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歸智
母親的奩箱中
有套《紅樓夢》
周汝昌的母親叫李彩鳳,生于清光緒三年(1877)農(nóng)歷四月初九,是距咸水沽不遠的北羊碼頭人,家里是當?shù)仞B(yǎng)船的大戶,頗為富有。她的父親也是勤勞奮斗而發(fā)家致富,沒有兒子,只有這一個女兒。從小嬌生慣養(yǎng),不會做家務活,包括針線活計和下廚烹飪一概不會。但她賦性聰明伶俐,性情和藹而讓人疼愛,到了老年,更顯得慈眉善目,大家甚至開玩笑說她是不是如來佛托生的——因為傳說四月初八是如來佛的生日,與李彩鳳的生日只差一天。她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20歲時嫁到周家,娘家的財產(chǎn)在父親去世后就歸了父親的一個侄子,不過周家也是大戶人家,所以娘家對她仍然十分尊敬,每次回娘家都被當作貴客款待。
李彩鳳雖然是富家的獨生女,但沒趕上有女子學校的時代,未能接受正式教育。不過,她年幼時聽到堂兄弟們的朗朗讀書聲,打心眼里羨慕,常常偷聽他們念書,模仿他們朗誦詩圣杜甫五言律詩的聲調(diào)——那種北方口音的抑揚頓挫的“美讀”法。一番發(fā)憤自修,最后她竟也學到能看懂一般的小說、唱本,還能學著唱戲臺上的唱腔。
對母親,周汝昌只有一些片斷的記憶:每天晚上自己和三哥、四哥一起,琴笛笙簫,一時合奏,一時單演,有時還即席創(chuàng)作唱詞,仿相聲,模仿親友的說話特點,夸張笑謔,逗得母親笑聲不斷,真是天倫之樂其樂融融。母親平日極少外出,只記得有一次,不知因什么事去過本家的一個侄孫輩家里。那人叫周大智,也許當時母親到他家是看望他的一個什么長輩吧。記得母親為了出門,還專門找出一副新腿帶換上。腿帶是織的,三寸來寬,兩頭織成絲穗狀,是扎褲腳用的。那年月不分男女,褲腳都要扎起來,不能“散腳”,散褲腳是沒有教養(yǎng)的,很不雅觀,受人嘲笑。母親這副特殊的腿帶要配上合適的出門衣裳,顏色互相搭配得很好。
在周汝昌的記憶里,父親的炕桌上有一部《三國演義》,而母親的奩箱中有一套《紅樓夢》。
父親的《三國演義》里面有許多精美的插圖,周汝昌經(jīng)常翻看,欣賞那鐵畫銀鉤的白描版畫式的工筆畫。父親見了,就到西鄰的文華書局給小兒子買了一套世界書局編的通俗節(jié)本小《三國演義》,裝幀版式也都很可愛。
那時一般的男孩子,大多會有一段癡迷《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封神榜》和《七俠五義》之類英雄傳奇和武俠神魔小說的歷程??墒?,周汝昌雖然也癡迷武俠,但主要是向往俠客們那種飄然而來蕭然而去的風度意境,對英雄傳奇小說中那些打打殺殺的情節(jié)卻不能如一般男孩子般忘情投入,對《三國演義》的戰(zhàn)爭故事也產(chǎn)生不了真正的興趣。周汝昌的三哥澤昌,就是個小說迷,買了一大批“閑書”,是小字石印本,有武俠類,有濟公類,雜七雜八,可是他都愛如珍寶般鎖著,周汝昌便沒有多看——大概還是不太感興趣,否則的話,兄弟之間,軟磨硬纏,也就看了。
周汝昌母親的那一套《紅樓夢》,是周汝昌的大舅,也就是李彩鳳的堂兄李蔭青,于光緒二十六年(1900)來周家看望妹妹時帶來的禮物。
這部書題名《繡像增評石頭記》,封面是精裝綠色布質(zhì),上下兩冊,帶著批語,還有繡像。扉頁背面印有兩行字:光緒廿有六年庚子石印。版權頁上則是:明治三十八年一月十三日印刷;明治三十八年一月十七日發(fā)行。同時也印明:編輯兼發(fā)行者是日本東京市橋區(qū)銀座三丁目二十番地的下河邊半五郎,印刷者是同一市區(qū)小田原町二丁目九番地的中野锳太郎,印刷所是同一市區(qū)的帝國印刷株式會社。這是一個在日本印刷的光緒本翻版,就是當時書坊里流行的護花主人、大某山民、蛟川居士等人的合評本,雖說是日本版,卻又并沒有一個日本字在上面。
