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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羊皮

2011-12-29 00:00:00海桀
啄木鳥 2011年8期


  1
  6月5日正午時分,嘎曲鎮(zhèn)派出所民警老羊皮,奉命騎摩托車到六十公里開外的大石頭羊圈出警。肇事的人名叫文蒼,老羊皮跟他不僅是熟人,而且是相當好的朋友,交情很不一般。
  按說,這樣的關系由他出警很不合適,而且文蒼投案自首的電話也是打給他的。更為巧合的是,文蒼電話打進來的時候,他剛剛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回家,兒子后天高考,他得回去陪陪??烧陔娔X前忙活的內勤小吳說:“楊哥你接一下?!崩涎蚱ふf:“咋恁沒記性,誰是你哥?叫老楊!”小吳嘿嘿兩聲,叫了聲老楊。老羊皮提起話筒,就聽一個倉皇的聲音說:“我找楊昆!”楊昆是老羊皮的大號,一般人很少知道,就連所里的人都沒人叫,冷不丁被人喊,他本能地覺得出事了。
  果然,在得知他就是要找的楊昆后,電話里的聲音馬上就變了,說:“楊所長啊,我是大石頭羊圈的文蒼??!”
  老羊皮說:“給你說過幾次了,我早就不是什么所長了,我是楊昆!啥事?。俊?br/>  文蒼說:“我闖禍了,我向你投案自首,我該死……”
  老羊皮頓時冷靜下來,腦海里急速地翻騰著文蒼的為人和品行,嘴上卻慢騰騰地說:“急啥呀,我正聽著呢,啥事慢慢說,到底咋啦?”
  “我把人給摔了……”文蒼說完就沒了聲響,好半天才沙啞地叫了聲楊大哥。
  老羊皮說:“你現(xiàn)在在哪兒啊?聽著,我叫你別急,究竟咋回事???”
  文蒼咳了幾聲,有氣無力地說:“昨天朋友家娶媳婦,我去喝喜酒,晚上回來的時候,同去參加婚禮的娘本(人名。編者注)搭乘我的摩托車一塊兒回家,半路上人不知怎么掉了下來,我趕緊停車查看,人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
  “現(xiàn)在啥情況?。俊崩涎蚱ぷ穯柕?。
  文蒼帶著哭腔說:“半小時前人已經(jīng)歿了……”
  要擱以往,老羊皮肯定會說:我知道了,你待在那兒,哪兒都別去,我就來!可這次,他半天沒敢聲響。
  如果對方說的是實話,案件應屬意外事故,當事人已經(jīng)投案自首,只要控制好局面,按照程序把人安全帶到所里,接下來的事情并不復雜。問題是,這兩天轄區(qū)內突發(fā)連環(huán)偷牛案,一伙人乘著夜黑風高,專門偷盜牧民的牦牛,一偷就是十來頭,搞得人心惶惶。所里本來就少的人全都上一線了,除了他和內勤小吳,不可能再有人出警。小吳是警院畢業(yè)的大學生,來所里還不到三個月,除了上網(wǎng)、接電話,再就是眉飛色舞地發(fā)短信。據(jù)說他的老媽有門路,下基層也就是鍍鍍金,半年之內就能調到縣局,這種人根本就不能指望。而他兩周前就已經(jīng)請好了假,今天必須要回家的。
  考慮再三,老羊皮在電話里穩(wěn)住文蒼后,立刻給所長嚴均打電話匯報情況。
  所長說:“還是你去處理吧,我們這兒人手正吃緊,實在抽不開?!?br/>  老羊皮急了,說:“別給我說這些行不行??!我的假批過都兩周了,馬上要回家,兒子后天高考,你又不是不知道!”所長說:“知道?!?br/>  “知道還食言?”老羊皮吼了起來,“這都二十多年了,好季節(jié)里我他媽啥時候休過假!好不容易輪上了,正趕上兒子高考,又給我往黃里攪!”
  所長說:“對不起,這幾天太忙,實在沒辦法的事!堅持一下好嗎?回頭我給你加倍補償還不行嘛……你又不是不知道,總不能把這么大的事交給一個剛從警院畢業(yè)的娃娃吧!再說了,當事人和你是熟人,又是找你投的案,說明對你很信任,處理起來應該比較順利?!?br/>  老羊皮愈加沖動,說:“不行,我老羊皮啥時候求過人??!這次就算我求你了……實在不行,處分我好了,反正我是要退休的人了,你看著辦吧!”
  老羊皮氣沖沖地說完,啪的一聲將手機扔在了桌上,可沒等他點上煙,手機就響了,唱著那首他永遠也聽不夠的《祝你平安》。
  所長說:“不要激動嘛,不是不讓你回家,但工作也要干,這是命案,馬虎不得!你馬上動身去大石頭羊圈,按程序把文蒼帶回來交給小吳,這樣的話,就可以工作回家兩不誤。你不是準備全家游海南嘛,那就去吧,我給你多批一周的假?!?br/>  “這可是你說的!”老羊皮悶聲悶氣地說。
  “沒錯,是我說的!只要把文蒼帶回來,你走人就是了,大石頭羊圈也就幾十公里路,現(xiàn)在動身,晚上就可以趕回來,明天回家誤不了事嘛!”
  就這樣,老羊皮穿上剛換下來的制服,騎上了去大石頭羊圈的摩托車。
  大石頭羊圈在麻吉崗日山根的峽谷里,那兒散居著六七戶人家,屬于山口外一個叫隆臺莊的小村子。由于他們的羊圈都是用河床里的大石頭壘起來的,山崖下齊刷刷的一片,很是特別和壯觀,久而久之,人們就把那兒叫成了大石頭羊圈。
  大石頭羊圈不通公路,只有一條勉強能走手扶拖拉機的便道,因長期過往車輛不多,加之從未有人修護,坑坑洼洼不說,遇上洪水沖出的溝坎,就只能抬車而過。幾次下來,他腰酸臂困、目眩耳鳴,關節(jié)疼痛、腦袋悶脹,心慌得直往嗓子眼里噎,差點兒跌倒。這是沒辦法的事,嘎曲海拔四千多米,高寒缺氧,待得時間長了,各種高原病癥就會紛至沓來。他的體質以前算是很不錯的,今年剛滿四十八歲。四十八歲的男人無論從哪個方面講都應該是在頂峰上??蓪λ麃碚f,四十五歲上就已經(jīng)身心交瘁,雜病纏身,力不從心了。還好,到年底他就可以申請退休。退休后,他準備在省城找個合適的地方開個臺球館。他這一輩子就喜歡臺球,手感好極了,是有名的無冕之王。
  不知不覺間,云層陰沉下來,炸雷滾過,颼颼的勁風夾裹著豆粒大小的冰雹鋪天蓋地。老羊皮趕緊將雨衣繃在頭上,蜷縮到橫在風前的摩托車跟前。強風下的冰雹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就親眼看見過鴿子蛋大小的冰雹把羊打死的情景,也就三兩分鐘,天堂地獄兩重天。好在冰雹總是來去匆匆,雷聲滾過了,疾風掃過了,天也放晴了。然而,這次的情況很不一樣,冰雹過后天色更加陰黑,先是很大的雨點噼噼啪啪跌落下來,緊接著,冰涼的雨點兒就變成了雨線。也就眨眼的功夫,整個草原就籠罩在了雨霧之中。
  老羊皮見陰云里的山頭已是白雪皚皚,心里頓時嘀咕起來。山上已經(jīng)下雪了,看樣子,雨不會小,可他頂多走了一半的路,還有二十多公里呢。
  老羊皮抖擻精神,頂著冷雨,使盡渾身解數(shù)開著摩托往前沖。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十幾分鐘,也可能二三十分鐘,他擔心的事情終于到來了,摩托車在濕滑的草灘上突突了幾聲熄火了,怎么也發(fā)動不著,而該死的大石頭羊圈根本不見蹤影。
  他心里那個氣啊——毫無疑問,這個案子又是喝酒惹的禍!
  這幾年,買摩托車的牧民越來越多,喝酒騎車的人也越來越多,草原上地廣人稀,喝醉了,頂多摔在那兒,出不了什么大事。可要上公路或者帶人走夜路,那就兇多吉少。想到這,他猛一激靈,案子要真如文蒼講述的那樣,是單純的意外,他去大石頭羊圈,也就是照章辦事履行程序??梢皇悄??經(jīng)驗告訴他,對待任何案子,都不只是履行程序,何況命案。再說了,文蒼的人品他真的了解?
  想到這兒,老羊皮毅然棄車,朝著大石頭羊圈疾奔而去。
  
