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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秘密

2011-12-29 00:00:00李為民
啄木鳥 2011年8期


  老人半夢半醒打了一會兒盹,睜開眼,列車粗重地喘息著已經(jīng)??吭邡椞墩?。他一臉灰暗,顫巍巍地從自己的鋪位上欠起身,給對面背過身熟睡的老母親掖好毛巾被,又小心翼翼地揉搓著老母親的后背腰,低頭瞥了一眼枕邊筆記本電腦屏的右下角,時間是凌晨4點58分,到達終點站廣州還有明天大半天。他嘆了口氣。
  窗外是深秋的夜色,支離破碎的月光慘白地撒在站臺上慌亂的乘客身上,影影綽綽,透著惶惑、騷動和詭異。一個苗條的女乘務(wù)員,手拿電筒一聲不響,沿著狹窄的軟席車廂過道走來,面無表情地檢票巡查。望著她冷漠的背影,老人思忖著喃喃低語,廣州亞運會開得好啊,秩序井然,一片和諧……話音剛落,睡他上鋪的那個胖子,狠狠地磨著牙,帶著川中口音說了句沒頭沒腦的夢話,格老子,孫大圣也好色,一天到晚都在玩那根可大可小的棒子。老人側(cè)耳傾聽,卻只有均勻的鼾聲了。列車嘆息一聲,車門關(guān)閉,車輪重新啟動。某種焦慮和緊迫從老人胸口涌出,像一只黏糊糊的壁虎,緊貼在胸前,讓他窒息,無力掙脫,心臟也吃力地跳動著。
  車廂內(nèi)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說不清的怪氣息,還伴著寂寥的車輪撞擊聲,催人昏睡?;秀遍g,一個扎馬尾辮身背雙肩包的姑娘閃進門內(nèi),步履輕快,像貓一樣飛快地蟄伏在對面的上鋪位上。老人鷹隼一樣的目光朝上掃去,姑娘像一汪清水迅速地滲透進被褥里,無聲無息,波瀾不驚。
  也許是疲憊虛弱,老人眼前一陣發(fā)黑,身子斜靠在鋪位上,神志卻清醒得如窗外天空上的那輪殘月。他心里默默地念叨著,還有15站,到英德應(yīng)該是下午4點33分……然后就是廣州站了,列車會緩緩?fù)O聛?,站臺出口處,售票大廳,還有天橋上肯定人如潮水,個個行色匆匆,然后,他會攙扶著老娘湮沒在茫茫人流里,步履艱難,關(guān)鍵是沒人理會他們……然后,他們會走出安檢的出口,走向溫暖的車站廣場,然后,撲面而來的腥潮氣,廣場周圍五彩繽紛,杜鵑,馬纓丹,龍吐珠,各色花卉縈繞在天橋上,花帶綠廊……再然后,他深重地舒了口氣,囁嚅著有些風干的嘴唇,天就亮了。
  天真的亮了。
  穿越時光的隧道,掀開記憶的一角,沉湎于往日一條清澈的河流,它的光影在歲月里飄搖……大爺你真有學問,是個詩人吧?還是那個年輕的胖子盤腿坐在上鋪上,正懶洋洋地用牙簽剔著牙花,瞟著眼皮下面老人那張清癯的臉——寬闊的前額,深陷的眼睛,干癟的下巴,還有堅挺的鷹鉤鼻,是那么儒雅、平和,帶著一絲精明。胖子一拍腦門兒,恍然大悟地說,嗨!安東尼·霍普金斯!還真有點像嘛。老人摘下老花鏡,含笑搖搖手里的書,說,我念的是我們幾個老勘探隊員編的一本詩集,嗯,學生們都說我長得像那個老外,的確我喜歡他演的精神病醫(yī)生,我祖父是白俄羅斯人,我在漠河邊長大。哦哦,胖子搭訕著問,大爺這是到哪里去?老人指指對面的老母親,不緊不慢地說,我母親快90歲啦,10年前做了咽喉腫瘤切除手術(shù),去年得了輕微老年癡呆癥,還有腰椎間盤突出的老毛病,呃,這是帶她去廣州看我的女兒女婿,他們在一家外資企業(yè)上班呢。
  胖子認真打量著下鋪的老母親,身材瘦削,臉色蒼白,滿臉細密的皺紋,目光渾濁而遲鈍,只是神態(tài)顯得沉靜而溫存。她端坐在鋪位上,如塑像般紋絲不動,一聲不吭。老人家太要強了,老人坐在母親身邊,干枯而柔軟的手指默默地久久地摩挲著老母親骨骼突出的脊背和肩胛,低緩地說,現(xiàn)在只有傳道士考門夫人的書能讓她清醒一會兒?!鞍残陌桑鹘形覀冏叩穆?,他自己都有過經(jīng)歷的,他不會叫我們走一步我們不能走的路……”這時,老母親的臉似乎有了活力和表情,面部變得柔和多了。老人低聲吟誦著,拭拭眼角,深深舒了口氣,喑啞地說,只要好受些,她就在紙上重復(fù)寫3個字,安樂死。唉,做了一輩子外科專家,她最能理解病痛意味著什么。胖子一下怔住了,小心翼翼地跳下鋪坐在老人對面,茫然地望著仍然保持“凝固”狀態(tài)的老母親,肅然起敬,半天才自言自語地說,真是巧了,《讀者文摘》什么的我也念給石頭聽過,他怎么還瓜兮兮(笨傻)的沒反應(yīng)呢……老人微瞇著眼,臉上掠過一絲從容和藹的微笑,頷首致意,年輕人,你說的是……胖子兩眼熠熠閃光,興致來了,大爺咱倆有緣,今天就擺個龍門陣吧。
  正說話,夜里那個巡查的女乘務(wù)員拎著一籃子亞運會紀念品手鏈和玉器跨進房間,面帶職業(yè)的端莊,口氣冷漠地問,這里有亞運會紀念幣和毛澤東珍藏版紀念卡。胖子脧了她一眼問,十塊錢一套賣不賣?乘務(wù)員下巴微微翹起,睥睨地白了他一眼,黑褐色的瞳孔又掃了一下坐得中規(guī)中矩的老人和老母親,不屑地說,搞清楚啊老大,我們是鐵道部直銷,在廣交會要賣兩百元一套呢。沒看早間新聞嗎?前天滬寧高速公路起大霧,十輛車追尾相撞,所有人都受了重傷,只有一個駕駛員沒事。知道嗎?她晃晃手里的紀念卡,他車上掛著這個,避邪!說罷扭過身就走。等等,我看看。不知什么時候,睡老母親上鋪的那個馬尾辮盈盈笑著,輕快地跳下鋪。如水的明眸,靈秀溫婉,微翹的嘴唇,清麗脫俗,語調(diào)清脆又甜美,一下子讓胖子張著嘴,眼光看得有些癡了。
