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唐詩宋詩,明詩的選本不多。選唐詩,任何時候都是一件樂事。不管前人有多少好選本,也不管前人的選本分量有多大,有多少種選取角度,從童蒙讀物的《唐詩三百首》到《唐詩別裁》的兩千首,從分類選本到單取某一流派的幾家精選,你若從頭再選一本,不依傍前人,別開生面,照樣能編出一本讀者高興、批評家也無話可說的本子。即便是三百首這樣小的格局,照樣能做大文章。
宋詩的情形相去不遠(yuǎn)。金詩元詩,比較簡單,公認(rèn)的名家,大致都在,只要選,不會太離譜。然而明詩,時代近,作品多,選擇最難。這個難,不在通讀的困難。因為清詩數(shù)量還更多,但選清詩卻比明詩容易。起碼我看到的現(xiàn)代清詩選本,質(zhì)量要比明詩的好。選明詩的困難,在于明詩本身:有原創(chuàng)精神、藝術(shù)水準(zhǔn)又高的好作品太少。
從明詩中找唐人一樣渾成、宋人一樣精悍的作品,一點(diǎn)也不難。挑出幾首詩,讓沒讀過的人猜測是否盛唐或晚唐之作,多數(shù)都會猜錯。清人很愛玩這種把戲,來證明某朝或某人的詩不差。其實問題正在這里。模仿前人模仿到置之被模仿者的集子里后人也不易看出來,我們除了佩服作者的聰明,還能說明什么。開創(chuàng)者解衣盤礴,大匠運(yùn)斤,因襲者不過照葫蘆畫瓢而已。同是一瓢,豈可并語。即如在今天,寫一篇可以冒充新發(fā)現(xiàn)的魯迅佚文的文字,并不太難,但作者若以為他因此便和魯迅不相上下了,那就是笑話。明詩在文學(xué)史上最尷尬的地方,就是雖然明人的文學(xué)運(yùn)動風(fēng)起云涌,文學(xué)團(tuán)體遍地開花,詩歌理論轟轟烈烈,名家輩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然而,明詩終究沒有建立起自己的時代風(fēng)格,也沒有一個作家像唐朝的李杜韓白,宋朝的王蘇楊陸,甚至后來的龔自珍,以鮮明的個性和高度的創(chuàng)造力,形成一種體,一個派。
宋以后的詩,相對而言,閱讀不多。明詩在列朝詩中,又是讀的最少的。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在北京,沈德潛等人編的那一套別裁,除了清詩,都通讀一過。《明詩別裁集》選詩一千余首,我對明詩的印象,基本上是由此書而來。十年前讀了《金元明清詩鑒賞辭典》,明人的個人集子,也讀過一些,對于明詩,大致印象不變。當(dāng)初學(xué)文學(xué)史,對明朝詩壇的印象,一如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和當(dāng)代文學(xué)史,前者文學(xué)社團(tuán)空前活躍,后者是只見運(yùn)動不見文學(xué),對詩作本身,反而茫然。覺得兩頭的詩人,明初的,由元入明,明末的,由明入清,比中間的有意思。明末的,更好,既有陳子龍,又有吳偉業(yè)和錢謙益。陳子龍才高一代,其詩“沉雄瑰麗”,由他來收結(jié)明詩,是明詩不幸中的幸運(yùn)。吳錢兩家歸于清朝,也算是各遂其志吧。
