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龍*
人身保險金請求權與第三人損害賠償請求權競合問題研究以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件為切入點
文◎葛龍*
本文案例啟示:在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件中,如果被侵權人自身購買了人身意外傷害保險,被侵權人作為權利主體得依損害賠償糾紛對機動車保有人主張損害賠償請求權。同時被侵權人由于事前與保險公司存在保險合同關系,其又可依據保險合同約定對保險公司主張保險金請求權。一種權利基于損害賠償糾紛而產生,另一種權利則基于保險合同約定的保險事由出現而獲得,兩種權利可以一同行駛,不存在相互補充的問題,更加不存在兩權并行而使權利人獲得利益之問題。
[基本案情]原告楊恒于2011年在行車途中與被告宋河發(fā)生交通事故,該起事故致其本人及其子受傷,兩車車損的后果。經交警部門認定:楊恒無責任,宋河負事故全部責任。后楊恒與被告就賠償事宜協(xié)商不成,遂將宋河及為其車輛承保的保險公司訴至法院,要求被告賠償本人及其子的醫(yī)療費等各項費用。后經法院調解結案,被告保險公司賠償楊恒醫(yī)療費、誤工費等,及其子醫(yī)療費、護理費等各項費用。楊恒之前為其子在學校投保人身意外傷害險,當楊恒拿著兒子因此次事故而支付的醫(yī)療費等費用票據找保險公司理賠之時,被告知已經過法院判決的賠償,保險公司不再進行理賠以免當事人獲益。后楊恒與保險公司協(xié)商理賠不成將保險公司訴至法院。
我國實行機動車交通事故第三者責任強制保險制度,其目的是當機動車駕駛人對第三人侵權并造成損害之時,能夠對被侵權人進行及時有效的救治,保障被侵權人的生命權及健康權。如果被侵權人自己又在保險公司購買了人身意外傷害險的話,那么基于機動車駕駛者的侵權行為而產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及基于保險合同而產生的對保險公司的保險金請求權該如何行使?筆者認為,生命權及健康權作為人權體系中最重要的權利是不能用金錢價值來衡量的。因此也不存在當被侵權人權利受到侵害得到侵權人的賠償,同時基于保險合同而得到保險公司理賠而獲得利益的問題。因此當機動車交通事故對被侵權人造成人身損害,如果被侵權人同時又是人身意外傷害險的被保險人時,其可同時行使對侵權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及對保險公司的保險金請求權,二者并行不悖,并不存在互為補充的情況。
《憲法》作為國家的根本大法是制定其他法律的基礎,任何法律的制定及依據法律的司法實踐活動都不得與其抵觸。我國《憲法》在第二章第13條規(guī)定:“凡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任何公民享有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的權利,同時必須履行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的義務。”可見國家從憲法的角度肯定我國公民享有的基本人權受到法律的保護,而人權中的生命權及健康權無疑是人權體系的核心。
2009年頒布施行的《侵權責任法》對憲法中的人權體系又進行了進一步的細化列舉,包括生命權、健康權、姓名權等基本權利。在該法中,生命權及健康權作為基本權利羅列的順序處于第一及第二的位置,無疑彰顯了國家對人的生命權及健康權的尊重程度。而以《侵權責任法》的形式對生命權及健康權進行立法保護更加彰顯了國家對生命權及健康權保護的力度,也為我國的司法實踐活動提供了切實可靠的具有操作性的法律依據。
“所謂請求權競合,是指一個自然的事件,符合不同的請求權的法律構成要件,產生不同的請求權,而這些請求權的目的只有一個?!保?]也有學者認為“請求權的競合是指因具體的民事行為同時違反了兩種以上的法律規(guī)范,具有兩種以上法律關系的特征,從而在法律上同時產生多種的民事責任,亦即同一法律事實符合數個法律規(guī)范的條件,致使發(fā)生這數個法律規(guī)范都可以適用的一種法律現象?!保?]無論哪種定義均承認產生請求權競合的觸發(fā)因素為一個不可分的法律事實,即由一個能夠被法律所評價的事件,符合了不同請求權的構成要件,產生了不同的民事責任,最終產生了不同的請求權。不同之處在于產生請求權的基礎是符合不同請求權的構成要件亦或是觸犯了兩種以上的法律而符合不同法律對于請求權產生的構成要件。不難看出第一種定義所闡釋的請求權競合比較寬泛,其認為只要符合不同請求權構成的條件,產生不同的請求權即構成請求權競合,可以理解為廣義的請求權競合。第二種定義將一個侵權行為同時受到兩種以上法律規(guī)制作為請求權產生競合的前提,無疑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請求權競合的范圍,可以理解為狹義的請求權競合。
