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有著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即沒有絲毫的奴顏與媚骨”[1]698的魯迅是一個無可非議的愛國者。人們注意到的更多的,或許是他在文學所展現(xiàn)的“格式的特別和表現(xiàn)的深切”,然而這些還遠遠不夠,作為愛國者的魯迅,救國才是其思想發(fā)展的主流,魯迅的救國思想不斷發(fā)展變化,經歷了從科技救國到文藝救國到革命救國的轉變。
經歷了家道中落的魯迅厭惡了周圍熟悉的人群,為擺脫這種舊有的人事關系和改變自己的命運,1898年,魯迅前往南京尋求別樣的人生,并先后進入江南水師學堂、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路學堂學習。在此期間,學習的魯迅接觸到維新變法的宣傳刊物《時務報》,作為熱血青年的魯迅,救國救民的壯志開始生根,受惠于維新變法派留學生的變法舉措留學日本。就這樣,魯迅抱著尋求新知、拯救過敏的熱情來到了東京。魯迅進的第一所預備學校是東京弘文學院,并加入了革命團體浙學會,成為一個激進的革命者,且頗為勇敢。從剪辮子事件就可看出,在剪辮之后不僅毫無畏懼,還特地“斷發(fā)照相”,以資紀念,并題了一首詩——自題小像,贈給友人許壽裳。詩云: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黯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2]
此時的魯迅意氣風發(fā),決心為祖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而貢獻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并積極思考著如何救國。
鑒于當時中國屢受侵略與瓜分的現(xiàn)實,海外留學生的思想情緒是非常復雜的,占主導地位的是富國強兵之類濃郁的民族主義訴求,民族主義是20世紀初幾代留學生心中一個無可化解的具有標志性的“情結”。[3]97自洋務運動以來,“師夷長技以自強”的思想逐漸流行起來,這是當時留學生對于時代的分析,在他們心中,挽救中國的最重要的路徑就是改變中國貧窮落后的局面。他們普遍認識到要強大如西方,就必須改變中國的經濟面貌、科技實力,為此許多人投入到實業(yè)救國中。但遺憾的是,大多因私人利益偏離了初衷。地大物博的中國,卻因為科技不夠先進,造成許多資源的浪費,西方列強又覬覦著中國的豐富資源,不斷地侵略、瓜分。
如諸多留學生一樣,魯迅很重視西方科學知識,以為是足以啟民智、發(fā)民力來解救中國危亡的東西。他寫下《中國地質略論》,并和好友顧瑯合編了一本《中國礦產志》,希望通過這些書作來讓民眾了解科技強國的道路。然而這種對科技的認知并未被大眾認可,希望通過這些書激發(fā)國人的救國思想亦沒能起到很大的功用。魯迅著書的目的主要在于開啟民智,激發(fā)國民的愛國主義情緒,這就迫切地需要進行普及宣傳,將這些深奧的科學知識講得簡單,讓國人更容易接受。于是,他又求助于文藝的力量,開始翻譯“科學小說”,如《月界旅行》、《地底旅行》、《北極探險記》、《世界史》等。[2]魯迅將科技融于文藝中,宣傳科技的重要性和必然性,讓更多的民眾理解和認識科技的力量。雖因各種原因許多未能出版,仍可看出其以科學思想啟發(fā)民智的主旨。
魯迅在弘文學院結束學業(yè)后,選擇醫(yī)學作為他從事革命、拯救祖國的實踐方向。魯迅說他學醫(yī)的動機,是因從譯出的歷史書上知道日本維新大半發(fā)端于西方醫(yī)學,因此他很想通過醫(yī)學來推動祖國革命事業(yè)的發(fā)展;此外,父親的病也使他對那些騙人的庸醫(yī)失去信任,同時對被騙病人和家屬起了很大的同情。魯迅選擇了遠在日本東北的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這正是其科技救國思想的具體體現(xiàn),是受洋務運動影響之后的一次真正實踐。
回校后的魯迅,一方面深受孫中山在東京革命言說的鼓舞,另一方面又因成績事件受到很大刺激,明顯地體會到了異國中的那種民族歧視和國籍歧視。在第二年新添的細菌學課上,看到被日軍砍下頭顱的中國人和周圍麻木的看客,徹底粉碎了魯迅從醫(yī)救國的計劃。學業(yè)沒有結束,魯迅便來到了東京?!耙驗閺哪且换匾院?,我便覺得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4]240
改造國民性思想是清末一種進步的社會思潮,嚴復“開民智”、“新民德”的倡導,以及梁啟超對中國民眾的論斷都十分深刻的思考了國民性的問題。還有章太炎提出的用革命消除民族性格中的怯懦、詐偽、浮華,用革命祛除國民的“畏死心”、“拜金心”、“退卻心”的主張,以及鄒容《革命軍》中“拔去奴隸之根性”的呼號,都是針對改造國民性問題的深切思考。
魯迅向章太炎學習文字學,受其革命精神和學術思想影響很大,認為中國社會最需要做的是對民眾進行思想文化上的啟蒙,并在《河南》雜志將自己所想說的話說了出來,即《人之歷史》、《摩羅詩力說》、《科學史教編》和《文化偏至論》四篇論文。啟發(fā)群眾覺悟的“立人”主張,是魯迅早期革命思想的中心,所以他提出了這樣的看法:“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事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盵4]54囿于中國的舊的傳統(tǒng),魯迅只能發(fā)出呼喊以求精神界的戰(zhàn)士,這種呼聲在當時的中國是落空了的,因為這樣的人在中國還沒有。魯迅再次走向了求助于外國的道路,與周作人合作的《域外小說集》,也不過是被壓迫民族的弱小國家的作品,未能起到宣傳思想的作用。
