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
(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學術界對唐前小說的分類缺乏統(tǒng)一的認識,或以題材內(nèi)容為依據(jù)分為志怪、志人兩大類,或以文體敘事為依據(jù)分為志怪、雜傳、雜事、志人四類。這兩種觀點各有側重,各有一定的道理。但其偏頗之處卻相一致,那就是割裂了小說的內(nèi)容與形式。實際上,文學作品的分類應當從作品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系入手,正因為兩者關系的不同決定了文學作品類型的不同。以小說作品內(nèi)容與形式、意義與形象的相互關系為分類依據(jù),唐前小說可以分為神話、志怪、志人三種類型。神話小說處于小說的萌芽階段,意義還不能很好地把握形式,只能以現(xiàn)有的形象表達某一意義。志怪小說稍稍前進了一步,雖然意義與形象之間仍有不和諧之處,但小說作者借助某一形象達到宣揚宗教教義的目的是明確的。當志人小說將描寫的對象轉向現(xiàn)實人生時,其形象自然要取自現(xiàn)實中的人,其所要表達的意義也逐漸明確,但仍然受到了當時文化思潮的制約。
變竟然有著決定性的影響,這在以前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故特此再以研究中國古代小說當然應從上古神話說起。盡管神話幻想中隱含著宗教信仰的因素,與作為藝術的小說并不完全相同,但在發(fā)生上畢竟有某些淵源關系。需要注意的是,有關神話的文字記載遠遠滯后于產(chǎn)生神話的時代。從口耳相傳到文字記載,不僅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而且經(jīng)歷了文化的變遷。因此,今天從各種古籍中所見到的上古神話,便顯得繁雜、零亂,甚至于相互矛盾,即所謂“同神異格”、“異神同格”、“同事異神”等蕪雜現(xiàn)象。這種情況無疑給研究工作帶來了困難。但正是從這些混亂的現(xiàn)象中,我們有可能發(fā)現(xiàn)宗教文化對上古神話演變的影響,并進而理清上古神話演進的軌跡。
上古神話首先是原始宗教文化的產(chǎn)物,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1]這一時期的神話主要反映人與自然的關系,如著名的“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雖然這一神話在《三五歷紀》①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一天部上《開辟原始》引《三五歷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頁。和《五運歷年紀》②清·馬 骕:《繹史》卷一引《五運歷年紀》,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頁。中的記載不盡相同,但其反映幻想中的自然形成卻是一致的。可惜的是,像這類保持上古神話最初面目者不過是鳳毛麟角,因此也就特別寶貴。
隨著夏王朝的建立,卜筮宗教文化逐漸發(fā)展起來。它是對原始宗教文化的認同和繼承。山東龍山文化遺存中有大量燒灼過用作占卜的獸骨便是明證。[2]到了商代,這種文化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殷墟甲骨卜辭中有“甲辰,帝其令雨”、“帝其令風”、“帝其降堇”[3]等卜辭,這就是說,自然界的風雨變化、年成好壞以至于戰(zhàn)爭勝負等人事活動,都是由“帝”的意志和命令所決定,“帝”成為自然和社會的主宰。從這些甲骨卜辭中還可以看出,日月風雨山川和死后的商王及其大臣,都是帝所統(tǒng)率的天神,它們分別擔任帝的“臣正”、“工臣”,輔佐上帝統(tǒng)治世界。在這種卜筮宗教文化影響下產(chǎn)生的神話,自然神逐漸演變?yōu)橛⑿凵瘢珀P于羿的神話便是如此。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云:“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保?]405從這則記載中可知,羿是一位天神,所以才要到“下國”、“下地”去解除危難。他所聽命的是“帝俊”;而“帝俊”乃中國古代東方部族所傳之上帝,其妻有日神羲和、月神常羲?!渡胶=?jīng)·大荒南經(jīng)》:“東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5]《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保?]這些神話都帶有卜筮宗教文化的特征,因為這里出現(xiàn)了主宰自然的“帝俊”,但同時也保存著原始宗教文化的某些痕跡,帝俊之妻乃是太陽,且生出“十日”。這一神話繼續(xù)演變,在《淮南子·本經(jīng)訓》中便有如下記載:“逮之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保?]“羿射九日”這則神話所表現(xiàn)的當然是先民幻想戰(zhàn)勝干旱的愿望。但羿已非天神而是堯臣,已經(jīng)變?yōu)橛⑿凵瘢凰麖穆犆诘劭〉椒挠谔熳訄?,已?jīng)含有“神話歷史化”的跡象。
