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凡
(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100029)
考論結(jié)合回歸傳統(tǒng)
——張錦池《中國六大古典小說識要》代序
李希凡
(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100029)
張錦池的《中國六大古典小說識要》洋洋數(shù)十萬言,雖云《識要》,卻又不同于一般的小說思想藝術研究,而是從傳統(tǒng)文化的新視角,對作家和作品的深層次的創(chuàng)作思想及其藝術表現(xiàn),進行了獨到而全面的探索。其實,作者的“前言”,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闡述了全書的題旨,用不著再絮煩。
張錦池,20世紀70年代末,也曾參加過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校訂注釋組的工作,或許可以說,那是他古典小說研究的起點。當《紅樓夢》新校注本1982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前后,馮其庸同志的《論庚辰本》、蔡義江同志的《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與錦池的《紅樓十二論》相繼問世,名噪全國,成為一個時期的暢銷書,給歷史新時期的紅學研究帶來了新氣象、新成果。講到“紅學”,錦池又自有其特殊的貢獻。他是創(chuàng)建中國紅樓夢學會發(fā)起人之一,又是1980年第一屆全國紅學研討會的組織者之一,他所在的哈爾濱師范大學也曾是國際紅學研討會和海峽兩岸紅學研討會的組織者。此后,幾十年間,錦池又曾有多部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專著以《考論》的題名出版。錦池的古典小說研究,始終是把考證和論述結(jié)合在一起的,以突出他的學術工作的科學性與創(chuàng)見性。
錦池幾十年來一直執(zhí)教于哈爾濱師范大學中文系,這部《識要》,顯然是他古典小說專題課提煉的精華。對于這六部作品的思想藝術的剖析,講課人給予學生的知識,決不局限于作家和作品本身,而是廣及深厚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復雜的時代思潮,以及作家個性化的藝術創(chuàng)造的各個方面。譬如《三國演義》的“尊劉抑曹”的思想傾向,歷來是評價不一的。1959年曾發(fā)生了一場“為曹操翻案”的論爭,歷史學家還把“翻案文章”直接作到《三國演義》及作者羅貫中頭上,說《三國演義》是曹操的謗書,說羅貫中“美化劉關張、諸葛亮,丑化曹操,肆意地歪曲歷史”,是以“封建正統(tǒng)主義思想毒化人民”。錦池的《三國演義》的“識要”雖未涉及這場論爭,卻以三國故事“尊劉抑曹”民間與文史源流的豐富資料,論證了《三國演義》擁劉反曹的“文化意蘊”是“打開了的民眾心史”,這“心史”自是內(nèi)含著歷代人民對曹劉的臧否評價,錦池把它概括為劉備的“寬、仁、忠”與曹操的“急、暴、譎”的對立。而《三國演義》的“擁劉反曹”的中心題旨,又唱的是一曲“三本思想”的贊歌,這是對《三國演義》這部英雄史詩評價的新視角,又是對羅貫中創(chuàng)作思想的歷史文化意蘊的深刻把握,也包括對《三國演義》作為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以及諸葛亮人物形象創(chuàng)造的概括性的論述,都極富民族特色,無一處套用舶來的文藝觀,處處顯示出這是中華歷史文化薰陶出來的古典小說專業(yè)課。
這里說的是《三國演義》“識要”的例證,其實,這點認識和感知,也是全書讀后的印象。如果講起傳統(tǒng)文化思想以其體系性的形態(tài)支配和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莫過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孔子和孟子的儒家學派,盡管在某些王朝也曾受到強力的沖擊,或是起著不同的作用。孔子的學說是以“仁”為思想核心,以“禮”為行為規(guī)范,經(jīng)過孟軻、荀況的豐富和發(fā)展,逐步形成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配之以天地君親師的倫理觀念,繩之以仁義禮智信的道德規(guī)范,這在長期的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下,確實是適應他們統(tǒng)治的一整套觀念體系。特別是由于它長期成為傳統(tǒng)的文化心理,因而,中國文藝史的發(fā)展,雖然也有著所謂“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豈只是正統(tǒng)文藝的政治主題和道德倫理主題,即使在俗文藝壓倒雅文藝取得偉大發(fā)展的宋元以后,也同樣滲透著、支配著說唱與戲曲的創(chuàng)作,成為作家和作品思想的主旋律。只是到了宋儒程朱理學的興起,卻被視為時代思潮的反動,受到明清之際的啟蒙主義的猛烈批判。因而,這部《識要》所深深開掘的每部小說的中心思想、文化意蘊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題旨,無不與儒家倫理觀念有著這樣那樣的聯(lián)系?!度龂萘x》的“擁劉反曹”,固不必說,《水滸傳》“亂世忠義的悲歌”,《金瓶梅》蘭陵笑笑生與《儒林外史》吳敬梓各自不同的“理想國”,即使是被譽為“以個性心靈解放為基礎的文藝開山之作”的《西游記》,突出表現(xiàn)了“啟蒙主義人性思潮”的《紅樓夢》,錦池也能從它們的異端思想中發(fā)掘出民族獨特的文化意蘊。
