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汝潔
(淄博市桓臺縣地方稅務局,山東 淄博 256400)
趙執(zhí)信的《銅鼓歌》是一首沒有收入其詩集《飴山詩集》的七言長詩。但就單篇詩歌而言,這首集外的《銅鼓歌》在清代卻幾乎是趙執(zhí)信詩歌中影響最大的一首。趙執(zhí)信在其著述中,曾三次提到他和馮廷櫆的《銅鼓歌》。一是在成書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的《談龍錄》中,趙氏云:“余昔在都下,與德州馮舍人大木廷櫆并得名,日事唱和。會有得諸葛銅鼓者,大木先成長句二十韻,余繼作四十韻。盛傳于時,皆為閣筆。”[1](P539)二是在雍正九年(1731)的《懷舊集》中,趙氏云:“德州馮廷櫆大木,亦鄉(xiāng)同年也。壬戌榜進士,明年授中書。詩才清拔,恒與余唱和,并以《諸葛銅鼓詩》得名,阮翁稱曰‘二妙’”[2](P319)三是在雍正九年(1731)的《馮舍人遺詩序》中,趙氏云:“德州馮大木先生,余與同舉于鄉(xiāng),兄事之。及后同在館閣,以詩相資也。朝士有得諸葛銅鼓者,先生與余各賦長歌,于時名輩自漁洋公而下,莫不斂手。漁洋遂欲裒兩人酬唱之篇為《二妙集》行諸世,先生與余并辭,乃止。……既而與余悉芟比年所作《銅鼓》諸什,不欲有所依附耳?!盵3](P380)在《馮舍人遺詩序》中,趙執(zhí)信說明他與馮廷櫆詩集中之所以刪去《銅鼓歌》等被王士禛欣賞的詩篇,是二人均不愿靠依附這位當時的文壇領袖而出名。
馮廷櫆(1649-1700),字大木,山東德州人??滴跏吣?1678)與趙執(zhí)信鄉(xiāng)試同榜,康熙二十一年(1682)進士,官內閣中書,著有《馮舍人遺詩》六卷。馮廷櫆的《銅鼓歌》因集中不存,現(xiàn)已不可見,而趙執(zhí)信的《銅鼓歌》卻因被刊入阮元《廣陵詩事》和沈可培《濼源問答》而流傳至今。1987年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清詩紀事》、1993年齊魯書社出版的《趙執(zhí)信全集》以及2002年黃河出版社出版的《趙執(zhí)信詩集箋注》,都據(jù)《廣陵詩事》載入了趙執(zhí)信的《銅鼓歌》。①蔣寅在《王漁洋與趙秋谷》一文中說:“如今兩家(趙執(zhí)信、馮廷櫆)集中都不存《銅鼓詩》,享譽一時的名作竟因年少意氣而不傳于后,未免令人遺憾。”[4](P185)顯系失考。
阮元(1764-1849),字伯元,號蕓臺,又號雷塘庵主,江蘇儀征人,世居揚州。乾隆五十四年(1789)進士,官至體仁閣大學士。曾主編《經籍纂詁》、??妒涀⑹琛?、匯刻《皇清經解》等書,對乾嘉經學有重要影響?!稄V陵詩事》十卷是記錄清初至清中葉揚州文人事跡的一部筆記。此書嘉慶六年(1801)初刊于浙江節(jié)暑,光緒十六年(1890)京師揚州會館重刊,曾收入嘉、道年間《文選樓叢書》及民國年間《叢書集成初編》,故而流傳較廣。《廣陵詩事》卷五云:
揚人多為《銅鼓歌》,明《劉顯傳》載“諸葛銅鼓”事。鼓為王勤中所藏。趙秋谷詩盛傳于時,題曰“諸葛銅鼓”。獨汪蛟門主伏波而不言諸葛。蛟門為漁洋門下士,秋谷始為漁洋所稱引,繼乃反攻漁洋,并及蛟門《浯溪碑詩》事,抵之于地。自為《談龍錄》云:“蛟門效吾《諸葛銅鼓詩》作歌”云云。其實秋谷《諸葛銅鼓歌》,集中不載。乾隆丁未,曲阜桂未谷(馥)從顏運生(崇椝)家錄出,洋洋四十韻,叫囂不已,蓋秋谷手書以貽顏考功(光敏)者。秋谷序馮大木舍人詩云:“此詩因經阮翁所賞,故反棄之?!痹^此說不然。考銅鼓本造于黔粵瑤壯部落,蓋瑤壯之富者造此鼓,遇警則敲,以聚種類耳。伏波想亦得之于征蠻時,非自造也。事詳載《隋書》。秋谷不讀書,空疏多舛,故暮年自訂詩集時刪之不載,蓋自知其舛,懼有反稽之者。蛟門主伏波而不言諸葛,此其考證精核,宜為秋谷所妒矣。(秋谷曾竊取閻百詩語寓書漁洋,以攻《三昧集》。然百詩之學,秋谷豈能窺其崖岸哉?)今附秋谷詩于后。[5]
阮元的這段筆記,記載了趙執(zhí)信《銅鼓歌》早期流傳情況。顏崇椝,字運生,號心齋,山東曲阜人。乾隆三十五年(1770)舉人,曾官江蘇興化知縣,有《摩墨亭稿》《種李園集》等著述。顏崇椝是顏光敏的曾孫,與桂馥是同鄉(xiāng)友人。桂馥(1736-1805),字冬卉,號未谷,乾隆五十五年(1790)進士,曾官云南永平知縣,清代著名文字學家,有《說文解字義證》《晚學集》《札樸》等著述。其《札樸》卷十《滇游續(xù)筆·銅鼓》云:“銅鼓形如坐墩,中空無底,面多花紋,無款識。云南、四川、廣東多有??滴踔谢虻靡幻?,吾鄉(xiāng)趙秋谷贊善為賦《諸葛銅鼓歌》。讀其詩皆相傳臆度之詞,無武侯實據(jù)。”[6](P15)可知桂馥確實見過趙執(zhí)信的《銅鼓歌》。
阮元在書中說《銅鼓歌》“蓋秋谷手書以貽顏考功(光敏)者”,應大致不錯。顏光敏(1640-1686),字遜甫,一字修來,號樂圃,山東曲阜人,康熙六年(1667)進士,官至吏部考功司郎中,康熙二十五年(1686)卒于官,著有《樂圃集》。趙執(zhí)信康熙十八年(1679)中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在京城為官期間,顏光敏、趙執(zhí)信均與王士禛來往密切。顏光敏精于書法,王士禛曾多次請顏光敏代筆書寫詩文。如康熙二十二年(1683),王士禛為趙執(zhí)信畫像題詩,曾請顏光敏代筆題于畫幅。趙執(zhí)信與顏光敏的直接交往也有文獻可證??滴醵?1683)四月,趙執(zhí)信同年翰林院編修孫卓奉使安南,行前托趙執(zhí)信請顏光敏為其寫序。趙執(zhí)信致函顏光敏云:“日者疏聆雅誨,心常耿耿,每欲奉求法書,未敢唐突。敝同年孫予立,同有傾企之私。今奉使安南,欲得贈行數(shù)語,倘不吝珠玉,初旬幸賜下也。尚容面頌不宣。上修翁先生。弟執(zhí)信再拜?!盵7](P106)由此來看,《銅鼓歌》由趙執(zhí)信書贈顏光敏是極有可能的,沈可培《濼源問答》的記載也可印證。是書卷十一云:
秋谷撰《馮大木詩序》云:“朝士有得諸葛銅鼓者,先生與余各賦長句,于時名輩自漁洋公以下莫不斂手。漁洋遂欲裒兩人酬唱之篇為《二妙集》行諸世,先生與余力辭,乃止。既而與余悉芟比年所作《銅鼓》諸什,不欲有所依附”云云。是則因漁洋一言之推許,反自棄其詩,其傲誕如此!今《飴山全集》既不載《銅鼓詩》,人無從見之。秋谷嘗書贈曲阜顏修來,長山校官桂馥從顏氏錄副見示,因亟錄之。[8]