  2
  七年前,比這個季節(jié)早兩周的樣子,老羊皮認識了文蒼。
  那是個星期一,剛到上班時間,文蒼就騎馬到所里來報案。他見到代理所長的老羊皮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說是昨天夜里三個外地口音的蒙面人拿著手槍和砍刀,把他們大石頭羊圈的幾戶人家全搶了;說搶走的是他們剛挖的冬蟲夏草,大家沒敢反抗,也就沒有傷亡,但每家至少數(shù)斤的鮮蟲草全被洗劫一空;他是最慘的,被搶的蟲草有十多斤。問哪來這么多?說是除了自己挖的,主要是看今年蟲草成色好價格高,一咬牙拿出全部的積蓄,花血本收購來的。
  大石頭羊圈坐落在雪山旁的草山下,山上氣候潮濕,低矮的高原植被十分茂密,是冬蟲夏草理想的生長之地。每年產(chǎn)草季節(jié),周圍的牧民們紛紛上山挖蟲草。大石頭羊圈的幾戶人家,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遇上好年份,僅蟲草一項的收入,就能有六位數(shù)。以前,由于高寒偏遠的緣故,外人很少到這兒來。這些年,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情況有了很大的不同,探礦、采礦的,販賣藥材、收購羊毛的,盜獵珍稀動物的,一夜之間紛紛涌入,特別是隨著冬蟲夏草價格的一路飆升,每到挖草季節(jié),各路人馬紛至沓來,給當?shù)刂伟矌砗艽髩毫Α?br/>  
  老羊皮了解了一下案情,直覺告訴他,犯罪嫌疑人并未走遠。大石頭羊圈周圍沒有正規(guī)公路,交通很不方便,西北兩面雪山連綿、荒無人煙,南面是嘎曲鎮(zhèn),只有向東穿過黃羊灘越過嘎曲河直奔國道才是安全的去處,而那至少有七十公里,沒有十幾個小時是走不到的。
  有人疑慮,說會不會是當?shù)厝烁傻模?br/>  老羊皮肯定地說:不會!這么偏遠的地方,民風樸實得近乎原始,他來十幾年了,從沒發(fā)生過鄰里相劫的案子。也不大可能發(fā)生里勾外連的事。當?shù)氐哪撩袢枷嗷フJ識,誰家來了親戚朋友,酒都拿來一起喝,怎可能把強盜往里引。再說了,即便有人有賊心來想,也沒賊心敢干,再傻的人也不會在自家門前自掘墳墓。由此推斷,這幾個人十有八九是從百里之外的礦點上跑出來的。礦上工作環(huán)境惡劣,生活極其艱苦,所雇農(nóng)民工不顧危險開溜的事兒時有發(fā)生。既然不顧性命地跑出來了,順路打些野食兒,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
  事不宜遲,老羊皮當機立斷,帶人在犯罪嫌疑人可能出現(xiàn)的路段巧妙巡回,第二天一早,沒費吹灰之力就將自投羅網(wǎng)的三個家伙來了個人贓俱獲。
  文蒼等人怎么也沒想到,價值上百萬元的蟲草,能在被搶不到三十個小時就失而復得,簡直就是做夢?。?br/>  老羊皮說,是運氣好,要是嫌犯手里的槍是真的,或者他判斷失誤,那伙人不向東走直奔嘎曲鎮(zhèn),那麻煩就大了。
  事后,文蒼和幾名鄉(xiāng)親一起,召集方圓百里的親朋好友,把老羊皮等人請到大石頭羊圈,殺牛宰羊,載歌載舞,像過年一樣盛情款待,千恩萬謝。
  然而,樂極生悲。就在那天傍晚,醉了醒醒了醉的老羊皮執(zhí)意要回。眾人勸說不了,只好放行,派專人把他送回了嘎曲。他走了,留下來的民警小宋卻出事了。出事的時候,大部分賓客都已散去,小宋已醉得人事不省,倒在熱乎乎的氈毯上鼾聲如雷。不承想,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九歲的男孩不知怎么看見了小宋腰上露出來的手槍。在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他見周圍沒人,就想看個究竟,結果,槍一拿到手就舍不得放下了,跑到外面叫了兩個小伙伴,三折騰兩折騰槍就響了,將自己的大腿當場打斷。
  男孩被送到嘎曲醫(yī)院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凌晨。由于傷情嚴重,加之路途顛簸失血過多,男孩嚴重休克,生命垂危。幸好當?shù)蒯t(yī)院救護得當,并及時安全地把病人送到了近兩百公里遠的縣醫(yī)院,一場大禍才得以幸免。
  這起重大事件在縣局引起強烈反響,相應的調查立刻展開。焦點很快集中到了老羊皮的頭上。
  深刻反省的老羊皮再三地主動檢討,承擔責任,想要減輕處分,但還是被局里查辦了。原因是除了嚴重失職引發(fā)重大后果外,老羊皮還涉嫌嚴重違法違紀,借工作之便為個人搜刮錢財。
  原來,文蒼等六人為了表示對老羊皮的感謝,共同商量決定,每人拿出一萬塊錢,對老羊皮誠表心意。沒想到,他們熱辣辣的心腸遭到了老羊皮斷然的拒絕。思之再三,覺得很沒面子,又覺得老羊皮也許是故意謙讓,畢竟這是他們發(fā)自內心的極其真誠的愿望。于是文蒼做主,幾個人乘老羊皮酒酣之機,把錢巧妙地裝到了他的大衣口袋里。不曾想,老羊皮因喝醉了酒,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的大衣口袋里裝著六萬塊錢。更不知道,調查人員到大石頭羊圈了解案情時,有人將那天給老羊皮送錢感謝的事也都說了出來。
  在為自己辯護的日子里,老羊皮一下子瘦了七八斤。
  三周后,事情的來龍去脈終于查清楚了,但老羊皮剛剛批復任命的所長職務被免了,還背了個記過處分。大伙兒都替他喊冤。
  他真的冤!在嘎曲干了十幾年了,按常規(guī)幾輪所長都干過了,可他始終因這樣那樣的緣故,與升職擦肩而過。這次,好不容易如愿以償,原想干上兩年能夠離開嘎曲,調到縣城工作,至少退休前能到海拔相對低一些、生活條件好一些、離家近一些的地方干幾年,沒想到代理所長半年多了,正式批復剛剛下發(fā)就慘遭免職。
  從那之后,老羊皮郁悶了很長時間。
  
  3
  老羊皮趕到山腳下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陰森森的谷口勁風透骨,寒氣逼人。這里的海拔比嘎曲鎮(zhèn)又高了幾百米,雖是6月天,晝夜之間二十多度的溫差是常有的事,只要太陽落山,立馬冰火兩重天,更別說冰雹、冷雨之后了,高原上特有的堅硬的風,就像毒針的尖尖帶鉤的刺。
  好在老羊皮真是習慣了。習慣了高寒環(huán)境的人經(jīng)得起風蝕,耐得住寒冷,忍得了饑餓,受得住寂寞,憑著敏銳的感覺和超人的記憶,他沿著崖壁徑直朝著大石頭羊圈走過去。
  大石頭羊圈遠離村鎮(zhèn),交通不暢,再加上總共只有二十幾口人,電力問題一直沒有解決,人們世世代代一直是日出而牧日落而歸。天黑之后,用大石頭壘砌而成的院墻外,酥油燈的光亮很難被外界所看到。正因為這樣,黑黢黢的峽谷中,你要在河流的咆哮聲里聽到藏獒的叫聲,才能夠確定要找的地方。
  老羊皮聽到藏獒發(fā)出的警告時,渾身的骨架都要散了,他又餓又累,精疲力盡。與之相應的是,他的眼睛照樣好使,順著黑沉沉的崖壁看過去,立刻就在斜坡上看到了白晃晃的石圈圈。這可不是適應性強不強的問題,而是來自基因的獨特能力。他的父親就有一雙鷹的眼睛,站在高處能分得清二十里之外的牛和馬,晚上走山路如履平地。比起父親他差得遠,可比起常人來,他的本事要強得多得多,尤其是夜視能力。
  藏獒的叫聲越來越近。記憶里,文蒼的家就在第一個大石頭羊圈的邊上,找到他,穩(wěn)住他,天亮之后找到受害人家里,再找到相關的證人,抓緊時間把案情梳理明白,趕在下午3點最后一趟班車前回到嘎曲交差,應該來得及。
  無論咋樣,這次陪兒子高考的事,絕不能黃!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老羊皮無論如何沒想到,已經(jīng)自首,并在電話里再三向他保證一定老老實實在家等他到來的文蒼,失蹤了。
  一開始,他壓根兒沒往壞處想。文蒼家院門開著,燈亮著,狗咬著,他喊了幾嗓子沒人應答;推開亮燈的屋子,里面沒有人;掏出手機打電話,沒有信號。沒有就沒有。他渴得不行,見爐火上燉著熱茶,不管三七二十一,倒上一大碗喝了再說。主人不在家,可能是遇上什么要緊的事兒了,馬上就會回來。但他想錯了,回來的人不是文蒼,而是文蒼的女兒文吉,一個身材高挑相貌漂亮的女孩子。
  文吉驚訝地望著身穿制服的老羊皮,滿臉的懷疑和戒備,說:“你是誰?干嗎這么晚到我們家來?”
  他定了定神說:“你是文蒼的女兒吧?我是你阿爸的朋友,幾年前到過你家?!?br/>  文吉笑著說:“我知道了,你是老羊皮叔叔,我阿爸經(jīng)常提到你?!痹瓉砦纳n的女兒文吉,今天下午剛從州上趕回家來,說是州上的民族歌舞團招收歌唱演員,她去年在省藝校學聲樂畢業(yè),還沒找上合適的工作,此次是個好機會,要去闖一下?;丶襾?,一是來拿戶口本,二是乘家中安靜,專心復習一下必考的文化課。
  回家不久的文吉,對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說他阿爸走了六七個小時了。走之前,她阿爸打電話對她說:“你要的東西都給你找出來了,在炕桌上放著,阿爸有事,要出兩天門?!睒O其意外的文吉既驚訝又生氣地說:“你沒搞錯吧?都三個月沒見了,我那么遠回來,你連面都不照,也不問問我的情況,像話嗎你?”文蒼支吾了幾聲說:“對不起,阿爸有筆生意要做,很重要的生意,機會難得,不能錯過!”文吉不依不饒,說:“你明明知道再有幾天我就要到州上競聘考試了,還非要走,啥意思啊你?不行,你必須回來看我!”文蒼干笑了兩聲,突然果斷地說:“放心吧,你動身前阿爸肯定會趕回來的,家里安靜,沒人打攪,你就好好復習復習功課,等我兩天行嗎?”文吉猶豫,說:“你確定回來嗎?”文蒼爽快地說:“當然。”
  “就這些嗎?”老羊皮嚴肅地問。
  文吉目光躲閃了一下,沒有說話。后面的話,她是不能說的。事實上,她是坐著文蒼給她安排好的手扶拖拉機回大石頭羊圈的,倆人通電話時,她正坐在顛簸的車廂里受罪。文蒼給她說的最后幾句話是壓著嗓門說的,說箱柜右下角的繡品里有一張銀行卡,上面有整整十萬元,是給她近幾年的生活費,密碼是她生日,讓她到家立刻拿上。她很驚訝,說:“干嗎給這么多?”文蒼說:“拿著吧,年初就給你存好了,以后自己在外不容易,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錢該花就花,千萬別受委屈?!痹挍]說完,信號就斷了。緊接著,一道刺目的閃電劈開云層,炸耳的霹靂聲山崩地裂般地從頭頂滾過,豌豆粒大小的冰雹打得她抬不起頭,幸好開車的大叔給她遮了塊羊皮才無大礙。
  
