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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漢學家吳其昱的寒山詩英譯本研究

2012-03-20 10:01胡安江周曉琳
外國語文 2012年5期
關鍵詞:寒山吳氏原詩

胡安江 周曉琳

(四川外語學院 研究生部,重慶 400031;四川外語學院 后勤集團,重慶 400031)

從20世紀50年代英國漢學家阿瑟·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首開寒山譯詩先河以來,寒山詩在英國盡管有多位漢學家和譯者附會詮譯,但也許是因為英國文化規(guī)范與文學傳統(tǒng)自身難以逾越的保守特性,以及寒山詩俚俗的一面與英國學院派詩人所追求的精雕細刻、廣征博引的學院派詩風存在諸多分歧,甚至也許學院派從未真正地將寒山所代表的民間詩人及其詩歌納人嚴肅的研究對象之故,寒山詩在英國的命運就像是在英國主流詩歌的星空里零星點綴的幾點星火而已。(胡安江,2009:63)然而,也許令那些學院派們始料不及的是,這點點星火在歐洲其他國家竟成燎原之勢。首當其沖的便是與英國一海毗鄰的法國。事實上,法國寒山詩的翻譯與研究是以法籍華人學者、敦煌學以及俗文學研究專家吳其昱1957年在《通報》(T’oung Pao)上用英文發(fā)表的寒山研究專論《寒山研究》(A Study of Han Shan)為標志的,它代表了當時寒山和寒山詩研究的最高學術成就。

1.選譯原則

在《寒山研究》的“致謝”部分,吳其昱感謝了法蘭西學院的戴密微教授、劍橋大學的龍彼得(Piet Van Der Loon)先生和蒲立本教授、阿瑟·韋利博士、哈佛大學的楊聯(lián)陞教授以及倫敦大學的威廉·賽門(William L.Simon)教授。很顯然,吳其昱的這篇研究專論受益于上述學者的指點與建議。從這個名單中,我們也大致可以推斷,吳氏在寫作和翻譯的過程中,曾參考了阿瑟·韋利的寒山詩譯本。此外,作者還感謝了眾多在日語和英語方面幫助過自己的人士,其中甚至包括澳大利亞漢學家傅樂山(J.D.Frodsham)等漢學研究名家。

事實上,《寒山研究》的正文除引論(Introductory Remarks)外,共分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題為《寒山身世初考》(An Attempt at the Identification of Han-shan);第二部分翻譯了有關的各種軼聞以及閭丘胤序(序末頌詩未譯),輯為《寒山傳略》(The Legends);第三部分為《詩選》(Selected Poems)。在第三部分,譯者選譯了49首寒山詩和1首拾得詩。此外,文章另有四篇附錄:(1)《智巖生平大事一覽表》;(2)《地名考:始豐與唐興》;(3)《寒山詩版本考》;(4)《〈后集續(xù)高僧傳〉真?zhèn)伪妗?。關于寒山,吳其昱依據(jù)寒山詩中提供的某些信息,為讀者勾勒了這樣一個詩人形象:

很明顯,寒山出生于一個殷實之家,年輕時家住長安和洛陽,曾為官為將。值中年之時,因厭于家庭生活,即離家做了一名釋僧。后去往天臺山,在那里一住就是30年。生活簡單而樸素,甚而遭遇貧窮,但卻怡然自得。常常靜坐冥思,否則即與國清寺的朋友豐干和拾得坐而論“道”。其詩用俗語寫成,意欲勸服“迷惘”的普通百姓像他一般崇信佛教。偶有流露對于家庭、妻兒、父母和兄弟的殷殷深情;時常思考些生與死的問題,但并不篤信所謂的長生不老之秘方;其人甚喜讀《大般涅槃經(jīng)》和《老子》。(Wu Chi-yu,1957:409)