這套書在當年自然就是一個普通的市賣本,沒有什么版本價值,但時過境遷,也是一百多年前的舊物了?,F(xiàn)在仍然有上冊半部留存,雖說是殘編缺帙,在周家卻是頗有紀念意義的。
幼年的周汝昌也翻過母親的《石頭記》,可是一開頭,就讀不下去了。什么“作者自云……”一大篇,感到沉悶乏味得很——多少年以后在紅學的深入研究中,周汝昌才考證清楚:原來那一大篇是一段“回前批”混入正文的——但母親卻對《紅樓夢》津津樂道,經(jīng)常在小兒子面前提到這部小說。給周汝昌留下終身難忘印象的,是母親向他追述周家興盛時期的一些往事,特別是那個傍河依水的小花園,有玲瓏的小樓,有繁榮的花木,有古老的大樹,春天桃花杏花,秋天菊花桂花,百花競放時節(jié),各院的年輕女兒和少婦們,盛妝麗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去園內(nèi)賞花。而母親講這些,就是為了一句話:“那時家里的姑娘媳婦們,穿的戴的,打扮的,真是好看極了!我們一群,一齊來到園子里,那真像《紅樓夢》里的那么好,那么熱鬧……”
母親還對周汝昌說,老八爺(周汝昌的祖父在本家兄弟中排行第八)很喜歡西院的侄子侄孫們,愛他們吹拉彈唱,詩文書畫兼通,表現(xiàn)出風流倜儻;不喜歡你爸爸,嫌他太拘謹,古板樸素,缺少才氣;最待見西院的四先生(周汝昌的堂兄,號雨臣),他愛看《紅樓夢》,見人就繪聲繪色地講上一段——“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有桂花油……”
對母親的絮叨贊嘆,周汝昌雖然似懂非懂,但這種無形的熏陶,也種下了深遠的“緣”的因子。周汝昌到底什么時候才通讀了《紅樓夢》,已經(jīng)說不清了,但在虛歲15歲上初中時,他自學作詩填詞,那作品的格調(diào),已經(jīng)透露出《紅樓夢》的影響:詩的七言句像《葬花吟》,小令的句法像《柳絮詞》……
與《紅樓夢》
有天生的感應力
《紅樓夢》第十九回中,描寫寧國府唱戲,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子牙斬將封神》等類戲文,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于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滿街之人個個都贊:“好熱鬧戲,別人家斷不能有的。” 寶玉見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開各處閑耍。寶玉又想,這里素日有個小書房,內(nèi)曾掛著一軸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里自然是寂寞的,須要我去望慰她一回。
第二十二回,賈母給薛寶釵過生日,上演戲文,寶釵想老年人愛熱鬧戲,就投賈母所好,專點《西游記》和《魯智深醉鬧五臺山》一類打斗戲,賈寶玉不滿地埋怨寶釵:“只好點這些戲?!?/p>
第二十三回,賈寶玉住進大觀園,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qū)懽?,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后來經(jīng)歷成長的心理變遷,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他的書童茗煙把《西廂記》、《牡丹亭》等傳奇和古今小說找來給他看,寶玉看得入迷,后來還有和黛玉在大觀園中一邊葬花一邊讀《西廂》的美妙文章。
