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現(xiàn)嶺
(周口師范學院公共理論教研部,河南周口466001)
生活·修身·學問
——錢穆人生的另一啟示
胡現(xiàn)嶺
(周口師范學院公共理論教研部,河南周口466001)
錢穆從中小學教師最終成長為一代國學大師,除刻苦攻讀外,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克己修身的堅忍毅力和生活中求學問的實踐,同樣也是他獲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錢穆;生活態(tài)度;克己修身;生活中求學問
錢穆淵博的學識,常讓人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先生必常年埋首書齋,不然烏得有此”的推想[1]233。事實并非如此。錢穆不僅熱愛生活,而且很會生活,絕非想象中兀岸自守的道學先生:“過日子要多花樣,要多才多藝,使日子過得多彩多姿?!保?]除靜坐、郊野散步等健身習慣外,錢穆一生有五大愛好:戲曲音樂、下棋、閑談、游覽、美食。這種積極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為錢穆潛心向?qū)W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精神資源。
錢穆故鄉(xiāng)七房橋有世襲樂戶丁家班,婚慶喜事時常演昆曲助興。耳濡目染,錢穆自幼即知愛好。就讀常州府中學堂時,他于游藝班中選習昆曲生角,曾飾演《長生殿》中的郭子儀,頗獲師生好評。后因嗓音驟啞不能演唱,但愛好卻歷一生未變。昆曲以外,錢穆又好平劇和各種地方戲曲,諸如河南梆子、蘇州灘潢、鳳陽花鼓、紹興戲、大鼓書幾乎無一不好。解放戰(zhàn)爭時期,錢氏正漂泊于昆明。生活縱然清苦,但聽著名演員栗成之演唱滇劇,一直被錢氏認為是“赴滇一莫大之收獲”、“生平一番莫大之欣悅”[1]250。樂器中,錢穆尤愛吹簫:“遇孤寂,輒吹簫自遣,其聲烏烏然,如別有一境,離軀殼游霄壤間。”年過七旬,愛好依然不減,實為錢穆一生中最為快樂的享受[1]64。
象棋、圍棋是錢穆的另一人生之樂,弈技常得師友贊嘆。在三兼小學任教時,曾與一寄宿生下象棋,結(jié)果“德奎(該生)連敗,乃深服余”。直至“服弟子禮甚恭,忘其年歲之長也”[1]79。但錢穆的圍棋興趣似乎遠在象棋之上。于無錫縣四小任教時,常與一同事“同去擺譜,或同去對弈,幾乎每日必對弈一局”。但該同事弈技遠遜于錢穆。后來此人加入弈社,“積年苦學”,但取勝錢穆仍特別困難[1]90。
錢穆口才甚佳,“講解古文,巧譬善導(dǎo),旁征博引。他的國語盡皆吳音,但音吐明白,娓娓動人。有時高聲朗誦,抑揚頓挫,余音繞梁”[3]。在北京大學開選修課,因聽講人數(shù)持續(xù)增多,常由小教室換成大教室,又從大教室換至禮堂。生活中,錢穆同樣健談,乃至把聊天當成休閑的方式?!稁熡央s憶》中常常出現(xiàn)“作竟夕談”、“餐后常談”之類的話語。時間最長的閑談竟持續(xù)20個小時。他曾與蒙文通、湯用彤“三人暢談,竟夕未寐。曙光既露,而談興猶未盡。三人遂又乘曉赴中央公園進晨餐,又別換一處飲茶續(xù)談。及正午,乃再換一處進午餐而歸,始各就寢”[1]170。
錢穆對自然山水懷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這種感情源于幼年時所讀其父窗課《春山含笑賦》:“余長而愛好自然山水,殆最先影響于此?!保?]13錢穆尤喜選擇景色怡人處作為讀書治學之地。任教北大時,特選擇太廟附近“有參天古柏二百株,散布一大草坪上,景色幽茜”之處作為備課所在。一年之間,在此“或漫步,或偃臥,發(fā)思古之悠情”,而“兼羅并包,成一大體”的通史講義亦告完成[1]164。西南聯(lián)大期間,錢氏曾于宜良某寺廟中覓得佳居:“樓前一小院,有一池,上有圓拱形小石橋,四圍雜蒔花果。院左側(cè)又一門,門外乃寺僧菜圃,有山泉灌溉,泉從墻下流經(jīng)樓前石階下,淙淙有聲,匯為池水,由南墻一洞漏出寺外,故池水終年凈潔可喜?!保?]209巨著《國史大綱》亦于居此期間大體完成。