可以看出,吳其昱眼中的寒山其實就是一個兼通儒、釋、道三教思想的世俗詩人的形象。他曾經(jīng)為官為仕,拋絕紅塵后又一度為僧為隱,甘于貧窮,樂于寫詩。這樣依據(jù)寒山詩內(nèi)證來解讀詩人身世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吳其昱49首寒山詩的選譯原則。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吳氏于300余首寒山詩中所選譯的幾乎全為寒山詩中的通俗詩作。因而,他的譯詩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了寒山作為“儒生”的一面。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以這樣的“前理解”為切入點,同時在深入細致地考證了寒山的各種傳說及生平傳略之后,大膽提出了寒山原型可能就是道宣《續(xù)高僧傳》中的釋僧智巖(577-654)的假說,并認為《寒山子詩集》序中提到的那位臺州刺史閭丘胤大約于公元623年末或624年初在天臺山拜謁過后者。(Wu Chi-yu,1957:411)

對于寒山詩,吳其昱在考查了寒山詩對當時釋家典故及佛門術語的使用情況后,指出:寒山佛理詩中近一半的術語均引自七世紀中葉以前最為盛行的《大般涅槃經(jīng)》。吳同時認為:“詩人(寒山)對《大般涅槃經(jīng)》和道教有著濃厚興趣,這二者對于六朝后期(即公元六世紀)的南中國佛教有著重要的影響。因此,我們推斷這些詩應該是不晚于公元七世紀中葉的一位深受佛教浸淫的南方僧人所作。”(Wu Chi-yu,1957:403)基于這樣的考證結果,在吳所譯的寒山詩中,也有少量詩作是用來展現(xiàn)詩人作為“釋僧”的身份。

據(jù)考,吳選譯的這49首寒山詩歌絕大部分是由說理和議論的通俗詩所組成,其中包括五言詩47首、七言詩(《自從到此天地境》)1首(第38首)、三言詩(《我居山》)1首(第49首)。主題也多以表現(xiàn)衰老、悲苦、煩愁、懷舊、勵志、酒肉、錢財、生死、婚姻、女人等“仕儒”生活的題材為主;而表現(xiàn)詩人“釋僧”身份和“隱士”生活的詩作約有15首左右。

很顯然,這樣的選譯標準一方面符合吳其昱對于寒山其人的考證和定位,當然,鑒于吳在文章的“致謝”部分曾感謝過阿瑟·韋利,因此,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推斷,吳當時對于寒山身世的考證結論亦有部分原因是受韋利譯序中的陳述之影響。事實上,吳氏所勾勒的寒山“家底殷實”、“為官為仕”、“拋妻棄子”、“為釋為隱”、“幽居天臺”的這些人生經(jīng)歷也赫然見于韋利的譯序之中。當然,還有一種同時并存的可能性,吳這樣的選譯標準是受當時法國漢學界的主流學術話語對于“俗文學”研究的興趣所致。我們注意到,當時法國漢學界對于寒山的前輩詩人王梵志的研究就多集中表現(xiàn)其“通俗詩人”的文學身份。例如戴密微教授的《禪宗:<敦煌俗文學作品(王梵志2)> 》(L’ecole du Tch’an Texts de litérature,Vulgaire de Touen-houang(Wang Fan-tcheⅡ,1958)以及《王梵志詩研究》(Etude de I’oeuvre Poétique Wang le Zélateur,1959)。也正是基于對唐代“通俗詩人”的研究,吳其昱所選譯的一首拾得詩也系通俗詩作:《少年學書劍》。

2.“充分性”的缺席

如果從傳統(tǒng)翻譯研究所主張的“對等”與“等值”觀出發(fā),某些讀者也許會立刻心生反感,并強烈質疑吳其昱寒山譯詩中某些背離所謂“忠實”與“準確”翻譯原則的地方。在這部分讀者看來,吳氏的這種“忤逆”至少體現(xiàn)在如下的這些“不當”翻譯行為之中。

2.1 過分自由的散體譯

按常理來說,用自由體來譯寒山詩是不錯的,因為寒山詩總體上不太注重平仄、對仗和韻腳這些詩律因素。但吳其昱譯詩著力于意義傳達而疏于再現(xiàn)原詩詩境的這一翻譯處理方式,無疑讓這部分讀者惱怒不已。因為在他們看來,吳譯不僅語言結構松散,而且詩歌節(jié)奏混亂不堪,韻腳基本上無從談起。如吳譯的第5首:

城中娥眉女,珠珮珂珊珊。鸚鵡花前弄,琵琶月下彈。

長歌三月響,短舞萬人看。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

The girdle ornaments of the beautiful girls in the town

Give forth their tinkling sounds.