更重要的是在卜筮宗教文化影響下,原來天地生成的自然神變成了造物主、創(chuàng)世主的神話,如關于女媧、神農(nóng)的神話便是如此。《太平御覽》卷七八引《風俗通》云:“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絙于泥中,舉以為人?!保?]這位女媧不僅造出了人,而且還補過天,[9]因此她成了人類的始祖和救世主。神農(nóng)即為炎帝,《禮記·月令》云:“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保?0]《淮南子·時則訓》又稱:“南方之極,自北戶孫之外,貫顓頊之國,南至委火炎風之野,赤帝、祝融之所司者萬二千里?!保?1]赤帝也就是炎帝,在這些記載中他帶有鮮明的自然神特征?!妒辣尽さ巯灯吩疲骸把椎凵褶r(nóng)氏?!彼沃宰ⅲ骸把椎奂瓷褶r(nóng)氏,炎帝身號,神農(nóng)代號也?!保?2]3自此,炎帝、神農(nóng)合二為一,神農(nóng)也成為“嘗百草”[13]、“教農(nóng)耕”①清·馬骕《繹史》卷四《炎帝紀》引《春秋元命苞》,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4頁。的始祖神。
由于卜筮宗教文化的影響,神話中大量出現(xiàn)了“帝”以及英雄神,但其宗教信仰的性質(zhì)卻并未根本改變,只不過從對自然神的崇拜演變?yōu)閷μ斓奂捌洳繉偕竦某绨荻?。殷周之際出現(xiàn)的《周易》既是卜筮宗教文化的產(chǎn)物,同時又含有某些新的文化因素,如觀物取象、陰陽變化等觀念。到西周末、春秋初,終于對卜筮宗教文化提出了懷疑和否定,人們開始用陰陽、五行等觀念來解釋自然和社會的變化,最早進行這一嘗試的是史官。因此可以說文化發(fā)生了一次重要轉型,巫史分離,宗教文化開始被史官文化所代替。
在現(xiàn)存史籍中,最早用陰陽之氣解釋自然現(xiàn)象和國家興亡的,見于《國語·周語上》。周幽王三年,西周三川皆震。史伯認為,天地間存在著陰陽兩種氣,這兩種物質(zhì)力量“不失其氣”,自然界和社會就安定。地震不是天命,而是由“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所引起。由于陰陽二氣的失調(diào)才發(fā)生了地震,引起了“川源”阻塞?!爸苤觥钡脑虿辉谟凇疤烀鼘⒔K”,而是缺乏水源,無法保證萬物生長。“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而且這還有歷史的先例:“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所以三川震是西周滅亡的征兆。[14]
春秋時期,卜筮宗教文化被進一步否定,史官文化進入了高潮。眾多的史官和士大夫都用陰陽五行的變化來解釋自然和社會現(xiàn)象,并強調(diào)了人事的作用?!蹲髠鳌分斜惚4媪诉@方面的許多材料。公元前645年(周襄王七年),宋國發(fā)現(xiàn)隕石和“六鹢退飛”,人們認為這種不常見的現(xiàn)象,是人事吉兇的預兆。但是周內(nèi)史叔興說“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吉兇由人”。[15]魯國的閔子馬認為“禍福無門,惟人所召”。[16]晉國的太史蔡墨用“五行”來說明祖先神:“王有公,諸侯有卿,皆有貳也?!薄吧琊o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保?7]鄧曼也認為“王祿盡矣,盈而蕩,天之道也”。[18]鄭國子產(chǎn)說得更透徹:“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保?9]這些言論雖然還未能完全否定“帝”和鬼神的存在,但已對卜筮巫祝的作用給予了貶斥,提高了人的作用和地位。春秋后期老子以天道無為觀點否定了天道有為宗教觀念,從而取消了造物主上帝的地位。儒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孔子也將宗教天命論改造為天之歷數(shù)?!白釉唬禾旌窝栽??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20]所謂天之歷數(shù),也就是自然變化之理,天地運行之理。[21]他對鬼神采取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22],并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23]這一切都表明了卜筮宗教文化的普遍動搖。