兩頭好的簡單說法,屬于過去,如今我不這么看。由元入明的詩人,過去喜歡高啟,因為他的七古,很有幾分像李白。喜歡高啟,便覺得同時的其他人也好。其實明朝的詩人,直到前七子出來,才算從朱元璋曠世無二的極野蠻下流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摧殘中緩過氣來,詩才有點(diǎn)人味。何景明的秀媚倒還罷了,李夢陽的磅礴大氣,嚴(yán)整精純,不得不推為一時的翹楚。徐渭和袁宏道,別出蹊徑,雖非正途,卻有趣味,較之那些學(xué)唐而僅得其皮毛的傀儡詩,高出一截。但其不足處,是以小品文的筆法為詩,此在袁中郎那里,至為明顯。后來的效法者,便不足一觀。
歷代詩歌中向來有一種俗體,語言淺白而不失華麗,音韻上特別講究朗朗上口,內(nèi)容上,一是喜歡談人生哲理,二是幽默滑稽。劉希夷的《代悲白頭吟》是一個路子,王梵志和寒山又是一個路子。這類詩,尤其是后一類,除了社會學(xué)和民俗的意義,在藝術(shù)上沒法評價過高。宋元以后,市民文化興起,見之于小說和戲劇,妙趣無窮。后期明詩,受此風(fēng)氣熏陶,加上傳統(tǒng)的影響,也形成一種新俗體。往好的方向,見性情,發(fā)奇論,直抒胸臆,不拘常格,徐袁是也。不好的,但求朗朗上口,言語通俗,作小巧警語,卻沒有氣格,仿佛唱蓮花落,又似宋人話本中常說的,“村夫子醉中所題”,“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之類是也。這類詩,不是平易幽默,識見通達(dá),而是趨向淺薄,只求說得口滑,又好用重疊、諧音、強(qiáng)造格言、硬說哲理等小巧手段,以求喧傳,最不足道。
明初的詩人,一致的看法是格調(diào)高,有氣魄,如劉基、楊基、貝瓊、袁凱,更不用說被很多人譽(yù)為明詩第一的高啟。這幾個人,都有傳奇的故事。劉基在民間,是張良、諸葛亮一類人物,俗傳變本加厲,近乎神仙。袁凱外號“袁白燕”,又有逃避朱元璋迫害、被迫裝瘋的經(jīng)歷。高啟因不愿出仕,被朱元璋借故腰斬。詩以人傳,與實際情況有距離。劉基、楊基,氣派莊嚴(yán),但都很枯干,也有些空。讀的時候,覺得他架子搭得很大,內(nèi)中東西卻不多。元人學(xué)唐詩,往往粗略,細(xì)微處不能完全領(lǐng)略,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毛病。明初這幾位,大半個身子還在元朝。
高啟的七古學(xué)李白,讀《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初讀之下,一般人都會同意趙翼的說法,“置之青蓮集中,雖明眼人亦難別擇”。但高啟用力處太明顯,不像李白那樣輕松。李白詩如其人,人就是詩。高啟畢竟是在作詩。
明人看不起元詩,后人論詩,多說元詩纖巧。實則元人一心學(xué)唐,能得其大處。薩都剌、張翥、傅若金,氣概都不是明人能比的,尤其是張翥的詩,既有盛唐的氣度,又有中唐的熨帖,極為難得,可惜數(shù)量不多。高啟古體尚好,但他的近體,格調(diào)雖高,卻多纖巧,巧則近俗?!鞍紫掠猩浇岳@郭,清明無客不思家”,系從“芳草有情皆礙馬,好云無處不遮樓”化來。這樣的對子,便是羅隱本人,偶一為之尚可,多用便落下流?!