在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件中,當被侵權人在侵權事故發(fā)生之前購買了人身意外傷害險時,其基于機動車駕駛者的侵權行為同時產生了兩種請求權即對機動車駕駛者行使的損害賠償請求權與對保險公司行使的基于保險事故發(fā)生時產生的保險金請求權。一個能夠被法律所評價的事件,滿足了兩個請求權構成的條件,產生了兩個不同的請求權,亦即第一種定義所描述的廣義的請求權競合。
我國法律也對請求權競合予以承認,并且以法律的形式加以規(guī)范,確定了行使規(guī)則?!逗贤ā返?22條對請求權競合情況下的行使規(guī)則是這樣規(guī)定的:“因當事人一方的違約行為,侵害對方人身、財產權益的,受損害方有權選擇依據本法要求其承擔違約責任或者依據其他法律要求其承擔侵權責任”。通過分析法條可以看出,對于此種情況下出現的請求權競合,法律規(guī)定是擇一行使。當合同一方當事人因為合同相對人的違約行為所造成的人身或者財產權益受到損害向法院提起訴訟時,法院作為糾紛的裁判者應該向當事人釋明其案件是違約行為與侵權行為的競合,由當事人自由選擇自己主張的權利,但是二者不能同時行使。當事人也應該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綜合衡量二者的舉證責任及獲賠程度對兩個請求權進行選擇?!逗贤ā分幸?guī)定的請求權競合的情況是被侵權人已經與侵權人事先定有某種合同,由于違約方違反合同在先而導致的違約及侵權的后果,進而產生了請求權的競合。例如:乘客乘坐公交車,公交車急剎車導致車上乘客受傷就是典型的違約損害賠償請求權與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競合的情形。此種情況下,乘客只能選擇不同的請求權擇一行使。在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中,被侵權人(相對于機動車駕駛人的第三者)與侵權人雙方事先并不存在法律上的合同關系,因此當侵權行為發(fā)生之時也自然不適用《合同法》關于請求權競合的規(guī)定。當機動車駕駛者將車外的第三者撞傷,第三者又購買人身意外傷害險之時所產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與保險金請求權競合的情形,則并不適用《合同法》第122條的規(guī)定。原因在于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發(fā)生的基礎是機動車駕駛者的侵權行為,而保險金請求權的基礎則是基于保險合同之約定。當保險事故發(fā)生之時保險人對被保險人負有保險金給付義務,此時機動車駕駛者的侵權行為正是被保險人享有保險金請求權的觸發(fā)因素。因為不特定的人或物對被侵權人造成的損害正是保險公司在保險合同中約定的保險責任。
我國《民法通則》第106條規(guī)定:“公民、法人違反合同或者不履行其他義務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公民、法人由于過錯侵害國家的、集體的財產,侵害他人財產、人身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沒有過錯,但法律規(guī)定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备鶕撘?guī)定,作為被保險人的被侵權人在向保險公司請求保險金給付后并不影響其向侵權人繼續(xù)主張損害賠償請求權。
因此,當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件中發(fā)生損害賠償請求權與保險金請求權競合的情況下,法律沒有禁止性規(guī)定的情況下,作為被保險人的被侵權人當能同時向侵權人行使損害賠償請求權及向保險人行使保險金請求權。
“所謂損害補償原則,是指在補償性保險合同中,被保險人因保險事故所遭受的損失,應如數獲得補償,以使被保險人在經濟上,恰好能恢復至保險事故發(fā)生以前的狀態(tài)?!保?]“保險損害補償原則的規(guī)范目的在于:通過不當得利之禁止,遏制道德危險滋生,杜絕將保險變?yōu)橘€博?!保?]也就是通過限制對損失的賠付,使得被保險人無法從造成損失的風險事故中獲得額外的收益。如果被保險人能夠從所造成的損失中獲得收益,無疑是在鼓勵更多的被保險人故意造成本不該發(fā)生的保險損失或者疏于管理保險標的。這不僅會造成社會上會有那么一些人以專營保險事故為生。同時對于保險公司來說其所承保的保險標的由于發(fā)生保險事故的概率增加,使其無法以一個經濟上的可行價格來提供保險保障,也不利于保險行業(yè)的健康發(fā)展。