史官文化與儒學文化取代宗教文化,必然對已有的上古神話給予深刻影響,從而產(chǎn)生了“神話歷史化”的現(xiàn)象。先民幻想中的神話變成了確實存在過的歷史;神話中的眾神變成了歷史中的人物。這樣一來,關于天地開辟及自然現(xiàn)象起源的神話遺留材料便極少,關于本族始祖起源及文化超人的材料相對來說卻要豐富得多,并且特別注重他們的家系及道德的善惡。
在上古神話中,黃帝最初之神職是雷神,“黃帝以雷精起”①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二天部下《河圖帝紀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4頁。;炎帝是火神已如上述。但是后來炎帝成了黃帝的同母異父兄弟,各有天下之半。“黃帝行道而炎帝不聽,故戰(zhàn)于涿鹿之野,血流漂杵?!雹谇濉ゑR骕:《繹史》卷五《黃帝紀》引《新書》,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3頁。炎帝兵敗,蚩尤崛起,為炎帝復仇?!膀坑冉眨椎壑嵋病?。[24]他“作兵伐黃帝”,“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25]黃帝成為“行道”的帝王,炎帝和蚩尤則是叛上作亂的臣子。在此基礎上,司馬遷繼承先秦史官文化和儒家文化的觀點,就將其全然歷史化了:“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保?6]共工與顓頊之爭也是黃帝、炎帝戰(zhàn)爭的繼續(xù)。共工是炎帝的后裔,顓頊是黃帝的后裔,[4]407因為共工“與顓頊爭為帝”,遂成為叛臣的代表?!渡癞惤?jīng)·西北荒經(jīng)》云:“西北荒有人焉,人面朱發(fā),蛇身人手足,而食五谷禽獸,貪惡愚頑,名曰共工?!保?7]在這些形象身上,還殘存著上古神話的宗教色彩,表現(xiàn)出先民戰(zhàn)勝水災等自然災害的愿望。但其已被描述為歷史,反映了原始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景況。
再如帝嚳。在《山海經(jīng)》中作帝俊,乃生日月之神,但歷史化之后,就成了黃帝的曾孫,“年十五歲,佐顓頊有功,封為諸侯,邑于高辛”。他的四位妃子分別生了后稷、契、帝堯和摯,皆有天下。[12]6后稷本是從天上取百谷之種育植于人間的神,[28]在這里又成為帝嚳之子。帝堯則徑成為人間帝王,勤勞、節(jié)儉、尚賢、愛民種種事跡屢見于《荀子》、《韓非子》、《淮南子》等古代典籍之中。
以上論述表明,史官文化和儒學文化取代宗教文化,使人類歷史與神話幻想合為一體,從而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造成了歷史著作的發(fā)達和以虛構幻想為主要特征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滯留疲弱。所謂小說不登大雅之堂,也與這一文化轉型有關系,以至于嚴重影響了古代小說的發(fā)展。從另一方面來看,不少帶有濃厚神話色彩的著述被歸入了歷史著作的范圍之中,或者不少歷史著作中又保存了許多神話傳說,這些又為后來小說的創(chuàng)作開了方便之門,提供了素材和藝術想象的依據(jù)。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歷史上發(fā)生了又一次重大的文化轉型。迅速崛起的玄學和廣泛傳播的佛、道二教,強烈震撼了漢武帝以來儒學獨尊的地位。被壓抑了數(shù)百年的先秦名、法、道諸家,重新引起了人們的濃厚興趣。在漢代被理解為道術的佛教,開始與玄學相結合;原來僅在下層社會活動的道教,逐步邁入了社會上層。這一文化轉型使包括小說在內(nèi)的文學領域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古代小說經(jīng)歷了漫長的胚胎期,終于呱呱落地,開始了它日益成熟的歷史。
在中國小說史上,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志人小說占有重要地位。它與兩漢時期以神仙信仰為對象的小說不同,它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當作主要的表現(xiàn)對象。正如魯迅先生早已指出的那樣,“雖不過叢殘小語,而具為人間言動,遂脫志怪之牢籠也”。[29]33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它所表現(xiàn)的人,不再停留于外在的行為節(jié)操,而更注重于某種內(nèi)在的、本質(zhì)的精神格調(diào)。這一切都與魏晉時期的玄學直接相關。