沈可培(1737—1799) ,字養(yǎng)源,一字春源,號蒙泉,晚號向齋,浙江嘉興人,乾隆三十七年(1772)進士,官直隸安肅(今河北徐水)知縣,辭官后主持山東濼源書院。所著《濼源問答》一書,就是他主持濼源書院時為學生解答經史子集問題的匯編,有嘉慶二十年(1815)雪浪齋刻本。沈可培記錄的《銅鼓歌》是“桂馥從顏氏錄副見示”。所以,從文獻上來說,與阮元《廣陵詩事》同源。但兩種版本的《銅鼓歌》在文字上存在十馀處差異,今校于下:
黃門之家藏銅鼓,傳自諸葛征南方。形質猶存古初意,膚理自發(fā)青碧光。斑駁有似對彝鼎,負(“負”,《濼源問答》作“圓”)虛真類懸橐囊。側列八卦斷續(xù)起,細看花鳥參差翔。蟾蜍水獸各殊狀,爪牙尾鬣森然張。繩穿(“穿”,《濼源問答》作“貫”)四耳槱木擊,大聲水面聞彭彭。當時龍起南陽臥,震動天地如子房。三分籌策指顧定,手揮漢日提天綱。益州割據(jù)非得已,偏安兩立無時忘。托孤以后蠻獠亂,當車奮臂多螳螂。渡瀘五月冒煙瘴,禽縱無異驅群(“群”,《濼源問答》作“犬”)羊。天威遂使南人服,不毛之地通梯航。爾日鑄此何處用,輸銅鼓冶煩工商。將謂鉦鼓變新制,軍聲直挾風與霜?;蚴钱愑蛭褰鹄N兵鑄器追秦皇。不然功成用作樂,琴瑟鐘磬同鏗鏘。抑將永留鎮(zhèn)反側,聞聲惕息懷天王。前人有作各深遠,后世耳目徒荒唐。如何神物不自愛,甘被棄置居蠻荒。淫祠祭賽時考(“考”,《濼源問答》作“方”)擊,椎牛置酒為歡慶。酋長收藏三四(“三四”,《濼源問答》作“二三”)面,即得竟(“竟”,《濼源問答》作“境”)內稱豪強。術士附會為詭說,鼓一失去蠻當亡。晉唐以來二千(“千”,《濼源問答》作“十”)載,沈埋銷毀誰能防?此面獨完入都市,市人爭得知其詳。度計尺寸較厚薄,銅斤論價猶嫌昂。黃門好古適(“適”,《濼源問答》作“忽”)相值,萬錢買得什襲藏。一時巨手制篇詠,高調與鼓爭輝煌。我讀韓蘇石鼓詩(“石鼓詩”,《濼源問答》作“歌石鼓”),推原周代搜岐陽。中興耆耇天所與,從臣才藝人(“人”,《濼源問答》作“臣”)之良。臥龍借使生此際,仲甫召虎難抗行。炎德已燼時不造,流星遂墜天西芒。遺物空存有此鼓,遭時亦晚堪悲傷。昌黎眉山久淪喪,眼前作者誰頡頏?陋儒托借成口實,六丁何不下取將?應為近人去古遠,舉動往往隨顛僵。腥銅澀鐵皆競進,大器視若揚秕糠。留此時時發(fā)聲響,驚豁瞇目開癡腸。吁嗟黃門好秘惜,無以得意輕播揚。至寶已為人所識,恐有耳食思奪攘。天晴日皎我(“皎我”,《濼源問答》作“暖吾”)輩至,請君始出陳高堂。
從校記來看,《濼源問答》本有明顯刊誤,如“晉唐以來二千載”句中“千”誤作“十”。其他異文很有可能是傳抄所致。比較來看,文字上還是《廣陵詩事》本勝于《濼源問答》本。
趙執(zhí)信《銅鼓歌》在《廣陵詩事》中是作為上引筆記的附錄刊入的,阮元這則筆記正文卻有嚴重失實之處,不得不辨。
其一,被趙執(zhí)信擲于地下的汪懋麟詩,是一首關于浯溪磨崖碑的詩,與《銅鼓歌》無關。趙執(zhí)信《談龍錄》云:
長篇鋪張,必有體裁,非徒事拉雜堆垛。余昔在都下,與德州馮舍人大木廷櫆并得名,日事唱和。會有得諸葛銅鼓者,大木先成長句二十韻,余繼作四十韻,盛傳于時,皆為閣筆。江都汪主事蛟門懋麟,王門高足也,內崛強,阮翁適得浯溪磨崖碑,蛟門亟為四十韻以呈,阮翁贊之不容口,以示余。余覽其起句曰:“楊家姊妹顏妖狐?!卞釘S之地。曰:“詠中興而推原天寶致亂之由,雖百韻可矣,更堪作爾語乎?”阮翁為之失色者久之。[9](P539)