  “你知道你阿爸現(xiàn)在在哪里嗎?”
  文吉說:“父親到底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br/>  “那你阿媽呢?”老羊皮問。
  文吉面露痛苦,說:“阿媽前年去世了?!?br/>  老羊皮嘆了口氣,來到院子里。這會兒他有點兒慌神了。種種跡象表明,文蒼可能逃跑了。
  一個老實巴交主動報案自首的嫌疑人突然逃匿,絕對是個糟糕透頂?shù)膲南ⅰ@涎蚱は氩幻靼?,如果文蒼自首的情形是真的,雖說有醉酒駕車的嫌疑,但主觀上絕對不是故意的,再加上主動報警自首,所負的責任應該不至于很嚴重的。可要是逃匿,事情的性質就會截然相反。
  明明知道事情的后果,干嗎還要這樣做呢?弄得害人害己,自欺欺人!問題是……老羊皮越想事情越蹊蹺,總覺著文蒼不像是個逃避責任的人,要逃早逃了,干嗎自首???那就一定是事出有因。他會不會是在死者家里守靈呢?
  老羊皮找到死者家時,已經(jīng)10點多了,院子里彌漫著柏香的氣味,嚶嚶嗡嗡的誦經(jīng)聲從敞著的門里持續(xù)不斷地傳出來。這是按照藏族的習俗,專門請來僧人在為死者念經(jīng)超度。
  老羊皮敏銳的目光注視了一下院子,在微弱的光線里看見停放著四輛摩托車,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磥?,他的判斷沒錯,文蒼應該在這里。
  然而進屋一看,心口立馬一陣突突,靈堂里并沒有他要找的文蒼。他趕緊亮明身份,迅速查問。死者的兒子熱旦說:出事后,文蒼給他拿來了兩萬塊錢,一直跑前跑后張羅料理,但今天下午一直沒來,也沒在其他地方看到過他。老羊皮按照職業(yè)慣例看了看死者,拍下了照片,詳細詢問起來。熱旦說:阿爸年事已高,都七十歲了,身體也不怎么好,出事那天家里人勸他不要去,可他非去不可,誰的話都不聽,結果出了事。說到文蒼,家屬們沒有太多的怨恨之詞:事情不能全怨文蒼,人家好心帶他回來并沒有錯,要怪只能怪他自己,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見酒不要命,一點兒也不安分??稍捰终f回來,既然出了事兒,事因又只能聽一面之詞,按照規(guī)矩,應有的賠償是少不了的。
  到了這個份兒上,事情基本上算是清楚了??衫涎蚱ば目谝琅f堵得慌,總覺得事情不那么簡單。按說,死者家屬已經(jīng)明確了態(tài)度,人家既沒說上告,也沒說追究,只是提了提賠償?shù)氖?,碰上這樣的運氣,你文蒼不好好感激人家,不好好來給死者守靈謝罪,干嗎要玩失蹤呢?
  
  4
  老羊皮離開受害人家時,風停了,云散了,滿天都是銀晃晃的大星星,比光盤里閃爍著的大鉆石晶瑩得多、耀眼得多、漂亮得多。這樣明澈美麗的星空,只能在這海拔五千米的高原才能盡情地擁有和享受。每次進城,夜晚的時候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他總是想念嘎曲的夜色和明亮的星光,他給兒子講過許許多多由他編造的有關天空、星星和宇宙的故事,可兒子越大越不喜歡,更別說老婆了,聽見他說牧區(qū)的星空就會來氣。當然要氣,像他這樣成年累月不著家、不管老人、不顧孩子、里里外外全都扔給老婆、奔不出前程、買不起新房又掙不上啥錢的男人,誰愿忍受?。∈芸嗍芾酃陋毤拍徽f,還要提心吊膽、擔驚受怕,連最起碼的安穩(wěn)日子都沒有,憑啥呀!正因為這樣,每次回家或者想家,老羊皮總是帶著一顆負荊請罪的心……
  此時此刻,如果沒有這件該死的案子,這個時間他肯定是在床上或者某個溫馨的地方哄老婆。老婆是倆人早戀的結果。高一那年,他倆同桌不到一周,他就把人家騙到樹林里約會了。因為都沒考上大學,她靠著當局長的叔叔幫忙,在郵局當上了一名正式工。而他當了兵,復員回來分到了基層的派出所。當他知道昔日的戀人依舊單身時,立刻全面出擊。她經(jīng)不住他死纏硬賴窮追猛打就繳械了,倆人很快就結了婚?;槭墙Y了,孩子也都滿十八歲了,倆人的心卻越來越遠。尤其最近,他發(fā)現(xiàn)老婆對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由以往的抱怨變成了麻木,仿佛他的存在對她來說無所謂得很。一句話,她已經(jīng)不在乎他的情感訴求和生存方式了。
  老羊皮和老婆的關系出了問題,大問題!可這又能怪誰呢?
  老羊皮運氣不佳倒霉透頂。老羊皮疲憊不堪心境蒼涼?;仡^看看,和他一起下牧區(qū)的,升職的升職、調動的調動,十年前就已經(jīng)走光了?;斓米詈玫模呀?jīng)是省廳的處長;差的,也是縣局的主任科員。像他這樣,二十多年了還在基層混光陰,既沒發(fā)財又沒賺錢的絕對數(shù)不出第二個。
  之所以這樣,與他的個性有關。比如說,十年前發(fā)生的那件直接影響他命運的事。
  當時,老羊皮剛在一起追捕盜獵分子的行動中立了功。緊跟著,他又以準確判斷帶人埋伏數(shù)天,將一名重大車禍逃逸嫌疑人干凈利落地摁在了樓前的街道上。
  那天是深夜,燈光下,那人見是老羊皮,并不反抗,只是連連磕頭,大聲叫喊:“大哥,警察大哥!求你們了,求你們先別把我?guī)ё甙?,我有話要說!”要擱以往,類似的求饒老羊皮是不可能回應的,有話到派出所說好了,抓捕現(xiàn)場哪有聽嫌疑人講話的道理??赡翘炖涎蚱て椭行八频恼f:“干嗎呀你,想說啥?知道不,我們等你四五天了?!蹦侨苏f:“知道,我全都知道……”
  老羊皮一愣,說:“你知道什么?”
  那人抬起頭,低聲嘀咕你們一直在對面樓上。驚訝的老羊皮不動聲地說:“知道還自投羅網(wǎng)?”那人嘆氣地說:“我兒子做完截肢手術才八天,因為沒錢今天出院了,我不能不回來?!?br/>  老羊皮不由得盯了那人一眼,說:“寧愿被抓?”
  “已經(jīng)這樣了,只好碰碰運氣。求你們讓我看兒子一眼吧!”那人說著又磕起頭來。
  老羊皮不耐煩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起來起來!”那人哆哆嗦嗦站起來,絕望之際悲情爆發(fā),涕淚橫流,哭喊道:“警察大哥啊,求你們了!求你們網(wǎng)開一面吧,就一分鐘!不,只要看一眼就行??赐暌谎?,你們怎么制裁我都行,多加刑期、判重刑都可以!”
  老羊皮發(fā)火道:“胡攪蠻纏呀你!犯法的是你,干嗎扯孩子?。 闭f著,老羊皮突然放緩語氣,說:“四十多歲的人了吧?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兒!好漢做事好漢當,這會兒當什么孫子呀你。走吧,到了派出所,可以給你老婆打電話?!?br/>  那人傻傻地瞅著老羊皮淚流滿面,說:“她手機換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兒?是真的……我們已經(jīng)離婚,孩子判給我了,現(xiàn)在是由患過偏癱的奶奶帶……出事那天,我因孩子剛做完手術病情不穩(wěn),心里十分煩躁,再加上中午沒吃東西,一個下午干下來,腦子昏沉得厲害,眼看太陽落山了,可就是不想停下來。兒子的手術費花了三四萬呢,多跑一趟畢竟能掙三十塊錢。硬撐到天黑時天下起雨來,雨并不大,我也就沒開雨刷器。突然,我的眼前一陣暈眩,恍惚間車子轉過一個近乎直角的彎道時,我猛然看到右前方很近的地方有個騎自行車的人,急忙打了一把方向,踩了一腳剎車,感覺是躲過了,也就沒停車。到了工地的停車場,我長長地出了口氣,終于可以回家了??删驮谶@時,一道雪亮的閃電中,我突然看見卡車后排的車門上有扎眼的刮痕,過去用手一摸,借著朦朧的燈光,看見自己手指頭上竟然有鮮紅的血跡……我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趕緊跳下車,朝著出事地點趕過去。結果,到了那個該死的彎道時,我在近乎昏迷的狀態(tài)里,看到的是閃爍的警燈和被人抬走的尸體……”
  那人說完,戴銬的雙手捂著臉,痛苦地蹲在地上抽泣道:“我悔啊,悔死我了!當時真該立刻下車自首的!”
  老羊皮說:“可你畢竟沒有報警,也沒有自首,天下沒有后悔藥可吃?!蹦侨颂痤^哽咽著說:“我當時心里貓抓似的,太亂了,都怪我啊……”那人又哭出聲來。老羊皮看他傾訴后情緒起伏、筋疲力盡的樣子,掏出煙給他一支,自己也點上,深深吸了一口,說:“這么多天了,也該良心發(fā)現(xiàn),該想明白了吧?”那人說:“不知咋了,我鬼迷心竅,出事以來心里想的全是殘廢兒子的可憐和未來……”老羊皮說:“那現(xiàn)在也該替受害人想想了吧?就沒想過你給人家造成的痛苦和災難嗎?”
  
  那人磨磨嘰嘰、可憐巴巴地說:“想過了,全都反反復復想過了,我該死!求求你們了,讓我再看孩子一眼行不?只看一眼,立刻就跟你們走,我絕對說話算數(shù)!要不,走路掉井里,出門讓車碰死我!”老羊皮說:“好啦,你要早想到這些,會有今天嗎?”那人再次涕淚橫流道:“我認罪。大哥啊,求求你了,讓我再看一眼孩子吧,他是個不到三歲的沒娘娃,已經(jīng)失去了一條腿,而且沒錢看病了……”老羊皮猶豫了,想了想說:“好吧,那就讓你看一眼,上樓吧。”可那人依舊跪在地上,既沒有道謝,也沒有起來的意思,而是把拷著的雙手顫抖地舉到老羊皮的面前。老羊皮說:“干嗎?那人鼓足勇氣說:能給我打開嗎?我不想讓老娘看見。老羊皮盯了一眼那人手上的銬子,回頭對同事說:給他打開吧,既然是見孩子和老人,還是人性些好?!?br/>  手銬打開了,那人帶著老羊皮上了五樓,打開門直奔臥室,見了床上的孩子徑直撲了過去。等到老羊皮反應過來時,那人已經(jīng)抱著孩子兩個大步躥上陽臺,眨眼的工夫就飛身跳出了窗口……
  出事后,老羊皮差點兒丟了飯碗。局長在大會上說:“要不看他多次立功,這樣重大的過失,就算開除公職也并不算重?!辈痪?,老羊皮被死者的親屬告上了法庭,并索要巨額賠償。要不是單位出面承擔責任、聘請律師,并對死者的老母親支付撫慰金,天曉得麻煩成啥樣。
  像老羊皮這樣心慈手軟死腦筋的人,壓根兒就不該干警察。有人說:“老羊皮人不錯,是個好警察!”他自己則說:“得了吧,我啥本事沒有,只是個糟糕透頂背運透頂?shù)逆孛窬??!?br/>  他的確糟糕,的確背運。照他老婆的話講,他跟傻瓜差不多。
  
