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通常不會把“屁股”跟“嘴巴”聯(lián)系起來說事。例外的情況自然總會有,那往往就不很得體。比如,說到侍奉、撫養(yǎng)缺乏自理能力的老人、小孩,說不定會有句“吃喝拉撒全得管”冒出來,讓人疑惑對該盡的義務(wù)有了點兒不該有的怨苦;比如,斥責說話的人是“放屁”,那就是有失風度、很不文明的暴粗口了。至于那次聽到一位單位負責人說出“我是屁股決定嘴巴”這樣的話,雖覺新鮮卻也立馬會意:說的就是坐在什么“位置”上決定怎么“講話”了,這扯不上帶了什么“怨苦”,也算不得是什么“粗話”,倒是有些許無奈地自嘲的味道,且于“自嘲”中道出了一種未見得不帶普遍性的事實。
我由此想到很遠,想到戰(zhàn)爭年代的情報人員、地下工作者們,想到和平年代的談判桌上、外交場合,在那些“位置”上做事,管住嘴巴的意義當屬不難理喻。即使一般情況下,處在領(lǐng)導者、執(zhí)法者、為人師表者乃至為人父母者等的位置上,管住自己的嘴巴也并非無所謂的事。問題在于:設(shè)若“屁股決定嘴巴”跟“什么階級說什么話”不是一碼事,設(shè)若這里的“屁股”之所在特指了官位,這里的“屁股決定”特指為官、居高者動用原該系“心聲”之“言”時,不能不有所顧忌、有所干礙,那“決定論”就不是不須得商討一番的事。
我于此生發(fā)出一點兒“商討”的興趣,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一位老領(lǐng)導性格的觸發(fā)。他老人家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直性子,在有些場合包括有些會議上講話,及于民生、及于吏治、及于世風陋規(guī),說著、說著就會激動起來,有些發(fā)作“雷霆之怒”的樣子。聽者議論不一,以為“可憐無補”者有之,以為“敢于直言”者有之,以為“忽略影響”者有之,大體都占住一定的道理。而在我,聽慣了還不免膩煩了四平八穩(wěn)而言不由衷、無懈可擊而無可捉摸的講話或報告,竟對坐落在主席臺位置上的他,對他的那種會被世俗眼光看出“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失態(tài)”,多有幾分理解并敬意生發(fā)出來。以為這位少年便投身革命隊伍的老人,對那些不該遺忘的遺忘,不該失落的失落,不該孳生的孳生,不能淡然處之而激憤之情溢于言表,大概也就是一種“余非好怒、余不得已也”了。
私下想過,為官也好,為民也罷,都需要修養(yǎng),只是這修養(yǎng)并不以泯滅個性為前提,并不以消弭激情為代價。很難設(shè)想,一個修煉到說話總不忘“身份”和“架勢”的人,能跟民眾貼心貼肺地說到一處去。我當然不是獨鐘“有脾氣”的領(lǐng)導,只是以為,跟為民者太像民一樣,為官者太過像官,不是健康社會的常態(tài)。比較起那些官位意識過于濃重、遇事表態(tài)過于“慎重”、說話過于講究“腔調(diào)”的為官者來,“性情中人”的那種“不得不說”的坦直,那種不肯妥協(xié)、無所通融真話真說、實話實說,不獨是一種可愛的純真,也正說明了他們對于“位置意識”的深度理解和高度執(zhí)著。蓋因聰明人懂得使用“嘴巴”時得顧及保衛(wèi)“屁股”的意義,而一個有擔當,有正義感的人呢,就有些忘懷不得——忘不了還有管住屁股(位置)的原則在,那原則不是別的,正是對國計民生無以釋懷的思慮,對“人本”念茲在茲的護衛(wèi)以及對于“職責”不離不棄的自覺。
從這層意思上說,把嘴巴交給屁股去決定,把“位置”當做了出發(fā)點和歸屬,就不可避免地導致偏離為民盡責這一根本原則,有意無意地卸脫了許多不該卸脫的擔當,自知不自知地失落了許多不該失落的激情。這種偏離、卸脫并失落的一個結(jié)果,便是“循規(guī)蹈矩”地“官腔”十足、“無關(guān)痛癢”的“官話”連篇,乃至原本屬于為官者起碼要求的動真情、說真話、辦實事,已然成為一種須得極力倡導、努力抵達而不能不久久期待的境界了。
屁股決定嘴巴的流弊,其實非獨凸顯于“上下”關(guān)系,也是一個及于“行業(yè)”內(nèi)外、及于社會個體之間的普遍問題。比如,屢屢經(jīng)由媒體曝光出來抑或被我們親歷了的一些事端,諸如行政管理與法律工作者、金融實體與銀監(jiān)機構(gòu)、肇事者與受害人、債權(quán)主與負債者、廠家與商家、公司與雇員、賣方與買主、醫(yī)方與患者等的矛盾糾結(jié),即或情理昭然,責任明白,有據(jù)可查,有法可依,也往往沒完沒了地各執(zhí)一詞,曠日持久地爭訟不已。加之情況不能一律地簡單,事情的解決須得依法決斷也須得濟之以徇情調(diào)解,設(shè)若各自守牢屁股的位置而無意來點換位思考,緊覷一己的利害而怠慢公理、漠視道義,那么,別說勇于擊濁揚清、懲惡揚善,即或有意助人于危難者也沒準兒會心存小心,為善之先須得看看能否在證人的位置上搞定幾個、須得顧及倘若被誣會不會有嘴難辯一類事情,也就不足為怪了。
體現(xiàn)于“屁股決定嘴巴”的一種管制情結(jié),無論是從自動還是從他動的意義上看,都有其久遠的成因。所謂“一言喪邦”,所謂“清談?wù)`國”,所謂“禍從口出”,所謂“防民之口”——對于嘴巴的警示與告誡可謂不絕如縷、代代相因。然而,雖說人們與動物們的嘴巴都有進餐、進飲的功能,可嘴巴用來說話卻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特征,不管屁股落在何種位置,一如是川總會流淌,有嘴總想說話,人因此多了些“獲罪”的悲愴,也多了些“求索”的悲壯。人的品類大體也從這里提供了一個分野:一種在花言、媚言、大言、謊言上樂此不疲的犬儒宵??;一種直言可以不諱、忠言無忌逆耳、“進諫”敢于“冒死”、“請命”不憚“舍生”的大寫的人!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