既好自然山水,游覽無疑是滿足這一愛好的最佳方式。晚年所成《師友雜憶》中,錢穆對所到之處風光著意描寫刻畫,其中抗戰(zhàn)期間的西南之行及赴美講學的部分內(nèi)容,簡直就是意興盎然的山水游記,但他仍有“惜為本書體例所限,未能一一詳述”的遺憾[1]135。居北京期間,去近郊游覽幾同于家常便飯,印象深刻的遠游亦有四次之多。西南聯(lián)大時期,雖家國飄零,內(nèi)心苦楚,但依然難以抵制桂林至陽朔一線秀美風光的誘惑。居蜀期間,又以“水程未經(jīng)三峽,陸路未上棧道,又以病胃畏寒,此下終未去峨嵋”為三大憾事[1]228。即使在生命中的最后數(shù)月,每晨關(guān)心的仍是素書樓庭院中的數(shù)棵大樹??梢哉f,錢穆的生命始終和自然山水聯(lián)系在一起。
美食之好更能顯示錢穆的生活態(tài)度。即使患有胃病,也絲毫沒有影響他對美食的傾心。在無錫三師時,曾赴江陰吃河豚:“歸午餐,始大啖,并感其味之美。晚又盡情大啖?!苯幱之a(chǎn)刀魚,“余覺味較河豚尤美,更嗜之”[1]130。其后外出旅游增多,每到一處遂盡力搜求網(wǎng)羅,以滿足此一雅好。赴開封、潼關(guān)、洛陽、濟南、包頭,對黃河鯉魚情有獨鐘。居宜良則對當?shù)乜绝喓蜔災(zāi)钅畈煌?。其中包頭之行最能見此嗜好之深。雖然已經(jīng)登上返程火車,“視手表,往返當可及火車未開。遂亟亟雇人力車去市區(qū),即在市端覓一家,進門即大叫鯉魚”。等匆匆趕回時,火車幾乎就要離站了[1]192。
廣泛的愛好和濃厚的生活情趣并不意味著自我放縱。錢穆未滿17歲即受聘于三兼小學,開始獨立謀生。十余歲的懵懂少年,驟臨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難免受到各種沖擊與誘惑。18歲的胡適就曾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在那個憂愁煩悶的時候,又遇著一班浪漫的朋友,我就跟著他們墮落了?!辈坏絻蓚€月,就學會了“從打牌到喝酒,從喝酒到叫局,從叫局到吃花酒”的整套混混行為。直到進了局子,方才痛悔前非,懸崖勒馬[4]。錢穆則憑著一種自律自維精神,克己修身,矢志向?qū)W,終有所成。
雖于三兼小學任教,但沒能進入大學始終讓錢穆引以為憾。但事已至此,唯有寓情于書能給自己帶來些許安慰。于是他決定首先從私塾時尚未讀完的《孟子》開始:“自限半日讀《梁惠王章句上》,至能全體背誦始歸家午膳。午后又去又新閉戶讀《梁惠王章句下》。如是七日,讀畢全書?!保?]77自此以后,更是隨時立下規(guī)矩并強意遵守。以前讀書,錢穆多喜隨意翻閱,雖得同事“博學”之譽,但終非學問正途。在曾文正啟示下,他決心從頭到尾通讀每一本書,慢慢地“幾十冊幾百卷的大書”,也能“耐著心,一字字,一卷卷從頭看”了[5]。由于經(jīng)書艱澀,史書易解,錢穆又效前人立下“剛?cè)兆x經(jīng),柔日讀史”之例。“每清晨必讀經(jīng)子艱讀之書,夜晚后,始讀史籍。中間上下午則讀閑雜書?!泵咳詹惠z,既有專攻之得,又收廣博之效?!懊咳毡刈x新書,必求能日知其所無”,是錢穆自定的又一規(guī)矩。于無錫縣立四小任教時,錢氏偶讀浙江官書局本《墨子》,發(fā)現(xiàn)錯誤眾多,遂有意撰寫《讀墨暗解》、《墨經(jīng)暗解》以發(fā)其覆。一度耗精瘁神,但最終還是選擇放棄。究其根源,乃因“不欲為此一端自限,妨余前進之行程?!保?]93錢氏日后能獲通人之譽,此“日知其所無”的讀書原則未嘗不是重要一因。