睹髟娙偈住返木幷呓鹦詧蚓驼f了,眾口稱贊的《梅花》九首中的“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其實是俗格;“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住山中”,更嫌鄙陋。張翥的七律,隨便拿出幾首,就能讓高啟和后來的楊慎沒話說。楊慎有才子氣,詩也寫得,詩話也寫得,偽作漢人小說,居然天下轟動。老杜的《秋興》,古來敢于唱和的,都是有兩把刷子,或自認(rèn)為有兩把刷子的。楊慎寫《春興八首》,高堂深殿一變而為山亭水榭,落實得多,引申得少,與張翥比,相差甚遠(yuǎn)。明人的大部分七律,也許像楊夫人那樣,寫幾句“其雨其雨怨朝陽”,倒還本色。
明朝的小名家,看諸家所選,都和小傳介紹的不大對得上號。詩話里動輒說某人為一代宗主,讀者左看右看,硬是看不出來。大詩多空言,看得過去的地方,又多因襲。小詩作時不經(jīng)意,反能見出性情。題畫小詩,是選本中最令人清爽的。唐寅作七古和七律,出語低俗,題畫的絕句,廢話反而少些。明代詩人的七古七律,其實倒是佳作屢出。李夢陽的《林良畫兩角鷹圖》闊大沉雄,酷似王安石的畫虎詩。唐人題畫七古,無人出少陵之右,到宋朝,要讓王安石獨(dú)步。他的題畫詩神采飛揚(yáng),眼中無人,立腳點(diǎn)高,故能遷轉(zhuǎn)自如。這是性情,也是地位所決定的。
《林良畫兩角鷹圖》兼得兩家之長,在明人七古里,勝過高啟,可稱第一。
夢陽的七律闊大莊嚴(yán),但句法章法,于唐人之外,實無新造。從精深上來說,他比不過錢謙益。錢謙益被歸于清朝詩人之列,這里不多說。他的七律由于功力深厚,學(xué)問深博,明清六百年來,矯矯獨(dú)步,缺點(diǎn)是理過于情,一味求蘊(yùn)含,情愁每不肯直說,偏要繞幾個圈子,躲在層層典故——而且相當(dāng)多的是僻典——之后,讀者讀時只覺欽佩,讀后卻不容易產(chǎn)生共鳴。錢的詩幾百首一路讀下來,遇到一首“瀲滟西湖水一方”,幾乎要高呼“驚艷”了。
李夢陽的五律,諸家多選《鄭生至自泰山》:“昨汝登東岳,何峰是絕峰?有無丈人臺,幾許大夫松?海日低波鳥,巖雷起窟龍。誰言天下小,化外亦王封?!庇脝柎痼w,評家以為新奇。結(jié)尾二句因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故事在先,翻出新意,受到沈德潛稱贊。他另有一首《泰山》詩,和此詩不相上下,甚至可以說比此詩還好。論新巧,有所不如,論功力,則在其上:“俯首無齊魯,東瞻海似杯。斗然一峰上,不信萬山開。日抱扶桑躍,天橫碣石來。君看秦始后,仍有漢皇臺?!本渚渚?,從頭到尾,氣勢不衰,明詩中罕有其匹。
明人五律的頂尖之作,李夢陽的二首之外,還有徐禎卿的《在武昌作》,也是選家不肯放過的:“洞庭葉未下,瀟湘秋欲生。高齋今夜雨,獨(dú)臥武昌城。重以桑梓念,凄其江漢情。不知天外雁,何事樂長征?!贝嗽娒麣鈽O大,王士禛譽(yù)為“千古絕調(diào)”,而錢鍾書在《談藝錄》中詳細(xì)列舉了其造句命意之所自。假如禎卿之前無詩,這一首五律庶幾無愧于王士禛的稱揚(yáng)。然而我們知道了每一句的來歷,就覺得它像是一首集句詩,又像一件百衲衣,字句,意境,都是別處躉來的——頭兩句化用屈原的“九歌”,次聯(lián)來自韋應(yīng)物,頸聯(lián)又和孟浩然脫不了干系。
明人中很多謹(jǐn)嚴(yán)精致而又氣格高古的名作,多數(shù)難逃如徐詩的譏評。