首先,魏晉玄學對外在的權威提出了大膽的懷疑和否定,從而表明了內(nèi)在人格的覺醒和追求。魏晉之際,阮籍、嵇康以老莊為師,使酒任性,玩世不恭,認為名教與自然相對立,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30]大膽地“非湯武而薄周孔”,[31]指斥“六經(jīng)未必為太陽”,[32]認為名教禮法是“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33]主張“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諷刺禮法之士不過是褲中之虱。[34]文人士大夫崇尚自然適意,追求無拘無束的生活。當時不少文人指出:“元康以來,賤經(jīng)尚道。以玄虛宏放為夷達,以儒術清檢為鄙俗。望白署空,顯以臺衡之望;尋文謹案,目以蘭薰之器。”[35]“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jīng);談者以虛薄為辨,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jié)信;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保?6]這些現(xiàn)象從某一方面表現(xiàn)了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和人格的覺醒。志人小說也借此應運而生,以《世說新語》為代表的志人小說以其鮮明的時代特征與魏晉玄學相映襯。
其次,魏晉玄學更注重本體論的探討,從而強調(diào)了人內(nèi)在的精神本體。曹魏正始年間的何晏、王弼認為虛無的“道”或“無”是產(chǎn)生萬物的宗主,“有”從“無”中產(chǎn)生,所謂“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①唐·房玄齡等:《晉書》卷四三《王戌傳》附《王衍傳》,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814頁。王弼說:“本在無為,母在無名,棄本舍母而適其子,功雖大焉,必有不濟?!保?7]“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無形,由乎無名。無形無名者,事物之宗也?!保?8]這就是說,外在的功業(yè)名利都是“無”這一本體產(chǎn)生的,所以都是有限的和易于窮盡的;只有內(nèi)在的精神本體才是無限的和不可窮盡的。王弼認為只有“圣人”才具有這種精神本體:“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圣人之情,應物而無累于物者也。”②晉·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魏書·鐘會傳》,裴注引何劭《王弼傳》,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591頁。因此,內(nèi)在的精神格調(diào)成為品評人物的最高標準和原則。表面外在的功名、道德、學問、氣節(jié),逐步讓位于才情、氣質(zhì)、格調(diào)、風貌、性分、能力等內(nèi)在的精神因素?!妒勒f新語》雖然也贊美了“王祥事母”、“王戎死孝”、“阮裕毀車”、“管寧割席”、“荀巨伯訪友”等德行氣節(jié)之事,但這不過僅占全書的幾十分之一。作者更津津樂道的是那些擺脫拘束,托懷玄勝,遠詠老莊,以清談為經(jīng)濟,以隱逸為高潔,不以物務纓心,甚而講求服藥飲酒的名士風度。如著名的“劉伶縱酒”、“阮籍見嫂”、“王徽之訪友”、“謝安屢辭朝命”、“孫安國與殷中軍談論”等,展示的都是脫俗的言行;“庾子嵩讀莊子”、“殷中軍論佛經(jīng)”等表現(xiàn)的都是內(nèi)在的智慧;“王右軍如游云驚龍”、“嵇叔夜若孤松五山”等,贊美的都是高超的風貌。這種對內(nèi)在精神格調(diào)的重視,對古代小說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作用。
再次,魏晉玄學提出了“言不盡意”的哲學命題,從而觸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審美規(guī)律問題。王弼認為“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者所以明象,得象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忘象”。[39]言詞形象都是可窮盡的傳達工具,重要的是通過這些有限的工具去表達出那不可窮盡的無限本體。言詞形象是外在的“形”,無限本體是內(nèi)在的“神”。所以,“言不盡意”就是要求“以形寫神”??坍嬋宋锏耐庠谛蜗蟛⒉皇亲罱K目的,表達出人物的內(nèi)在神情才是應當追求的最高境界。《世說新語》在表現(xiàn)技巧上也完全遵循了這一宗旨,作者往往以極其簡潔的語言描寫,就使各類人物“氣韻生動”,躍然紙上。如“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步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40]739-740再如“畢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40]740寥寥數(shù)語,而人物的內(nèi)在精神無不畢現(xiàn)于眼前。