本書雖題名《中國六大古典小說識要》,實際上卻是論述了近古文化傳統(tǒng)的發(fā)展變異的心路歷程。譬如《三國演義》的“擁劉反曹”,雖有民間傳統(tǒng),卻也未必能說服歷史學家,而把曹劉對立歸結(jié)為忠奸的不相容,也一定會有不同看法,因為鼎足三分,是英雄爭霸,曹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蜀劉打的也是復興漢室的旗號,劉備雖以仁義求人和,但在藝術表現(xiàn)上,卻并不十分成功。魯迅曾評之為“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即使在民間,也有“劉備摔孩子收買人心”的譏諷。如果講使“譎”,各為其主,小說中的諸葛亮似乎并不遜于曹操。從小說的藝術形象的塑造來看,劉備可說是一個概念化的人物,而曹操則是羅貫中所創(chuàng)造的性格復雜的封建政治家,不朽的文學典型。尊劉抑曹,雖是小說的主要思想傾向,但羅貫中并不是簡單地給他畫白臉,而是生動地、豐富地刻畫了他多方面的個性化的形象和品質(zhì)。作為英雄史詩,羅貫中熱情歌贊的,似是英雄人物的“義不背本”,這是以“桃園結(jié)義”為中心,以關羽、諸葛亮為代表,并遍及魏蜀吳三國的所有英雄人物的品質(zhì)。其影響所及,是幾百年來關帝廟遍中國,以致“門額大書昭烈廟,世人都道武侯祠。由來名位輸勛業(yè),丞相功高百代思”的佳話。
《識要》把《水滸傳》的創(chuàng)作本旨概括為“亂世忠義的悲歌”,固然是深刻的,有其南宋時期北方忠義救國軍的思想背景,但“逼上梁山”,卻是在中國多次農(nóng)民大規(guī)模起義歷史真實的基礎上概括了官逼民反的歷史規(guī)律。金圣嘆的“腰斬”《水滸傳》(七十回本)之所以流行甚廣,并非由于他的盡誅水滸義軍的“夢境”,而是水滸義軍梁山聚義后反抗封建統(tǒng)治的真實的生活現(xiàn)實:“有分教,直教農(nóng)夫背上添心號,漁父舟中插認旗”。在宋江領導下,三打祝家莊、踏平曾頭市,攻城奪縣,粉碎地主武裝,擊潰封建王朝的多次討伐——“休言嘯聚山林,真可圖王霸業(yè)”的光輝業(yè)績。即使“忠義化身”的宋江,在“逼上梁山”過程中,也曾有過抒發(fā)抱負的題“反詩”,這并非“忠義”的情懷,而是圖王霸業(yè)的胸襟。
的確,農(nóng)夫背上的“心號”,漁父舟中的“認旗”,沒有宋江的上梁山,是不可能聚集蓼兒洼內(nèi),而蓼兒洼內(nèi)也不可能“前后擺數(shù)千只戰(zhàn)艦艨艟”,水滸寨中也不可能“左右列百十個英雄好漢”的大規(guī)模起義軍的。正是因為有了“呼群保義”的宋江,也才會有那樣眾望所歸的梁山大聚義,而宋江的初上梁山,曾對晁蓋有過這樣懇切的表白:“那時初聞這個消息(指晁蓋等初次對抗官軍),好不驚恐,不期今日輪到宋江身上?!鼻樵浮八佬乃?,與哥哥同死同生?!比欢?,晁蓋一死,梁山雄霸一方的大勢已成,那些降官降將們本就有志于建功立業(yè)。于是,宋江的“亂世忠義悲歌”,卻又萌生了一條妥協(xié)投降的路線,在排座次的“菊花大會上”,宋江乘酒興題《滿江紅》一首,下半闋是這樣幾句:
統(tǒng)豺虎,御邊幅,號令明,軍威肅。忠心愿平虜保境安國,日月常懸忠烈膽,風塵障卻奸邪目,愿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
這已是改變了梁山“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的初衷,變成“忠心愿,平虜保境安國”的渴望。當時雖然有幾位下層出身的梁山好漢反對“招安”,直抒胸臆,卻怎能改變宋江在亂世忠義悲歌混淆中已形成的“路線”,因為那已是“眾皆稱謝不已”的局面。人們所以說宋江妥協(xié)投降的路線導致了農(nóng)民起義失敗的悲劇,并非指他沉溺于忠義觀念,而是他在兩贏童貫、三敗高俅之后,竟想借助于這兩個奸佞,并采取一切賄賂手段,甚至乞求李師師這樣的妓女,來實現(xiàn)他被招安的“夢想”。這就有違梁山人一貫痛恨貪官污吏的“道德”,在施耐庵的真實描寫中,也未免使宋江的“忠義悲歌”大打折扣了。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我很贊賞《識要》把《西游記》思想藝術境界歸結(jié)到“靈山就在孫悟空的金箍棒上”的理念,這是對這部神魔小說創(chuàng)作的哲理層次的概括和理解。盡管唐高僧玄奘經(jīng)歷的千難萬險的取經(jīng)故事,主角變成了“斗戰(zhàn)勝佛”,但是,“僧是愚盲猶可訓”,唐僧畢竟還是取經(jīng)事業(yè)的主心骨。作者雖然從神佛妖魔造成的阻力中幻化出很多對社會現(xiàn)實的諷刺幽默的筆墨,但“金箍棒”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百戰(zhàn)不殆,總還是寄寓著中華民族不畏艱難險阻、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
這已是閱讀《識要》后的啟示和聯(lián)想了,算是在這篇序言里,附麗于《識要》的一些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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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971(2012)05-0097-02
2012-04-24
李希凡(1927—),男,浙江紹興人,研究員,著名紅學家,中國藝術研究院原常務副院長,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紅樓夢》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