清人講性靈,講神韻,其實明人早已講了。晚明小品,若論意旨,不折不扣,正是這四個字??墒侨埠?,張岱也好,小品有靈氣,卻都不會寫詩。三袁里頭,袁宏道的詩比較可讀。張岱文章最好,詩卻最差,連那些喜歡因人取詩的選家,也不好意思選他的詩?!段骱魧ぁ防?,每一處古跡之后,都羅列歷代詩作,唐宋元明,依次而下,張岱自己的詩,也列了不少。詩的優(yōu)劣,相映成趣。同題的詩最怕比,這一比,不由人不感嘆張岱實在太不會作詩。湯顯祖是傳奇大家,詩也平平。也許不是不能,是不曾用力于此。詩和詞拉開了一步,詞和曲又拉開一步,由曲回到詩,好比在相隔千山萬水的兩處茅舍之間串門,能是能,但不那么方便,也就不那么容易。從前奇怪宋人有能詩不能詞的,有能詞不能詩的,詩詞固然有別,但區(qū)別何至于大到比詩文的距離還大?歐陽修、蘇軾、賀鑄、姜夔,詩詞都好,可見除了習(xí)慣,也受才氣之限。
袁宏道的詩,趣味一如其文,不可論其法度。其文又直是其人,故袁詩不講起承轉(zhuǎn)合,想到哪里寫到哪里,奇思異想,隨口而出,如面對其人,聽他茶余酒后放言高談,妙趣橫生,滿座皆笑。周作人寫“打油詩”,自陳效法寒山和志明和尚,依我看,他從袁宏道這里也學(xué)了不少。試以周詩比較一下袁的《聽朱生說水滸傳》:“少年工諧謔,頗溺滑稽傳。后來讀水滸,文學(xué)益變奇。六經(jīng)非至文,馬遷失組練。一雨快西風(fēng),聽君酣舌戰(zhàn)。”情調(diào)語氣,如出一口。
袁宏道自言:“至于詩,則不肖聊戲筆耳。信心而出,信口而談?!彼€愛故意與世人唱反調(diào):“世人喜唐,仆則曰唐無詩;世人喜秦漢,仆則曰秦漢無文;世人卑宋黜元,仆則曰詩文在宋元諸大家。”所以他的詩講歪理,說反話,憑空而起,忽然而終。《元明清詩鑒賞辭典》中選錄的幾首,很可發(fā)人一噱。如《山陰道》:
錢塘艷若花,山陰芊如草。六朝以上人,不聞西湖好。
平生王獻(xiàn)之,酷愛山陰道。彼此俱清奇,輸他得名早。
又如《嚴(yán)陵四首》:
溪深六七尋,山高四五里??v有百尺鉤,豈能到潭底?
文叔真有為,先生真無用。試問宛洛都,誰似嚴(yán)灘重?
舉世輕寒酸,窮骨誰相敬?如何嚴(yán)州城,亦以嚴(yán)為姓?
或言嚴(yán)本莊,蒙莊之后者?;蜓詽h梅福,君之妻父也。
最后一首,匪夷所思,簡直就是信口胡說了。其余的,像《戲題齋壁》、《顯靈宮集諸公以“城市山林”為韻》,還有《戲題飛來峰》,都很好玩。我們做詩雖然不學(xué)他,卻也喜歡人世間有這一類不拘常格之人,教我們用另一種眼光看事物,教我們另一種生活方式。
明朝很有幾位才華既高學(xué)問又淵博的,如楊慎和王世禛。但淵博是一件危險的事,尤其是博。分散用力,很可能面面都平平,不比人差,但也做不到獨(dú)步一時。王楊都是明詩的大家,可惜沒有十分突出的作品。他們又都是大批評家,人們關(guān)注的,不是他們的詩,而是他們的文學(xué)批評著作。