The parrot with his raucous voice is heard among the flowers,

The guitar is strummed under the moon.

A lengthy ballad takes three months to recite.

A short dance attracts thousands of men.

Alas!it is not always so,

The lotus flower cannot endure the cold.

就節(jié)奏而言,譯詩基本上無章法可循。此外,原詩中“珠珮珂珊珊”本是個“主題——評論”型(Topic—Comment)的語法結構,可在譯文中卻被譯者和第一句拼湊在一起,而且以動詞起首。這實在是讓想看到所謂“詩性”語言的讀者失望。同時,原詩中為歷代詩家所稱道的那兩句工整的對仗(“鸚鵡花前弄,琵琶月下彈。長歌三月響,短舞萬人看?!?也譯得平淡無奇,無論在形式還是內(nèi)容方面都差強人意。

2.2 不倫不類的譯意

與韋利不同的是,盡管二人都用散體譯詩,但韋利的譯詩以直譯為主,而吳譯則主要采用了譯意的方式。例如:

第1首:寄語鐘鼎家,虛名定無益。

Please tell the ruling families

That vanity is without recompense.

第3首:學文兼學武,學武兼學文。

Having studied liberal arts and military science,

I studied military science and liberal arts.

第1首中的這兩句被譯者演繹為“請告訴那些權力世家,虛華是沒有報償?shù)摹?。實際上,中國文化里的“鐘鼎之家”本指“鐘鳴鼎食之家”(古代富貴人家),而“虛名定無益”也自然不是吳氏這種“晦澀”的詮釋方式。譯者的這種“簡單草率”型的翻譯行為,肯定會再次被前面所提到的這部分讀者詬病。因為這樣的處理似乎不僅在準確度上說不過去,就是原詩中的中國文化色彩也仿佛消失殆盡。而第3首詩中的“文”與“武”,在某些讀者看來,也被譯者“錯誤地”附會成了西方的學科分類:“l(fā)iberal arts(人文科學)”和“military science(軍事學)”。在他們看來,中國文化中的“文”實指“儒家經(jīng)典”,而“武”大致應為“拳腳射御”之術。譯者用西方的概念來衍附,似乎有“不倫不類”之嫌。第5首詩中的“琵琶”在譯文中成了“吉他”(guitar);第17首中的“黃泉”成了“地獄”(Hell)。另外,第9首詩中的“移向東岱居”的處理也讓追求“準確”與“對等”的讀者大失所望。因為“東岱”本指“東岳泰山”,相傳是治鬼之地,而譯者卻將其譯為“the Mountain of Death”。這樣的譯法在某些讀者看來,并未真正傳達出原詩中重要的文化負載意義。

3.“可接受性”的在場

實際上,作為一位知名的俗文學研究專家,再加之有作者“致謝”里感謝的那些學者在考據(jù)和語言方面的點撥,出現(xiàn)上述的詮釋方式,自然與吳氏的中文理解和英文表達沒有多大關系。因此,我們只能就其既有的翻譯成品來反證他的翻譯目的、翻譯策略以及預設讀者群。這里不妨借用翻譯規(guī)范論的相關視角來考察吳氏的翻譯行為。

在翻譯規(guī)范的理論框架中,以色列學者吉迪恩·圖里(Gedion Toury)區(qū)分了三類翻譯規(guī)范:初始規(guī)范 (initial norms)、預備規(guī)范(preliminary norms)和操作規(guī)范 (operational norms)。“初始規(guī)范”是譯者在進行實際翻譯活動之前帶有價值判斷意義的一種取舍原則:要么以原文為歸依,遵照源語規(guī)范;要么遵循目標語文化中活躍的譯語規(guī)范;由此便衍生出評判譯文的兩套標準:充分性(adequacy)與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Toury,1996:56-59)前者盡量忠實于原文的語言系統(tǒng)(linguistic system),具體表現(xiàn)為以色列學者佐哈爾(Itama Even-Zohar)所謂的“充分翻譯”(adequate translation)。而后者則表現(xiàn)為遷就目標讀者的可接受性,并因此可能犧牲原文在語言系統(tǒng)方面的某些特點。