  馬尾辮左挑右選,和乘務(wù)員爭執(zhí)了幾句,抱怨價格死貴,最后不情愿地買了只玉佩件掛在脖子上。門外過道不知什么時候露出一張留分頭的大長臉,沖乘務(wù)員打了個響指,說,服務(wù)員,我們欣賞一下可以嗎?乘務(wù)員不屑地回望了一下所有人,昂首跨出門。
  老人微瞇著眼,神態(tài)淡漠安詳,雙手沉穩(wěn)地敲打著筆記本鍵盤。胖子找到感覺了,訕笑著湊近馬尾辮說,相因得很嘞。馬尾辮本能地后退一步,單薄的身體隨著晃動的列車差點跌倒,她疑惑地搖搖頭。就是買得很便宜噻,胖子繼續(xù)討好地說,妹子,你長得好巴適呦。馬尾辮又是怯懦地搖搖頭。四川話就是漂亮,有一句詩叫——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蹙,欲問……胖子假咳一聲,撓撓頭。欲問行人哪里去,眉眼盈盈處。馬尾辮接過話,終于給了他一個善解人意的微笑,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就這么個含笑的眼神,如隨風潛入夜?jié)櫸锛殶o聲,一點點把胖子的骨頭架弄松動了。他漲紅著臉,認真地操著四川普通話說,我2008年還在北京人民大學讀中文系呢,嘿嘿,不過是括弧函授專業(yè)。他比劃著,很滄桑地說,我老家在綿竹,后來地震家里人都不在了,我也沒再念書,現(xiàn)在做建材生意噻,我這條命也是撿來的。馬尾辮驚詫地望著他,慌亂地說,怎么會呢?真對不起。她似乎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攏了下脖頸上的小掛件。這隨意的動作顯得清純秀雅,別具韻味。胖子的眼光一下子停留在她胸脯上的那只玉掛件上,無所謂地笑笑,說,不存在噻(沒關(guān)系),哎喲,你戴的不是和田玉呦,你知道是哪里產(chǎn)的嗎?
  這下他真的要擺龍門陣了。
  他掏出打火機和一把小刀,說,和田玉主要產(chǎn)在新疆和俄羅斯,玉比石頭硬,劃不壞的,他要示范給馬尾辮看,姑娘避瘟疫似的倏地轉(zhuǎn)過身。胖子只好攤開手掌做示范,點燃打火機,火苗蹦跳著,嗤嗤舔著他手掌上的老繭,他咬著牙用小刀在老繭上比劃了兩下,說,和田玉就像這繭子,燒不熱,不信你摸摸。哎呀,痛死了,馬尾辮花容失色,驚叫著緊蹙眉頭。胖子得意地撇撇嘴,開始嗦起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史,以及對人生對世界對政治經(jīng)濟的看法,還有自己在人民大學如何學習刻苦,又如何研究古玩鑒定,曾國藩家訓,周易四柱預(yù)測學……馬尾辮聽得一愣一愣的,神情相當專注。胖子天花亂墜地吹著,又聲情并茂地來了一段川語《再別康橋》:輕飄飄地我梭起走嘍,就好比我輕飄飄地梭起來,我把袖子挽得綁緊,不拿跑一丁點兒云坨坨……馬尾辮笑得花枝亂顫,上氣不接下氣。炫耀得差不多了,胖子神情悠然地打了個哈欠,有意無意拐彎抹角地問馬尾辮要到哪兒下車,又說一個人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要警惕壞人,前段時間網(wǎng)上報道浙江一個女研究生放寒假離校后失蹤,說著他攤開手,很詩意地說,最終杳如黃鶴,又嘆口氣,還是書念得太多,讀出呆氣來了。馬尾辮咬住下唇,默默無語,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然后輕聲地說老家在伊犁,是上海海關(guān)學院畢業(yè)的大學生,剛剛考取公務(wù)員分到南方海關(guān)。
  
  胖子兩眼放光,又羨慕又感慨,海關(guān)待遇真好噻,制服又漂亮。他努力地在腦海中搜尋著什么,興奮地說他在北京讀書時買過一本海關(guān)雜志,封面上好像有把帶鑰匙的徽章圖案,不知道什么意思。那是海關(guān)關(guān)徽,馬尾辮的語調(diào)像飛出籠子的小鳥輕快起來,鑰匙是國家賦予海關(guān)用來把守國門的權(quán)力象征,那把金手杖是古希臘神話中赫爾墨斯的手持之物,被視為商業(yè)和國際貿(mào)易的象征。關(guān)徽寓意著中國海關(guān)依法實施進出境監(jiān)督管理。馬尾辮解釋得耐心細致,可胖子不愿聽她背書似的說教,意猶未盡,還在嘖嘖贊嘆那本雜志封面上的女海關(guān)長得如何英姿颯爽……隨即話鋒又一轉(zhuǎn),肉麻地夸獎起馬尾辮也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比如,眼睛漂亮,眉毛漂亮,鼻子漂亮,嘴漂亮,腿漂亮,總之長得像周迅,就是太瘦了些,有點林黛玉似的弱不禁風。