  5
  天亮了,老羊皮本身就黑的臉,跟非洲森林里的部落酋長沒啥兩樣。
  整整一夜,他找到了大石頭羊圈所有的人家,誰都不知道文蒼的下落。都說這幾年文蒼自從女兒考上藝校,特別是老婆去世后,把家里的牛羊全都包給了人家,幾個月不著家是常有的事。
  老羊皮愈加沉不住氣了。一般情況下,他是個自控能力不錯的人,遇事沉著冷靜,很少煩躁焦慮。但在這個天空湛藍、云朵潔白、空氣爽得令人陶醉的早上,他心急如焚。
  事情明擺著,文蒼跑了。他的黑臉上,蛛網(wǎng)似的皺紋抽了幾抽,使勁哼了幾聲,肚子里笑笑,掏出煙來絲絲拉拉往肺里猛吸。
  他背運時總這樣。以他的性格,就此交差是不可能的,他可不是推脫責任害怕麻煩的人。按說,他應該馬上到第一現(xiàn)場,也就是文蒼和受害人喝喜酒的人家了解清楚相關的情況,再到出事現(xiàn)場進行勘查,對整個案子做出基本判斷,然后再確定下一步的行動。可要這樣做的話,他就必須放棄回家的打算。如果不這樣做,那就應該立刻按既定方針趕回嘎曲,回家陪兒子高考。問題是,他的摩托車壞在了路上,近六十公里的草灘路,沒有摩托車是趕不回去的。當然,他可以從牧民那兒借上一輛。雖然他答應所長,一定把文蒼帶回所里,然后再回家,可畢竟事態(tài)的變化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再說了,根據(jù)業(yè)已掌握的情況看,這并不像一起惡性案件,他完全可以向所長保證,陪兒子完成高考,馬上停止休假,回來把那該死的文蒼捉拿歸案。
  老羊皮決定向所長匯報情況。他踩著雪渣兒往山上爬,昨天還是綠茵茵的草山,一夜之間全都白雪皚皚、銀光閃閃。灌木和草叢掛滿了霧凇,柔和的光線里白里泛綠、冰中透藍,異彩紛呈。但他無心留戀,他知道待一會兒太陽升高時,這些鮮美的景象,很快就會在陽光的溫暖里漸漸消失。到不了正午,雪化了,冰消了,草山依舊是草山。就像他的生活。昨晚折騰了一夜,他心慌氣短,頭暈目眩,渾身沒勁,就想倒在熱炕上昏睡一場。而且胃里不舒服,陣陣惡心難以忍耐,是吃藥吃的。昨天下冰雹那會兒,他腿上的關節(jié)炎說犯就犯。因為趕路,干吞了兩粒藥,沒太在意。晚上大概是精神高度集中的緣故,身體基本上被忽略了。待到松弛下來,強烈的疼痛排山倒海,兩個膝蓋像刀剜似的,他趕緊吃藥,在火爐邊抱著兩腿烤了好一會兒才沒倒下。藥是特效藥,就是副作用大,吃了就惡心,可不吃又不行,百般滋味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老羊皮咬緊牙關爬到有經(jīng)幡的山頭時,大概用了八十分鐘,也就幾百米高的樣子,把他骨髓里的熱量都要耗盡了。沒辦法,身體太乏了,海拔太高了,再加上心率過快,腳下打滑,每上一步都得使出吃奶的勁兒。還好,盡管信號微弱,總算和所長聯(lián)系上了。
  所長說:“老羊皮啊,辛苦了!我們這邊打掉的不僅是個盜竊團伙,現(xiàn)正擴大成果呢,人手吃緊,州局的多杰局長親自帶人前來支援,你明白了吧?我的意思是,你要再接再厲,案子到底是什么性質,要查清楚了再回來……你聽我說,大石頭羊圈雖說只有幾戶人家,但是既有土族,又有藏族,周邊還有蒙古族,通訊、交通都不方便,在那兒辦理涉命案子,一定要掌握好政策原則,不能留下隱患,這方面你有豐富的經(jīng)驗……這么著吧,我叫小吳馬上去大石頭羊圈,跑腿的事兒就交給他,年輕人嘛,正好鍛煉鍛煉。你也悠著點兒,身體要緊……”
  掛斷電話,老羊皮心頭百感交集,什么再接再厲,什么悠著點兒,不就叫他放棄休假繼續(xù)工作嘛,裝啥糊涂!他的心口有點兒疼。
  和所長通話時,他幾次想說回家的事,幾次話到嘴邊又忍住……所長當然知道他的個人問題,之所以只字不提裝糊涂,也是迫不得已。
  想到這,老羊皮迅速翻出了文蒼的手機號碼,只要找到文蒼,事情的轉機立馬就會出現(xiàn)。在強烈的希冀中,他迫不及待地撥了一下手機,預料中的關機使他血往上涌,再撥,再撥,依然如此。
  該死的東西,會跑到哪兒去了呢?他的腦子里亂騰得厲害。家是回不去了!他想硬著頭皮給老婆打個電話,可說啥呢?這么多年了,這樣的事不知發(fā)生過多少次,該說的話早就說盡了,該吵的架也早就吵夠了??梢徽f不吵也不行,你自己保證回家的,就在昨天上午還打電話,說好晚上一定能到家,結果中午變卦,說是今天下午絕對到家!這可好,一變再變,連個商量的余地都沒有,人家心里啥滋味啊……
  那就給兒子發(fā)短信?不,萬萬不可!明天兒子就要高考,你答應得好好的,一定要陪人家的,突然食言變卦,擾亂了孩子的心情,影響考試成績事情可就大了……
  還是給老婆發(fā)短信吧。老羊皮抽出手寫筆,在手機屏幕上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老婆啊,我現(xiàn)在出警在外,又回不去了。全是我不好,老放空炮,見面時你們看著辦吧……
  該下山了,老羊皮抬頭看看,藍得透亮的天上耀眼的白云自由自在地舒展著游走著;低頭瞧瞧,山谷里碧綠的草坡鮮得發(fā)亮,彎彎曲曲的澗流銀光閃閃;而永無止息的風,正悠然地抖動著身邊的經(jīng)幡,發(fā)出呼呼啦啦的聲響,浪濤似的回蕩在十萬大山的懷抱里,回蕩在他起伏著的心潮里……
  老羊皮的鼻腔像是被草煙嗆了,眼睛也酸澀起來,像是要流淚的樣子,扯得心口隱隱作痛。不知咋了,這還不到五十歲,動不動就傷感。尤其最近,芝麻大的事情也會讓他動感情。
  這擱他以前的性格,絕對不可想象!同事們私下里沒少議論,都覺著他老了,有啥好事都緊著讓給他。
  三個月前,嘎曲派出所成功截獲了一批境外走私的香料,價值不菲。省報的記者來采訪,大家一致推舉老羊皮為采訪對象,他是頭號功臣。誰知無論漂亮女記者怎么詢問怎么啟發(fā),老羊皮硬是紅著臉啥話不說,最后竟然很不禮貌地轉身走人,弄得記者沒脾氣。后來文章見報,女記者還是沒有忘記老羊皮,把他的事跡寫了不少,不但夸他是鐵膽柔腸的男人,還說男人心境深秘起來的時候,比星空要深邃得多得多!
  