顯而易見,吳氏譯本更多強調(diào)的是原詩基本意義的傳達,而且可以推定的是,吳所設定的目標讀者是不太了解中國古文化的英語世界的非專業(yè)人士。于是,“可接受性”就成為其譯本的關注焦點和翻譯過程中的取舍標準。因為,使用譯入語文化語境中讀者們熟悉的那些語匯,也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讓某些不太情愿或者說害怕接觸中國古典詩歌的人士在心里萌生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親近感。陌生的也許是詩人所描繪的異域世界的人間情態(tài),而熟悉的則是譯者為他們量身定做的語言表達規(guī)范。

因此,我們可以說,吳氏不僅考慮了前述的“初始規(guī)范”,即對翻譯策略的選擇,同時還考慮了所謂的“期待規(guī)范”,即目標讀者對譯作的期待。按照芬蘭學者徹斯特曼(Andre Chesterman)的說法,“期待規(guī)范”可能包括讀者對文本類型、篇章結構、文體、語域、語法的相似度、文本特征的統(tǒng)計分布、語詞的搭配與選擇等諸多方面的期待。這種期待一方面是由譯入語文化中的主流翻譯傳統(tǒng)所致,一方面則受到目標語中互文文本的影響。同時,還可能受到經(jīng)濟和意識形態(tài)因素的影響,也可能受到文化語境內(nèi)和不同文化之間的權力關系的影響。(Chesterman,1997:64)因為像寒山詩這類的詩歌在當時的整個讀者群中仍然是陌生與異樣的,因此采用上述翻譯策略,無疑就多了幾分“文學啟蒙”的味道,而這也許是早期漢學家們深信這是他們義不容辭的學術責任。也許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寒山詩在漢學研究重鎮(zhèn)的法國才得以成就后來顯赫的文學名聲。事實上,吳氏譯本在下述兩個方面均顯示出對于讀者“期待規(guī)范”的充分考慮。

3.1 增益與解釋

這一點一般被視為學者型翻譯的普遍特征。但某些讀者也許會質疑:如果在詩之正文中加入這些闡釋性或者原詩中本來沒有的評論性語言的話,那么原詩的詩意行將焉附呢?同時,在他們看來,文學翻譯,尤其是詩歌翻譯的過程中,如果把本來很含蓄的地方捅破給讀者看,實際上也就主觀地剝奪了讀者想像與神游的權利了。而且,他們還會質詢譯詩中大量插入的解釋性成分對原詩形式的損害。

如果從這些說法來看的話,吳譯中不乏這樣的實例(黑體為筆者所加)。譬如:

第5首:鸚鵡花前弄,琵琶月下彈。

The parrot with his raucous voice is heard among the flowers,

The guitar is strummed under the moon.

第11首:羅袖盛梅子,金篦挑筍芽。

They put plums in their long,wide sleeves of fine silk,

They dig out bamboo-shoots with a fine-toothed comb of gold.

第12首:慣居幽隱處,乍向國清中。

I used to live in an out-of-the-way corner,

And visit the monks of the Kuo-chi’ing Monastery.

第12首:尋究無源水,源窮水不窮。

Inquiring into the Way(Tao)is like looking for water without a source,

There may be no source but the water is everywhere.

第13首:但看北邙山,個是蓬萊島。

Take one look at the cemetery of Mont Pei-mang,

Is it a fairy land like the Isle of P’eng-lai?

第15首: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

Nothing can really compare with my frame of mind,

What more can I say?

第18首:訪覓漢時人,能無一個在。

Should we seek survivors of the Han dynasty。

Could there be one,a single soul,still in existence?

第34首:養(yǎng)女畏太多,已生須訓誘。

I think that too many girls are born,

But as they are begotten,they should be well cultivated.

