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昨天東山地震。今天一月二日,說是雨雪天氣,于是想好去河邊酒樓喝上一杯。上午醒來,陽光破窗,我很掃興的……怎么樣?讀書吧,想讀詩,手邊也只有這部詩集:陳衍所編的《宋詩精華錄》。
——錢惟演《對竹思鶴》:
瘦玉蕭蕭伊水頭,風(fēng)宜清夜露宜秋。
更教仙驥旁邊立,盡是人間第一流。
仙驥,即仙鶴。錢惟演與楊億等人共創(chuàng)“西昆體”,方回曰“非才高學(xué)博未易到此”。我以前有本《楊億年譜》,讀過,已忘記得一干二凈。
這首詩有些晚唐風(fēng)味,但并不見好,大概遣詞過于圓熟的緣故??墒怯行┫腩^,比如“盡是人間第一流”這句,看似贊美,實有保留,甚至貶抑?!秾χ袼贱Q》的“思”大有心思,因為“思鶴”,說明沒有鶴,言外之意目前還不是“人間第一流”;即使有鶴了,也不能就說圓滿,畢竟是人間,離仙界遠(yuǎn)著呢,在“人間第一流”,在仙界未必不是末流。這個詩題比較考究,宋人寫詩,題目一般會比唐人考究些的。盡管錢惟演以唐為歸,他的這首詩還是宋詩面目,只是不太強(qiáng)烈而已。
我想到黃庭堅,他是宋詩面目的點睛手,想象他給這首詩改兩個字(也就是一個字),“風(fēng)宜清夜露宜秋”的“宜”,黃庭堅會不會改成“風(fēng)要清夜露要秋”,或者“風(fēng)邀清夜露邀秋”呢?
瘦玉蕭蕭伊水頭,風(fēng)邀清夜露邀秋。
更教仙驥旁邊立,盡是人間第一流。
宋詩遣詞狠,尤其到了黃庭堅手里,一如敲打;唐詩遣詞好像撫摸流水(有關(guān)唐詩宋詩,前人說得好多了,我也只是一時興到,胡言幾句。這篇隨筆也是如此)。
——楊徽之《寒食寄鄭起伺郎》:
清明時節(jié)出郊原,寂寂山城柳映門。
水隔淡煙修竹寺,路經(jīng)疏雨落花村。
天寒酒薄難成醉,地迥樓高易斷魂。
回首故山千里外,別離心緒向誰言?
方回曰“中四句皆美,而下聯(lián)世人尤傳”;紀(jì)曉嵐的評價是“情韻并佳”。陳衍認(rèn)為:
三、四句調(diào)特別。五、六景中情,雖“難”、“易”太對,然兩句有流水意,不礙。
我對楊徽之一無所知,玩味其詩,他向杜甫學(xué)習(xí)過吧,“水隔淡煙修竹寺,路經(jīng)疏雨落花村”,就是從杜甫那里學(xué)的句法,只是不老辣。或者說筆力不?。ìF(xiàn)在寫新詩的,大概沒有“筆力”這個概念)。
“難”“易”太對,陳衍說得對。我心里想著杜甫,就把“易”字改掉:
天寒酒薄難成醉,地迥樓高好斷魂。
改“好”,這首詩馬上“咯墩”一下,有骨子了。試讀一遍:
清明時節(jié)出郊原,寂寂山城柳映門。
水隔淡煙修竹寺,路經(jīng)疏雨落花村。
天寒酒薄難成醉,地迥樓高好斷魂。
回首故山千里外,別離心緒向誰言?
不見得“好”,結(jié)句(的氣格)軟嫩。詩是整體,零敲碎打不管用——當(dāng)然,煉字有點像零敲碎打,但并不是零敲碎打。黃庭堅的毛病就在這里,杜甫的胸襟眼界則寬得多,手腕也鐵,他的煉字,實在是煉意。
——司馬池《行色》:
冷于陂水淡于秋,遠(yuǎn)陌初窮到渡頭。
賴是丹青不能畫,畫成應(yīng)遣一生愁。
司馬池是司馬光的爹,他的這首詩司馬光在《溫公續(xù)詩話》中說,先公監(jiān)安豐酒稅,赴官,嘗有《行色》詩云云,豈非狀難寫之景也。陳衍認(rèn)為這首詩“有神無跡”,我認(rèn)為陳衍說的不對,“畫成應(yīng)遣一生愁”這句,就痕跡重了。卻也難改——改掉這個意思,“冷于陂水淡于秋,遠(yuǎn)陌初窮到渡頭”會輕,“賴是丹青不能畫”會拙??磥怼佰E”有時還要露一手,不然“神”就“無地自容”。陸游說“秋毫未合天地隔”,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微妙得緊。也就是說《行色》還不夠微妙,原因是“畫成應(yīng)遣一生愁”在字面的安排上如膠似漆像洋釘,而不是榫頭。一個句子如膠似漆像洋釘就是死句,榫頭才是活的。
——歐陽修《招許主客》:
欲將何物招嘉客,惟有新秋一味涼。
更掃廣庭寬百畝,少容明月放清光。
樓頭破鑒看將滿,甕面浮蛆撥已香。
仍約多為詩準(zhǔn)備,共防梅老敵難當(dāng)。
陳衍認(rèn)為“少容”若作“多容”更佳。而朱自清說“少”當(dāng)同“稍”,非“多少”之“少”,字較“多”字婉曲。朱自清說的對。即使這個“少”是“多少”之“少”,“少容明月放清光”也比“多容明月放清光”來得精神。這個“多”反而使明月黯淡了?!墩性S主客》有點鋪張,去掉十六個字,改七為五,三菜一湯;可以去掉“欲將”“惟有”“更掃”“少容”“樓頭”“甕面”“仍約”“共防”這十六個字。有沒有出律?不懂。如果不計平仄的話,取其中意,這樣更好:
何物招嘉客,新秋一味涼。
更掃廣庭寬,少容明月光。
樓頭看將滿,甕面撥已香。
多為詩準(zhǔn)備,共防敵難當(dāng)。
這一改,簡潔是簡潔,又不夠從容了?!霸S主客”,許元,歐陽修《集古錄》曰,“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世俗相傳,以為俚諺。慶歷中,天章閣待制許元為江淮發(fā)運(yùn)使,因修江岸得斯石于池陽江水中,始知為靈澈詩也。靈澈上人,唐朝詩僧。“梅老”,梅圣俞。這里不讓“梅老”現(xiàn)身,詩的勁道較為大些。
——蘇舜欽《淮中晚泊犢頭》:
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fēng)雨看潮生。
劉克莊說極似韋蘇州。
韋蘇州《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薄痘粗型聿礌兕^》靜觀;《滁州西澗》靜觀復(fù)動感?!痘粗型聿礌兕^》心思重;《滁州西澗》心思重更情懷深。大致說來,時氣使然,各有所偏,宋詩靜觀,唐詩動感;宋詩心思重,唐詩情懷深。
“時有幽花一樹明”,“時”是“時時”,“明”有兩層意思:花色“明”樹;夕光“明”花色與樹色(春陰之際的夕光桃紅且薄亮)?!坝摹睆睦钌屉[那里變著法學(xué)得,因為變著法,所以看上去就笨,實則尖巧,說好聽點是鮮靈?!坝摹?,這里是時間之產(chǎn)物。又,這“幽”字下得總像油畫,不是水墨味兒。我老奇怪自己的這個感覺。
“春陰垂野草青青”,“垂”下得好,孟浩然的回聲,也是寫實——寫實了一個人在船上的視線。第三句是順?biāo)浦?,而“滿川風(fēng)雨看潮生”也就水到渠成?!安萸嗲唷比痔珡?qiáng),搶了“時有幽花一樹明”的風(fēng)頭,但也沒什么好改的。可以比較,《滁州西澗》還是略勝一籌,“獨憐”兩字妥帖,“幽草”也比“幽花”不費(fèi)吹灰之力,大大方方。宋詩在大大方方上總是欠缺些。唐詩大踏步而來,宋詩穿著小鞋扶墻而行(至于蘇東坡又過了,他光腳亂跑),大致說來,就是如此。
——梅堯臣《送何遁山人歸蜀》:
春風(fēng)入樹綠,童稚望柴扉。
遠(yuǎn)壑杜鵑響,前山蜀客歸。
到家逢社燕,下馬浣征衣。
終日自臨水,應(yīng)知已息機(jī)。
默讀時候,最后兩句顛個倒,方有余味:
應(yīng)知已息機(jī),終日自臨水。
善讀詩者不拘詩律,所謂別具只眼也。楊萬里說“近來別具一只眼,要踏唐人最上關(guān)”,“最上關(guān)”就是“不拘”。
梅堯臣有句“太湖萬穴古山骨”,寫太湖石的,真正宋詩面目(真正宋詩面目總有些子老杜的陰影),不同凡響,我抄在手心里,等會兒準(zhǔn)備以此為題畫一幀冊頁。
再寫一段,興致快沒了。就寫寫黃庭堅的父親黃庶的《怪石》。
——黃庶《怪石》:
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祿辟邪眠莓苔。
鉤簾坐對心語口,曾見漢唐池館來。
黃庶《怪石》的另一版本:
山阿有人著薜荔,廷下縛虎眠莓苔。手摩心語知許事,曾見漢唐池館來。
“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祿辟邪眠莓苔”與“山阿有人著薜荔,廷下縛虎眠莓苔”并沒多少高下,只是都過于對稱,稍嫌刻版?!般^簾坐對心語口”,“手摩心語知許事”,在這里,“鉤簾坐對心語口”,似乎奇怪一點——怪石須用奇句配。我作個調(diào)整,兩湊湊,換頂帽子:
山阿有人著薜荔,天祿辟邪眠莓苔。
鉤簾坐對心語口,曾見漢唐池館來。
陳衍認(rèn)為“落想不凡,突過盧仝、李賀。亞父(黃庶字亞父),山谷父,家學(xué)可見一斑”;我想盧仝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突過的,更何況李賀。陳衍推尊宋詩,他這么說,雖然不在理中,倒也在情中。
下午,忽然陰了,蘇州人說成“作雪天”。我的“閑情逸致”在“作雪天”里,給宋朝人改詩,也多少有些“強(qiáng)奸民意”。
附錄:梅堯臣《寄滁州歐陽永叔》中有這兩句:“鱸膾古來美,梟炙今且推”?!皸n炙”,即燒烤貓頭鷹,以前只聽說它是元朝人美味,沒想到北宋人就敢為天下“鮮”了。
2011年1月2日,蘇州,更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