睛,在一瞬間變得清明澄澈了起來。
我看著他的模樣,恍惚間,時間的長河突然逆流,帶著洶涌的波濤,我好像真的看到了奶奶日記里的那個顧清河。
那個身形頎長,眉眼清澈的顧清河。
“我是林知遇的孫女,叫趙素素,奶奶還在世的時候叫我素素,您也可以這樣稱呼我。”
顧清河好半天沒說話,動了動嘴唇,囁嚅著問:“她已經(jīng)……不在了嗎?”
我把背上的包放下來,有些沉,里面裝了一個黑匣子,我拿出來,手指順著黑匣子上的紋路輕輕磨蹭,然后點點頭,“嗯”了一聲。
我看著面前的老人,仿佛看見奶奶日記本里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顧清河。
他笑了笑,說:“戰(zhàn)爭那些年,我瞎了一只眼,無法再看清她的面容,又瘸了一條腿,無法再走到她的面前?!?/p>
“可我的心,從沒和她分開過?!?/p>
他想起多年舊事,她自認卑微,不敢與他并肩,他有些固執(zhí)地將她拉到身旁。
然后他參軍殺敵,他九死一生,因為他答應(yīng)過,要給她一個人人平等的太平盛世,到時候,或許就能再問她一句到底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然后他低下頭來,仔細地看她的眉與眼,日光就斷在此處,假如她也愿意,實在是太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