阮元所說“蛟門為漁洋門下士,秋谷始為漁洋所稱引,繼乃反攻漁洋,并及蛟門《浯溪碑詩》事,抵之于地。自為《談龍錄》云:‘蛟門效吾《諸葛銅鼓詩》作歌’云云。”趙執(zhí)信《談龍錄》中并沒有“蛟門效吾《諸葛銅鼓詩》作歌”這句話,他將汪懋麟的詩擲于地下是因為他“詠中興而推原天寶致亂之由”“徒事拉雜堆垛”,與《銅鼓歌》無涉。汪懋麟有《銅鼓歌為樹百給事作》,其中有句云:“或稱此鼓由文淵,主人意思殊不然。工金工木玅諸葛,考之紀載多流傳。書生異同且高閣,吾欲當筵作杯杓?!盵10]當時田雯亦有《銅鼓歌為孫給諫樹百》詩,也有這樣的詩句:“識者云是諸葛制,渡瀘五月真英雄?!ㄣ~鼓鑄南郡,亦曾有此將無同?!瓏@息博物張華死,考征辟事方朔窮?!盵11]即是在當時就有銅鼓為馬援制作和諸葛亮制作兩說,難以定論。持“諸葛銅鼓”說的不惟趙執(zhí)信,即便是博學的朱彝尊和王士禛也主張此說。所以,阮元說趙執(zhí)信“暮年自訂詩集時刪之不載,蓋自知其舛,懼有反稽之者”,純系揣測無根之談。
其二,阮元說“秋谷曾竊取閻百詩語寓書漁洋,以攻《三昧集》。”此說更為荒唐。王士禛《唐賢三昧集》刊布后,閻若璩曾致函趙執(zhí)信,談論《三昧集》中地理、??狈矫娴氖д`,于信末他特別囑咐趙執(zhí)信說:“竊以阮亭先生才最高,名滿海內,獨少集眾思、廣忠益工夫,遂不克無遺憾。偶發(fā)憤一道,不敢以聞他人也。愿先生為我秘之。”[12](P147)顯然,閻若璩怕得罪王士禛,讓趙執(zhí)信別把信上的內容說出去。后來趙執(zhí)信著《談龍錄》,將閻若璩的這封信節(jié)略收入,而于此條開頭便說:“山陽閻百詩若璩,學者也?!短瀑t三昧集》初出,百詩謂余曰……”[13](P536)此將本條的來源交代得明明白白,可見阮元所說的“竊取”毫無道理。阮元說趙執(zhí)信在學問上遠不如閻若璩,趙執(zhí)信在為閻若璩寫墓志時就曾這樣說:“信之學視先生(若璩),蓋溪沼之于江河也,而先生顧盛稱其(執(zhí)信)詩文,自以為不及。”[14](P444)二人各有所長,不必以長較短。阮元在此厚誣趙氏,且以閻氏學博奚落趙氏不學,顯得尖酸過甚。
趙執(zhí)信說馮廷櫆與他寫了《銅鼓歌》這樣的長詩后,“盛傳于時,皆為閣筆”“于時名輩自漁洋公而下,莫不斂手”等等,并不符合事實。除上引汪懋麟、田雯詩外,王士禛《漁洋續(xù)詩》卷十六也有《銅鼓詩為孫樹百給事賦》七言律詩一首,詩云:“征蠻壁壘沒寒煙,誰遣錞于異代傳?丞相天威播南詔,中原王業(yè)起西川。洛陽金馬題門日,渭水銅人別漢年?;厥着d亡已陳跡,岑牟一笑晚風偏?!盵15](P1025-1026)王士禛和汪懋麟的詩集都是編年的,二詩均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2)。王士禛的詩曾請顏光敏書寫過,《顏氏家藏尺牘》卷二有王士禛一札,云:“《銅鼓詩》一首,籍法書為重,祈出署時拂冗即書賜下。感切、感切?!盵16](P78)王士禛的詩與汪懋麟《銅鼓歌為樹百給事作》、田雯《銅鼓歌為孫給諫樹百》,詩題中標明的“孫樹百給事” “樹百給事” 和“孫給諫樹百”應是一人,即孫蕙。