對于保險法上的損害補償原則,我國通說認為其僅適用于以財產為保險標的的財產保險合同,不適用于以人的生命和健康為標的的人身保險合同。但是也有的學者對此學說進行了檢討,認為其適用于財產保險合同并無異議,但是對于某些具有補償性的人身保險合同亦應適用。“在財產保險契約方面,大體上屬于損害補償性保險;但在人身保險契約方面,亦有補償性質的保險,如疾病、傷害保險等,即以醫(yī)療及住院等實際費用補償為限”[5]依該學者觀點,如果被保險人在被第三人侵權所發(fā)生損害之時,其與保險公司所簽訂的人身保險合同涉及人身意外傷害保險條款,則可適用于財產保險中的損害補償原則。保險公司補償的額度以被侵權人因侵權事故所遭受的損失為限,也就是已經經過貨幣計量的住院費、醫(yī)療費等。那么已由侵權人賠償的醫(yī)療費、住院費及等費用就不能得到保險公司的賠付,或者只能賠付侵權人未能足額賠償的部分。不難看出,該理論推理的前提就是人的健康權是可以用金錢價值來計量的,這種推理的前提明顯有違生命無價的社會價值觀,不利于社會及社會中的個體對人的生命權及健康權的尊重。
同時中國保險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于1999年12月15日頒布的《關于界定責任保險和人身意外傷害保險的通知》亦明確了人身意外傷害險的性質。“由于責任保險是一種財產保險,所以應該由財產保險公司來管理;而人身意外傷害險卻是一種人身保險,理應讓人壽保險公司來管理?!贝艘?guī)定明確了人身意外險的人身保險性質。
醫(yī)療費、住院費等費用是為了保持人體身體器官的完整性及恢復身體器官的功能而發(fā)生的費用,與被侵權人的生命權及健康權密切相關,同時保險機構在出售人身意外險之時多數會附加醫(yī)療保險,所以其也具有人身保險的性質,而不能適用損害補償原則。
責任保險,又稱第三者責任險,即被保險人依法對第三者負損害賠償責任時,由保險人負補償責任的保險。[6]其以被保險人對第三人應該負擔的民事責任為保險標的,其實質是將被保險人應該負擔的風險轉嫁給具有雄厚資金實力及給付能力的保險公司承擔。其對于保險人、被保險人及被侵權人都是有利的。從被保險人角度說,將不確定的由于侵害第三人權利所應該負擔的民事責任作為保險標的,被保險人可以用經濟上較小的付出來保障自己在對第三人負有民事責任時所產生的不確定的經濟風險,這恰恰符合保險合同的射性性質。從保險人角度說,依據法律的可預見性及懲罰性,被保險人作為一個理性人,其不會沒有緣由的去侵害第三人的合法權利,特別是當侵害的對象為他人的生命權及健康權時。因為這種侵權行為不僅被民法等契約法領域所評價,同時如果侵權損害結果嚴重到一定程度則他的行為也可能進入《刑法》的評價視野,進而為其行為承擔《刑法》的不利后果。而侵害生命權及健康權的侵權行為往往具有不可預見性及不可控制性,也就是說侵權人在一定程度上不能控制也不能準確預見自己的侵權行為所造成的后果。例如交通事故發(fā)生之時,其不能預見被侵權人傷害的程度。因此可以說,被保險人發(fā)生侵權行為是一種小概率的事件。但是如果第三者責任險的投保范圍達到一定的程度,那么保險公司收取的大量保費在扣除小概率的保險事故的賠付款后,余下的則是豐厚的保險費收益。對于被侵權人來說,第三者責任險的出現,使被侵權人在一定程度上不必為侵權人的賠付能力擔憂,因為侵權人的賠償責任已經轉嫁給了保險公司。因此說,被侵權人得到的第三者責任險的保險金是一種基于侵權人所負擔的侵權民事責任的賠償金,具有賠償的性質。同時第三者責任險的保險標的為被保險人對不確定的第三人實施的不確定的侵權行為所應該承擔的民事責任,保險人與受益人通常不是同一個人,所以不會產生道德風險。
權利和義務存在邏輯上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及數值上的等值關系。正所謂沒有無權利的義務,亦沒有無義務的權利。在正常情況下,權利是與義務是相互平衡及相互對應的。
