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鰲
(華東師范大學(xué)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在陶淵明詩歌接受史上,蘇軾的“和陶詩”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不僅當(dāng)時蘇轍、秦觀等親友門弟紛紛效法繼和,而且此后歷朝都不乏追和者,如金代有趙秉文,元代有郝經(jīng)、劉因等,明代有戴良、黃淳耀等,清代有施閏章、姚椿等??梢哉f,和陶儼然成為中國詩界一獨特脈象。清初常熟人錢陸燦(1612-1698),字爾弢,一字湘靈,號圓沙,人稱圓沙先生。湘靈酷愛陶詩,康熙初嘗追和陶詩殆遍,盡管脫稿之初,即深得文友呂留良、倪燦、施閏章、何采等稱賞,無奈其文名不著,以致迄今未為詩學(xué)界關(guān)注。事實上,湘靈的“和陶詩”既記錄了明清易代之際其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心理嬗變與審美觀念,也反映了清初陶詩接受的一種情狀。
一
湘靈的“和陶詩”非成于一時一地,是其揚州、金陵兩地三個時期塾館生活與情感體驗的詩性實錄,其載體有三:一是《圓沙集》稿本,僅收作于順治十三年(1656)的《丙申九日邗江舟中,和陶己酉九日》一詩,時湘靈授徒揚州,此系湘靈和陶的處女作。二是清抄本《調(diào)運齋詩集》,內(nèi)收詠于康熙五、六年間(1666-1667)的和詩六首,時湘靈移館金陵,此是選和之作。三是創(chuàng)作于康熙十年(1671)的《圓沙和陶詩》,共117題,其中《游斜川》、《飲酒》之三、之六、《詠荊軻》、《歸園田居》、《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一首》、《擬古九首》其五(首句“東方有一士”)及《癸卯歲十二月中興從弟敬遠(yuǎn)》各兩和;另有“再和”詩兩首,即《再和東方有一士》與《再和癸卯歲十二月中興從弟敬遠(yuǎn)》,而后一首實有題無辭。湘靈時仍授業(yè)金陵,此為其用心結(jié)撰之作。
刻本《圓沙和陶詩》有康熙初呂留良單行本,但傳布不廣。今人鄧之誠《清詩紀(jì)事初編》“錢陸燦”條云:“又《和陶詩》一卷,則呂留良辛亥康熙十年所刻者?!雹賲慰獭逗吞赵姟非坝心郀N、呂留良兩篇序文,倪序結(jié)語曰:“康熙十年歲在辛亥五月,年家同會弟倪燦闇公序。”鄧先生的推論或即從此而來。版本鑒定上,除非確證,否則斷難以撰序之年等同刻梓之年。此處,鄧先生似正犯此忌。身為出版發(fā)行人,晚村序卻不載刻年,故無從參證。不過,康熙十二年(1673),湘靈往常州任老友董文驥家西賓。仲秋,晚村來訪,二人卻“交臂失”。湘靈有《語水呂晚村自金陵訪余常州,值歸南村,有子之喪,比來,見所留寄家刻〈朱子遺書〉、雜文及序余〈和陶詩〉,悵然追記》詩記其事,內(nèi)云:“且序《和陶詩》,傾倒嗜痂好?!庇^此,則此《和陶詩》宜為晚村天蓋樓新雕之物,甚或正剞劂于是年。參見清抄本錢陸燦《調(diào)運齋詩集》卷四。呂刻《和陶詩》或因雍正時曾靜案而遭禁,天壤間已殊罕覯,今日傳存的《和陶詩》,無論刊本或抄本,要皆祖祧晚村天蓋樓初刻本。康熙二十九年(1690),常熟后學(xué)朱茂初匯集湘靈詩文舊版,重予繡梓,都曰《調(diào)運齋詩文隨刻》(以下簡稱《隨刻》),計有《調(diào)運齋集》、《和陶詩》、《調(diào)運齋文鈔》三種。