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來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93)
《字學元元》十卷,全稱《五先堂字學元元》,明袁子讓撰,五先堂是袁氏的書齋名。有關(guān)袁子讓的生平,可見嘉慶二十五年所修的《郴州總志》卷三十“袁子讓”。
《字學元元》是一部散論漢語語音結(jié)構(gòu)及雜論語言、音韻、文字問題并編有韻圖的語言著作,其中以講論等韻拼讀問題的內(nèi)容為大宗。該書成書于萬歷三十一年(1603),期間經(jīng)過修訂。
趙蔭棠(1957)[1]、李新魁(1983)[2]、何九盈(1988)[3]、耿振生(1992)[4]、劉曉英(2008)[5]等在有關(guān)論著中對該書做過一些研究,但是這些研究還不能全面準確地揭示《字學元元》所表現(xiàn)的音韻學思想。
本文即是根據(jù)《字學元元》中有關(guān)的雜論和五種韻圖來揭示袁子讓的音韻學理論體系。文本所椐,系原文《續(xù)修四庫全書》所收上海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一年刻本。
綜觀袁子讓在《字學元元》里的有關(guān)論述,我們可發(fā)現(xiàn),他對語音的認識是有不同層面的。這些不同層面的認識源于他所分析的不同的語音系統(tǒng)。他在書中實際表現(xiàn)了三種不同的系統(tǒng):正音、俗音(時音)和方音。他常?;燠E于這三種不同的音系中,而不能自拔。他對正音是認同的,對俗音在可與否之間,但不認可方音。
袁子讓所理解的漢語的語音系統(tǒng)應該是“元元”的,即自然的、天生的。他確定“元元”的語音系統(tǒng)的根據(jù)是宋人的陰陽生音、術(shù)數(shù)成音的理學體系。他的“元元”的系統(tǒng)是用這種理論推論出來的。他在“自序”里說:“天地有元聲、元音,不能自聲其妙,而人實代之。代固非其元矣。用聲一百二十,用音一百五十二,相因至于萬七千二十四,而盡于三十六字母,二十四攝,三千八百六十二聲中。以音求聲,即呂和律,隨其日月星辰水火土木石,自然得妙?!边@顯見是承繼了宋人理數(shù)之學的學說。這樣的“元元”之音應該是符合理數(shù)的,三十六字母、二十四攝,就成了袁氏“元元”之音的代表。
我們下面就把袁氏在書中關(guān)于語音的分析討論如下。
袁子讓在該書中闡述了三種不同性質(zhì)的語音體系。
(1)“正音”。
我們首先應該了解袁氏編撰次數(shù)此書的目的。袁氏在“自序”里說:“予生十歲,即常以書中切腳二字反覆求之,亦悟上審牙舌唇齒喉,下審平上去入,率意試之……十五歲既得古《四聲等子》,盡概其切,始知上有分母,以法試之,十中其七……又既而觀《皇極經(jīng)世》,閱天聲地音唱和之妙……”
袁氏理解的正音實際有三種。
第一種是《四聲等子》(《切韻指南》)為代表的體系。
他在《字學元元》卷八中說:“各方鄉(xiāng)語,各溺其風氣,故學《等子》為難?!薄拔┤瞬恢许?,是以有訛讀。惟有訛讀,愈以不知切韻。故正音者相沿之訛,所當正也。”他在書里多次強調(diào)習練三十六字母以求正音的重要性。卷一《分三十六字母本切》:“母謬則子謬,求音之正,不可得也?!薄皩W《等子》者,先辨此三十六字母,毫無爭差,則以母出字,十百千萬,寧有誤也?”