何景明和李夢陽同屬前七子,他們在明詩里的地位,差不多像是唐朝的李杜。李何二人的風(fēng)格,一個雄壯粗豪,一個秀逸清遠(yuǎn),也好像李杜那樣,明顯拉開距離。李夢陽的好處容易看出,何景明的大氣藏在多數(shù)溫婉的詩作里,讀熟了,才飲茶一般品出味道?!饿堲~》最能顯示何景明學(xué)杜的功力,沈德潛說和杜甫的“西蜀櫻桃”一樣做法,確實全詩四聯(lián)無不一一對應(yīng)。頷聯(lián)的“賜鮮遍及中珰第,薦熟誰開寢廟筵”,與杜詩的“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句法一致,尾聯(lián)的“銀鱗細(xì)骨堪憐汝,玉筋金盤敢望傳”,與杜詩的“金盤玉箸無消息,此日嘗新任轉(zhuǎn)蓬”,意思和用詞都相似。
何景明的詩很好,但他的詩論卻出人意外。在著名的《明月篇》的序言里,他說,詩發(fā)乎性情,“其切而易見者,莫如夫婦之間”,所以“辭必托諸夫婦”,才能意旨深遠(yuǎn)。杜甫的詩,涉及夫婦的少,因此格調(diào)反而不如初唐四子。這真是非常奇怪的說法。另外,他認(rèn)為杜甫歌行的音調(diào)也不如初唐四子婉轉(zhuǎn)動聽?!睹髟缕肪湍7卤R照鄰和駱賓王。然而盧王的七言歌行,富麗而已。文辭的艷還是南朝余風(fēng),音節(jié)的流麗靠近劉希夷張若虛的俗體?!睹髟缕啡囗?,內(nèi)容無非是一點(diǎn)閨怨,他自己標(biāo)榜“風(fēng)人之旨”,如果就是這個,實在很不足道。
唐宋都有文學(xué)藝術(shù)上的全才。王維傳詩不過四百首,然而古體近體,五言七言,每一體裁他都是一流人物。杜甫的七絕稍弱,李白不耐煩作七律,王維這樣的全面,唐朝僅此一人。蘇東坡是另一位全才,而且不限于詩。詩、詞、文和書法都稱雄一代,宋朝也沒有第二人。到明朝,出了個徐渭,詩文書畫,樣樣皆精。他還寫了雜劇《四聲猿》。如果不是時代的因素,他很可與東坡較一較短長。徐渭的詩,袁宏道說他兼有杜甫、李賀和蘇軾的風(fēng)格。他的七古學(xué)李賀,是一目了然的。七律,介乎杜甫和蘇軾之間,兩邊都沾了一點(diǎn)影子,但這也是說不清的事,各人憑感覺罷了。徐渭為人怪僻,有精神病,不見容于世。謝肇淛在《五雜俎》中就拿他做戒世的例子?!稘O陽弄》里頗有憤世嫉俗之言,而且情緒激烈,但他在詩里就語氣平和一些,近體詩相當(dāng)有規(guī)矩。齊白石佩服徐渭,題畫詩有意向他靠攏。徐渭的題畫詩比唐寅和后來的鄭板橋更有韻致,清高卻不賣弄,隨意卻不低俗。《題風(fēng)鳶圖》的純真童趣,是一般人裝不出來的。效仿者喜歡兒童詩,筆下也有風(fēng)致,但比起徐渭以及楊萬里和范成大那樣的涉筆成趣,得于無心,究竟有高下之分。小批評家喜歡鸚鵡學(xué)舌,每多耳食之言,矮子看戲,隨人說長論短,自覺儼然成定論,亦甚可嘆。
《題風(fēng)鳶圖》詩,且看其中四首:
柳條搓線絮搓綿,搓夠千尋放紙鳶。消得春風(fēng)多少力,帶將兒女上青天。
春風(fēng)語燕潑堤翻,晚笛歸牛穩(wěn)背眠。此際不偷慈母線,明朝辜負(fù)放鳶天。
偷放風(fēng)鳶不在家,先生差伴沒處拿。有人指點(diǎn)春郊外,雪下紅衫就是他。
新生犢子鼻如油,有索難穿百自由。才見春郊鳶事歇,又搓彈子打黃頭。
其中第一首,以其易懂,據(jù)說已選入小學(xué)教材。我最喜歡第三首,寫小孩子逃課放風(fēng)箏,畫面色彩生動,人物聲口活靈活現(xiàn)。