湘靈自題《隨刻》曰:“《和陶詩》,先友呂晚村序而刻于金陵,生受其版,附之《調(diào)運齋》焉。”[1]636則朱本乃據(jù)呂本翻刻。乾隆十五年(1750),鈍閑齋又據(jù)朱本翻刻,《和陶詩》附焉。1998年,北京出版社影印中國科學(xué)院圖書館庋藏的《隨刻》,內(nèi)亦含《和陶詩》,作為《四庫未收書輯刊》的一種??梢?,后出的《和陶詩》皆奉呂刻為祖本,故存其原貌。這是本文主要的文獻(xiàn)依據(jù)與考察重心。
二
湘靈和陶,多緣事之作。具體而言,其創(chuàng)作動機如下:
其一是激于清初“崇陶”之時代文化氣象。明清之際,“天崩地坼”,鐘石變聲,當(dāng)此之時,忠義之士以陶淵明忠于舊朝、恥事異姓,而競相推崇之。于是“崇陶”蔚然成風(fēng),明遺民“仿效陶淵明甲子紀(jì)年,桃源避秦,隱逸力田,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和陶學(xué)陶?!保?]145甚乃失節(jié)之士亦靡然從之。徐珂曰:
太倉吳梅村祭酒偉業(yè),曾為莆田余澹心懷作山水立幀,極蕭疏澹遠(yuǎn)之致,并題《菩薩蠻》詞一闋,下署庚寅重九前五日。庚寅為順治七年,不著年號,殆與淵明僅書甲子之意相仿。[3]54
馮班曰:“陶彭澤之人品,高矣!美矣!其詩文亦稱其為人?!保?]710非惟人品,靖節(jié)之詩亦廣為師法,明末清初和陶、學(xué)陶風(fēng)行騷壇。著名詩人如黃淳耀、方文、吳嘉紀(jì)、施閏章、方以智、錢澄之等無不有“和陶”、“集陶”之作。如:
野人(按,吳嘉紀(jì))學(xué)杜學(xué)陶,幾于具體。其真率處,與陶尤近。余謂彭澤替人,二千余年只有野人?。?]522
方嵞山(按,方文),桐城人。居金陵,……以己壬子生,命畫師作《四壬子圖》。中為陶淵明,次杜子美,次白樂天,皆高坐,而己佝僂于前,呈其詩卷。余為題罷,語座客曰:"陶坦率,白令老嫗可解,皆不足慮;所慮杜陵老子,文峻網(wǎng)密??謲纳讲幻獬蕴贄l耳。一座絕倒。[6]270
湘靈浸染于風(fēng)會,又與諸人為詩友,相與研習(xí)詩學(xué)、詩藝,遂亦崇陶、和陶。
其二是緣于人生境遇與祈向的轉(zhuǎn)變。湘靈出身常熟名門,幼抱凌云之志,銘座右曰:“公卿之后,必復(fù)其始?!背绲澏辏?629),年十八,冠軍童子試。兩年后,以明經(jīng)貢入國學(xué)。俄遭父喪,不得已而中輟舉業(yè),旅食四方。四年后,又貢入南雍。又七年,鄉(xiāng)試副榜,公車未上。順治十一年(1644),入補廷試,考授府通判,不就。秋試又落榜。十四年(1657)正月,偕妻陳氏同日受戒,皈依浮屠。旋春試第二。冬,江南科場案發(fā),牽及之。明年,廷試午門,名列第十,“仍準(zhǔn)作舉人”。翌年,瀛臺御試,名列第八。熟料,七月坐族弟朝鼎湖理事,受彈章南還。此后三年候勘羈縻西湖之上,期滿還家,當(dāng)年七月又以奏銷案除名。又兩年,陳氏妻病殤,湘靈痛徹心扉,自跋《圓沙集》云:
踵是而往,至于今日。其間顛踣道路,牽連彈射,進(jìn)寸退尺,雷震匕箸,慬而不死,托于立明、伯玉之契。更罹死喪,塞井夷竈。仰視白日,拊心長夜,慮嘆變慹,一一呈態(tài)于予詩。[7]
此詩正是此際生活與心理的寫照。湘靈一路艱辛,壯志難酬,以致心氣日衰。康熙元年(1662),奏銷除名后,湘靈遺落名利,不復(fù)寄望于科途,轉(zhuǎn)而企羨歸隱,追慕寧靜、平和、淡遠(yuǎn)的閑情生活。其《圓沙集》“自題三”云:
懸擬南村今日,風(fēng)風(fēng)雨雨,無復(fù)往時晴好,暢人懷抱。匏系秦郵,兩地相念,惟詩有云:“心之憂矣,聊以行國。”天既或尼之矣,魚在于沼,亦匪克樂。又復(fù)何時,返我初服。耕薄田,長子孫,飽吃天然之飯,坐燒無事之香耶。[7]
此時,湘靈的生活態(tài)度、人生祈向漸與陶淵明趨同,陶氏“以自己對人生道路的抉擇為世人提供了一個重志節(jié)、重精神追求的典范,他以自己獨特的思想個性及行為經(jīng)營出一片心靈天地,這是一個經(jīng)歷矛盾沖突之后而達(dá)到寧靜和諧的一個境界,……給后世官場失意的人們以深刻的啟迪和無限的慰藉”[8]25,以是,湘靈將陶氏視為知音,進(jìn)而追和其詩。前揭呂氏序云:“虞山錢湘靈乍嬰塵網(wǎng),澡雪氛垢,快然可無遺憾,殆天所以成其和陶乎?!保?]653金陵倪燦序則云:“予友錢子湘靈,少挾濟時之才,老得一第,復(fù)以他務(wù)牽連斥去。行者惻焉,情境相迫,憤激萌生,作而為詩?!保?]652二友異口同調(diào),皆謂湘靈和陶乃基于其人生覺悟與文化認(rèn)同。桐城何采也說:“湘靈高致,大似陶公。所少者東皋耳,似又過之,……然則予豈獨知湘靈之詩似陶,亦且知湘靈之人似陶矣。”[1]655今人袁行霈則總結(jié)說:“和陶在不同程度上表明了對清高人格的向往,對節(jié)操的堅守,以及保持人之自然性情和真率生活的愿望。”[9]149
其三是心折于陶詩的藝術(shù)風(fēng)格與蘇軾和陶詩的示范性。湘靈視陶詩為“神品”,故而和之。其《蔚菴詩序》曰:
蓋予論詩,以為有詩之神品,詩之圣品。詩之神品者誰?陶靖節(jié)先生是也。愿學(xué)而不可學(xué)者也,……靖節(jié)蕭然物外,田園寄托,時序流連,今猶得以想見其胸次。靖節(jié)之人品,靖節(jié)詩品之所從出也。未有靖節(jié)之人品,固已瞠乎其詩后矣?!瓕W(xué)者既已身廢不用,退而治詩,則當(dāng)陶寫靖節(jié)之性情而發(fā)攄其學(xué)問之力。[10]
論者以為,湘靈詩學(xué)老杜,而在湘靈心中,陶詩勝于杜詩,且陶的胸次、人品更是高蹈超拔。緣此,陶詩成為湘靈揣摩詩藝的藍(lán)本,時而“日誦陶公詩”,時而“燈前讀陶詩”,而和陶正是其詩學(xué)主張的踐履與體現(xiàn)。
蘇軾為古今和陶鼻祖,既提供了和陶詩的母本,于次韻手法、陶詩的接受又多所垂范。“蘇軾的‘和陶詩’引起了世人的關(guān)注之后,‘和陶’終于成為綿延不絕的一種風(fēng)氣?!保?1]191湘靈和陶就多體現(xiàn)其接武東坡之處,如《和和郭主簿二首有序》序曰:“東坡和此詩,……余亦感東坡之言,和此以貽兒輩,所謂隨意所寓,無復(fù)輪次者也?!保?]657又如《和擬古九首》之五,湘靈自注云:“東坡和此詩,自注:‘東方一士正淵明也,知從之游者誰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余愛坡語,故廣其意?!保?]662
三
《圓沙和陶詩》意蘊豐富,頗具哲思,試論之。
一是旅食異鄉(xiāng)、眷念故土之作。湘靈“幼孤貧苦”,甫冠,“抱經(jīng)出為人師,閱歷諸公卿士大夫,皋比六十年。”[12]和陶之日,旅居揚州、金陵間,教習(xí)之暇,或移居,或登高,或弦琴讀書,或飲酒賦詩,《和陶詩》多記之?!逗鸵凭佣住窞椤拔逶戮湃找起^萬竹園作”,《和己酉歲九月九日》則因“補戊申同瞿曇谷、張瑤星、張青來登高”而作。[1]666湘靈雖曾攜兒挈女,“寄家口于萬竹五年,去冬挈累南還”[1]660,然聚少散多,時“感旅人之無常處也”,故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慨然念舊居”。《和飲酒二十首》序曰:“偶念故鄉(xiāng),緬懷疇曩,亦見于篇?!敝逵衷唬?/p>