《字學元元》卷二“佐等子內(nèi)外八轉(zhuǎn)議”說:“等子內(nèi)外八轉(zhuǎn),為十六攝,攝中分合之韻,出古哲人創(chuàng)造,故無容置喙。”
袁氏的這個正音體系雖然是照抄《四聲等子》(《切韻指南》),但也做了很多自己的研究。比如,他在蟹攝合口圖下注“牙下二等勿如俗呼作上二等”,即指“劊圭桂”等字在《等子》中原列于三、四等地位,但俗音讀起來與“傀恢”等一、二等字相同,所以強調(diào)不要按俗音那樣讀為上等(一、二等)?!胺x、慧、銳”等字也作如此說明。宕攝的“擴誑匡狂俇”等字下注:“二等字不宜如俗呼作一等字”,這表明當時這些字讀與“光廣”等同音,但“不宜如俗呼”而應依《等子》作三等字看待。流攝明母字“謀莓”等字照《等子》列于三等位,但又注:“謀莓二字宜在一等”。
這些都表明他同意《四聲等子》(《切韻指南》)可以做正音體系,但是這個體系與實際語音相差很多。故此,他有改變韻圖結(jié)構(gòu)的舉動,如,臻攝開口圖注“顛天田年已在山攝,此宜去。”他認為,《等子》原列于此攝的“顛天”等字應刪去。他在卷二“佐等子內(nèi)外八轉(zhuǎn)議”中表明:“江宕同聲,似亦可合。況江之見幫曉屬開,而宕之見幫曉二等缺開。江之知照來日屬合,而宕之知照來日缺合,若有相待者,凡此數(shù)攝之異同押聲而求之,似亦可辯也。予于古人不敢鑿異,而亦不敢雷同。姑以末議佐之。”
顯見,這個正音系統(tǒng)不是口語的,是傳承宋元等韻的系統(tǒng),完全是書面上的類別劃分。
第二種是他自編的《四聲子母全字二十二攝》圖代表的正音體系。
袁子讓除了描寫了傳統(tǒng)的正音體系外,他還設(shè)計了一套自己理解的漢語應該有的正音體系。這個體系,體現(xiàn)在在他自作的兩個韻圖里:《四聲子母全字二十二攝圖》(作者自己簡稱《子母全編》)、《增字學上下開合圖》。這兩個韻圖體例不同,但內(nèi)容非常接近。在分韻上有相當?shù)囊恢滦?,不同的是前一圖排列的韻字四聲俱全,后一韻圖只排平聲字。
這個音系的聲母仍然保留36字母,把韻部系統(tǒng)作了新的調(diào)整,韻母系統(tǒng)向《洪武正韻》邁進了一步,與《韻法橫圖》、《韻法直圖》相去不遠。
(2)俗音
袁氏在書中常常提及某某字俗讀某某、誤讀某某、訛讀某某、混讀某某等等,這些材料正是袁氏聽聞的與他理解的所謂正音體系不同的官話現(xiàn)實讀音。這些讀音我們可以統(tǒng)稱為俗音。
袁氏在《字學元元》卷九“經(jīng)世圖等子異同論”里對這個俗音體系有論述。他說:“然今世俗呼近如見母之敬,呼步白鼻如幫母之布北賁庳,呼兌大弟如端母之對待帝,呼自在匠如精母之恣載醬,呼乍如照母之詐,呼宅直如知母之拆涉,嘗再四求之,豈與見對分者即作見,與幫端精照知對分者即作幫端精照知耶。世俗之呼不為無據(jù)也。”
這些俗音應該是袁氏聽聞的當時社會上的官話讀音的實錄,這些俗音可能是普通官話的讀音,也可能包含作者自己方言——郴州官話的影子。
(3)方音
袁子讓在書中力排方音,把這些方音跟“正音”作比較,并說明方音不合“正音”的類型。他在卷八《方語呼音之謬》里縱論天下方音之失,幾乎就是古代版的方音辨正。
(1)關(guān)于聲母
①發(fā)音部位
袁子讓對三十六字母的發(fā)音有著語音學的觀察和體悟,他對每一類聲母都有發(fā)音上的描述,試圖從語音構(gòu)造上講清楚字母間的異同。
他在《字學元元》卷一“三十六字母分音”中對每一發(fā)音部位的聲母的生理機制都作了描述:“牙音乃以舌迫齦上出之,雖舌亦與力,而用齦為多……端透定泥出于舌頭梢末處,知徹澄娘用于舌上中央處……幫等須合唇而迫聲以出,故謂之重;非等則開唇送聲而出,故謂之輕。齒音中,精等照等亦各相肖,惟精五母出在兩齒頭相合之處,而照等五母在正齒之內(nèi),舌稍用事,故中有少似舌上音者。少不別于毫厘之間,則即以作《指南》者,亦謬謂穿徹同用,而澄床互通矣……喉音四母,曉匣重出為深喉,影喻輕出為淺喉……來日二母,來當在舌,似不干齒;日當在齒,似不干舌。”
②清濁
他還對每一聲母的發(fā)音方法有很細致的分類。
卷一“三十六母清濁”中把字母分為清濁兩大類,又細分為全清、次清、全濁、半清半濁。
全清:端見知精照幫非影
次清:審心曉穿透滂敷清徹溪
全濁:群邪澄並匣從禪定奉床
半清半濁:微娘疑日明來泥
他又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把三十六字母分為:
獨清:見端知幫非精照
分清:溪透徹滂敷清心穿審曉影
分濁:群定澄並奉從床禪匣喻
獨濁:疑泥娘明微來日
③呼與吸
卷一《三十六字母呼吸》說:“袁氏曰字音有呼吸之分。從何而辨?凡音舒氣而出者,皆屬于呼;飲氣而入者,皆屬于吸?!?/p>
呼:送氣20,如:溪群透並奉敷曉心邪
吸:不送氣16,如:幫非端知影喻泥娘
袁氏還認為全濁塞音、塞擦音的聲母是送氣的,是相應送氣清音的濁音。他在卷一“七音中母數(shù)辨”里說,“是以例之,舌頭則端為元,而透為端之吐,定為透之濁,泥為定之吞……”“重唇則以幫為元,而滂為幫之吐,並為滂之濁,明為並之吞……”這類例子他舉了很多。
④大母、小母
他又把三十六字母根據(jù)介音的不同,細分大母小母,大母即三十六字母,小母即三十六字母加介音的聲介合母,共119個。他在卷一“三十六母中切數(shù)辨”說:“一母一切,而一切中,又種種不同,或上下異等,或開合異口。則一母有二三四切者。如見四切,上等開干良,合古官,下等開巾己,合君居。溪四切,上等開可口,合困苦,下等開乞丘,合去犬。……此皆切中之辨也。予作子母全編,體地音開發(fā)收閉之例。于見中不同之字,即以見四切別之,冠一字于子上母下,名為母中之分母,雖同一母,等自不同,學者勿謂同母同切也,他互切則詳后,此不載?!?/p>
卷六“子母全編圖題首”說:“而一母數(shù)切者,又分母中之小母,于母下子上各冠一字以別之,索古切腳者,清濁在母,或誤索之韻,闢翕在韻,或誤索之母,上下在等,或又誤索之切,此分母之一字,固根母而辨其清濁也,并代韻而辨其湖翁上下也。其于切腳兩字,不尤捷徑哉!”