  6
  老羊皮從山上下來,直接去找受害人的兒子熱旦。直覺告訴他,這個叫熱旦的年輕人,似乎對文蒼比較了解,他想找他詢問一下文蒼近幾年的情況。
  
  熱旦很熱心,見了老羊皮馬上把他讓到偏房里,請他坐在火爐旁喝奶茶吃糌粑,對父親的死只字不提。靈堂內,請來的經(jīng)師在念經(jīng),隔著墻壁聽得清清楚楚。其他人也都相當自然,該放羊放羊,該做事做事。
  老羊皮當然了解藏族人,了解他們對生死的態(tài)度和看法,更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這樣的地方,想要做什么,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截了當。他對熱旦開門見山。
  “文蒼不在大石頭羊圈,你估計他去哪兒了?”
  熱旦不假思索地說:“不知道,可能不會走遠?!?br/>  “你咋知道的?”老羊皮追問。
  昨天上午他說了:“過兩天就回來。”
  那就是說:“你知道他走?”
  “我咋知道?”熱旦不耐煩起來。
  老羊皮笑了笑,給熱旦讓煙點火。幾口煙一吸,倆人再次輕松下來?!敖酉聛泶蛩阏k?就這么了結了,還是有啥別的想法?”老羊皮問。
  熱旦警覺起來,說:“人已經(jīng)死了,我還能有啥想法。就算有想法,又有啥用?你們不會讓文蒼去坐牢吧?”
  老羊皮說:“他是主動報案,既然有自首行為,就應該配合我們及時結案,而不是失蹤。對了,他這幾年做生意嗎?”
  “是的,這幾年大石頭羊圈的人都在想方設法做生意?!?br/>  “他做啥生意?”
  “什么都做,販蟲草、收羊毛、搗皮子,逮住什么做什么?!?br/>  “知道他和什么人來往嗎?比如說最近……”
  “最近?”熱旦猶豫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對了,潘瘸子前些日子到他家去過,好像有十來天了?!?br/>  老羊皮心頭一緊,緊跟著問:“什么潘瘸子?你見過他嗎?他哪兒的人?長什么樣?個多高?真名叫什么?”
  熱旦說:“只知道他是姓潘的老板,叫啥不知道,也不知道是哪兒的人。這兩年,靠著文蒼的幫助,他時不時到這一帶收購蟲草,個子跟你差不多,左腿瘸了,大家都叫他潘瘸子?!?br/>  老羊皮臉一熱,心里驟然撲騰起來。
  兩年多以前,在派出所獨自值班的老羊皮接到群眾舉報,州公安局通緝的涉毒殺人嫌疑人范孤出現(xiàn)在了鎮(zhèn)東的橋頭面館里。老羊皮急忙詢問詳情,但對方已經(jīng)掛斷手機。他趕緊打電話向出警在外的所長匯報情況,糟糕的是所長的手機不在服務區(qū)。高原牧區(qū)就是這樣,山脈連綿,地廣人稀,一旦遠離鄉(xiāng)鎮(zhèn),沒有手機信號實屬正?,F(xiàn)象。老羊皮不敢猶豫,立刻向縣局匯報情況,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全副武裝,開車直奔嘎曲橋頭。
  范孤在逃已經(jīng)兩年多了,老羊皮知道這是個危險的家伙,心狠手辣,生性狡詐。根據(jù)內部通報,在逃期間他曾到過西藏和新疆,給人的感覺是伺機外逃。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出現(xiàn)在了嘎曲這樣的地方??伤蓡嵋獊磉@兒?有幾個人?帶有什么武器……想到這兒,老羊皮的腦子里閃電般掠過一串行動方案。
  然而,他的車剛到橋頭,還來不及對周圍的環(huán)境進行基本觀察時,范孤和一個同伙已經(jīng)吃完飯從飯館里大搖大擺出來了。雖說事先沒見過,也來不及打開電腦做更多了解,但嫌疑人的瘸腿特征,馬上就將目標彰顯無遺。目標還在,太好了!老羊皮深深吸了口氣,立刻拿起手機,但不等他接通縣局的信號,警覺的范孤一見警車,立刻朝著只有十來米遠的一輛切諾基跑過去。
  一瞬間,老羊皮根本來不及多想,拔出手槍,一踩油門就沖了過去。無論如何不能讓嫌疑人逃走!出乎意料的是,狡猾的范孤見警車突然加速沖過來,他沒有立刻上車,而是果斷地拔出了手槍。
  說時遲那時快,老羊皮猛然看見對手拔出槍來,彼此的距離也就只有四十來米了,而且警車還在往前沖,想要躲閃根本就來不及。本能的反應讓他狠踩了一腳剎車,幾乎是同時向左猛打了一把方向。刺耳的剎車聲里,伴隨著兩聲悶雷似的槍響,他的右額驟然疼痛,強大的氣流里,似有無數(shù)鋼針呼嘯而來……
  也就三五秒吧,老羊皮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事,子彈只是擦傷了他的右耳稍和頭皮,摸了一把,滿手是血,疼得鉆心。
  再看范孤,已經(jīng)鉆進了那輛切諾基,眨眼的工夫,車身猛地一抖就竄了出去,迎頭碰上一輛行駛的中巴車。就在碰撞即將發(fā)生的瞬間,切諾基猛然加油,在中巴車來不及做出反應的情況下繞了過去,緊接著三拐兩拐,將一輛小車擠入橋邊的地攤。在一片驚叫聲中,切諾基竄上國道揚長而去。
  老羊皮看得目瞪口呆。事先,他只知道范孤腿有殘疾,心狠手辣,不知道他的車技竟是如此高超。他看了一眼風擋玻璃上的兩個槍眼,不由得又摸了一把血糊糊的耳朵和疼得鉆心的頭皮,子彈肯定擦傷了頭骨,就差了那么一點點!
  一股血氣躥上來,老羊皮拉響警笛,猛踩油門追了上去。他的車技并不差,車也是嶄新的一汽豐田,雖說風擋玻璃被打穿,但對駕駛影響并不是很大,不一會兒就將在逃的切諾基收入視野,緊緊地咬住了。
  縣局的指示非常明確,天網(wǎng)已經(jīng)撒開,盯緊目標,避免交火,隨時報告。
  是的,上了國道的嫌疑人已經(jīng)插翅難逃。前方肯定會有來自縣城方向的警力攔截,身后嘎曲鎮(zhèn)的警務人員已經(jīng)追趕而來,周圍是廣袤的草原,范孤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束手就擒。
  然而,如此狡猾如此兇殘的范孤,對自己的處境難道真的一無所知?似乎不太可能,那他為什么還要往縣城的方向跑,自投羅網(wǎng)?難道說……
  老羊皮的腦袋里嗡的一聲,突然想起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條數(shù)年前廢棄了的通往山里的岔道,他因公務曾在道上騎摩托車走過,越野車開進去沒有任何問題,而底盤低的車則相當困難。如果嫌疑人真是要往那條道上跑,那就麻煩了。他開的是四輪驅動的吉普車,在草原的便道上如魚得水,很快就會將尾巴甩掉。而且,前面不會遇到任何堵截,待到大批警力趕到時,他很可能已經(jīng)跑得不知去向了。更可怕的是,范孤這樣命案在身的家伙心狠手辣,身上有槍。
  再有幾公里就是岔道了,直覺和經(jīng)驗告訴他,必須攔截!即便冒險,也要行動!
  老羊皮加大油門追趕上去,準備隨時搶奪先機將對手擠下路面。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再次發(fā)生——嫌疑人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幕,他占好路面,掐好火候,在一個彎道上,突然減速猛打方向,硬生生將老羊皮擠下了路基……
  范孤跑了,他得意地放慢車速,使勁摁響一串得意的喇叭,然后猛加油門,揚長而去。
  老羊皮為此住了四個多月的醫(yī)院,他的左手臂嚴重骨折,手術兩次后才算是好了。
  然而,他又絕不甘心!那家伙并不比自己年輕多少,倆人相差還不到三歲,不就一個回合的交手嘛,憑什么認輸?憑什么敗下陣來?問題是,這不是甘心不甘心的問題,你只是一個最基層的派出所里的普通民警,緝捕范孤這樣的重大在逃犯罪嫌疑人,你根本就沒有參與的可能。一生的機遇也許就這么一次,自己非但沒有抓住,還以丟人的完敗收場——他的心疼啊,煎熬似的……
  傷愈后,縣局領導找他談話,準備給他挪個地方換個崗位。可他不知咋了,一口回絕,說他高寒地區(qū)習慣了,哪兒也不想去,堅決要求返回嘎曲,年齡到了就退休。
  從那之后,他不知不覺有了一個習慣動作,一閑下來就會情不自禁地摸他耳朵和腦袋上的傷痕,凡是與范孤和瘸子有關的信息,都會格外敏感,甚至成為一種莫名其妙的念想。而且,動不動就會在夢境里與之拼死格斗,每次的場面都驚心動魄,都慘烈血腥。他并沒想刻意做點兒什么,也不想出風頭,更沒想過當英雄,就是骨子里的倔強和不服!兩年多以來,他心里一直憋著那口鳥氣!
  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即將選擇退休的時候,人生的機遇似乎再次從天而降。
  潘和范兩字諧音,倆人都是瘸子,直覺告訴他,這個和文蒼有染的神秘兮兮的潘老板,很可能就是在逃的范孤。
  老羊皮異常興奮,他不由得抹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臂上留下的傷疤,摸了摸被范孤打傷的耳朵和頭皮,牙齒咬得嘎嘣作響。
  