至于吳承恩的詩,選者涉及,全看在他是“《西游記》作者”的面子上。然而西游作者是誰,迄無證據(jù),可憐那些辛辛苦苦為吳先生作了傳的人,望空造語,連篇累牘,將來恐怕真成一夢。關(guān)于吳承恩,金性堯先生的一句話頗可解頤:“遺憾的是,在他的詩文中,找不到有關(guān)西游記演義寫作的資料?!币粋€人窮數(shù)年甚或數(shù)十年之功,寫作一部曠世名著,卻無一字道及,雖說很可能是性情恬淡的緣故,畢竟不近情理。我讀過現(xiàn)存的全部吳詩,約略有兩點(diǎn)印象。第一,他不是個性情活潑的人,其次,他不是個很有才氣的人。他的詩作可用一句話形容,就是古板,沒有靈氣。這和《西游記》給人的印象大相徑庭。如果“文如其人”“詩如其人”有一點(diǎn)點(diǎn)可靠,很難相信《射陽山人存稿》的作者和《西游記》的作者是同一個人。
陳子龍死得早,未能把絕世才華盡情發(fā)揮。那些茍活下來的人,反倒有漫長的歲月把詩藝打磨得玲瓏精巧。夏完淳殉國之時,尚不足十七歲。他的詩喜歡反復(fù)用同幾個典故,這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如果是一個留下幾百上千首詩的壽終正寢的作家,這說明他才氣短,局面小。但夏完淳至死還是個孩子,在創(chuàng)作上,剛剛起步,然而天資卓絕,國破家亡的遭際和投筆抗清的經(jīng)歷又使他異乎尋常地早熟和深沉,讀他的詩,令人每欲下淚。這個缺點(diǎn),就不算什么了。金性堯先生在小傳里說他:“十五從軍,十七殉國。僅此二年,足抵千秋。泰山鴻毛,于此分明?!庇终f,夏完淳“父子,翁婿,師生,皆先后捐軀”。他的老師,正是陳子龍?!睹髟娙偈住愤x了《秋夕沉雨攜燕又讓木集楊姬館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而余三人者皆有微病不能飲也》。楊姬即后來的柳如是。她的原名,金性堯說是楊憐影,陳寅恪考證說是楊愛。陳子龍與柳如是相交至深,設(shè)若柳如是果然是一個“不世出之奇女子”,那么,她慧眼擇婿,陳子龍才是她心中的首選。下嫁錢謙益,不過退而求其次罷了。陳寅恪著書頌紅妝,要是橫云斷嶺,單寫一部陳楊合傳,豈不更令人會心于今日。
陳子龍最擅七律,王士禛說他源出李頎和王維,品格極高。他的詞也好,《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以他的“點(diǎn)絳唇”開卷,這個韻密詞短的小令,很少見人寫得像他那樣氣勢雄渾。他的七律中有甚淺易的一聯(lián),卻是我時常念誦在口的:
不信有天長似醉,最憐無地可埋憂。
他的《重游弇園》,表達(dá)對王世禛的敬慕,此刻,也是我們思及他時的心情:
放艇春寒島嶼深,弇山花木正蕭森。左徒舊宅猶蘭圃,中散荒原尚竹林。
十二敦盤誰狎主,三千賓客半知音。風(fēng)流搖落無人繼,獨(dú)立蒼茫異代心。
唐以后的七律,江河百轉(zhuǎn),最后都?xì)w到老杜那里。這首詩的尾聯(lián)正是如此。他悼念夏允彝的詩中有一聯(lián):“志在春秋真不爽,行成忠孝更何疑?!币部梢杂迷谒约阂约八膶W(xué)生夏完淳身上。他的壯烈犧牲,使我想起顧炎武悼念吳炎和潘檉章的詩句:“一代文章亡左馬,千秋仁義在吳潘。”
陳子龍一代豪杰,夏完淳少年英才,以此二人為明詩壓軸,合卷之時,總算把朱元璋的刻薄陰狠帶來的幾百年戾氣和士林普遍的蕭瑟低抑滌蕩一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