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巢鳳
(中國海洋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000)
《老虎》和《羔羊》是詩人布萊克的一對姊妹詩篇,前者被視為《經(jīng)驗之歌》代表,后者則是《天真之歌》的代表。這兩部詩集密不可分,用詩人自己的話講,它們代表了“人類靈魂的兩種對立狀態(tài)”(“the two contrary states of the human soul”)。
許多學者認為,《天真之歌》與《經(jīng)驗之歌》昭示了詩人自身世界觀的飛躍和揭示人類由天真態(tài)走向經(jīng)驗態(tài)的歷程。這種觀點自然有其淵源和合理所在。只是,若仔細品味《羔羊》和《老虎》,不難發(fā)現(xiàn),其意味無窮,寓意更厚:老虎與羔羊雖對立卻共生,扎根于作為上帝所造物人類的本性之中。天真的羔羊和經(jīng)驗的老虎,或者,更確切地說,羔羊的良善與老虎的兇惡是人的靈魂深處內(nèi)在的兩種心理狀態(tài),是造物主(既是造虎者又是造羊者)賦予人類的矛盾而可怕的對稱。若以光明與黑暗分別代表羔羊與老虎,那么上帝其實從未將光暗分離。
傳統(tǒng)觀點認為,《羔羊》中羊的形象是耶穌的象征(“For He calls Himself a Lamb”),當然這也有宗教教義為證,圣經(jīng)中耶穌就被稱為“上帝的羔羊”(“the Lamb of God”),以此凸顯耶穌基督的高貴、溫順與和平。此外,耶穌的形象還常常和孩子聯(lián)系起來,這一點無論從基督教三位一體的教義還是西方眾多著名畫作如《西斯廷圣母》和《幼兒基督與約翰及二天使》中便可見一斑,當然,詩人對此更是直言不諱:“I a child,&thou a lamb,/We are called by His name”。但在這里似乎出現(xiàn)了悖論。
《羔羊》以孩子的口吻“Little Lamb,who made thee?”提出疑問,稚氣簡單卻深奧,是人類關于自身和萬物起源恒久不變的探索。我們姑且將這里的“who”稱為造羊者,那么造羊者無疑是仁慈悲憫的,因為他“Give thee life&bid thee feed”、“Give thee clothing of delight”、“make all the vales rejoice”。只三言兩句,便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一幅造羊者高居天堂,世間萬物呈祥的景象,這里充滿了寬恕、憐憫、慈愛與和平。而在第二詩節(jié)中,詩人仿似若有還無地給出造羊者的真正身份:
Little Lamb I’ll tell thee,
Little Lamb I’ll tell thee.
He is called by thy name,
For He calls Himself a Lamb.[1](P6)
造羊者卻稱自己為羊羔,難道造羊者其本身也是羔羊?應注意的是,在第一詩行“Little Lamb,who made thee?”中,“Lamb”一詞首字母為大寫,值得玩味,因為它可能本身就隱射了耶穌基督。而第二節(jié)中造羊者也稱自己為上帝的羔羊(“For He calls Himself a Lamb”)。毫無疑問,詩人意圖將羔羊耶穌與造羊者耶穌同一化。
當然,無論羔羊與造羊者關系如何,羔羊耶穌或孩童耶穌所代表的都是至真至善至純,是天真與良善的代表?;浇讨?耶穌是仁慈上帝的化身,為救贖眾生而受難,博愛而寬恕;在本詩中,羔羊耶穌溫順?gòu)扇?天真無邪,造羊者耶穌不吝恩賜,締造溫馨和諧的人間天堂。除了《羔羊》,在布萊克的另一首詩《夜》中,羊的這種良善的象征意義更表露無遺:它為鮮花與蓓蕾澆注快樂與幸福,為鳥兒加衣掖被,為虎狼的嚎叫憂心忡忡,連獅子也被感化得流下“金色的淚水”(“tears of gold”)[1](P18)。