如果說志人小說是魏晉玄學的直接產(chǎn)物,因而帶有玄學的種種特征,那么,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志怪小說則是佛道二教的產(chǎn)物,是佛道二教觀念教義的具體化與形象化。盡管前者以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為表現(xiàn)對象,后者以虛幻的神鬼為描寫對象,但是它們都在很大程度上背離了占主導地位的儒家文化,都是文化轉型的結果。
從班固《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著錄的情況來看,漢代小說以方術神仙為主要內(nèi)容,是方士自神其術的宣傳品。但是,由于儒家經(jīng)學占據(jù)著絕對的主導地位,因此它受到輕視,不僅數(shù)量極少且大都已經(jīng)亡佚。誠如班固所論:“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灰喔缫?。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41]它不過是些“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無稽之談,它的作者是“閭里小知者”、“芻蕘狂夫”一類下層人物,它的功用最多不過“一言可采”。這種小說觀是正統(tǒng)文學觀念的產(chǎn)物,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小說的發(fā)展。
然而我們卻可以看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人們并未被這一小說觀捆住手腳。他們熱衷于模仿《神異經(jīng)》、《十洲記》、《漢武內(nèi)傳》、《漢武帝故事》、《漢武洞冥記》等典籍,傾心于搜神志怪、敘談因果、議論冥祥,如干寶《搜神記》、王嘉《拾遺記》、顏之推《還冤志》、王琰《冥祥記》等等。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形,從文化這一角度考察,就在于佛道二教對主流文化——儒家學說的沖擊與背離,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達到了極其猛烈的程度。從上層統(tǒng)治者到文人士大夫,再到下層民眾,篤信佛道的人越來越多。在這種文化氛圍中,出現(xiàn)大量志怪之書也就不足為奇了。
首先,我們可以看到,志怪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旨與佛道二教密切相關?!端焉裼洝肥侵竟中≌f的代表作,關于其創(chuàng)作主旨,作者干寶自稱為“明神道之不誣”。[42]《晉書·干寶傳》敘述更為詳盡:“干寶字令升,……性好陰陽術數(shù),留思京房、夏侯勝等傳。寶父先有所寵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寶兄弟年小,不之審也。后十余年,母喪,開墓,而婢伏棺如生,載還,經(jīng)日乃蘇。言其父常取飲食與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兇輒語之,考校悉驗,地中亦不覺為惡。既而嫁之,生子。又寶兄嘗病氣絕,積日不冷,后遂悟,云見天地間鬼神事,如夢覺,不自知死。寶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靈異人物變化,名為《搜神記》,凡三十卷?!保?3]可見干寶是一位篤信神仙術數(shù)等道教觀念的文士,他撰寫《搜神記》,實質(zhì)上就是為了宣揚道教。再如劉義慶的《宣驗記》、王琰的《冥祥記》、顏之推的《還冤志》等,則全是“釋氏輔教之書”。其創(chuàng)作主旨乃在于有意識地宣傳佛教,而這些小說的作者也無一例外的都是佛教信徒。史稱劉義慶“晚節(jié)奉養(yǎng)沙門,頗致費損”。[44]王琰自謂“稚年在交阯。彼土有賢法師者,道德僧也。見授五戒,以觀世音金像一軀,見與供養(yǎng);……琰奉以還都?!木熌蠞舅轮??!鼤儗?,夢見立于座隅,意甚異之。時日已暮,即馳迎還”。[45]《四庫全書總目·還冤志》稱:“自梁武以后,佛教彌昌,士大夫率皈禮能仁,盛談因果。之推《家訓》有《歸心篇》,于罪福尤為篤信,故此書所述,皆釋家報應之說?!保?6]當然,也有一些志怪小說如劉敬叔的《異苑》,兼容佛道二教。其創(chuàng)作主旨雖不如上述小說佛道分明,但歸根結底也是為了宣揚佛道,在這一點上并無根本區(qū)別。