  馬尾辮微蹙眉頭,從鋪位上站起身,冷冷瞥了胖子一眼,沒好氣地說,也許該警惕的人就是你哩。胖子嘿嘿一笑,識相地又坐下了,無聊地掏出手機,像是在訓斥誰,啷個搞的嘛石頭,快點過來噻……馬尾辮轉(zhuǎn)過臉,輕快地擋住正往門口挪步的老人和老母親,老人示意說要帶老太太去趟洗手間,再活動一下身體,透透氣。姑娘柔聲細語地說,老伯伯,還有兩分鐘就到株洲站了,廁所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老人略略一怔,恍然輕叩一下腦門兒,微笑地說,嗨,光顧著和閨女QQ聊天,一下子就忘了,又顫巍巍轉(zhuǎn)過身,和馬尾辮攙扶著老太太重新回到鋪位上。
  胖子打完電話,忍不住又湊近老人,討好地說,大爺,剛才你朗誦的那段話應(yīng)該出自《荒漠甘泉》吧?老人朝胖子投來肯定的目光,感慨地說,它是人類的心靈雞湯,Salvation lies within,老人堅定又深沉地吐出幾個英文單詞,胖子反應(yīng)極快,說相聲捧哏似的脫口而出,得救之道,就在其中,好像是哪個電影上說的吧。老人目光灼灼,臉上綻出笑意,小伙子你悟性不錯,看來咱倆的確挺有緣,是該擺擺龍門陣。胖子也像找到多年未見的親人,有點沖動地說,大爺,憑直覺我猜你是個基督徒,還一定是個大教授噻。老人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低緩地說,最優(yōu)秀的科學家畫家還有作家中大多數(shù)人都是信徒,包括牛頓和達爾文。牛頓墓碑上不是有句話嗎:對于自然、歷史和《圣經(jīng)》,他是一位勤奮、敏銳而忠實的詮釋者……愛因斯坦不信上帝,可他認為:“在我們之外有一個巨大的世界,它在我們面前就像一個偉大而永恒的謎 ……”他還提出了“宇宙宗教”呢,所以,活著就不能放棄信仰和希望。胖子敬佩地點點頭。
  列車呼嘯著義無反顧地沖入深深的隧道,黑暗瞬間讓一切變得凝滯了。
  昏暗的燈光下,老人枯瘦的雙手撫摸著那本詩集,喃喃囈語,雖然過了驚蟄,四月的小秦嶺雞架山可還是銀裝素裹的世界,只是風雪再沒有了后勁,風是柔柔的,雪是綿綿的,我們地質(zhì)勘探隊就在那里安扎了幾十頂大帳篷,沒有吃的,就逮土鱉,蚱蜢……然后,我得了嚴重的關(guān)節(jié)炎,隊長安排我到伙房做飯,搬幾塊石頭一壘就算是灶房了,遇到風雪天氣連火也生不著,只好啃干饃,嚼生蔥,喝泉水。有時候正做著飯,四周一片寂靜,一轉(zhuǎn)身,看到一群瘦骨嶙峋的餓狼在離你不到一米的地方,一動不動地望著你,綠瑩瑩的眼中閃著兇光……然后,我開始唱歌,不是害怕,而是要釋放自己,我身上有父親的藝術(shù)細胞,我會唱巴洛克詠嘆調(diào),那個年月啊,只有音樂才不會使人忘記希望,世界上有些東西是關(guān)不住的,比如音樂,它在人的心里……老人用手指重重戳向胸口,《彌塞爾》,《唐璜》,還有《茶花女》,父親告訴我,演唱莫扎特和巴赫的作品要盡量少換氣,要在表情和音質(zhì)上集中精力,還有,演繹輕歌劇的唱段時嗓音要華麗一些,但不能炫耀。然后呢,他深咳一聲,所有勘探隊員都被我的歌聲震撼住了,因為那是火焰,是燃燒,還有我那臺破電唱機,于是山谷里經(jīng)常回蕩起升C小調(diào)第十四鋼琴奏鳴曲, D大調(diào)第二號交響曲……
  老人絮叨著,聲音充滿了往事并不如煙的情緒,又恬淡地笑笑。馬尾辮眨巴著眼,柔順的眼睛望著他,一臉的似懂非懂。胖子像受到感染,由衷地嘖嘖贊嘆,大爺,我沒猜錯,你就不是一般人。然后你就沒再唱歌啦?嘿嘿,我也然后了。他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皮。老人蠕動著干癟的嘴唇,親切地說,沒錯小伙子,人生的每個階段就是由無數(shù)個然后連成的。
  列車終于沖出黑暗,世界又變得鮮活敞亮起來。
  他長舒口氣,不緊不慢地說,我坐了九年牢,這期間父親自殺,妻子也沒了。我現(xiàn)在是蘭州的一所大學化工學院實驗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明年退休。他舉重若輕地說著,語調(diào)平緩,嘶啞的嗓音不時被列車的轟鳴聲湮沒。
  胖子唏噓不已,大爺,您過去那么背時噻,那下一個然后呢,他沒完沒了。馬尾辮嚼著口香糖,有節(jié)奏地輕晃著戴著耳機的腦袋,輕描淡寫地說,蕭亞軒的那首《然后》你們聽過嗎?答案都在歌詞里面呢。老人感慨地說,唉,這是個娛樂至死的年代,你們年輕人總是離不開隨身聽、網(wǎng)絡(luò)游戲和個人主頁,包括我女兒。胖子想報復(fù)先前馬尾辮對他的數(shù)落,瞅了她一眼,不屑地調(diào)侃起來,哎,妹子,你抽過可卡因嗎?還有維柯丁也不錯耶,那可是真讓人High到云坨坨里去了嘞……噢,現(xiàn)在的新新人類從不身體接觸,只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做愛,嘿嘿,像王菲唱的那樣,徘徊在似苦又甜之間,望不穿這曖昧的眼……馬尾辮兩頰泛起紅暈,清純的神情霎時變得惱怒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胖子說,哼,我沒看錯,你就不是什么好人!說著,委屈的目光轉(zhuǎn)向老人。老人慈祥地笑著一擺手,說,姑娘對不起,原諒我對你們年輕人有偏見。停頓了好一會兒,他凝視著身邊的老母親,沉穩(wěn)地說,下一個然后嘛,不瞞你們,這趟去廣州,就是讓我女兒給老人家辦理去瑞士旅游的簽證,聽說那里有合法協(xié)助自殺的組織。