孫蕙(1632-1686),字樹百,號泰巖,一號笠山,山東淄川人,順治十八年(1661)進士,官江蘇寶應知縣,康熙十四年(1675),以卓異擢授戶科給事中。康熙二十年(1681)充福建鄉(xiāng)試副主考官,試畢返程時在家鄉(xiāng)停留了一段時間,康熙二十一年(1682)春返京??滴醵?1684),孫蕙丁父憂歸家守制,服未闕,便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春卒于家,生平見高珩《戶科給事中樹百孫公墓志銘》。從孫蕙履歷來看,康熙二十一年(1682)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他在京城,這與王士禛《銅鼓詩為孫樹百給事賦》和汪懋麟《銅鼓歌為樹百給事作》作期相合。
趙執(zhí)信《銅鼓歌》中有 “黃門之家藏銅鼓”句,汪懋麟《銅鼓歌為樹百給事作》有“何幸黃門作知己”句,田雯《銅鼓歌為孫給諫樹百》中有“黃門何處得此鼓”句。“給事黃門侍郎”是漢代官職,趙執(zhí)信、汪懋麟、田雯在詩中用“黃門”稱“給事中”這一官職,這與孫蕙時任戶科給事中正合。另外,田雯《銅鼓歌為孫給諫樹百》詩中還有“萬仞芙蓉縛書屋,但使捆載懸當中”句,孫蕙的書齋名正是“萬仞芙蓉齋”。孫蕙的同鄉(xiāng)、曾為孫蕙做過幕僚的蒲松齡就有《臥萬仞芙蓉齋聽棋客爭道》和《過孫給諫芙蓉齋》兩首七律。趙執(zhí)信與孫蕙不但是鄰縣大同鄉(xiāng),而且還沾親帶故??滴醵?1684)正月初五日,孫蕙之父孫克己(1604-1684)卒。孫克己《墓志銘》為張玉書撰文,趙執(zhí)信書丹。趙執(zhí)信外祖為淄川孫琰齡,與孫克己為同族兄弟,故趙執(zhí)信在《墓志》中自稱“愚甥孫”。②所以,趙執(zhí)信《銅鼓歌》中的“黃門”應該就是孫蕙,銅鼓是孫蕙的藏品。這就可以斷定阮元所說的王勤中,肯定不是趙執(zhí)信、汪懋麟詩歌中所說的“黃門”。趙蔚芝、劉聿鑫《趙執(zhí)信詩集箋注》云:“《廣陵詩事》言王勤中藏之,未知即此詩所言‘黃門之家’否?!盵17](P1862)可不必再疑。
趙執(zhí)信《銅鼓歌》的作期,李森文《趙執(zhí)信年譜》系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趙蔚芝、劉聿鑫《趙執(zhí)信詩集箋注》云:“馮氏(指馮廷櫆)成進士入都在康熙二十一年壬戌,此詩寫作時間當在壬戌或壬戌之后?!盵18](P1861)通過參照王士禛《銅鼓詩為孫樹百給事賦》和汪懋麟《銅鼓歌為樹百給事作》作期,趙執(zhí)信這首詩當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