如此善良無害的羔羊真的只是象征人類在墮落之前的天真狀態(tài)嗎?未必。“對于布萊克,羔羊象征的不僅是犧牲與天真的本性,也體現(xiàn)了人類所能達到的神性品質(zhì)”(“the lamb symbolized for Blake not only all that is sacrificial or innocent in nature,it also embodied the quality of divinity which man can attain as well as emulate.”)[2](P565)。由此可見,羔羊并不只是外顯的天真狀態(tài),更是內(nèi)隱于人類本性中的圣潔屬性。
《老虎》較之《羔羊》更為受到布萊克批評家們的關注,因為老虎的意象比羔羊更具爭議性。關于老虎的象征意義,學界觀點有二:一種認為老虎是邪惡的象征,代表經(jīng)驗的狀態(tài);另一種則是將其與法國大革命相聯(lián)系,認為老虎暗含革命的爆發(fā)力量,這當然并不是空穴來風,因為詩人所處的時代正是三大革命的時期,布萊克本人也是同情和支持法國革命的。但如果將《老虎》與《羔羊》看作是對立的兩種狀態(tài),前一種看法似乎更具說服力。
老虎的意象顯然是邪惡的。西方的詩藝傳統(tǒng)素來將老虎看作是嗜血殘忍的象征 。雖然像莎士比亞和米爾頓這樣的大家曾用它來暗示不可馴服的力量,但也是為了體現(xiàn)其其野蠻與惡毒。莎士比亞就常常將老虎作為人類墮落的象征,而在《失樂園》中,撒旦在由天使長變成蛇的過程中,其中一種形態(tài)便是老虎[2](P568)。再者,從布萊克為《老虎》所作插圖,也不難看出老虎兇狠狂放的態(tài)勢。眼睛炯炯有神,放出懾人火焰,口鼻處線條堅毅,四肢蒼勁有力,其所經(jīng)之處,顯然寸草不生,樹木蕭索,大地一片枯敗的景象,這正是老虎破壞力的影射。
當然,對老虎的兇惡本性的描述最妙不過詩文本身。第一節(jié)中將森林里死寂的暗夜與老虎眼中的熊熊烈火對比,這種未知的神秘的危險令人不寒而栗。造虎者的造虎過程被詩人比喻成鑄鐵的過程:“twist”“hammer”“chain”“furnace”延伸了第一節(jié)中“火”的意義,并且暗示老虎是浴火與暴力而生。將造虎喻作鑄鐵還有雙關意義:“錘”“煉”“熔”“扭”既是鑄造的過程,但若是單單就這一系列的動作而言,也是破壞的過程,那么是否可以認為破壞是寓于創(chuàng)造的?因而,創(chuàng)造于破壞中的老虎,是否也具有破壞力?第五節(jié)中,群星的“矛”與“淚”是為惋惜與驚懼誕生于黑夜之中對人類產(chǎn)生威脅力量的魔鬼般的存在。
老虎的邪惡與兇殘自是不言而喻,但《老虎》一詩所探知的卻不限于老虎,更是對造虎者真實身份的求索。它用一系列帶有咒語性的修辭性問句提出對造虎者的質(zhì)疑。第一詩節(jié)中“immortal”一詞暗含造虎者可能所具有的神性;而“In what distant deeps or skies/Burnt the fire of thine eyes?”[1](P40)提出對于火的來源的質(zhì)疑,“上窮碧落下黃泉”,造虎者于何方取來靈火?“深淵”與“天空”(“deeps and skies”)在《創(chuàng)世紀》中有其原型:“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靈運行在水面上。”顯然,這兼具力量與毀滅性的火可能來自深淵地獄也可能取自神圣天堂。如果說這是詩人在暗示老虎的神魔二重性,那么這更是其向讀者示意造虎者的神魔二重性。一方面老虎的邪惡似乎預示了造虎者的撒旦屬性,另一方面詩人又一再暗示其可能具有的上帝屬性,這似乎令讀者有些莫衷一是。不過,這疑慮很快便被消解 :“Did he who made the Lamb made thee?” 原來 ,造虎者亦即造羊者。這里的“Lamb”仍然是首字母大寫,寓意耶穌基督。上文中我們提到造羊者耶穌與羔羊耶穌具有同一性,而根據(jù)基督教三位一體的教義,圣子完全是上帝,那么造羊者也可以認為是神圣上帝,由此,造虎者確是上帝無疑。那么上帝賦予羔羊圣潔與純真,卻為何同時染指邪惡罪孽造出老虎?