  胖子和馬尾辮不約而同地瞪大眼睛,不會吧,太離譜了,兩人驚詫地對視。
  老人慢慢將老母親干枯的手心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摩挲著,嗓音微顫,干澀地說,這是最好的選擇,開始我不能理解,但她拿了一輩子手術(shù)刀,最理性也最客觀,她想早點見到我父親,他們分別了半個多世紀了……
  列車長嘆一聲,緩緩啟動,繼續(xù)朝著郴州方向駛?cè)ァ?br/>  老人窸窸又從鋪位的枕頭邊抽出一本書遞給胖子,微瞇著眼睛,說,赫胥黎死于1963年11月22號,與肯尼迪遇刺在同一天,死亡來臨的那一刻,他虛弱得說不出話,在紙上寫下一行字,他夫人親手為他完成了最后一次注射,他安詳?shù)厝チ?。所以,我能理解作者懷著宗教般的熱情寫這本書的動機。老人深邃的目光望著兩個年輕人,繼續(xù)說,這真是個美麗快樂的世界啊,催眠術(shù)用來糾正人的思維,麻醉藥物讓人忘記痛苦、激情和危險。他的眼神和語氣滿含迷戀和沉醉,雖然人們失去了思考、信仰和創(chuàng)造力,失去了靈魂的救贖,但至少得到了永遠的安慰。老家伙真厲害,穿越了500年的時光,虛構(gòu)了這么個理想之地,也讓我明白了他的孤獨和痛苦意味著激情仍未泯滅……我母親非常喜歡這本書,我也是,她說當信仰被病痛折磨取代,這里就是一個美麗的新世界了……
  胖子和馬尾辮凝神聽著,最終還是面面相覷,無奈地相視一笑。
  馬尾辮低頭撥弄著那本書,像在揣摩著什么,抬頭崇敬又尷尬地輕聲說,反正我害怕死亡,就怕坐飛機,擔心飛機失事,盡管統(tǒng)計學概率顯示飛機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老伯,您經(jīng)歷坎坷,又那么從容不迫……從見到您開始,就覺得您太有學問了,好多東西離我很遙遠,不懂……馬尾辮有點語無倫次。
  老人百感交集,扯太遠了,現(xiàn)在是讀圖時代,年輕人都喜歡快節(jié)奏,你們能靜下來真誠地聽我翻翻老黃歷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人生就是回憶的過場嘛。隨后他又和藹地笑著岔開話題,那么來個輕松點的,你不是伊犁人嗎姑娘,我要唱首新疆歌你能伴個舞嗎?姑娘沒料到老人這么隨性開朗將她一軍,更沒覺察他不聲不響傾聽了她和胖子先前的談話。她臉刷地紅到耳根,慌亂又羞澀地說,不,不會的,老伯,我不是真正的維吾爾族人,只是小時候在少年宮學過一點舞蹈,都忘了。胖子也很意外,一抽鼻子,在一邊起哄似的使勁鼓掌,我嚴重地同意噻。馬尾辮還在躲讓,老人那深沉渾厚的嗓音隨即飄蕩在搖晃的車廂里,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賽帝瑪麗亞……那天我從山上打獵騎著馬,正當你在山下唱歌婉轉(zhuǎn)如云霞……老人邊哼唱著邊溫柔地示意她。胖子聽得搖頭晃腦,夸張地拍著巴掌湊近馬尾辮,一臉的幸災(zāi)樂禍。馬尾辮瞪了他一眼,沒理他。手機響了,胖子才不情愿地接聽電話,罵罵咧咧地咣當帶上門出去了。
  
  也許被老人透著憂郁柔情的嗓音所感染,最主要是胖子又不在了,馬尾辮僵硬忸怩的身體漸漸有了活力,她深舒口氣,抬頭挺胸,苗條的身體慢慢扭動著,雙臂自然伸開,翻腕,點肩,移頸,幾個動作下來,舞動著的肢體像有了細浪追逐的聲音,柔軟的雙手竟然也將老人如泣如訴的旋律演繹得淋漓盡致。
  一曲終了,老人也被姑娘的舞姿打動了,用一種贊賞的語氣說,姑娘,你的舞姿很純很飄逸,有種高傲孤冷的美,可一招一式怎么有點軍人的氣質(zhì)呢……他瞇縫著眼睛審視著她,目光炯炯發(fā)亮。馬尾辮笑靨如花,漲紅著臉,低下頭說,老伯您過獎了,我這點本事連半瓶子醋也不夠呢。老人還想問她幾句,身邊的老母親像是被剛才的歌舞弄得煩躁不安,緊皺眉頭,嗚嗚咽咽地嘟囔著什么。老人只好拿起那本《荒漠甘泉》,翻開書念了幾段話,可還是不奏效,老母親呼吸急促,做了個吸煙的手勢,急不可耐地撕扯著老人的衣襟。老人微蹙眉頭,猶豫了一會兒,只好從襯衫口袋里掏出一包中華,抽出一支香煙,習慣地給老母親點燃,老母親微顫的手指夾著煙,湊到鼻尖下,又聳了聳鼻子,深吸了口煙,滿是皺紋的臉部肌肉慢慢松弛下來,車廂里彌漫著濃重的煙的香味。
  馬尾辮從自己的挎包里拿出自己的玻璃杯,倒了杯白開水遞給老母親。老人接過水杯放在鋪位邊的小方桌上,說謝謝不用了。老母親終于安靜下來,蜷在鋪位里蓋著毛巾被又懨懨地睡了。老人輕輕拍著老母親的后背,滿臉的心痛和無奈。收拾完一切,他深重地舒口氣,這口氣出來的時候,讓馬尾辮感到空氣中的震顫,惶惑之際,原本的開心愉快瞬間凝固了。老人略帶歉意地淡淡一笑,說,姑娘沒嚇到你吧,這是她多年的習慣,以前進手術(shù)室前都要抽根煙提神。馬尾辮善解人意地點點頭,探究的目光凝視著老母親。她又拾起胖子丟在一邊的那本又皺又黃的書,似乎陷入某種沉思之中。這本書跟了我好多年了,你要喜歡就送給你。老人由衷地說,馬尾辮沒吭聲,眺望著窗外,樹木青山,一切的一切風馳電掣般從眼前閃過,好半天她才回過神,掏出手機飛快地按了幾下數(shù)字鍵,又把書還給老人,說,謝謝,我在網(wǎng)上下訂單了,她晃晃手機。老人會意地點點頭,戴上老花鏡,重新在筆記本電腦前敲打著鍵盤。