趙執(zhí)信的《銅鼓歌》不僅在當時轟動一時,自乾隆朝起也屢屢被學人提及,除上文所述桂馥、阮元、沈可培外,錢泳《履園叢話》和王培荀《鄉(xiāng)園憶舊錄》均有記載。此外,清中葉翁方綱及晚清張之洞都曾寫過《銅鼓歌》,兩人的詩中也都提到了趙執(zhí)信的《銅鼓歌》。趙執(zhí)信的詩歌受到后人重視,當然與他在康熙詩壇的地位和影響有關。康熙四十八年(1709),趙執(zhí)信著《談龍錄》攻訐王士禛的人品、學問及詩學、詩作,趙執(zhí)信與王士禛交惡公開化,這在當時詩壇上引起軒然大波。于是,趙執(zhí)信自言因不愿依附王士禛出名而刪棄的《銅鼓歌》,自然就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之一。再者,乾隆三十二年(1767),無錫劉執(zhí)玉編選《國朝六家詩鈔》,趙執(zhí)信列六家之一,這進一步凸顯了趙執(zhí)信在康乾詩壇上的地位。這些都是趙執(zhí)信《銅鼓歌》在其身后被關注的一些因素。翁方綱的《銅鼓歌題曲阜顏氏拓本》是以賞鑒古董的眼光來寫的,有助于人們了解趙執(zhí)信當年所見的銅鼓形制,因節(jié)錄于此:
桂君昔拓顏氏鼓,宋生今示秋谷詩。秋谷詩蓋觀鼓作,我賦拓本嗟已遲。手量面徑一尺四,雕紋十匝繚繞之。雷回絡索乳交暈,庚庚細理砂畫錐。一十二辰作陽識,儼如漢鑒神衛(wèi)施?;蛟品ɑ蛑T葛,前后皆說東京遺。傳聞伏波定交趾,駱越聲震西南夷。厥初蓋以銅易革,調和燥濕均參差。綴以鼃形面八角,逮乎諸葛西蜀為。渡瀘而后制滋廣,三川百粵沿其規(guī)。諸獠諸峒以次鑄,度以大小隨高卑。張庭置酒集子女,金釵扣應都老期。宮商呼吸和子母,丹黃藥淬分雄雌。含風吟嘯出蝸篆,午陰風雨來渺瀰?!瓨菲源斯墨@何歲,想近孔壁鏘金絲。諸老同時定詳說,魯薛弟子辭何疑。我題欲作科斗篆,配爾古綠苔花奇?!髟娨约念伵c桂,那敢秋谷相攀追。[19](P617)
從詩中“桂君昔拓顏氏鼓”“樂圃此鼓獲何歲”兩句來看,翁方綱認為銅鼓為顏光敏所藏,這是誤解。上文已考得趙執(zhí)信所詠銅鼓為孫蕙之物。朱彝尊曾說顏光敏癖好收集金石文字,“得金石文,恒懸之屋壁”。[20](P299)翁方綱所得顏氏拓本應是顏光敏拓自孫蕙家。趙執(zhí)信的《銅鼓歌》經桂馥從顏家抄錄傳播,或因此使翁方綱誤解為桂馥曾自顏家拓得銅鼓拓本了。
翁方綱的《銅鼓歌》是一首純詠物詩。與翁方綱不一樣,張之洞的《銅鼓歌》則是一首意在敘述其先人功業(yè)的“述祖德詩”。先將張之洞《銅鼓歌》錄于此:
咸豐四年黔始亂,播州首禍連群苗。列郡擾攘自戰(zhàn)守,盤江尺水生波濤。府兵遠出連城陷,合圍呼嘯姎徒驕。純皇天章久愈炳,義民豈惑狐鴟妖。我先大夫慷慨仗忠信,青衿白屋皆同袍。吳公祠下水清泚,百口并命甘一朝。沖焚罌聽賊計盡,鑿門而出窮追鈔。民兵五千憑感激,疾如振籜覆其巢。奢香系頸降道左,濟火革面居前茅。不見援師助空弮,那有饋餉分簞醪。三城百寨并掃蕩,箐谷黯黮湔腥臊。收其積聚供館谷,放其牛馬還林皋。俘其子女赦不殺,授之畬田使耕薅。清酒一鍾亦不飲,獨取一物深于丁寧短于鼛。降夷稽首述故事,傳自漢相安獞猺。嗚呼漢相信神武,拜表討賊先不毛。豈不知秦川宛洛皆爭地,未清堂奧難及郊。堤官隗構四郡戴,攻心一語參軍教。范銅為鼓賜酋長,坎地寶護埋山坳。歲時祀鬼乃敢擊,蘆笙巫唱紛嗷嘈。不然戰(zhàn)斗合徒眾,花鬘赤腳奔相招。一面足可直百牸,擅一為富擅十為酋豪。鼓亡苗滅古記語,以威報虐將焉逃。鬼方冀方遠遙遙,致之重煩氈席包。連駑銅牙雖罕覯,此物猶見天威萬古懸云霄。圍徑四尺修八寸,四耳無當約其腰。文螭蟠拏朱鷺翥,細乳三百有二相周遭。仿佛篆文不可辨,屢煩畫肚終牙聱。土花紺碧沁肌理,雷紋宛轉環(huán)皋陶。中心瑩滑不留手,恰受二尺楢椎敲。