無情的打擊接連到來,理想的頭顱不斷碰撞在現(xiàn)實的巖石之上,這些經驗使他進一步認識了中國的社會,對于那些麻木的群眾,不是靠一時熱烈的呼聲所能奏效的,而應該進行長期的、韌性的戰(zhàn)斗。
1907年7月,魯迅帶著那無法排遣的寂寞回國。在北京的魯迅,雖仍堅持做好自己的工作,為避無所謂的麻煩,魯迅開始抄古書,看佛經。[2]這一段時期,魯迅可以說是處于一種沉寂的狀態(tài),然而雖然沉默,卻在內心精神世界中生成新的生長因素,彭小燕認為“歸國之后的‘沉默魯迅’精神世界中存在著三個結構性層面:對國民物質生存苦難的關注,對20世紀中國社會性的黑暗現(xiàn)象的直面以及對同胞生存虛無的透視”。[5]但是,不久一本雜志和一個青年卻打破了魯迅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本雜志即《新青年》,而這個青年就是《新青年》的編輯錢玄同。錢玄同為尋找優(yōu)秀撰稿人而“三顧”魯迅,但魯迅卻遲遲不肯答應,直到兩人談到“鐵屋子”比喻時,魯迅才有所改變。魯迅認為“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死了,然而從昏睡入死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但是錢玄同卻反駁說:“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濒斞赣兄林氐慕洑v和對現(xiàn)世的清醒認識,他的精神氣質更適合撿起手中的筆,投身于打破“鐵屋子”的戰(zhàn)斗之中[4]271。
1918年4月,《狂人日記》發(fā)表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期上,這篇作品運用象征的手法,通過一個迫害狂患者的思想互動,深刻地暴露了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繼《狂人日記》之后,魯迅的筆鋒更加縱深拓展,從多方面對封建倫理道德進行了批判。魯迅始終堅持“立人”思想進行著戰(zhàn)斗,首先要做的就是破除舊的一些思想,他要求人們擺脫封建禮教的束縛,恢復作為人的本質。無法改變社會的冷漠狀態(tài),只能去揭露、去諷刺,以求喚醒民眾以克服這種冷漠狀態(tài)。在《明天》一文中,魯迅通過單四嫂子的悲慘命運,體現(xiàn)出冷漠空氣中的社會壓迫。自然,如果只是揭露、諷刺,或許就會讓更多的人走向絕望,何談改造的實現(xiàn)。所以,在《一件小事》中,魯迅對人力車夫進行了極力歌頌,并且把它的反動的政治與儒教對立起來,認為這便是希望所在。其次要進行建設,魯迅銳意改革,將希望寄予青年。在《狂人日記》的末尾,他就發(fā)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喊,在《隨感錄》中,他又號召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之流的話。投入新文化運動之后,魯迅說他的思想“毫不悲觀”,他認定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型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無論什么黑暗來防范思潮,什么悲慘來襲擊社會,什么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
魯迅如一個兇猛的闖將走在文化新軍的前面,深切地關注下層社會,讓普通的農民和城市貧民作為自己小說的主人公;同時也描寫知識分子,關注他們的歷史命運。認識到“喚起民眾”是一個必行之舉。對于國民性的探討在《阿Q正傳》中達到了高峰,著力描寫了阿Q身上的那種消極可恥的精神勝利法,精神勝利法就像一根毒針,刺進了阿Q的大腦皮層,使他不覺醒。對于民眾麻木狀態(tài)的探究,對辛亥革命沒有“喚起民眾”的失敗經驗的批判,到阿Q開掘到了最深點。
馬克思主義思想被引入中國,為中國帶來曙光,最終走向何方?早期的魯迅信仰進化論并受尼采學說影響,后期逐漸傾向于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論,以其親身實踐告訴人們革命方能救國。