  7
  老羊皮從熱旦家出來后立刻朝文蒼家趕去。快10點了,按正常時間估計,小吳應該快到了。
  
  現(xiàn)在,他滿腦子都是文蒼。只要找到文蒼,一切都將豁然開朗。他始終認為,文蒼應該回家才對,他是個沒有前科的人,事故應該是意外,意外事故誰都有碰上的可能。碰上了,能夠用積極的態(tài)度正確對待,自首了,對受害人的家屬主動給予賠償了,這些不都值得肯定嘛。那他和潘老板會是什么關系呢?如果僅僅是單純的生意上的往來,他沒有消失的任何理由。可萬一不是呢……還有,那個神秘的潘老板,真的是范孤嗎?
  老羊皮吸著涼爽的空氣,朝著文蒼家大步流星。推開文蒼家的木柵門后,他迅速掃了一眼寬大的院子,沒有看見期待中的摩托車,倒聽見堂屋內有異樣的聲響,像是有人在絕望地呻吟。他幾個大步躥到門前,果斷地將門推開。不大的屋子里,只見文蒼的女兒文吉衣衫不整,臉色蒼白,牙關緊咬,極其痛苦地扶著套間內的墻壁抖作一團。
  他嚇了一跳,四處一打量后一個箭步躥進臥室,里面沒人,也沒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忙問文吉怎么啦?文吉咬著嘴唇,勉強支撐住身子,極其痛苦地說:“對不起,我……我要犯病了……你……你能幫幫我嗎……”
  老羊皮腦子里轟的一聲,面對身穿內衣的文吉不知所措。
  “快、快啊……幫幫我……包……包里……”
  “包里怎么啦?包在哪兒?快說啊!”老羊皮急了。
  文吉瞪著眼睛想說,可她的呼吸更加急促,嘴里白沫直冒,什么也說不出來。繼而,她面部肌肉開始強烈地痙攣,身體在劇烈的扭動中抽搐起來,幅度越來越大,頭碰在墻上咚咚作響。
  到了這會兒,嚇壞了的老羊皮哪里還顧得上多想,他將文吉緊緊抱住,毫不猶豫地將大拇指的硬指甲使勁頂向女孩鼻根處的人中穴,一下一下又一下……不知過了多久,覺得拇指和手腕酸困時,文吉已不再扭動掙扎,僵硬的身體也松弛下來,軟軟地癱在了他的懷里。
  老羊皮抱著癱軟的女孩,渾身乏力,雙腿打顫。他把女孩抱到炕上,猛然想起女孩說她的包,看樣子包里很可能有藥??砂谀膬耗??他在屋里轉了兩圈,沒有找到。
  約半個小時后,女孩醒了。她躺在那兒無力地喘息著,清秀的臉龐愈加蒼白,兩只無神的眼睛不安地望著他,喃喃地說:“怎么啦叔叔?出什么事了?”
  “你暈過去了?!崩涎蚱だ潇o地說。
  “對不起,我太糟糕了……”
  老羊皮笑了笑說:“沒什么,你的包……”
  文吉滿臉歉意地從風衣底下拽出了隨身的包包。老羊皮趕緊上前扶她躺下,努力放緩語調安慰道:“沒事了。你這是怎么啦?”
  “我犯的是癲癇?!?br/>  老羊皮吃了一驚,這樣的病他知道一點兒,好像就是民間所說的羊角風,跟神經(jīng)錯亂沒啥兩樣。
  女孩看著他的反應目光閃爍,神情復雜地說:“小時候頭部受過傷,昏迷了五天才醒過來,因為沒去大醫(yī)院,治療不徹底,落下了病根。”女孩說著,突然煩躁起來,沖動道:“醫(yī)生說……像我這樣的,弄不好,應聘的時候……會有麻煩。”
  “什么麻煩?”
  “過不了體檢關……考也白考……我咋這么倒霉啊……”文吉說著,兩行清淚泉涌似的漫出眼眶。
  老羊皮緊張起來,這樣的氛圍里,面對這樣一個顯然需要幫助需要安慰的純真女孩,他不光沒有經(jīng)驗,而且心神慌亂。
  女孩倒笑了,說:“對不起,你不用擔心,我就是這樣的人,早有精神準備。對了,你有孩子嗎?”
  “有呀!我兒子今年十八歲?!?br/>  “十八啦?”女孩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盯著他說,“正好大我一歲,那……他不參加高考???”
  “當然參加!”老羊皮脫口而出。
  女孩馬上疑惑地盯住他說:“那你咋不回家陪他?”
  老羊皮被噎得心口悶疼,掩飾不住干咳了幾聲,見女孩忽閃著眼睛等待回答,只好再次堆出笑臉,嘿嘿兩聲說:“有他媽呢?!?br/>  文吉不由得長嘆一聲,說:“是啊,我阿爸明明知道我要應聘考試,還是把我扔在這兒,到?jīng)]人知道的地方去了,而你也一樣……”
  老羊皮臉色青里泛黑,冷汗淋淋。
  看著他的尷尬樣,女孩敏感地說: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可也沒有錯,連子女的前途和高考都不在乎,只知道賺錢,能算合格的家長嗎?女孩越說越?jīng)_動,不由得抱怨起來。
  狼狽的老羊皮默默地望著發(fā)泄的女孩,漸漸沉靜下來,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你阿爸對你不好嗎?”
  女孩一愣,說:“好歸好,這不是一回事兒……”
  咋不是一會回事兒?老羊皮溫和地看著她,輕聲說:“也許你錯了,我是說你阿爸,他不是不想回來。你想想,他是你阿爸,咋會不愿陪你應聘呢?我敢保證,此時此刻,他不定多么想你,多么焦急呢……也許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太忙了,脫不開身。當然也包括我,做父親的哪有不關心孩子前途的?只是有的時候遇上的事兒會使你身不由己,甚至遺憾終生。你說得對,說得好!我不是個好父親,離子女希望的標準差得太遠,真的不夠格!可我此時此刻,非常非常想念他……”
  女孩驚訝地審視著他,看著他真摯的神態(tài)和慈祥的目光,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臉猛地一紅,說:“不好意思,我剛才說的不完全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其實……我一直擔心我阿爸?!?br/>  “擔心什么?”
  “擔心他會出啥事兒。他不是這樣的人!”
  老羊皮笑了,說:“那他是啥樣的人?”
  “他還是挺好的。本來,他答應得好好的,前天一定把證件親自給我送過去,陪我應聘考試!怎么也想不到,他突然變卦,不但不去給我送證件,還害我臨考前趕幾百里路往家跑。我回來了,他倒走了,實在讓人憋得慌。”
  就在這時,院門外響起摩托車的馬達聲,倆人幾乎同時跳將起來,跑出門外。
  來的是小吳,一見老羊皮,馬上急迫地說:“老楊,你真在這兒啊,文蒼那家伙歸案了嗎?”老羊皮見勢不妙,慌忙搖頭擺手??刹恢烤沟男怯用笆У卣f:“不是已經(jīng)自首了嗎,咋還沒歸案?非要自食其果?。 崩蠗罴绷?,一個箭步竄上去,恨不能捂住小吳的嘴,但已經(jīng)晚了——遭到驟然刺激的文吉,突然兩眼發(fā)直,臉色慘白,強烈的抖動中牙關緊咬,四肢痙攣,嗚嗚呀呀,啞巴呼救似的喊了幾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8
  文吉再次從神智昏迷中醒過來時,已經(jīng)是臨近中午了。
  老羊皮給她服藥后,一直坐在她的身邊守候著,直到她悄然睡去又安然醒來。
  他用低沉平緩的語調給她講了車禍的事,告訴了她可能的情況和結果。眼見女孩情緒漸漸安穩(wěn),他的心情也平靜下來。
  現(xiàn)在,老羊皮已經(jīng)有了一個初步的決定,要在這大石頭羊圈守株待兔蹲點兒,直到文蒼出現(xiàn)。
  不料,他的決定遭到了小吳的反對。小吳說,根據(jù)犯罪心理學的一般規(guī)律和他的分析判斷,文蒼雖說打了自首電話,但由于無法排遣的恐懼,以及害怕對后果承擔責任,神智慌亂間,三十六計走為上,十有八九逃逸了。大石頭羊圈天高地遠,交通不暢,通訊閉塞,總共只有幾戶人家,在不知道嫌疑人去向的情況下,根本沒有蹲點守候的必要。
  這讓老羊皮很不高興。在他眼里,小吳不過是個剛成人的孩子而已,不就上了個警校嗎?張口犯罪心理學,閉口規(guī)律判斷,懂什么??!但長江后浪推前浪,他還沒傻到跟年輕人較勁的地步。再說了,小吳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如果這只是一個單純的交通意外,事故認定已經(jīng)不是問題,嫌疑人有自首行為,當事人又沒有正式提出其他訴求,事件只是一個照章處理的問題,蹲點真的沒必要。然而,小吳的判斷和他的想法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事實上,潘瘸子才是他興趣的焦點。沒有誘餌,不能釣魚,但未必不能捉魚!
  老羊皮高度興奮,情緒飽滿,忘記了疲勞,忘記了回家,甚至忘記了陪伴兒子高考的事。他要待在大石頭羊圈,像一只隱伏在崖壁上的雪豹,靜靜地等待獵物的出現(xiàn)。
  但這還是一個秘密,在沒有得到確切證據(jù)的情況下,他還不想把他的猜疑和想法告訴小吳,為此,他必須固執(zhí)己見,必須堅持留下來守株待兔。他把握十足不容置疑地說:“文蒼那人我了解,他不是個壞人,根本就沒有逃逸的可能。他既然答應女兒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咋這么肯定?”小吳不屑地說。
  老羊皮嘆口氣,說:“你當了爹以后就知道了?!?br/>  “不行,我要給所長打電話!”
  老羊皮說:“隨你的便,這兒沒信號,要打的話,得往東邊的山頭上爬,爬到有經(jīng)幡的地方就可以了。說到了山頂,別忘了幫我個忙,給我家里打個電話,該咋說你知道的。”說著,拉過小吳的手,在他掌心里寫下一串手機號碼,然后瞇起眼睛堆出笑臉,用力拍了拍小吳的肩膀,壓低嗓門,說:“去吧去吧,回來我給你燒羊肉湯,這兒的肉鮮,美得很!”說完,他點著煙四平八穩(wěn)地吸了起來,吸得絲絲有聲,恨得小吳咬牙切齒滿臉情緒。
  小吳走了。
  老羊皮在火爐邊靠著土墻坐了下來。他太困了,太累了,幾十年來從沒這么疲乏過,乏得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真想躺到熱乎乎的大炕上就那么睡死過去??墒遣荒?,那丫頭吃了點東西,服了鎮(zhèn)靜藥,睡得正香……其實也沒什么,她睡她的,你睡你的,能有啥事?那年冬天,到藥水泉出差,遇上暴風雪,幾個人擠在人家的大炕上,夫妻為界,男女分開,一連睡了好幾天……還有一次,出警在外,不得已住在牧民家里,還不是照樣男女混住,你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可現(xiàn)在不行,不管你怎么想,絕對不能往人家炕上躺,那躺地上總可以吧,找些鋪墊的東西,抱床被子過來,美美睡上一覺……可想歸想,身子不當家,一動心就慌,慌得要從嗓門里蹦出來……
  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他時常胸悶、頭暈、惡心,睡到半夜,動不動就被自己的心跳驚醒。一開始,還以為是累了,沒太在意,直到有天早上,起床時眼前驟然暈黑,急速跳動的心臟不光隱隱作痛,而且伴有明顯的停滯和間歇,他才慌忙跑到醫(yī)院看醫(yī)生。檢查的結果是心律失常。醫(yī)生在得知他沒有家族病史,平時很少喝酒、基本不喝濃茶咖啡之類的飲品后,告訴他:心律失常在高寒缺氧地區(qū)是常見病,建議他服藥治療,規(guī)律生活,好好休息,最好到海拔兩千米左右或更低的地方休養(yǎng)一段。從那之后,他開始小心對待自己,不光隨身攜帶調節(jié)心臟的藥品,而且徹底戒酒,大量減煙,畢竟心臟病不是鬧著玩的……
  其實不光是心臟病,他的關節(jié)也很糟糕,動不動就疼痛難忍,還嘎嘎作響,聽上去像是機器裝置,很是嚇人。肺部和氣管也不好,一次感染就打了近一個月的吊針,好是好了,但不徹底,經(jīng)常胸悶氣短、憋氣干咳,中藥西藥不知吃了多少,都沒什么明顯效果,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一天上午,他在街上閑逛,碰巧遇上了到嘎曲購物的文蒼,說話時,文蒼見他面容憔悴,咳嗽不止,詢問原因,他不想多說,輕描淡寫應付了之。怎么也沒想到,第二天,文蒼從大石頭羊圈特意下來找他,給他用頂級的冬蟲夏草裝了兩大瓶純藥膠囊,至少有500克。500克的頂級蟲草,能值好幾萬塊錢呢,他哪里敢要??晌纳n說,靠山吃山,大石頭羊圈沒啥好東西,就是產(chǎn)蟲草。蟲草是什么?是藥。藥是拿來治病的,不是用來牟利的,你就給我一次報答的機會吧,誰叫咱們有交情有緣分呢?結果非收不可!
  冬蟲夏草生機潤肺,名不虛傳,兩大瓶膠囊吃下去,他不光呼吸系統(tǒng)的病癥消除了,人也精神了許多。但身體的狀況大不如以前,稍不留神就會感冒,只要感冒,炎癥就會接踵而至……
  他的眼睛也有毛病,老毛病了,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不光嚴重缺氧,紫外線輻射也相當厲害,待得久了眼睛常年腫脹充血、視線模糊、眼瞼潰爛、遇風遇冷淚流不止。一位寺院里的老藏醫(yī)特意為他配制了清涼去火、消炎止痛的眼藥,是用棕熊的膽汁調成的,非常珍貴。老藏醫(yī)說:根據(jù)他的病情,蟲草和熊膽要經(jīng)常使用,才能保持病情的穩(wěn)定。
  蟲草、熊膽堪比黃金,偶爾獲得贈予的機會,那是他為人做事得到的報償,想要常用,以他的收入,跟上天攬月沒啥兩樣。
  看來,身體的零件真的破舊了,老朽了。傷感像山洼里的霧,纏纏綿綿地彌漫開來,很像那次同學聚會……
  那是在省城五星級的大酒店,全部費用由兩男一女三個做了大老板的同學分攤,他只是帶著嘴巴去。會友敘舊醉場酒,難得一樂。哪里想到,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曾經(jīng)的同窗不光彼此的身份天差地別,彼此的境遇更是天翻地覆。
  人世滄桑??!偏偏他這個來自牧區(qū)基層的小民警,遇上了當年的女友。那時候,倆人花前月下沒少纏綿,留下過不少浪漫回憶??涩F(xiàn)在,人家擁有數(shù)百萬資產(chǎn)的店鋪,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年輕得像三十左右的少婦。哪里像他,雙目紅腫,黑皮寡瘦,皺紋都快勒破肉皮了。可他還是異常激動,眼看人家根本就不愿認他,還是再三上前搭訕。好不容易聊上了,幾杯白酒下肚,他那顯然興奮的初戀同學實打實地說:“這么多年沒見了,我還以為憑你的能耐,最起碼也是正科了,沒想到竟然還在牧區(qū)熬光陰,竟然還是個尕民警。幸虧我當初沒嫁給你,否則的話,現(xiàn)在的人生不定咋樣呢!”
  他無語,默默地望著她,咚咚作響的心一個勁兒地疼,比犯心臟病時難受得多得多。說啥呢?一直那樣美好那樣幸福那樣純真那樣珍貴的記憶,剎那間,竟然只是一個虛空的夢……
  唱歌的時候,大家爭先恐后地來了一輪又一輪,只有他默默地坐在旮旯里。他很少唱歌,連那首紅遍大江南北的電視連續(xù)劇《便衣警察》里的主題歌都不會唱,可大家非要讓他唱。沒辦法,那就唱首藏歌吧。在藏區(qū)待久了,他別的沒學會,藏歌倒是能唱一兩首,用藏語唱,是他最喜歡的那首《黑帳篷》——
  風雪夜里/有一頂黑帳篷/牛毛編織的黑帳篷啊/孤燈閃爍/照亮我生命/風的聲音/雪的絮語/送我一首歌/給我一個夢……
  唱啊唱,他唱得嗓音沙啞,他唱得泣不成聲……
  大家都以為他醉了,失落的人借酒澆愁很容易醉,也很自然。其實他沒醉,他的心里明明白白,他沒毛病,他很正常,只是不可抑制地想喊、想唱、想吼、想哭。那天,他的淚水感動了不少同學,尤其是女同學。大家都來安慰他,越是這樣越難過……
  以前,他常常這樣想,人這一輩子啊,咋過都是過。偏遠地區(qū)草原深處,一輩子沒見過世面的人多的是,好多人連州府啥樣都不知道,可人家照樣活得好好的,悠閑自在、快快樂樂,啥叫壓力啥叫郁悶根本就不知道,哪有城里人那么多的痛苦和煩惱……
  現(xiàn)在,他的想法變多了,不能不變!別的不說,每次回家老婆的怨氣就受不了。以前哄哄她就能過去,最多聽她嘮叨嘮叨,這兩年說不行就不行了,人家已經(jīng)看透他了,看透了也就受夠了,受夠了那言語那眼神那態(tài)度自然也就不再客氣了,叫你不受也得受……
  不光老婆,早就長大了的兒子和他也隔膜了。那次回家照看患病的老父親,曾對他崇拜有加的兒子相當不滿地對他說:“老爸,你就不能想想辦法調回來?。∵@么多年了,你啥時候顧過家管過我啊?我爺爺病成這樣,我媽都累倒了,讓我去醫(yī)院陪床,都兩天了,落下的功課一大堆?!彼粺o尷尬地說:“你都這么大了,偶爾照顧一下老人也是應該的嘛,我這陣子實在太忙……”兒子不屑地翻他一眼,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說:“得了吧,是你沒本事,以為我不知道??!”
  一句話,嗆得他整整一夜沒合眼。
  沒辦法,感情這東西,向來就近不就遠,想靠理解去滋養(yǎng),那是幼稚。沒人侍弄的花草,茂盛了才是怪事!還有……兒子說得對,你就是沒本事。沒本事,又沒門路,混不出個人樣來,那就只好活該?;钤摰氖聝海蝗桃驳萌獭?br/>  老羊皮怎么也沒料到,就在他胡思亂想似夢非夢的時候,失蹤的文蒼已經(jīng)不聲不響地回到了大石頭羊圈。
  