群卉花已落,綠蔭鳥猶喧。念我讓塘曲,西橋小筑偏。沙勢如圓玦,背山仍面山。紅葉雜玉蕊,候我久無還。遙想柴門外,田父相與言。[1]653
湘靈酒后觸景生情,遙憶故鄉(xiāng)的山水人事,詩中“讓塘”、“西橋”、“紅葉”與“田父”交織如畫,承載其不盡的思鄉(xiāng)情。《和庚子歲五月從都還,阻風(fēng)于歸林二首,五月懷南村舊居也》、《和陶歸田園居》等詩亦見湘靈桑梓情深。
二是酬贈友朋、緬懷骨肉之作。明清之際,揚州、金陵是繁華錦繡之鄉(xiāng),名士俊彥薈萃,湘靈多與交接,故《和陶詩》酬贈之作甚多??贾?,所涉師友子弟多達(dá)四十余人,其著者有熊開元、施閏章、倪燦、孫宗彞等人。事由或為迎來送往,如《和于王撫軍坐送客》副題云:“送吳野人、汪秋澗、舟次、吳仁趾還廣陵”;或酬謝款待,如《和停云四章》序云:“飲周法護(hù)、長康兄弟秦淮水榭而作”;或推美品藻,如《和詠二疏》副題云:“呈櫟園公”。凡此種種,均見湘靈交游廣眾,情比石堅。
對于兄弟、兒女,湘靈飽含手足、舐犢之情?!逗蜌w園田居五首》序曰:“今獨來作客于此,行飯樹下,慨焉念昔兒女滿前時也?!保?]660《和責(zé)子》曰:
燈前旅懷凈,所愿無一實。我亦五男兒,所恨好紙筆。阿虎似攻文,阿魁與之匹。阿甘喜篆籀,游戲窮其術(shù)。阿曾了尚書,其年已十七。只有阿元小,叔父給棗栗。后生何聞哉,不識五谷物。[1]666
雖瞋怪諸兒不事農(nóng)桑,終究卻是一副慈父心腸?!逗椭咕啤吩妱t以酒為喻,告慰、緬懷家居諸兄弟勿念。湘靈還借助家書,與故鄉(xiāng)聯(lián)絡(luò),《和擬古九首》之四曰:“昨書寄鄉(xiāng)里”,《和飲酒十二首》之九則為接讀“村信”而作,湘靈獲悉麥?zhǔn)赵谕⒂H人起居平安后,喜道:“可以寬老懷”。由是,《和陶詩》極富人情味,感人至深。
三是隱逸力田、淑世愛民之作。陶淵明視躬耕壟畝為效法圣賢之舉,湘靈對于人生、勞動亦持平實之見,認(rèn)為“柴桑與下潠,差勝功名途”,主張“種秫復(fù)藝藥,讀書亦園田”,憧憬“耕種還讀書”,向往耕隱生活,與陶氏心有靈犀,因而《和陶詩》中此類詩作不少。湘靈欲隱逸力田,既懲于“傭書四十年,徒為口腹驅(qū)”的遭遇,又因惟其如此,方能“端居學(xué)道義”。
湘靈“不委屈而累己”,欲自耕自食,但絕非明哲保身。相反,他懷抱淑世精神,關(guān)注民瘼,體恤民情??滴醭跄辏隙嗪?,農(nóng)事不興,農(nóng)民生活慘淡,《和陶詩》多寄同情之語?!逗蛣褶r(nóng)六首》之二、《和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稻時將夏至日,不雨》皆為民代言、為民請命之作,感情真摯??滴跗吣辏?668),金陵火災(zāi),人民被害,湘靈疾賦《和戊申歲六月中遇火》予以聲援,揭繁華之假象,怒火災(zāi)之無情,哀百姓之不幸,望其早度難關(guān),情辭懇切。
四是論史評人、學(xué)道論理之作。湘靈嘗以陶自況云:“陶也真吾師”,《和陶詩》亦兼論陶的人生態(tài)度、為人處世。如《和乞食》贊同陶氏兼顧“謀道”與“謀食”。而《和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之十三曰:
陶公詎高尚,自顧誠拙才。觀其與子疏,所以歸去來。折腰既不可,束帶生嫌猜。既在義熙前,何心于仕哉。[1]659
如此解陶,無疑深切而允當(dāng),較蘇軾“欲仕則仕,欲隱則隱”之見為勝。此外,《和陶詩》品評的歷史人物尚有老聃、孔丘、惠施、公孫龍、酈食其、陸賈、二疏、二仲、兩龔、袁粲、劉晨、殷浩、董榮等,不下三十人。
袁行霈曰:“關(guān)于陶淵明的思想,前人早已有所論述,但所論大抵限于其所受儒家或道家之影響這個范圍?!保?3]1不過,近年來研究者重提陶氏與佛家之關(guān)系,并舉證謂淵源匪淺。湘靈《和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詩引亦曰:
江西蘇桓曰:“陶與浮屠疎,其義宗周孔,老死栗里廬?!庇鄧L辟其說,未讀陶家書。不入遠(yuǎn)公社,時命東林車。峚陽亦神游,采玉如漱蔬。豈獨綜儒術(shù),探微二氏俱。我侍黃山老,又佩岳形圖。腐儒何可語,三教同所如。[1]659
湘靈力辟蘇氏拙見,以為陶淵明當(dāng)日即浸濡儒、釋、道。推其實,湘靈恐難脫以己解陶之嫌,因受明末三教歸一思潮的影響,湘靈主“三教同所如”說。其《和飲酒二十首》之十六更明白無誤地道出自己的思想歷程與信仰:
幼承先公訓(xùn),佩雅衣禮經(jīng)。仰企孔顔席,旦莫幾大成。晚逃子仙佛,所歷如踐更。十八游庠序,二十違鯉庭。三十至六十,不蜚亦不鳴。老罷從渠懶,飄薄萬古情。[1]654
湘靈“幼讀靈寶經(jīng),已愛元丹丘”,和陶之日,則早遁佛海,對功名亦灰心,正醉心于服餌、煉丹。湘靈家有草創(chuàng)大還堂,乃是“予方治養(yǎng)生,因取李白草創(chuàng)大還歌名其堂。”緣此,湘靈此時的人生態(tài)度極其超遠(yuǎn),或曰“達(dá)生豈無事,任意各知足”,或曰“但乘虛無游,漂泊任其處”,或曰“幻滅真亦滅,何況真亦幻”,等等,要皆從自我體驗與深沉思索中來,富有智慧,給人啟迪。
四
對于和陶詩,詩評家向以“似”或“不似”論其藝術(shù)水平之高下。湘靈譽陶詩為“神品”,其“和陶詩”亦淡雅高遠(yuǎn),不乏似陶之作,如《和飲酒二十首》之五,沖淡自然,氣息近古,尤其結(jié)二句形神似陶;之九平實而綺,清癯而腴,所以似陶;之十九談玄闡道,口吻似陶;《和癸酉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平易而深遠(yuǎn),置之陶集,幾不可辨。此類詩作尚多,且句中喜用玄學(xué)詞匯,語言平淡,意境空明靜穆?!昂吞赵姟睒?biāo)志著湘靈平淡詩風(fēng)的完成。湘靈晚歲追和陶詩,除藝術(shù)追求外,也有透過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來效仿陶淵明為人處世、安頓自己靈魂的動機?!昂蟠娜嗽绞窃谑艿缴鐣膲浩榷y以反抗時,就越容易想到陶淵明,用他的人生觀來化解而不是沖破社會的壓迫。這樣,既滿足了精神上、道德上的自我安慰,也避免了在沖突中容易遭到的危險?!保?4]566正是在讀陶、和陶中,湘靈從陶淵明身上汲取智慧,重新審視出世與入世、仕與隱、憂道與憂食,從而在精神上實現(xiàn)“歸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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