  忽然,車廂的過道上,急促的腳步聲紛至沓來,門嘩啦一聲拉開,胖子幾乎一個趔趄沖進來,說,哎哎,前面9號硬臥車廂都是警察噻,聽說有人大便里屙出搖頭丸,媽的,啥子狗兒麻粗的人都有,幸虧開亞運會管得緊,不然還不知道要出啥亂子噻。聽說馬上要挨個車廂檢查。喘息未定,他又探出頭,兇巴巴朝門外嚷著,喂,我說你個方腦殼,不要那么面嘛,進來噻!老人沒聽見胖子在說什么,下意識哦了一聲,依舊低頭在QQ對話框內(nèi)打字。只有馬尾辮好奇地朝門口張望,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瘦小伙子喝醉酒似的跌跌撞撞摸到過道邊的皮椅上坐下,低著頭木然地坐著。身邊那個先前買工藝品的大長臉正跟一個壯漢在過道上望著窗外景色悠閑地抽煙聊天。
  胖子爬到自己的鋪位上,摸出一罐飲料,沒心沒肺一仰脖子喝完,又拽出一袋面包,跳下鋪扔給坐在門邊不敢抬頭的小伙子,極不耐煩地拖長聲音,進來噻石頭。叫石頭的小伙子依然做錯事似的不敢抬頭,哦,大爺,我忘了介紹,這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叫石頭,就買到一張軟臥票,只好分開了。哦?老人和馬尾辮都有些吃驚地正視著門口那個長相猥瑣的小伙子。
  見兩人這么好奇,胖子臉上呈現(xiàn)出一縷滿足的神情,清清嗓子說,當時救援隊在我家煙酒店的廢墟里發(fā)現(xiàn)他時,都以為他死了,臉上血淋淋的,跪著,整個上身向前匍匐著,雙手死死撐住地護住我,那個姿勢像古人行跪拜禮,我猜他可能是下意識趴在我身上,只是后腦殼上壓著根碗口粗的木梁。唉!他深重地嘆口氣,我記得自己正坐在門口下棋,先是碎瓦片像下雨一樣,接著三層小樓像打擺子似的晃動著,又鋪天蓋地斜著壓過來,太快了,來不及跑……然后,救援隊從碎磚瓦礫里扒出的人里沒一個活的,我女兒的一只胳膊和一條腿一直沒找到……胖子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就排山倒海似的流出來了。好久,他揉著眼角,指著門外的石頭,嘶啞地說,不管怎樣,我欠他一輩子的。他醒過來只記得自己和一個朋友坐大巴到綿竹,當時一個人正掏錢買香煙,其余什么都忘了,包括自己的姓名,住在什么地方,干什么的,全都忘了……四川的大醫(yī)院我們都去過了,醫(yī)生最后的診斷是什么醫(yī)源性后腦顱骨損傷造成全盤性失憶,患者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生活背景和周圍的人,很難治。無論怎么開導,實在不開竅噻,我只好叫他石頭。
  胖子咽口唾沫,沖老人悲涼地搖搖頭,嘆口氣,大爺,我學中文的,喜歡感悟人生,人常講,所有的悲傷總會留下一絲歡樂的線索,所有的遺憾總會留下一處完美的角落,比如我還活著,可對石頭來講,上帝給他關(guān)上門,又關(guān)上窗戶,他沒有過去,更沒有未來,我們那里的民政局和鎮(zhèn)政府四處聯(lián)系也沒找到他家,這算啥子嘛,太不公平嘍。他又苦笑地轉(zhuǎn)向馬尾辮,妹子,今天你算見世面了吧,成龍大哥的電影——《我是誰》,那個失憶癥患者都是為了劇情發(fā)展需要瞎編的,石頭才是真的噻。馬尾辮同情又深信不疑地點點頭。喏,還有,醫(yī)生說他有那個什么焦慮癥,怕風怕光怕水,怕見人群,跟林彪似的。馬尾辮沉重的心情被胖子最后一句話憋得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她趕緊站起身,紅著臉,端起方桌上那只玻璃杯,輕輕走到石頭跟前,小心翼翼地端著杯子遞給他,石頭從臂彎里驚怯地抬起頭,那張臉粗糙黝黑,顴骨突出,喉結(jié)急迫地上下鼓突著,明顯聚著一口氣。他惶恐地蠕動著嘴唇,艱難地吐出幾個含混不清的字。你娃個臭蝦子!你倒是吃噻喝噻!胖子實在忍不住,氣急敗壞地直咂嘴,自從有了這個怪毛病,就成這樣了!石頭像意識到什么,端著水杯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老人威嚴地瞪了胖子一眼,緩緩地說,年輕人不要氣盛,更不要褻瀆神靈,記住,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三天后就是復(fù)活節(jié),人在困境中應(yīng)該學會堅持,至少再等三天!胖子蒼涼地一笑,搖搖頭,像在說自己,又像嘲笑老人,都是理論家,說起來一套套的。唉,這次到廣州,除了買線材,我老舅說那里的芳村花地灣有個黃大仙廟,算命挺靈驗的,我想給他沖沖邪,他帶著大徹大悟的口氣說,大爺,命運像強奸,反抗不了就要學會享受噻。這輩子他算完了,連享受都不會了,唉,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胖子無奈地搖搖頭。馬尾辮鄙視地白了他一眼。老人一擺手,不慌不忙地說,你讓那個孩子進來,我要和他聊聊。胖子倒吸口氣,脊背上的皮膚一激靈,不相信似的望著老人。老人沉穩(wěn)的目光注視著他,像在命令。他只好不情愿地站起身,打著長長的哈欠,嘟囔著說,老伯,他瓜兮兮的,你擺不了龍門陣的,噢,你不會用的是催眠術(shù)吧,這個我也會噻,緊閉雙眼,放松呼吸……一邊的馬尾辮也瞅瞅老人,滿臉的疑惑。胖子邊嘀咕邊走到石頭跟前,不耐煩地扯起他的衣襟,連推帶搡要往車廂里拽。馬尾辮急了,推了他一把,胖子差點兒坐到地上,驚詫地望著眼前的小女孩,她正不急不慢扶住石頭的胳膊,一步一挪進了房間。