讀書苛求如此,于生活上,錢穆同樣勇于自我督責。就讀常州中學時,讀到曾文正《求闕齋記》,醒悟到自己也應(yīng)常求所缺,才能逐日進步。針對處事躊躇不果決的缺點,錢穆乃在每日清晨起床時“預(yù)立一意,竟日不違。日必如此,以資練習”。典型的一次是去母校拜訪同學,臨行前預(yù)立“不留宿”的信念。事畢返回時風雨大作,同學苦勸,依然嚴守己意不變。這一夜,雖然“危險萬狀”、“滿身盡濕,淋漓不已”,但錢氏自覺“別有一番風味在心頭”,并逐漸養(yǎng)成“遇一決定,即不肯輕易改變”的習慣[1]71。新婚之前,錢穆已經(jīng)立下每日必記日記的志愿?;槎Y當天迎來送往,極度忙亂,但日記一事始終縈繞心間。后來趁理發(fā)時所獲片刻閑暇,于心中默想,成小詩兩首,聊充日記,心中始覺有所寬慰。
錢氏三世不壽,祖父離世時年僅37歲,父兄亦分別以41、40歲的低齡辭世。一門孤寡,三代相傳的凄慘景象常使他心頭隱隱作痛。錢穆體質(zhì)亦差,“自辛亥年起,幾于每秋必病”。后來受某著作啟發(fā),“念不高壽,乃余此生一大恥辱、大懲罰”[1]91,從此一意追求有規(guī)律的生活,并對靜坐、散步等健身事項逐一作出詳細規(guī)定。各種健身方法中,錢穆于靜坐一項用功最多,對其佳境體會亦最深:“初如濃云密蔽天日,后覺云漸淡漸薄……瞬息間云開日朗,滿心一片大光明呈現(xiàn)??v不片刻,此境即逝,然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快樂無比?!保?]98靜坐之外,郊野散步亦是錢穆奉行的健身良法。無論早晚,必散步1小時左右,不遇風雨絕無中斷。錢穆早年抽煙,但一日上課時,課文奉戲戒煙,感于惡習不能以“無奈何自諉”,且“他日何以教誨諸生”,遂決心戒煙,甚至“形之于夢寐中”[1]90,以后更是數(shù)十年不沾此習。由于常年堅持,錢穆體質(zhì)大為改觀。除偶爾受到胃病困擾外,“健行”聲譽廣播于同事間。甚至某朋友夫人以邀其游山為名,暗中試其“腳力”是否虛傳。錢穆能享96歲高齡,躲過短壽的人生“大懲罰”,應(yīng)歸功于其自律形成的良好生活習慣。
下棋、旅游等均要耗費大量精力和時間,治學是否會因此受到影響?這正是錢穆的難得之處。早年在后宅小學教書時,錢穆即有“務(wù)使課程規(guī)章生活化,而學生生活亦課程規(guī)章化,使兩者融為一體,勿令學生作分別觀”的設(shè)想[1]107。生活中的錢穆能將生活愛好與治學、工作結(jié)合起來。于生活中悟人生,于人生中求學問,兩者相得益彰而各不相妨。
靜坐僅一健身習慣,但錢穆卻能得出人生哲理。1918年,錢穆回私立鴻模小學任教。是時學校軍樂隊常在操場演奏《中華獨立宇宙間》,而教官在歌曲中一字上總是錯慢四分之一拍。錢穆有音樂修養(yǎng),靜坐時于其他歌詞過耳不留,唯每次聽及此字,意念即動,盡力壓制仍無濟于事。錢穆因此悟出:“人生最大學問在求能虛此心,心虛始能靜。若心中自恃有一長處即不虛,則此長處正是一短處。余方苦學讀書,若果時覺有長處,豈不將日增其短處。乃身正警惕,懸以為戒。求讀書日多,此心日虛,勿以自傲?!保?]98錢穆日后不為盛名所累,年屆高齡學問仍能日進新境,不能不說是這一人生體悟之功。
錢穆好閑談,學問、人生、瑣事,無所不涉,但常有心得。在鴻模任教時,偶患傷風,錢穆并沒有太在意。同事須沛若引《論語》“子之所慎,齋、戰(zhàn)、疾”一語,勸他雖不必慌張,但也應(yīng)慎重對待。這樣一句看似沒有深意的話語卻在錢穆心中激起波瀾:“余從此讀《論語》,知當逐字逐句反己從日常生活上求體會,自沛若此番話發(fā)之”,對《論語》的理解當然也更進一層[1]101。又一次閑談中,須沛若自言性情懶散,總不長進。錢穆聞言,乃“立時得一警策”,悟出人生“勿妄自尊大,亦勿妄自菲薄。惟日孳孳,在安分守己中努力”的新信條[1]104。錢穆一生甘于平淡,不慕飛黃騰達;學術(shù)上堅守個人路向,絕不盲從潮流。這些優(yōu)秀的學人品質(zhì),完全得益于這一人生體悟。