第40首:或嫌袴太窄,或說衫少長。

My trousers,they say,are too narrow,

Or my robe a little too long.

可以想像,這部分讀者還能列出更多的例子來反對吳氏的翻譯行為。但我們卻應該看到譯者在譯詩過程中始終貫徹與秉守的一個翻譯原則:以自己心目中的預期讀者以及這部分讀者的“期待規(guī)范”為中心。之所以采取這樣的處理方式,是因為譯者篤信有怎樣的讀者,就需要有與之趣味相契的譯文。就如同有譯者將英國著名諷刺文學作家喬納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的《格列佛游記》(Gulliver’s Travels,1726)這部政治諷喻作品重構成兒童經(jīng)典讀物一樣。上面所列舉到的增益與解釋的例子,其實正好反映了譯者對于“翻譯目的”以及“預期讀者”的忠誠。從翻譯規(guī)范的角度來審視,它們恰好反映了譯者對于“初始規(guī)范”與“期待規(guī)范”的始終堅守和充分考慮。顯然,譯者對于那些沒有機會接觸原文或者不諳中文的目標讀者能否很好地把握原文的意髓有所顧慮。因此,在翻譯過程中便不惜氣力加入這些解釋性成分。對于預設讀者群而言,同時就寒山詩的流布與傳播而言,這樣的翻譯行為實際上并不應該遭受那些嚴苛的指責與批評。

3.2 第一人稱的敘事策略

從譯文中大量加入的第一人稱可以看出,譯者是將這些詩作當成寒山的自敘詩來看待的。這樣的處理無可厚非,因為寒山詩中本來就有這樣的暗示。而且,目標讀者一般也樂于這樣理解文學文本。不過,譯者的步伐似乎邁得更大。在某些明確提及非第一人稱的地方,譯者也同樣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敘事策略。譬如:

第7首:妾在邯鄲住,歌聲亦抑揚。

I live at Han-t’an,

My voice is melodious.

第10首:聞道愁難遣,斯言謂不真。

昨朝曾趁卻,今日又纏身。

It is said that anxiety is not easy to drive away,

But somebody has said that this is not true.

It was successfully driven away yesterday,

But it came again to burden us this morning.

第48首:沙門不持戒,道士不服藥。

I am a monk without formal discipline,

And a Taoist without taking drugs for longevity.

譯者在第7首中加入第一人稱“I”來譯“妾”。顯然他是站在“妾”本人的立場而采用了這一敘事角度,其目的也許就是為了讓讀者“親歷”其人生遭遇。在第10首“今日又纏身”句中,譯者同樣加入了第一人稱“us”。對于第48首,學界一般認為是詩人寒山用之來諷喻佛道中人的一首詩,但譯者同樣以寒山本人的敘事口吻來進行呈現(xiàn)。

關于翻譯過程中的人稱選擇,英國漢學家葛瑞漢曾有過這樣的困惑:“在李商隱某些表現(xiàn)婦女的詩中,究竟是應該用‘我’(即從婦人自身的觀點來看)還是‘她’(即從詩人的眼光去看),這是一個無法回答而且讓人費盡思量的問題?!?Graham,1965:22-23)而在吳其昱的寒山譯詩中,譯者大量采用第一人稱的敘事策略無疑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它使得譯文變得生動而富有感染力,同時詩之內(nèi)容以及詩人寒山的詩歌情懷與生存狀態(tài)也許更能在預期讀者中獲得共鳴。盡管就源本和傳統(tǒng)意義的翻譯標準而言,譯本的語言表述并不是很準確,但從贏得讀者與閱讀市場以及從所謂的“傳意規(guī)范”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翻譯處理又是無可非議的。