  肩膀微塌,眼眶發(fā)青,目光呆滯,皺巴巴的西裝裹著瘦削的身架,石頭木樁似的站在老人面前。老人默然起身,凝重的目光平視著石頭的臉,雙手慈祥地扶住他的肩膀,像老外似的拍拍他的脊背,將他推遠瞅瞅又拉近瞄瞄,慢慢拉著他坐在自己身邊,身后依舊是昏睡的老母親。
  孩子,如果沒看錯,你的臉寫滿故事,老人帶著鼻音,說得很慢,但語調(diào)深厚低沉,你好像沒有前額,是因為你的頭發(fā)始終在瘋長,遮住了,但遮不住你前額特有的天賦和個性,還有那么點高傲和堅韌,但和你的眼睛正好相反,目光是那么無助和自卑,哦這里,我沒發(fā)現(xiàn)你還有絡(luò)腮胡,是這樣有型成熟,好像你從來就沒年輕過……嗨,大爺,你真是個大教授,又在灌輸心靈雞湯啦,真像念臺詞,不愧有藝術(shù)細胞,胖子調(diào)侃帶譏諷地說。老人沒理他,那張霍普金斯式的臉湊近石頭,神情充滿慈愛和感傷,帶著寬厚溫暖嗓音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會有事的。或許受到老人的寬慰愛撫,石頭僵直的身體慢慢松弛下來,但神情依舊麻木,動作遲鈍地將一大塊面包慢慢塞進嘴里,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捧著玻璃杯艱難地喝了一大口水,喘息著,好半天嘴里沙啞地吐出一個個由音節(jié)組成的字句,謝,其實,我,心里……他眼眶里閃著淚光。
  
  馬尾辮眼圈也紅了,默默地又為小伙子倒了杯水。只有胖子對石頭的舉動麻木不仁,長吁口氣,慢慢爬到上鋪,說,該做的都做了,眼不見心不煩嘍。老人凝視著石頭,思忖良久,又從襯衫口袋里摸出一個小藥瓶,倒出一粒白色橢圓形藥片,緩緩遞給石頭,字斟句酌地說,孩子,吃了這片藥,也許對你的記憶有好處。
  胖子和馬尾辮再次不約而同地瞪大眼睛。
  哎,大爺,你不會是給他吃搖頭丸海洛因吧,要不就是照那本書上赫胥黎說的吃了麻醉藥就失去思想和激情讓他永遠安逸了吧。胖子有點急了,屁股像上了彈簧蹦下鋪,伸手要奪老人手掌上的藥片。老人變戲法似的將藥片送進嘴里,又從小瓶里倒出兩片,分給馬尾辮一片,又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姑娘會心地笑著點點頭。笑你個鏟鏟(笑個屁)!胖子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馬尾辮輕快地將藥片含在嘴里,沖胖子做了個鬼臉,說,果味維C,要來一片嗎?胖子愕然,釋然,又悻悻然。他轉(zhuǎn)過臉,將信將疑的目光移向老人和石頭。石頭默默地將藥片送進嘴里,所有人都望著他,許久,他面色冷寂,神情迷茫,一切依舊,只有車輪有節(jié)奏地碾壓著鋼軌不依不饒地轟鳴著向前。
  列車繼續(xù)向英德方向開去。
  老人輕嘆口氣,瘦削的手指支撐著寬闊凸出的額頭,微閉雙眼,像在沉思,眼中的光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暗淡和愧疚。胖子像早知道結(jié)果似的,苦笑著說,大爺,只當做個小游戲,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吃仙丹起死回生的奇跡只能在金庸古龍的武俠玄幻小說里找到……我從來都不褻瀆神靈,就是再等三年鐵樹照樣開不了花噻。他的語氣透著灰涼,真是冷到骨頭里了。老人無言,回到電腦前,繼續(xù)敲擊著鍵盤。游戲結(jié)束,石頭像游戲里的道具干坐著,顯得滑稽可笑。馬尾辮像悟出什么,回到自己的鋪位上邊聽耳機邊玩手機。
  氣氛尷尬沉悶。
  但是很快,先前賣玉器的女乘務(wù)員領(lǐng)著兩個乘警進來了。照例是檢票,核對鋪位和身份證號,石頭被包圍在一片警惕的目光中,反復(fù)被檢查幾遍外,胖子又解釋半天才算過關(guān)。每個人的行李包被翻了一遍,查得很仔細,老人的桶裝方便面都沒放過。女乘務(wù)員依舊對馬尾辮不理不睬,熟睡的老母親終于被弄醒了,垂著頭一副情緒低落的樣子。一陣忙亂過后,女乘務(wù)員依然帶著職業(yè)的冷漠說,感謝大家的配合,今天的情況有點兒特殊。說完,屁股一扭走人了。
  胖子挑起眉毛,斜斜地看著這幫人的背影,啐了一口,媽的,把我們當毒販子啦,別把老子惹毛了。胖子火辣辣的口氣從胃里頂?shù)叫厍?,頂?shù)窖屎恚猪數(shù)缴嗉?,竄出來聲如洪鐘,震得老母親又煩躁不安了。無論老人怎么撫慰,老母親竟如嬰兒般地鬧起來,鼻涕都流下來了,面頰肌肉不停地抽搐著,顫抖的手指又不停地做著夾煙的姿勢。胖子和石頭驚慌失措地望著這一幕,愣愣地站在一邊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有馬尾辮處變不驚,先是一怔,微斜著頭,用種狐疑的眼神打量著老人,然后抿著嘴,一副靜等好戲開演的嫻熟模樣。老人不急不慌,先掏出剛才的小藥瓶遞給老母親,啪地被她打掉在地,他略事沉吟,只好又掏出先前那包中華煙,慢慢替她點上一根。