觀賞自然、人文風光,可以放松身心,開闊視野,尤為現(xiàn)代人熱衷。但多數(shù)人為游而游,像錢穆這樣能于游中悟人生、長學問的實不多見?!逗祥e思錄》是作者泛舟太湖時“筆其遐想”而成,對文化與自然的關(guān)系體會頗深:“文化終必親依自然,回向自然。否則文化若與自然隔絕太甚,終必受自然的膺懲,為自然所毀滅。”[6]觀泰山僅一路而達頂峰,遂醒悟“人生境界亦如此,當惟辟一線上達”[1]188。乘騾車赴曲阜,感嘆亭林“在如此旅途中,默誦精思,以成其絕學”,黯然而生效法之志[1]190。拂曉赴車站,古人“楊柳岸曉風殘月”一景如在目前,乃思宋詞絕非胡適所謂之“死文字”。甚至旅途吃魚也能吃出一番對古人的“理解同情”:“北望龍門,更感鯉魚之未化為龍,乃為余之盤中物。笑謂同餐者,一部《二十五史》中,五千年來之人物,如此盤中所烹,又幾許。則又嗟嘆不已?!保?]196
錢穆傾一生精力“為國故招魂”[7],堅信中國文化自有其獨到之處,絕非西方文化所能取代。漫步清華、燕大兩校園,常將其中文化韻味作一番比較:“中國人雖盡力模仿西方,而終不掩其中國情調(diào)。西人雖亦刻意模仿中國,而仍亦涵有西方色彩。余每漫步兩校園,終自嘆其文不滅質(zhì),雙方各有其心向往之而不能至其限止。”[1]14920世紀60年代,錢穆赴日本、美國、加拿大考察、講學,獲得親身體驗西方文化的機會。每到一處,隨游隨思,觀察中西文化精神之異趣:中國人重家庭,而美國人縱是久別的母子也僅是“邀其去家敘一餐”而已[1]307。中國人重人情,而美國人“所談皆屬事務(wù),少涉人情”[1]312?!懊绹藦拈e散中覓新活動,中國人則于新活動中覓閑散。雙方情味大不同?!保?]317如此等等。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信心也在此觀察、比較中得以鞏固和增強。
作為常人,我們對大師們精深的學術(shù)造詣常有不可企及的感嘆。但錢穆的成功歷程分明告訴我們:如果能夠勤學、善思、克己、修身,普通人同樣可能獲得和大師一樣的成功。當然,這條路肯定不會太平坦。然“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樣做了,至少可以說明一點:我們已經(jīng)走在通往更高人生境界的大道上。
[1]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
[2]錢行.錢穆談如何過日子[J].基礎(chǔ)學習,2007(3):63.
[3]胡佳.錢師音容如在[M]//錢穆紀念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87.
[4]胡適.胡適自傳[M].合肥:黃山書社,1986:73.
[5]錢穆.人生十論[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1.
[6]錢穆.鄉(xiāng)村與城市[M]//湖上閑思錄.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77.
[7]余英時.一生為國故招魂:敬悼錢賓四師[M]//余英時文集:卷五.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44.
K0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9476(2012)04-0080-03
2012-02-01
胡現(xiàn)嶺(1974-),男,河南平輿人,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