事實上,吳其昱本人并沒有在任何場合提及他譯寒山詩時所遵循的翻譯原則。因此,他的譯詩是以“準確”為第一要義還是以讀者的“閱讀需要”為最終旨歸,我們就僅能依據(jù)其翻譯成品所表現(xiàn)出的特點來進行大膽的推測了。如果從圖里所謂的“初始規(guī)范”來看的話,吳其昱顯然選擇了遵循目標語文化中活躍的譯語規(guī)范,因此其譯文更多強調(diào)的便是翻譯文本在目標讀者中的“可接受性”問題。眾所周知,“文本旅行至一個陌生地后,當?shù)刈g者總會以本土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傳統(tǒng)作為譯介異域文化的起點和參照項?!?胡安江,2005:64)由于要遷就目標讀者既有的語言規(guī)范,因此在翻譯過程中就不可避免地要犧牲原詩在語言系統(tǒng)方面的某些特點。

當然,從翻譯成品來看,我們還可以推知吳其昱所預設的目標讀者也許除了一般普通讀者而外,更多的還是宗教界的讀者群體,因此盡管在譯文語言表達的完整性與準確度上有所抱憾,但“禪(詩)僧”寒山的宗教思想以及寒山詩中閃現(xiàn)的宗教理念在這部分讀者中間卻是可以被輕松體驗到的,因而詩人的人格魅力與宗教情懷以及他的詩歌理想也總是可以被理解和觸摸到的。就所謂的“傳意規(guī)范”而言,吳譯本顯然實現(xiàn)了“優(yōu)化情境所需的以及所有有關各方之間的交流與溝通”的翻譯目的。

4.文本理解與翻譯表達方面的缺憾

客觀地說,任何一個翻譯文本都可能會出現(xiàn)某些不盡人意的地方。韋利譯本如此,吳其昱譯本當然也無從避免。例如在語義的準確把握方面,吳氏也許就疏于考訂。例如:

第7首:賴我安居處,此曲舊來長。

Come to the place where I live fortunately in comfort,

For this old ballad is very long.

第14首: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

Once I sat down before the Icy Cliff,

Thirty years have passed during my stay.

第16首:寄語明月樓,莫貯雙飛燕。

Please do not let mating swallows make their nest

Under the roof of houses especially when the moon is clear and round.

第17首:黃泉前后人,少壯須努力。

All men must end up in Hell.

Have a good time while you are young!

第44首:伸腳樹下眠,可憐無煩惱。

Streatching out its legs when it lies down under the tree.

How blissful it the poor creature!

第7首原詩本意是說“我的歌聲之所以悠揚動聽,是因為在我住的地方,這個曲子本來就很有來歷”。可譯者卻衍演為“來我安居處,此舊曲太長”。第14首中的“一向寒山坐”被譯成了“曾面寒山坐”。第16首中的“明月樓”本喻指相思之情,“雙飛燕”則喻指伉儷情深,然而此番意境在吳的譯文中卻變成了“不要讓交歡的燕子屋頂筑巢 /尤其是皓月當空之時”。此外,第17首詩本是用來勉勵年輕人奮進的,然而在譯者筆下卻變成了慫恿年輕人及時行樂的一種論調(diào)了:“人都會死的,趁年輕好好玩吧”;第44首中的“可憐”也非譯者筆下的“poor(可憐)”,其真正的意義卻是“可愛”(lovely or lovable)。

在上述的缺憾之外,譯本在涉及名物的翻譯時也出現(xiàn)了前后不一致的情況。最典型的就是對于“寒山”一詞的翻譯,前后竟然出現(xiàn)了四種不同的譯法①吳其昱在首句中將“寒山”譯成“Icy Cliff”的做法招致了美國學者保羅·卡恩的猛烈抨擊,他語帶譏誚地說“吳與眾不同、標新立異的地方在于他是唯一一人在詩中將“寒山”譯成了‘Icy Cliff’的譯者”。詳見:Paul Kahn.“Han Shan in English”,Renditions,Spring 1986:145.如果純粹從“寒”與“山”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的聯(lián)想意義和內(nèi)涵意義來看,譯成“Cold Mountain”自然比譯成“Icy Cliff”要好上很多,因為后者帶給人的聯(lián)想僅僅是物理層面的。然而,也許吳譯更多的是想帶給讀者一種強烈的感情與視覺沖擊,其所譯“Icy Cliff”實際上更加突出了“寒山”作為詩人隱居地的那種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與生存空間,這樣一來,讀者也許就更能為詩人在如此不濟的自然條件下也能尋回恬淡適意的心境心生欽佩了。不過,整個譯文中若先后出現(xiàn)四個不同譯名的頻繁更換,就會讓讀者感到困惑不解了。:

第6首:欲得安身處,寒山可長保。

If you want a good place to live peacefully,

The Icy Mountain is ideal.