良辰會客風日美,水面考擊鳴蒲牢。如觀溪峒跳明月,宰牛呷酒歡相邀。忽然蠻風卷瘴雨,中有鐵馬聲蕭蕭。一擊再擊轉激楚,戰(zhàn)場萬鬼皆啼嗥。不用趣戰(zhàn)用行酒,銅龍悲憤發(fā)長號。國初諸老始賞詠,黃湄秋谷俱清超。查氏書堂復繼起,徒為玩物爭抽毫。我聞燕然既振旅,仲山寶鼎來歸朝。此詩述德因愛物,子孫永寶當不祧。藏之宗祏無忘在莒事,亦知乃祖乃父于國宣勤勞。剖符領郡三十載,不蓄長物甘蕭條。羅施石丑不足載,此鼓只如薏苡來南交。圣人有道四夷服,何用大食日本歌金刀。[21](P1217)
這首詩從咸豐四年的“黔亂”寫起,敘寫其祖父平息叛亂后獲得被苗民信為神物的銅鼓,以寫銅鼓而述其先人之功業(yè)。張氏在詩中說趙執(zhí)信等人作《銅鼓歌》不過是“徒為玩物爭抽毫”,言外之意,就是張之洞認為趙執(zhí)信等人所寫《銅鼓歌》僅僅是詠物而已,無甚深意,在題材上不如自己這篇紀實性“述祖德詩”更有價值。讀張之洞的這首詩,能夠引發(fā)我們進一步思考:趙執(zhí)信的《銅鼓歌》作為一首詠物詩,何以會在當時轟動一時?我覺得趙執(zhí)信的《銅鼓歌》洋洋四十韻,在詩歌上稱得上是長篇大作。同時,這首詩在結構上起承轉結,序次井然,顯示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才華,這是這首詩在藝術上讓讀者折服的原因。此外,趙執(zhí)信的《銅鼓歌》在當時之所以會產生轟動效應,應該還與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有一定關系。
據(jù)《清史稿·圣祖本紀》記載,康熙二十年(1681)十月二十八日吳世璠在云南自殺,至此持續(xù)了八年之久的“三藩之亂”徹底平息,這是清初的重大歷史事件。趙執(zhí)信作《銅鼓歌》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距云南平定也就一年有馀,此時“三藩之亂”還應是國人尤其是知識階層沒有淡忘的話題。銅鼓出于西南地區(qū),趙執(zhí)信的詩中又敘寫了諸葛亮平蠻,這就極易使時人聯(lián)想到剛剛過去的西南戰(zhàn)事。這樣,趙執(zhí)信的這首詠物詩就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有了關聯(lián),因此它也就格外能引發(fā)讀者的閱讀興趣。趙執(zhí)信的《銅鼓歌》之所以轟動一時,應該有這樣的社會背景因素。
注釋:
①齊魯書社本《趙執(zhí)信全集》校勘欠精,《銅鼓歌》有兩處誤植:“渡瀘五月冒煙瘴”句,“瀘”誤作“滬”;“遭時亦晚堪悲傷”句,“亦”誤作“已”。后一誤《趙執(zhí)信詩集箋注》亦誤。
②《墓志》現(xiàn)存淄川奎山孫蕙故居。參見趙蔚芝《蔚芝詩選》之《觀孫蕙父子墓志銘石刻及其故居》,香港天馬圖書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2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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