  9
  文蒼進家的時候,老羊皮靠在火爐邊的土墻上睡得正香。
  聽見屋里超強的呼嚕聲,文蒼異常緊張。他摸著腰里的刀把一個箭步就沖了進去,立刻就看到了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呼呼大睡的老羊皮。他懸著的心稍一下落,又狂跳起來——女兒文吉怎么啦?為什么不在……可沒等他挪步,紋絲不動的老羊皮突然沙沙啞啞地說:“文蒼嗎?你到底回來了!”
  
  吃了一驚的文蒼立刻上前,想把老羊皮拉起來,但沒敢拉。他見老羊皮用力朝他揮了一下手,兩眼放電道:“放心吧,我沒事,你女兒也沒事!”說著,揉了揉眼睛,使勁打了個哈欠,直起腰板說:“你這兩天去哪兒了?有個姓潘的老板,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是!”有些愕然的文蒼脫口而出。
  老羊皮忽地一下跳起來,大聲叫:“好啊,快說,他在哪兒?”
  喊叫間,上山回來的小吳到了,女孩文吉也從套間里出來,全都驚訝地望著他??伤裁炊碱櫜坏昧?,雙手揪住文蒼,急切地喊道:“說話呀!他在哪兒?他是瘸子嗎?到底姓潘還是姓范?你們認識多久了?是啥關系呀?快說??!”
  原來,這個神秘的潘老板讓文蒼代收蟲草已經(jīng)兩年多了。倆人以前并不認識,是一個名叫華旦的朋友介紹來的,說有個人品不錯的大老板,專在山里收蟲草,為人慷慨,講信譽,特意氣。問他手里有沒有現(xiàn)貨,有的話,不妨打打交道。他當然愿意,這些年蟲草年年挖,但大石頭羊圈地緣高寒,太過偏僻,采集的蟲草拿到嘎曲鎮(zhèn)的收家那里,或者縣城的商販那里,價錢壓得很低,好貨無好價。拿到省城去賣吧,來回三千多里路,受不住折騰不說,由于沒和城里人打過生意交道,心里也沒底。認識一個人品好的收購大老板,他真是求之不得。結果,事情的順利超乎想象,那個潘老板不光慷慨義氣,付錢更是干凈利索,不管多大的金額,一旦交易,立刻現(xiàn)金支付,絕不拖欠。就這樣,一來二去,倆人成了相當不錯的生意伙伴。今年以來,潘老板更是把大石頭羊圈一帶的蟲草收購全權委托給他,由他直接代理。免了他上山挖草之苦不說,利益收入更是翻上加番。
  這兩天,文蒼之所以消失,主要是他出事后內心惶恐,考慮到可能惹上大麻煩,自己手里尚有二十多斤鮮蟲草,是用潘老板的款子重金收來的,他必須把貨親手交給潘老板,然后再來料理其他的事情。
  老羊皮問他潘老板現(xiàn)在哪里,他說不知道。和這個潘老板交往以來,生意上他只是收購蟲草,拿回扣,其他事情一概不知。至于潘老板的行蹤,更是知之甚少,認識這么長時間了,連他叫啥都不知道,問了幾次,都沒問到。
  文蒼說,這人性情孤僻,相當神秘,每次來只為生意,完成交易馬上就走,從不過夜。這是行內規(guī)矩,不容任何人打聽。由于蟲草生意金額大,風險高,他一直不敢多問。兩年多來,他只知道潘老板從來沒有固定住所,忽東忽西,有時開吉普車,有時開摩托車,電話平時很難打通;有時幾個月不見蹤影,有時又幽靈似的說來就來,有兩次甚至半夜三更來敲門,事先根本不給你打招呼。這次去送貨,事先早就聯(lián)系過,動身前倆人約好在七十公里開外的尕托鄉(xiāng)見面。沒想到,他辛辛苦苦趕過去,潘老板又給他打電話說:“很對不起,生意拌住了,我離尕托還有幾百里地呢。你先回去吧,最好再收點兒鮮貨,過幾天咱們再聯(lián)系,也許我會去找你?!?br/>  就這樣,文蒼又急急忙忙趕了回來。
  老羊皮要過文蒼的手機,看了一下他和潘老板的通話記錄,記下了手機號碼,問他倆在電話里還說了些什么?文蒼說:“就那幾句話,我很想問問他到底哪天來,但已經(jīng)掛機了。”老羊皮問文蒼潘老板平時來是幾個人?文蒼說:“來過很多次了,每次都是獨來獨往,只有一次是兩個人。”問潘老板還和大石頭羊圈的什么人有來往?文蒼肯定地說:“沒有!”
  老羊皮抑制不住內心的亢奮??磥恚@個神秘的潘老板十有八九就是通緝了幾年的重大犯罪嫌疑人范孤。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然而,這只是他個人的判斷,在沒有見到這個潘老板之前,他還不能確認這個人就是范孤。
  老羊皮拉著小吳走進文蒼家的大石頭羊圈,倆人踩著松軟的羊糞,迅速交流了一下情況。
  小吳說:“要不把情況向所長匯報?”
  老羊皮說:“不用,我決定等候潘老板上門?!?br/>  小吳驚得差點兒叫出聲來,說:“這么大的事你來決定?”
  老羊皮笑笑說:“腦子進水了是吧?”
  小吳有點兒急,壓低嗓門說:“你別開玩笑好不好,這種事擅自作主,萬一出了差錯誰承擔?”
  “當然是我!”老羊皮態(tài)度十分堅定。
  小吳固執(zhí)道:“我看還是請示一下所長吧?!?br/>  “不!”老羊皮果斷地說,“所長做事的風格我很清楚,在沒有充分證據(jù)、不能確定潘老板就是范孤時,這種事他是不會答應的!”
  小吳沖動起來,說:“咱的任務,不是抓捕你說的范孤!”
  “沒錯!”老羊皮認真地說,“咱的任務的確不是抓捕范孤!可你想過沒,帶走文蒼回去交差太容易了,可要放走一個通緝在逃的重大犯罪嫌疑人,沒準就會出大事?!?br/>  小吳執(zhí)拗道:“問題是,你咋知道那人就是范孤?萬一不是呢?或者發(fā)生意外怎么辦?再說了,那個文蒼的話就那么可信?”
  老羊皮說:“懷疑當然可以,咱蹲點兒不就是為了證據(jù)嘛?!?br/>  “可這樣做,有悖于我們的工作原則。”小吳勇敢地頂撞道。
  老羊皮使勁吸了兩口煙,稍稍冷靜了點兒,說:“好吧,我本來就沒權對你發(fā)號施令,你可以上山去給所長打電話,把事情匯報清楚。請轉告所長,在沒見到潘老板之前我是不會回去的。”
  老羊皮說完,撇下小吳,轉身走了。他要趕緊拉上文蒼到受害人娘本的家里,好好穩(wěn)住熱旦的情緒。
  