人身保險合同作為保險合同的一個類型,其本質即為合同,當然要受到《合同法》及其特別法《保險法》的規(guī)范。《保險法》第13條規(guī)定:“投保人提出保險要求,經保險人同意承保,并且就合同的條款達成協(xié)議,保險合同成立。保險人應當及時向投保人簽發(fā)保險單或者其他保險憑證,并在保險單或其他保險憑證中載明當事人雙方約定的合同內容?!薄侗kU法》第14條規(guī)定:“保險合同成立后,投保人按照約定交付保險費;保險人按照約定的時間開始承擔保險責任”可見,投保人向保險人發(fā)出希望購買保險的要約,保險人經與投保人充分協(xié)商之后向投保人發(fā)出同意承保的承諾之后保險合同即已成立。但是已經成立的保險合同并不一概全部生效。只有滿足《合同法》及《保險法》關于保險合同生效條件的特殊規(guī)定之時,保險合同才能生效。其不僅要滿足《合同法》中關于合同有效的一般條件如當事人須具有完全行為能力、內容不違反法律的禁止性規(guī)定、意思表示真實等。同時要滿足《保險法》的特殊規(guī)定如第十二條:人身保險投保人在保險合同訂立時,對被保險人應當具有保險利益。只有滿足以上普通法及特別法之規(guī)定時,保險合同才能對雙方當事人具有法律的拘束力。當然在實踐中,某些保險合同往往在條款中附有生效的條件及時間要求,只要條款不違反法律規(guī)定,則法律應該充分尊重雙方當事人的意思自治。
當投保人與保險人基于保險公司提供的格式條款簽訂保險合同,并且按合同約定繳納保費之后,作為合同相對人的投保人來說,其已經完全履行了合同義務。保險公司作為另一方合同相對人,在投保人繳納了保費后他即應該在保險期間內承擔保險責任,也就是當合同約定的保險事故發(fā)生后對保險事故進行審查。如果符合合同規(guī)定則向被保險人給付相應的保險金,這是保險人應該負擔的合同義務。因此被保險人所應該獲得的保險金正是基于投保人向保險人交納保費后所應該享有的合同對價。從權利義務守恒的角度來說,當投保人提出保險要求,保險人同意承保,此時保險合同成立。保險人對投保人享有交納保險費請求權,投保人有交納保險費的義務。當投保人向保險人交納保險費后,保險公司有向投保人簽發(fā)保單的義務,但是需要明確的是保單的簽發(fā)與否并不能影響合同的效力。如果保險合同沒有任何違反法律的規(guī)定,則保險合同生效。生效后的保險合同對合同雙方當事人均具有法律拘束力。保險公司在保險期間內對被保險人有承擔保險責任的義務,被保險人在保險期間內享有在保險事故發(fā)生后向保險人請求支付保險金的權利。保險期間內如果沒有發(fā)生保險事故則到期后合同雙方當事人的權利及義務消滅。保險期間內如果發(fā)生合同約定的保險事故則保險公司負有承擔保險責任給付保險金的義務,被保險人享有要求保險公司支付保險金的請求權。因此可以說在保險合同關系從成立到生效再到履行直至合同權利及義務的消滅,權利一直與義務相對應,不存在權利與義務不對等的情況,自然也不會存在被保險人由于領取合同約定的保險金而獲得利益的問題。而人身保險合同,特別是意外傷害保險合同中大多有關于被保險人發(fā)生傷殘等意外情況的賠付條款,我們很難想像被保險人會為了追求保險合同中約定的傷殘賠償金等款項而將自己置于不確定的危險之下。因此人身保險合同下,基于保險事故而希望獲得保險金的情況也是非常少見的??梢?,人身保險中被保險人享有的保險金請求權是基于其交納保險費后所應該享有的合同權利,而當保險事故發(fā)生后保險公司給付保險金正是由于接受了被保險人的保險費后所應該承擔的合同義務。
綜上,人的生命權及健康權是無價的,無法用金錢價值來衡量。在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件中,如果被侵權人已經購買人身意外傷害保險,保險公司應該賠償被保險人相應的保險金。從學理上來講,此種情況下涉及到損害賠償請求權及保險金請求權競合的問題,但其又不是《合同法》所規(guī)定的違約損害賠償請求權與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競合的情形,因此其不適用擇一行使的規(guī)定。無論從保險法上的損害補償原則的適用范圍,還是人身保險金及第三者責任險賠償金的不同性質,抑或是合同的權利及義務對等的原則來看,二者都具備一同行使,互不干擾的理論基礎。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如果出現類似情形,被保險人同時向侵權人主張損害賠償請求權,向保險人主張保險金請求權之時,只要證據合法有效,當事人的合理合法請求都應該得到相應的支持。
注釋:
[1]段厚?。骸墩埱髾喔偤涎芯俊?,載《法學評論》2005年第2期。
[2]覃有土、樊啟榮著:《保險法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67頁。
[3]同注[2],219頁。
[4]樊啟榮:《保險損害補償原則研究—兼論我國保險合同立法分類之重構》,載《中國法學》2005年第1期。
[5]同注[4]。
[6]同注[2],第258頁。
*遼寧省沈陽市大東區(qū)人民法院,民四庭,法官助理[11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