  一切又安靜下來。好戲終于沒能開演。
  當濃烈的帶著醇香的煙霧裊裊升起,盤旋在空氣中,靈魂出竅般縈繞在狹窄的空間里揮之不去。石頭憋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后又翻江倒海,不停地干嘔著,面色灰白。胖子又慌了,拉開房間門,驅(qū)趕著煙霧,不停地拍著石頭的后背,梗著脖子罵開了,你怎么也跟老太太似的弱不禁風噻。不過,奇了怪了,他四下嗅嗅,說,大爺,你這中華煙氣味不正啊,說著,瞟了老人一眼。老人像早有準備似的抽出一根煙遞給他,他避瘟疫似的擺擺手,半開玩笑地說,只要沒有海洛因就行。老人重新把香煙揣進口袋,慢條斯理地說,有一種方法叫——話音未落,石頭抬起頭,面部痙攣,神情恐懼,胖子問他又怎么了,他猶豫了半天,像爬了座大山似的喘息著,沒頭沒腦地說,我,我家在云南隴川,我是和死魚坐車到你們那兒的……
  胖子汗毛凜凜,猛然揪住他的衣領(lǐng),驚喜地吼著,你終于想起你是干啥子的啦?石頭想點頭,又不敢點頭。馬尾辮也湊了過來。死魚是誰,你是誰,搞啥子名堂?不會是你演戲或是發(fā)燒做夢吧?胖子松開手,不相信似的環(huán)顧四周,說呀!他開始煩躁不安了。老人沖他一擺手,微笑地說,不要這樣,剛才話沒說完,有種心理療法叫暗示,嗯,就是通過語言動作和其他方法改善人的心理狀態(tài),調(diào)節(jié)他的行為和肌體的生理機能以達到治療的目的。比如我給石頭服的那片藥只是淀粉做的,我老娘一犯煙癮,就用這個安慰她,正像心理醫(yī)生對有心理障礙的患者注射葡萄糖水一樣,藥片雖然不對癥,但暗示石頭這是一種特效藥,他接受了暗示,認定那片藥的療效,大腦皮層神經(jīng)細胞的保護性抑制慢慢釋放,失去的記憶也可能瞬間就能恢復(fù)一些。怎么樣,三天才剛剛開始吧?老人笑著反問胖子。胖子依舊頭搖得像撥浪鼓,玄,不可能,簡直太離奇了。
  馬尾辮不動聲色地注視著石頭。
  老人親切地拉著石頭的手坐到老母親身旁,帶著父親般的口氣問,不著急,孩子,家里還有什么人,你是做什么的?石頭驚愕地抽出手,手指重重戳向老人的襯衫口袋,臉轉(zhuǎn)向胖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大哥,我是聞了香煙的氣味才想起來的……
  你娃扯把子!謊都不會撒,過去你抽玉溪芙蓉王想起過你自己叫啥名字嗎?胖子沒好氣地罵了句,我巴郎不得(巴不得)你想起噻,去,給你老家打個電話,我就相信你。我還沒想起來……石頭怯懦地說,胖子輕蔑地冷笑一聲,不吭氣了。
  大哥,香煙里有大麻的氣味,真的!石頭冷不防冒出這句話,臉漲得通紅。老母親雙手抱膝,目光呆滯地望著所有人。胖子嘿嘿一笑,你很歪(兇)哦,當心告你栽贓罪!他聲音又冷又硬。老人依舊沖胖子一擺手,露出雍容大度的微笑,說,孩子,過去沒受過什么刺激吧,勇敢地講出來,沒人會怪罪你的。他目光咄咄逼人,雙手重重地扶住石頭的肩膀。石頭本能地后退一步,像是從夢中被憋醒,胸口堵得慌,呼哧喘著粗氣,抖著手指著老母親,激動地說,大哥,你也是我的恩人,我是太想家才這么說的,她,她身上有油漆的味道,氯胺酮,就是K粉……漸漸地,他聲音蚊子哼似的越來越小。
  胖子脖子上的血脈開始涌起,他凝視著石頭的眼睛,眼睛不大,放出的光是溫和迫切的,又轉(zhuǎn)身瞥了一眼老人和呆坐的老母親,雙手慢慢揪住他的衣領(lǐng),平靜地問,龜兒子,你以前干過這個?石頭不敢抬頭,吞吞吐吐地說,剛才聞到大麻的氣味心里憋得難受,腦子里忽然覺得這個味道聞過,一下子就想起和死魚到緬甸八莫坐過裝木材的貨車,我們把貨藏在排氣管和車廂隔板里,就是這個味道,嗆得受不了……石頭不敢再說下去了。
  馬尾辮和老人幾乎同時靠近神情麻木的老母親。
  那一瞬間,老人完全被自己的判斷和預(yù)料控制住了,他抬起雙臂,哆哆嗦嗦地要摟老母親,馬尾辮已經(jīng)擋在他跟前,從上衣口袋里亮出帶國徽的警官證,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又彎下腰,護住老母親,迅速撩開她的外套前襟,里面的襯衣外從后背腰到胸口露出一圈綁扎得很緊的塑料袋,還伴著刺鼻的怪氣味。那是治腰椎病的膏藥!老人終于激動了。她直視著老人,平靜地說,會搞清楚的,我們關(guān)注你很久了,沒錯,和通緝令上的照片一樣,很像安東尼·霍普金斯,也很有表演天賦,人生,信仰,宗教,還有D大調(diào)第二號交響曲……往事真的不堪回首。她輕蔑地瞟了他一眼,秀美的臉上線條剛毅而冷峻。
  老人長吁口氣,像早知道結(jié)果似的不再狡辯了,頓了頓,一語雙關(guān)地說,你也很有表演天賦啊,再考考你有沒有臺詞功底,他干咳一聲,帶著勝利者的微笑湊近她,一旦得到機會你就不會讓我生存下去,是嗎?