(2)關(guān)于韻母
袁子讓對韻母的結(jié)構(gòu)也有很深的語音體悟,他對韻母進行了細致的分類和語音描寫。
①翕闢
袁氏的翕闢分析,就是傳統(tǒng)韻圖中的開口和合口兩呼。他在卷一“二十四攝翕闢”中說:“字音有翕闢。闢則內(nèi)外八轉(zhuǎn)中開口呼者是也,翕則合口呼者是也?!?/p>
②四呼
他在《字學元元》卷一“一百五十二音開發(fā)收閉”:“予以意分四等為上下等,開發(fā)總為上等,收閉總為下等?!?/p>
袁子讓在《字學元元》卷一“讀上下等法”中說:“上等宏揚下等斂收?!?/p>
③韻讀
袁子讓《字學元元》卷二《讀等名目之辨》:“通攝為甕里揭瓢,聲欲出而細也;止為花間蝶舞,聲欲飛而躍也;遇為子哭顏回,聲欲哀而思也……”
袁子讓《字學元元》卷二《佐等子上下四等議》:“四等之設(shè),分于開發(fā)收閉,開發(fā)者粗而宏,收閉者細而斂?!?/p>
(3)關(guān)于聲調(diào)
袁子讓對聲調(diào)也有語音感悟。他在《字學元元》卷一“一百一十二聲平上去入”云:“平固平也,上實未嘗猛也,去亦未嘗哀也,入亦未嘗短也。予請先解其義,后辯其聲。平者,優(yōu)柔平中之謂,其聲在不高不下之間;上者,上于平也,平己和矣,上于平則其聲柔遲而近老;去者,有急行之義,其聲急動而促矣;入者,從急入緩之義,其聲次于上而近于平,此濁平所以類入也。大概平聲鏗鏘,上聲蒼老,去聲脆嫩,入聲直樸。說者謂平聲似鐘,上聲似鼓,去聲似磐,入聲似祝,其理近是。嘗試以琴聲驗之,從中弦鼓,便作平聲,從老弦舒遲者鼓,便作上聲,從子弦急動者鼓,便作入聲,豈非平中、上老、去嫩而入急乎?四聲之分,當以此為定論矣?!?/p>
他的論述雖然很難讓我們確知四聲的真實調(diào)值,但其努力探索的精神可嘉。
(4)關(guān)于音節(jié)
袁子讓對漢語音節(jié)的拼合也語音上的認識。他在《字學元元》卷一“三十六母中切數(shù)辨”云:“一母一切,而一切中,又種種不同,或上下異等,或開合異口。則一母有二三四切者。如見四切,上等開干良,合古官,下等開巾已,合君居。溪四切,上等開可口,合困苦,下等開乞丘,合去犬……此皆切中之辨也。予作《子母全編》,體地音開發(fā)收閉之例,于見中不同之字,即以見四切別之,冠一字于子上母下,名為母中之分母,雖同一母,等自不同,學者勿謂同母同切也,他互切則詳后,此不載?!?/p>
他認識到了漢語的音節(jié)是聲母、介音加韻基的組織形式。為此,他把聲母跟介音聯(lián)在一起,分出所謂的小母。在卷六《母中一百一十九小母目錄》里,他按開合齊撮的關(guān)系為36字母設(shè)計了不同的小母,共119個小母,如:
見 干艮 官古 巾己 君居
溪 可口 苦困 丘豈 去犬
……
這些小母實質(zhì)就是聲介合母。
[1]趙蔭棠.等韻源流[M].北京: 商務印書館,1957:151?156.
[2]李新魁.漢語等韻學[M].北京: 中華書局,1983:232?234.
[3]何九盈.古漢語音韻學述要[M].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158?178.
[4]耿振生.明清等韻學通論[M].北京: 語文出版社,1992:229?230.
[5]劉曉英.袁子讓《五先堂字學元元》音韻學思想研究[J],湖南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3): 6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