第二十八回賈寶玉聽見林黛玉吟唱《葬花吟》而大為感傷,聯(lián)想到將來林黛玉的花顏月貌也到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種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wǎng),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這些描寫都說明什么呢?其實都是皴染賈寶玉是個詩人哲學家型的人物,他容易沉浸在一種詩的境界里,一種詩的悵惘,一種哲學的悲傷,而不待見那些打斗性、情節(jié)性的文學作品。周汝昌小時候就對《三國演義》等情節(jié)性小說感到不夠親切,只對其富有意境的插圖繡像有興趣,雖然暫時看不懂《紅樓夢》,卻從母親的只言片語中獲得一種情感上的溝通。
這正顯示,周汝昌從性情氣質(zhì)上與詩、與哲學、與《紅樓夢》有天生的感應力、親和力。這種性格質(zhì)地上的遠因,就是他后來成為研究《紅樓夢》和傳統(tǒng)詩詞大專家、大學者的“在千里之外”、“伏脈千里”的“草蛇灰線”(脂硯齋評批《紅樓夢》特殊寫作手法的慣用語)。當母親用《紅樓夢》中大觀園里眾女兒的爭奇斗艷比喻周家的少女少婦,緬懷已經(jīng)一去不返的家族的繁華熱鬧時,也就無意識地在周汝昌幼小的心靈里播下了種子,日后他對《紅樓夢》中寫“家族盛衰興亡”和“女兒薄命悲劇”感覺特別深刻,一唱三嘆追索研究,其實已經(jīng)肇因于此時。
周汝昌的幼年時代,周家已經(jīng)敗落,其時人口多而收入少,各項開支都精打細算,很少有給孩子們買本新書的機會。周幼章自己的書房里,除了一部《三國演義》,也就是一本《千家詩》,一部《古文觀止》,一部《詩韻合璧》,還有一函石印的《鄭板橋集》。那本《千家詩》是木刻的窄冊子,一點也不精美,可是其中的詩卻最適合青少年閱讀,特別是那些七言絕句,很讓年幼的周汝昌入迷。周幼章雖然也懂詩,還會作詩,但要支撐一家的生計,還有許多商業(yè)上和社會上的應酬,不可能有多少詩興閑情。周汝昌的詩歌啟蒙教育,也是從母親那兒得到的。
母親自學成才,喜愛吟詠,摹仿唐詩的音韻,念“雨來沾席上,風急打船頭。越女紅裙?jié)?,燕姬翠黛愁……”抑揚曼吟,聲腔健爽。背誦《千家詩》里的七言絕句,更是情動于中:“重重疊疊上瑤臺,幾度呼童掃不開。剛被太陽收拾去,卻教明月送將來。”慈母的這種詩教像無形的春雨,悄悄地滋潤了小兒子的心田,讓詩的幼芽萌生滋長。
周汝昌聽著母親的吟嘆,翻閱著《千家詩》、《鄭板橋集》和《詩韻合璧》,自己摸索,漸漸地弄懂了韻腳和四聲平仄的道理,然后始而摹仿,繼而創(chuàng)造,就這樣學會了寫詩填詞。曹雪芹本來就是一位詩人,《紅樓夢》其實是一本巨大的史詩,浸淫著馥郁的詩情畫意,周汝昌幼年所遭遇的這些點點滴滴的家庭熏染,再加上天分,都促成了后來對《紅樓夢》和古典詩詞的“因緣”和“接引”。
兩少年散步談《紅樓夢》
研究《紅樓夢》的種子,到他上天津南開中學時就開始萌芽了。他和同窗黃裳大談《紅樓夢》,開玩笑地創(chuàng)造了紅學的英文譯詞Redology。黃裳在1982年2月28日為周汝昌的《獻芹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出版)寫序言,對這一段過往因緣有這樣的描述:
五十年前在天津的南開中學讀書。對這學校,歷來就有不同的看法,這里不想過細研究。我只是想說,它留給我的印象是很不錯的,特別是那自由的學習空氣,至今想起來也還使人感到溫暖親切而不易忘記。完全沒有以投考名牌大學為唯一目標而進行的填鴨式教育;舍監(jiān)的面孔雖然嚴肅,但其實也還是寬容的。正規(guī)教學之外,課外活動是那么多種多樣:體育、演戲、編印???、假日旅行、聽演講、學做陶器、養(yǎng)花……真是花樣繁多,不過一切任學生自由參加,并不作硬性規(guī)定。圖書館里有著不算寒傖的藏書,學校附近有三家書店,出售新刊的書報雜志。學生有很好的機會接觸新的思潮和新的文化。
……
因為同級同組的關系,汝昌和我住在一間寢室里。他是天津咸水沽人,比我大兩歲,平??偸蔷}默地不大開口。細長的身材,清疏的眉眼,說起話來也是細聲細氣的。他從高中一年級才插班進來,一開始好像不大容易接近,看來他已不再是小孩,而是一個快要成熟的青年了。他從不參加體育活動,只是愛聽戲,京戲、昆曲都喜歡。他還偶爾粉墨登場,記得后來他送給我一張《春秋配》里李春發(fā)的戲裝照片,就是在燕京大學讀書客串演出時拍的。這種共同的興趣使我們找到了第一個共同點。
不久我又發(fā)現(xiàn)他喜歡詩詞,并曾熟讀《紅樓夢》。這就在我們中間出現(xiàn)了新的、更有興趣的共同點了。這時我們的談話開始多起來,談論的主題也集中在《紅樓夢》上。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晚飯以后,走出校門,經(jīng)過南樓、體育場、女中宿舍樓,到墻子河邊散步時,談論的就多半是這個。那真是興致盎然,雜以激辯,直至回到宿舍還往往不能停止。以我當時的年紀、水平,對《紅樓夢》的欣賞當然還停留在《菊花詩》和《螃蟹詠》上面。汝昌當然比我高明得多,好像已經(jīng)在注意曹家的故事和作者的生平了。可以說,這就是《紅樓夢新證》的最初的發(fā)軔。當時的談話內(nèi)容今天幾乎一點都記不起了。但汝昌的《紅樓夢》研究早在五十年前即已開始,這一節(jié)我想是可以作證的。
周汝昌本人,對這一段與容鼎昌(黃裳)同窗談學論藝的生活有更加深刻的記憶。容鼎昌當時脾氣執(zhí)拗,特別喜歡爭論抬杠,因此得了個綽號叫“小牛兒”。那時同宿舍居住的,還有后來著名的演員、文化人黃宗江,他演話劇時男扮女裝,因此綽號“小妹”。周汝昌對當年的回憶與黃裳異曲同工:每日晚飯后,情意悠閑,風日晴淑,例至校外散步,直走到墻子河畔為度,飽領落日歸鴉之趣、霞天散綺之奇。我們不光是走,嘴里當然在說笑,不知怎的,話題往往落到《紅樓夢》上來。這畢竟所因何故?今天我已解說不清了,而且所談的到底涉及哪些點或面,也是不能追憶的了。只記得曾論及一義:像《紅樓夢》這樣的中華文學之菁英,必須翻譯成一部精確的英文本,讓世界上的讀者都能領略一二。于是黃裳兄遂發(fā)一問曰:我們有紅學這個名目,可惜外國還不懂得,比如英文里也不會有這個字呀,這怎么辦?我當即答言:這有何難,咱們就coin(造)一個新字,叫Redology!“Red”的意思是“紅”,而“ology”正是表示“學”、“學科”、“學術”等抽象意義的英語詞根。
容鼎昌是八旗滿族人,祖先隸屬鑲藍旗,可能是“駐防旗”,因而落戶于京畿,這或者也是他喜歡談《紅樓夢》的一個誘因。少年時他體質(zhì)壯實,方臉、大眼睛、長睫毛,閃閃有神,流露著聰慧之氣,自小愛書如命,后來成為著名的散文家和藏書家。當年他與清秀的周汝昌都是翩翩年少,兩個少年飯后散步談《紅樓夢》,這一段佳話,真是當年南開中學的一道風景線,在歷史的時空中留下了文化的美麗,永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