其次,從內(nèi)容上考察,志怪小說乃是佛道二教教義觀念的具體化、形象化與通俗化。它們所宣揚的佛道觀念教義,往往并不那么系統(tǒng)嚴謹,而帶有粗俗化、片面化的傾向。佛教自東漢初年傳入中土,至魏晉時期達到高潮。以般若學說為基本內(nèi)容的大乘空宗,因為在思想上與魏晉玄學有相似之處,所以迎合了上層社會的需要,偏重于對佛教義理的探討,但佛教并未普及到社會各個階層。西晉末年,特別是進入東晉十六國時期之后,戰(zhàn)爭連年不斷,人民生活困苦,容易接受佛教關于彼岸世界的宣傳。著名僧人慧遠大力倡導因果報應之說,作《明報應論》、《三報論》,認為眾生在未達到“神界”之前,總是循著“十二緣起”說所指的因果鏈條,處在生死流轉、累劫輪回的痛苦之中。生死禍福、富貴貧賤都是報應。報應又分為“現(xiàn)報、生報、后報”三種,今生之報是前世作業(yè)的結果。①東晉·慧遠:《明報應論》、《三報論》,見《弘明集》,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92-100頁。這種倫理化的教義最易為人所接受,因此,志怪小說中的佛教教義幾乎全部集中于報應靈驗之上。至于其他高深的義理,志怪小說中就很少涉及了。這是佛教對志怪小說的影響的一個重要特征。
與佛教不同,道教本身就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其思想淵源“雜而多端”。從古代的宗教觀念、巫祝文化到神仙信仰、方術方士,從漢初的黃老思想到讖緯神學,道教無不吸收繼承。東漢時期,道教僅在民間傳播。至晉代而迅速發(fā)展。晉武帝時葛洪著《抱樸子》、《神仙傳》、《隱逸傳》等書,其《抱樸子·內(nèi)篇》反復論述服藥求仙必成,仙人必有。書中援引歷代神仙故事以及仙經(jīng)所記載的說法作為立論的依據(jù),夸大藥物和道術的作用,認為服藥能令人長生不死、道術能令人飛升。南朝齊梁間的著名道士陶弘景,在《真靈位業(yè)圖》中把神仙分成許多等級,“雖同號真人,真品乃有數(shù);俱目仙人,仙亦有等級千億”。[47]除神仙信仰外,道教還宣揚鬼怪變化、禳邪卻禍的法術。因此,道教對志怪小說的影響就顯得蕪雜零亂。如《搜神記》卷一至卷三記述了神農(nóng)、赤松子、彭祖、葛玄等道教崇奉的神仙或教主;卷六至卷十記述了妖祥卜夢等與讖緯神學相關的事物;卷十二、十三、十七、十八、十九記述了物怪變化等與鬼神崇拜相關的事物;卷十五、十六記述了鬼事及還魂事等與佛教有聯(lián)系的現(xiàn)象。其間還有一些采自民間傳說。但并不能因此就說,《搜神記》“只是搜羅一些神怪故事,至于這些故事反映了哪種人的思想,作者往往不加區(qū)別”。[48]作者干寶反映的是道教觀念,這是非常明確的。只是因為道教思想本身就是一個龐雜的集合體,所以才使《搜神記》也異常龐雜起來。
至于《搜神記》還表現(xiàn)了佛教的輪回說,其實也很好解釋。北魏時著名道士寇謙之就采納了佛教輪回報應說,他借太上老君的口氣說道:“此等之人,盡在地獄,若有罪重之者,轉生蟲畜?!庇终f:“死入地獄,若輪轉精魂蟲畜豬羊而生,償罪難畢。”[49]道士陶弘景也采取了佛教這一觀念。同樣,佛教教義中也吸取了道教長生神仙思想,如南岳僧人慧思在《立誓愿文》中說:“我今入山修習苦行,……為護法故,求長壽命……借外丹力修內(nèi)丹?!保?0]佛道二教觀念的相互采用溝通,對志怪小說當然也有影響。上舉劉敬叔《異苑》便是一例。
再次,從藝術表現(xiàn)來看,志怪小說所描寫的故事當然是現(xiàn)實中不可能存在的事。但是其作者卻要力證這些故事的真實可靠。干寶發(fā)誓說他的《搜神記》“采訪近世之事,茍有虛錯,愿與先賢前儒分其譏滂”。[42]王琰在《冥祥記》中則編造出“某些方面符合于一定的史實或生活的本來面貌”[48]的故事,以取信于人。這樣一來,作者便力求使故事具體、生動,從而在藝術技巧上下了不少工夫。如《搜神記》卷十六所記盧充與崔少府之女冥婚事,墓中結合卻在陽世重逢,并且“同坐皆見”。崔玉贈盧充金碗,被崔氏姨母得知,遂將盧充與小女兒接至家中?!爸T親悉集,兒有崔氏之狀,又復似充貌”。后來,“子孫冠蓋,相承至今。其后植,字子干,有名天下”。[51]盧植即為現(xiàn)實中人,《后漢書》有《盧植傳》可證。這類故事雖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但已具有較為顯明的小說藝術特征。
魯迅先生曾說“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52]然而他又說:“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30]39這就是說,魏晉南北朝時期雖然是“文學的自覺時代”,但還不是小說的自覺時代。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筆者以為主要還是在于小說尚未與玄學和佛道二教徹底分離。玄學、佛教、道教不可能產(chǎn)生出真正意義上的小說來,但這時期的小說畢竟具備了小說藝術的雛形,為后世小說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成熟,鋪就了一層不可或缺的臺階。
[1]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M]//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113.