經歷革命文學論證之前,魯迅已經歷了辛亥革命、國民革命,他帶著對這些革命的傷痛、反思來審慎面對其時共產黨領導的無產階級革命。經歷辛亥革命的魯迅已經逐步開始靠近了革命的救國方式,只是因為當時辛亥革命的失敗讓他有點失落,他在《阿Q正傳》中寫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么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4]274這一巨大的反諷戲弄了魯迅勃發(fā)的真摯激情,使其對政治革命失去了信任。但魯迅并未因此而失卻希望,他說“惟其有了它(革命),社會才會改革,人類才會進步,能從原蟲到人類,從野蠻到文明,”[6]4371923—1927年,國民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開展著,魯迅輾轉于廈門、廣州、上海等地。1927年國民黨的“清黨”給了魯迅很大的震驚,促使他對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走向進行思考,面對殺人者“血的游戲”,魯迅認為共產黨應該進行復仇,并把注意力逐漸轉向共產黨人和他們信奉的主義,他認為“包圍著中國人的社會生活本身,便教給他們與馬克思主義相同形態(tài)的東西。不是想不想革命的問題,而是革命乃是中國惟一的現(xiàn)實生活”[7]178,也就使得魯迅“以為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8]198。
由廈門前往廣州時,魯迅“還有一點野心”,便是“與創(chuàng)造社聯(lián)合起來,造一條戰(zhàn)線,更向舊社會進攻”,[6]473而這時期伴隨魯迅更多的卻是革命團體的攻擊和團體內的“冷箭”。 1928年1月15日,創(chuàng)造社作家出版了《文化批判》月刊,并在第1期上發(fā)表了馮乃超提倡無產階級文學的文章《藝術與社會生活》,率先公開指名批判和圍攻魯迅,李初梨、成仿吾也相繼發(fā)表文章加以批判,魯迅被迫卷入了革命文學論爭之中。面對這種由政治扶持的文學,魯迅于1928年2月23日撰寫了《“醉眼”中的“朦朧”》,尖銳批判了創(chuàng)造社作家理論上的模糊和錯誤,后來又撰寫了《革命咖啡店》、《文學的階級性》和《文學與革命》等文進行反擊,在論爭中魯迅的思想逐漸向戰(zhàn)斗的改造世界的集體主義靠近。
事實證明,批判魯迅是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這些作家錯誤的一致行動,共產黨要求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作家停止圍攻魯迅,這場論爭終于在1929年上半年基本結束。本著救國濟民的魯迅接受了共產黨的撮合而加入左聯(lián),與左翼作家握手言和。對于加入左聯(lián),魯迅是有著清醒而深刻的認識的,“倘使后起諸公,真能由此爬得較高,則我之被踏,又何足惜。中國之可作梯子者,其實除我之外,也無幾了?!盵9]8只要可以救國,魯迅甘愿做人腳下的爬梯。1930年3月2日,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立,魯迅在大會上發(fā)表了《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的講演,指出今后應該注意的是:第一,對于舊社會和舊勢力的斗爭,必須堅決,持久不斷,而且要注重實力;第二,應該擴大戰(zhàn)線;第三,應當造出大群的新戰(zhàn)士;第四,聯(lián)合戰(zhàn)線是以有共同目的未必要條件的[10]23-29。他認為中國共產黨引領的革命有利于中國,可以實現(xiàn)他救國的希望,通過講演也可以看出魯迅革命救國思想的逐漸成熟。從魯迅給蕭軍的信中很可以看到此時魯迅的心境,“不必問現(xiàn)在要什么,只要問自己能做什么?,F(xiàn)在需要的是斗爭的文學,如果作者是一個斗爭者,那么無論他寫什么,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斗爭的。”[11]
加入左聯(lián)后的魯迅以其豐碩的創(chuàng)作實績和其巨大的影響力和感召力進行著工作。他閱讀并翻譯了多種蘇聯(lián)文藝作品和理論著作,用犀利的文筆與當時國民黨政府的文化圍剿進行斗爭,“左聯(lián)”五位青年進步作家,被國民黨逮捕殺害,魯迅隨即寫下《黑暗中國的文藝現(xiàn)狀》等文章,揭露國民黨政府的罪行。魯迅積極地進行被害同志的營救工作,在瞿秋白、陳賡、廖承志、丁玲等人的營救工作中,奔走呼號,做了極大的努力。1935年冬,中共北方局跟黨中央失去了聯(lián)系,他又為黨接通了這條中斷的線,使革命工作得以順利進行。
魯迅,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最痛苦的靈魂”,“他的一生,就是不斷地從悲觀和絕望中逃離:1918年,他從紹興會館的‘待死堂’逃向啟蒙主義的吶喊隊;1926年,他又從風沙蔽日的背景逃向溫暖明亮的南方;1930年,他更從孤寂的自由知識分子的立場,逃向與共產黨結盟的激進反抗者的營壘?!盵12]1936年10月19日凌晨,魯迅為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革命事業(yè)戰(zhàn)斗到最后一息,病逝于上海,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在苦苦地跋涉了五十六年之后,他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魯迅的一生,經歷了從科技救國——文藝救國——革命救國這樣的思想演變過程,可謂中國知識分子探索救國之路的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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