因為這是神圣造物主的“對稱”法則。對稱,或者一種較接近的說法,二元對立,可謂是布萊克詩作和思想的顯著特點。《天真之歌》與《經(jīng)驗之歌》的對立,《羔羊》與《老虎》的對立,《倫敦》中“新婚”與“柩車”的對立,甚至他在《天堂與地獄結(jié)婚》中大膽的提出的“沒有對立就沒有進步”,這些都可以看出,布萊克對于處于對立或?qū)ΨQ的雙方不是簡單地肯定一方而否定另一方,而是應該共生共存。
對稱,理應具有平衡和諧之美,為何詩人會發(fā)出“fearful symmetry”的嘆息?光于暗而生,無惡便無善,有羔羊羸弱良善,則必有老虎孔武兇惡。仁慈上帝,你既然賜我生命,解我饑渴,佑我安康,為世間帶來光明與溫暖,又怎能釋放那煉獄般的邪火,和那駭人的筋絡與手腳?那一句“Did he who made the Lamb make thee?”不啻為另一種“既生瑜何生亮”的無奈控訴。這樣看來,這種所謂“對稱”果然可怕,為著被造者對造物主的法則的不可知。
但造物主的法則卻不容置疑?!陡嵫颉芬辉娭忻枥L了一個平靜和諧的純真世界,“一個受某種守護神或仁慈的天神保護的封閉世界”[3](P10),而《老虎》刻畫了一個面目猙獰的兇神惡煞,代表邪惡與恐怖。二者勢不兩立,卻勢必共存,因為造物主上帝同時創(chuàng)造了這二者,而詩人布萊克作為創(chuàng)作者也幾乎同時創(chuàng)作這兩首風格主題迥異的詩篇。或許,這正體現(xiàn)詩人的觀點:與純真善良一樣,邪惡是存在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是一種自然狀態(tài)。布萊克自己也說過,“他是站在魔鬼一邊”的。關于邪惡的自然狀態(tài),他的另一首收于《經(jīng)驗之歌》的短詩《神圣的意象》(“A Divine Image”)中也有所體現(xiàn):
Cruelty has a human heart,
And jealousy a human face;
Terror the human form divine,
And Secresy the human dress.
The human dress is forged iron,
The human form a fiery forge,
The human face a furnace forge,
The human heart tis hungry gorge.[1](P53)
詩人將人類的一些邪惡的品質(zhì)如殘忍、嫉妒、恐怖、秘密擬人為心臟、臉面、身形、衣服,而后又將它們比作鋼鐵、鍛造廠、熔爐、峽谷。這些意象不能不說和《老虎》中的意象有所重合,也間接暗示虎性存在于人類本身。
因此,即便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被告知,要揚善懲惡,羊性是善的,虎性是惡的,可布萊克似乎要揭露一個無奈事實:虎和羊都是神圣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誠然我們可以在羊和虎中作出選擇,但要如何在創(chuàng)造羊的上帝和創(chuàng)造虎的上帝之間作出抉擇?或者,我們真的要作出選擇么?[4](P542)這種兩難的境地,令同作為上帝被造物的人類不禁質(zhì)疑神圣創(chuàng)造的太初原由,從而更為驚懼于“對稱”的恐怖。那么,《老虎》與《羔羊》看似善惡分明,實則根本沒有劃清天真與經(jīng)驗的界限,因為創(chuàng)造者自身也具有正邪二重性(作為造羊者耶穌和造虎者撒旦),游離于良善與兇惡之間,令敘述者在一系列的二元對立或?qū)ΨQ關系中苦苦追尋創(chuàng)造的意義。
批評家門考維茨就曾經(jīng)指出,“《老虎》這首詩,常被認為是對既是能創(chuàng)造虎又能創(chuàng)造羊的某神的偉大所表達的天真的冥想?!盵5](P135)如果這個既能創(chuàng)造虎又能創(chuàng)造羊的存在是我們所不能做出分辨抉擇的神圣上帝,那么只能承認虎性與羊性同時存在于造物主的對稱法則,于神圣創(chuàng)造力中天真與經(jīng)驗對峙,美好與丑陋共生,彼此孤立卻又依附而存,或許才是對稱可怕而豐富的美學效果。
上文中我們提過,造羊者耶穌與羔羊耶穌具有同一性,即造羊者具有羊性;而造虎者表現(xiàn)出的一定的撒旦魔性似乎也與老虎的邪惡兇殘不謀而合,那么造虎者也具有虎性;造羊者與造虎者同一于神圣造物主上帝,上帝兼具羊性與虎性。然而上帝也是人類的造物主,如果將以上創(chuàng)造者與被創(chuàng)造者的關系應用于上帝與人類,那么上帝是具有“人性”的,這是否意味著人性與虎羊的二重性存在某種等同或相關?