[2]中國科學院考古所.新中國的考古收獲[M].北京:文物出版社,1961:24.
[3]郭沫若.卜辭通纂·天象[M].北京:科學出版社,1983:364-366.
[4]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
[5]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353.
[6]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285.
[7][漢]劉 安.淮南子·本經(jīng)訓[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126.
[8][宋]李 昉,等.太平御覽[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748.
[9][漢]劉 安.淮南子·覽冥訓[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99.
[10]禮記·月令[M].十三經(jīng)全文標點本.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736.
[11][漢]劉 安.淮南子·時則訓[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84.
[12][漢]宋 衷,著[清]秦嘉謨,等輯.世本·帝系篇[M].北京:中華書局,2008:3.
[13][漢]劉 安.淮南子·修務訓[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292.
[14]國語·周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26-27.
[15]左傳·僖公十六年[M].十三經(jīng)全文標點本.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1093.
[16]左傳·襄公二十三年[M].十三經(jīng)全文標點本.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1360.
[17]左傳·昭公三十二年[M].十三經(jīng)全文標點本.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1562.
[18]左傳·莊公四年[M].十三經(jīng)全文標點本.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1020.
[19]左傳·昭公十八年[M].十三經(jīng)全文標點本.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1503.
[20]論語·陽貨[M].十三經(jīng)全文標點本.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2088.
[21]田昌五.孔子的天道觀[M]//中國古代社會發(fā)展史論[M].濟南:齊魯書社,1992:521.
[22]論語·雍也[M].十三經(jīng)全文標點本.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2019.
[23]論語·先進[M].十三經(jīng)全文標點本.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2046.
[24][宋]羅 泌.路史·蚩尤傳[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21-22.
[25]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385.
[26][漢]司馬遷.史記·黃帝本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3.
[27][漢]東方朔.神異經(jīng)[M]//說庫.揚州:廣陵書社,2008:17.
[28]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358.
[29]魯 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中華書局,2010:33.
[30][唐]房玄齡,等.晉書:卷四十九.嵇康傳[M].北京:中華書局,2000:906.
[31][魏]嵇 康.與山巨源絕交書[M]//全上古秦漢三國六朝文:卷四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99:1322.
[32][魏]嵇 康.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M]//全上古秦漢三國六朝文:卷五十.北京:中華書局,1999:1337.
[33][魏]阮 籍.阮籍集·大人先生傳[M]//全上古秦漢三國六朝文:卷四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99:1316.
[34][唐]房玄齡,等.晉書:卷四十九.阮籍傳[M].北京:中華書局,2000:901.
[35][晉]應 詹.陳便宜疏[M]//全晉文:卷三十五.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354.
[36][晉]干 寶.晉紀總論[M]//全晉文:卷一二七.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1368.
[37][魏]王弼,撰.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三十八章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94.
[38][魏]王弼,撰.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老子略例[M].北京:中華書局,1980:195.
[39][魏]王弼,撰.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周易略例[M].北京:中華書局,1980:609.
[40][南朝宋]劉義慶,撰.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1][漢]班 固.漢書·藝文志·小說家[M].北京:中華書局,2000:1377-1378.
[42][晉]干寶.搜神記序[M]//全晉文:卷三十五.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1370.
[43][唐]房玄齡,等.晉書:卷八十二.干寶傳[M].北京:中華書局,2000:1433.
[44][梁]沈 約.宋書:卷五十一.劉義慶傳[M].北京:中華書局,2000:974.
[45][晉]王 琰.冥祥記自序[M]//魯迅.古小說鉤沉.濟南:齊魯書社,1997:276.
[46][清]紀 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二.子部小說家類[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65:1208-1209.
[47][南朝梁]陶弘景.洞玄靈寶真靈位業(yè)圖[M]//道藏:第3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272.
[48]曹道衡.論王琰和他的《冥祥記》[J].文學遺產(chǎn),1992(1):26.
[49][北魏]寇謙之.老君音誦誡經(jīng)[M]//道藏:第18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216.
[50][南朝陳]慧 思.立誓愿文[M]//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卷四十六.臺北:佛佗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791.
[51][晉]干 寶.搜神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9:203-205.
[52]魯 迅.而已集·魏晉風度與文章及藥與酒之關系[M]//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