第14首: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

Once I sat down before the Icy Cliff,

Thirty years have passed during my stay.

第31首:寒山有裸蟲,身白而頭黑。

On the Cold Mountain there is a naked creature,

His body white and his head black..

第39首:時人見寒山,各謂是瘋癲。

When people see Han-shan,

They say that he is a madman.

譯者對于洛陽城外的“北邙(山)”的處理也有前后不一致。吳在第9首詩“配守北邙宅”的翻譯中用了“the northern cemetery”,而在第13首“但看北邙山”中卻使用了“the cemetery of Mont Pei-mang”。如果像“黃泉”(譯文中出現(xiàn)兩次,譯者分別使用了“Hell”和“the other world”)這樣的文學詞匯在翻譯處理上可以追求多樣化的話,那么對于專有名詞的處理,前后統(tǒng)一也許是必要的。

除了專有名詞統(tǒng)一的問題外,在某些細節(jié)上,譯文也令人吃驚地出現(xiàn)了某些也許本不該出現(xiàn)的問題。如第7首譯詩“溪闊本藏魚”(Fish choose a wild stream in which to hide),其中的“wild”顯然系“wide”所誤。第26首“上為桃李徑,下作蘭蓀渚”(Up there a path that winds around the peach and plum trees/And below an islet blooming with orchids and iris)中“上”(up)與“下”(below)在英語表達中完全不對應。

5.結語

盡管有上述缺憾,但我們在吳譯本中卻清晰地看到了譯者在英語世界推廣寒山詩所付出的巨大努力。這從譯者始終遵循的“以人(預期讀者)為本”的翻譯原則就可以輕松洞悉。因為充分考慮了讀者的期待規(guī)范,因此這個譯本在英語世界獲得了比較廣泛的接受,除了譯者本人所預期的讀者群體之外,專業(yè)人士與俗文學研究者也以該譯本作為翻譯與研究寒山詩的底本。盡管后者對該譯本的“準確性”不以為然,但譯本在寒山身世的考據(jù)以及寒山詩基本要髓的傳遞方面所做的杰出工作,卻令這部分專業(yè)讀者不能不另眼相看。

事實也證明,后來的寒山詩研究者與譯者永遠也無法繞過吳譯本而視其不見。甚至,當時四起的批評之聲在某種程度上反倒讓吳其昱的寒山詩譯本得到了更大范圍的傳布。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該譯本在法國這個漢學研究重鎮(zhèn)的出現(xiàn),終于點燃了歐洲對于寒山詩研究與翻譯的燎原星火。正是在這樣一個話語場與社會文化語境之下,寒山詩在文本旅行的路途上又向經(jīng)典化殿堂大大邁進了一步,最終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國鑄就“金身”,修得“正果”。

[1]Chesterman Andre.From Memes to Norms[C]//Memes of Translation:The Spread of Ideas in Translation Theory.Amsterdam&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97.

[2] Chi-yu,Wu.A Study of Han Shan[J].T’oung Pao,Vol.XLV,1957.

[3]Graham,A.C.Poems of the Late T’ang[Z].Middlesex:Penguin Books,1965.

[4]Kahn,Paul.Han Shan in English[J].Renditions,Spring 1986.

[5]Toury,Gideon.The Nature and Role of Norms in Translation[C]//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Amsterdam/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96:56-59.

[6]胡安江.文本旅行與翻譯變異——論加里·斯奈德對寒山詩的創(chuàng)造性“誤讀”[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5(6):63-68.

[7]胡安江.相遇寒山——寒山詩在英國的傳布與接受研究[J].英語研究,2009(3):5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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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et’s Peak
當代美國文學中的寒山與寒山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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