Henry Fuseli曾就虎性與羊性作出如下評斷:“如果人與人可以簡單地以老虎與羔羊作區(qū)分,那人相學也就成了無用之科學。不過既然虎與羊同時存在于人類的構(gòu)造,那么他(布萊克)理應受到我們的感謝,因為他在我們可能會傷害一方或受制于另一方前就已經(jīng)告知了這兩者的同時存在?!盵2](P565)由此可見,在Henry Fuseli看來《老虎》和《羔羊》是布萊克展現(xiàn)的是同時存在于人類構(gòu)造的一對矛盾的屬性。
羔羊寓意耶穌和人類的天真態(tài),這種象征傳統(tǒng)在基督教教義中著實普遍。在“Blake’s Other Tigers,and’The Tyger’.”一文中Rodney也指出過羔羊是人類可以企及的圣潔性,而在布萊克所有的詩當中,幾乎有一百四十多處采用了羔羊的意象,無一不是表征所有人性中存在的神圣的品質(zhì)。
而對于老虎,S.Foster Damon的看法則直截了當:“He is the fallen Luvah.When love has turned to Hate;He is Orc.”[2]我們知道,在布萊克的神話系統(tǒng)中,Luvah幻化于初始人Albion,代表愛,卻因恨而生Orc,即墮落的Luvah。
在《耶路撒冷》與《四天神》中,布萊克多次探究了人性與墮落的動物性的緊密關系。Urizen在去向墮落的人間時,曾與野獸形態(tài)的人有過一面之緣:“Then he beheld the forms of tygers&of Lions dishumanized men”,這些人此時已被某種“邪惡的熱情”所主導,完全是嗜血野獸的形態(tài)。顯然,虎性存在于人性有據(jù)可查,布萊克眼中的虎是人所表現(xiàn)出的殘忍與邪惡的本性[2](P571)。
羊性乃人性,虎性亦人性。在短詩《夜》中,虎狼為捕食綿羊放聲嚎叫,意味深長:老虎食羊為生,而給予老虎生命食糧的羊似乎正是其格格不入的對立存在。有意思的是,圣經(jīng)中也有過虎羊同一的意象:“豺狼必于綿羊羔同居,豹子與山羊羔同臥?!?舊約·比賽亞書 11:6)此外,初始人Albion在分化為四天神之前集所有性情品質(zhì)于一身,而在墮落之后才看到了本性的各個部分:
...Man looks in tree&herb&fish&bird&beast
Collecting up the scattered portions of his immortal body
Into the Elemental forms of every thing that grows.(E.P.307)[2](P571)
可見,虎羊之性原就在于人性,人類亦羊亦虎。虎羊是造物主基于對稱的創(chuàng)造,并將其內(nèi)化于人類,其良善或兇惡與否在于人之一念。無怪乎Hazard Adams會在Blake and Yeats,the Contrary Vision一書中指出“人類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了老虎”?;蛟S,人類才是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他既可以天真無邪如羔羊般良善,也能殘酷暴虐如老虎般兇惡。至此,造物主上帝的虎羊二重性與其上帝的“人性”完成同一,“于是上帝便和我們一樣,我們也會成為上帝。”
虎羊二性同于人性是造物主對稱法則的極致美學。也許造虎者在造出老虎之后的微笑正是源于此因:邪惡和毀滅性的老虎與善良溫順的羔羊,使這個世界因這“可怕的對稱”而擁有了永久的原動力。上帝造物以將光暗分離為始,原來用心良苦,光暗相對而生,彼此映襯,卻不曾真正分離。太初有道,神造虎羊二性,賦之于人類,此為眾甫之本狀。
[1]Blake,William.Song of Innocence and of Experience[M].Oxford&New York:1970.
[2]布萊克.布萊克詩集[M].張熾恒,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45.
[3]Karrissy,Edward.William Blake[M].Oxford and New York:Basil Blackwell,1985,(10).
[4]Gleckner,Robert F.“’The Lamb’and’The Tyger’— —How Far with Blake?”[J].The English Journal,1962:536-543.
[5]Mankowitz,Wolf.“The Songs of Experience” WIlliam Blake Songs of Innocence and of Experience A Casebook[C].Ed.Margret Bottrall 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1979:136-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