  
  我要的不是你的生命,馬尾辮心領(lǐng)神會。
  那是我的自由,你已經(jīng)從我這里奪走了,老人低沉地說。
  你如果敢碰我,我會殺死你!馬尾辮脫口而出,勢不可擋。
  老人站起身,盯著她,經(jīng)典!漢尼拔和克拉麗斯真是棋逢對手,說完,飛速地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敲打了幾下,像演電影似的,門嘩啦被拉開,隔壁的大長臉和那個壯漢霍地沖進來,門又被重重地關(guān)上。胖子驚呆了,神情陡變,剛想開口,肥胖的肚子遭到猛烈的撞擊,整個身子扭曲著痙攣著趴在地上,接著石頭也像條被獵槍打中的小狗撲通一下摔倒在地。狹窄的房間就剩下馬尾辮。
  她不急不慌,剛掏出手機,啪的被打飛在地,大長臉拍拍手,沖她冷冷一笑,低低地說,還有20分鐘到廣州站,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然姑娘,你長得這么水靈,下半輩子就要在輪椅上過了。老人賞心悅目地望著眼前發(fā)生的戰(zhàn)斗,邊整理著行李邊對著麻木的老母親親切地說,娘,一會兒就要見到您孫女兒嘍。馬尾辮若有所思,斜視著眼前高大威猛的兩堵墻,搓搓手,點點頭說,好吧,話音剛落,雙手閃電般變?nèi)?,右腳尖繃直,猛力踢向壯漢的胯部,左手又一記勾拳,狠狠擊中大長臉的下巴,他捂著臉彎下腰,緊接著,姑娘雙手揪住壯漢的衣領(lǐng)向左猛拉,右腳向前橫掃,壯漢撲倒在地,雙手死死揪住她的右胳膊不放,姑娘鐵硬的手指像鋼針一樣深深掐住他的喉結(jié),他嗚咽著,終于松開手歪倒在一邊。
  過程不到兩分鐘,又像演電影似的,馬尾辮迅速擰開掛在脖頸上的那只玉掛件,低語了幾句,乘警們嘩啦啦沖進來,一切按部就班,兩個大漢被帶走。胖子哎喲哼著坐起來,一抬頭瞟見那個高傲的女乘務(wù)員,有氣無力地調(diào)侃了一句,還有沒有紀念卡噻,我買一張。女乘務(wù)員終于抿嘴笑了。馬尾辮輕盈地跳到他和石頭跟前,扶起他倆,又沖石頭微笑地點點頭。胖子不好意思,慌亂又窘迫地問,妹子,你不是海關(guān)的嗎?是啊,馬尾辮輕快地點點頭,海關(guān)緝私警察,她飛快地掏出警官證,從里面抽出一張照片,在他眼前一晃,說,喏,我女兒一歲半了,她還是那么靦腆地笑笑,眼光還是那么清澈如水。胖子眼里閃著驚訝的光彩,激動地說,真神!又沖老人狠狠啐了一口,張口還想罵兩句,就被女乘務(wù)員和一個乘警拽著他和石頭去餐車做筆錄去了。
  暮靄沉沉,廣播里的女播音員終于宣布列車到達終點站。
  馬尾辮轉(zhuǎn)過身,走到老人面前,從鋪位上拿起那本書,凝視著他的臉,著意捕捉他的每一絲表情,冷冷地說,身為教授,制毒販毒,把你的母親甚至更多的人都送進《美麗新世界》里,讓他們忘掉欲望、思想和激情,像白蟻一樣活著,這就是你的信仰和道德嗎?老人晃晃戴著手銬的雙手,依舊慈愛寬厚地笑笑,說,姑娘,犯罪動機不光如此,還因為過去經(jīng)歷過的磨難,現(xiàn)在嘛,具體點,我的外孫女先天性唇腭裂,一直沒根治,8歲了還沒錢再做手術(shù),孩子很自卑。女兒一家在廣州10年了,至今租住在荔灣區(qū)的西關(guān),好不容易在祈福新村訂了一套二手房,首付要80萬。我呢,學院分給我200平米的專家公寓,還有15萬房貸的缺口,另外——這些話你留著在監(jiān)獄里寫懺悔書吧,馬尾辮平靜地打斷他,讓身邊的同事把他帶走。
  廣播里繼續(xù)響起女播音員溫柔甜美的聲音:廣州簡稱花城、羊城,歷史悠久,是中國著名的僑鄉(xiāng),也是中國通向世界的南大門……老人忽然皺著眉說肚子不舒服想去趟洗手間。馬尾辮略微遲疑一下,點點頭,又朝同事使了個眼色,兩位警察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胳膊。老人默默回望了一眼被一個女警察攙扶著的老母親,顫巍巍地走出房門,沿著空無一人的狹窄過道慢慢挪動著腳步,嘴里又開始喃喃自語,終于到站了,出口處天橋上肯定到處是人,然后,在茫茫人海里,我們慢慢走啊走……走出安檢的出口,來到車站廣場,然后呢,Salvation lies within(得救之道,就在其中),他轉(zhuǎn)過臉,站在緊靠車廂門邊的廁所門前,無奈地沖兩位警察抬起戴著手銬的雙手,兩人遲疑了一下打開他的手銬。他裝著拿手紙從褲袋里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小包透明塑料袋,沖著身邊的警察晃晃,似笑非笑地說,然后呢,明天的網(wǎng)絡(luò)上會登出一條新聞。
  果然,第二天各大網(wǎng)站上登出一則新聞:開往廣州的列車上一男子攜母藏毒三公斤被抓獲,男子施放迷幻藥放倒警察跳車逃脫,警方已展開全方位搜捕……
  
  責任編輯/張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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