  10
  夜幕降臨,陰沉沉的山谷里,除了水流的聲音、牛羊偶爾的躁動,以及藏狗發(fā)出的沉悶叫聲外,沒有任何聲響。
  老羊皮叫文蒼陪他上山打電話。
  小吳上山匯報情況,所長的反應完全如他所料,說:“小吳啊,你告訴老楊,保持職業(yè)敏感是必須的,但在沒有可靠證據(jù)的情況下,千萬不可盲目從事,你們的任務是處理文蒼意外致人死亡的案子,有關范孤的情況讓他回來詳細匯報?!?br/>  情緒不穩(wěn)的小吳,從山上下來,就一直想著帶走文蒼回去交差的事兒,對老羊皮關注的范孤的案子興趣不大。在他看來,老羊皮不過是個即將退休的老家伙而已,混了一輩子,人生乏味,業(yè)績平平,所謂一事無成百不堪。該回家了,還不甘心,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弄出點兒動靜罷了。而他就要調到縣局了,在來大石頭羊圈時,他接到母親的電話,說他的調令已經(jīng)發(fā)出,并告訴他到了縣局好好干,想辦法給他弄個學習的機會,一年后就能把他調回家,也就是回省城。他有這樣的好前景,干嗎要跟老羊皮這樣的人瞎折騰呢?
  回到文蒼家,小吳再也沒有了起碼的耐心。他以所長的口吻對老羊皮說:“所長說了,咱們的任務是處理文蒼的案子,讓咱們立刻把文蒼帶回所里,其他事情要你當面匯報?!?br/>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見到父親后的文吉,一直疑慮重重提心吊膽,她很想親口問問父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很想聽父親親口把事情原原本本給她講述一遍。可一直沒機會。越是這樣,她的心里就越是不安、越是煩亂,總覺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會發(fā)生。這會兒,她突然聽見小吳這樣說,她的情緒頓時失控,直愣愣地盯著父親,淚水奪眶而出。緊跟著,她尖叫了一聲,瘋了似的猛然推開身前的老羊皮,撲向文蒼,一面揮舞拳頭在父親的胸脯上使勁捶打,一面放聲大哭道:“你說,你說啊……你究竟干了什么……說啊……這到底是咋回事啊……”
  到了這會兒,文蒼挺直胸脯,任由女兒捶打。
  文吉這樣的病最怕刺激,一旦刺激了,盡量由她釋放心結,說過也就過去了。以前這樣的事兒沒少發(fā)生過??蛇@次情況大不相同,在很短的時間內因過度焦慮、猜忌和驚恐的文吉,已經(jīng)犯了兩次病。她脆弱的神經(jīng)和衰竭的心智,已經(jīng)不起任何的刺激和打擊。沒等大家采取措施,她就口吐白沫渾身痙攣抽風倒下了。
  幾個人連忙找藥的找藥,倒水的倒水,好不容易才再次控制住了文吉的病情。多虧她隨身帶有藥品,否則的話,天曉得會出啥事。倒是文蒼神情鎮(zhèn)定,說不礙事的,她這是老毛病了,從小就有,是傷了腦子造成的。
  
  整整一天,文吉的狀況一直不怎么好,老羊皮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穩(wěn)住了父女倆的情緒,并使小吳的心態(tài)有了變化,同意留下來蹲點兒。
  老羊皮到達山頂,叫文蒼遠遠等著,自己走到經(jīng)幡跟前接通所長的手機,將掌握的情況和自己的分析詳細匯報了一下。所長說:“好吧,既然你堅持認為你的判斷,明天我會把情況向縣局匯報。范孤不是一般的犯罪嫌疑人,你要高度警惕,隨時保持聯(lián)系?!?br/>  掛掉電話,老羊皮很不高興地嘟囔了一句臟話,哪兒跟哪兒呀!這里的海拔四千多米,為打一個電話,上下山一次最快也得一個半小時,能把人累個半死。隨時保持聯(lián)系,這不是胡扯嘛!
  好了,該和老婆說說話了,可又能說啥呢?明天兒子高考,考啥樣暫且不說,他這個當?shù)淖钇鸫a的心愿是沒法了啦……他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鼻子有點兒堵,胸口有些悶,悶得前胸后背隱隱作痛……他知道的,這個電話不打遠比打要好,因為結果已經(jīng)在那兒了,重復痛苦,實在沒必要。
  可又不能不打!果然,電話一撥通,老婆開口就撒氣:“你不是不回來了嘛,還打啥電話呀?”
  老羊皮努力控制住嘭嘭的心跳,嘿嘿兩聲,低聲討好地說:“不就工作嘛,沒辦法的事兒……”
  “就你有單位,就你有工作?。 崩掀艍褐らT,擰著的嗓音爆發(fā)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啥時候顧過家??!”
  老羊皮再傻笑兩聲,可憐巴巴地說了幾聲“對不起”。
  “得了,你這一輩子對起過誰呀!”老婆像是要摔電話了。
  老羊皮趕緊說:“不就對不起你嘛!我知錯了,真的知錯了!老婆啊,我知道的,咱家有你在,我不管在哪兒也就放心了……”
  “啥都靠我,要你這男人干嗎?”
  老羊皮說:“好好好。你看這么著行不:我保證,這次兒子高考完,咱們全家不光游海南,還到香港去看看,咋樣?要不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名山大川由你選,好好補償一下還不成嗎?”
  “得了,這話我聽十來年了!”
  老羊皮趕緊干笑了兩聲,說:“你就不能再信我一次嗎?我是你老公,再信一次還不行嗎?”
  “你叫我信啥?你這樣的空炮手我還不了解!”
  “這次絕對是真的!絕對是最后一次……能跟兒子說說話嗎?”
  老婆斷然拒絕,說:“行了,明天高考,你不陪也就算了,少來影響他情緒!”
  老羊皮沖動起來,悶聲悶氣道:“我發(fā)誓,辦完這個案子,馬上回去!”說著,心里一酸,有氣無力道,“求你了老婆……知道不,我出警的地方?jīng)]信號,為打這個電話,我頂著月亮爬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打通的……這會兒,我腳下的海拔有五千多米……很……很不容易的……”
  “你不容易,我容易嗎?嗚嗚嗚……”
  掛斷電話,老羊皮心口泛潮,半天透不過起來。千言萬語全都大浪似的在他的胸腔里洶涌澎湃,漫過了所有的感觸和知覺,他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可他不能哭出聲,絕對不能!不但不能哭,還必須立馬從這該死的情緒里解脫出來!想到這里,他粗糲的手掌在臉上使勁抹了一把,十根堅硬的手指捏得嘎嘣作響,心里的那根弦也繃得嘭嘭有聲。文蒼就在十步開外等著他,小吳還在山下,而那個幽靈似的家伙說來就來。是的,越來越強烈的直覺勁風似的撲打著他,刺激著他。
  毫無疑問,情況比預想的要復雜得多得多,這是屬于他的最后機會,也是命運最后的眷顧。一定要穩(wěn),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瓶鼐置?,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爻銎嬷苿?,不能出任何差錯。
  老羊皮下山的時候,明晃晃的月亮掛在當空,皎潔的銀光照耀著連綿的雪山,照耀著寂靜的峽谷,照耀著沉睡的草原,也照耀著他腳下的那條灰蒙蒙的似有還無的山路。
  無影無蹤的風吹得經(jīng)幡嘩嘩作響。他知道,這些印滿經(jīng)文的經(jīng)幡只要被風吹動一次,就等于誦經(jīng)一遍。都是什么經(jīng),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只要是祈福,只要是吉祥就行!
  他雙手合十,朝著天地,朝著呼呼有聲的經(jīng)幡拜了幾拜,心里默默地念叨著:天地有靈,菩薩保佑,讓我的兒子平安入夢,讓我的兒子順利高考……
  
  11
  夜深了。文蒼守著女兒睡在套間里的大炕上。
  老羊皮吸著煙喝著茶,在火爐上耐心地烤著兩個大土豆,這是他和小吳的夜宵。最平常不過的土豆,在這遠似天邊的地方異常珍貴,不是尊貴的客人,牧民們絕對不會輕易拿出來。
  小吳靠近老羊皮,沒話找話說:“問你個事兒行不?你干嗎要叫老羊皮?”
  老羊皮說:“這還用問啊,不就外號嘛!”
  小吳不解,固執(zhí)道:“我說的是為啥要叫這名字?”
  老羊皮不緊不慢地翻著手里的土豆說:“我咋知道,是他們要叫,你要真有興趣的話,找件光板老羊皮做的大衣穿穿,可能就知道了。”
  “啥叫光板老羊皮?”
  “咋,你連這都不知道?”說著,他忽然感慨道,“也對啊,你這么大的孩子,哪見過那玩意兒??!”
  小吳有點兒不高興,可嘴上卻說:“確實沒見過,你給說說不行???”
  老羊皮說:“有啥說的,想想不就知道了。以前人窮,羊皮大衣掛不起面子,就直接把羊皮縫成光板大衣穿,那玩意兒丑陋,像我一樣,可就是擋風、隔潮、暖和?!?br/>  小吳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趕緊套近乎說:“想兒子了吧!”
  老羊皮抬起手習慣性地抹了把臉,嘆了口氣,自語似的說:“不知道這小子準備得咋樣?!?br/>  “你不是說沒問題嘛!”
  老羊皮話題一轉說:“你給參謀參謀,要是考上了,填報哪個學校好?”
  “當然是公安大學啦!”小吳故意討好道。
  老羊皮搖了搖頭,嘆氣道:“還公安大學呢,他喜歡的根本就不是這行當,就是考上,將來也不是這塊料!”
  “不一定吧?”
  “錯不了,這小子從小就愛養(yǎng)貓喂狗侍弄花草,像他媽。”
  小吳哪里知道他的心情,只顧信口開河道:“我現(xiàn)在知道,為啥小你十來歲的所長是你上司了。”
  老羊皮沒勁地自嘲道:“明擺著嘛,大材小用!”說著,不等小吳再開口,連聲說,“好了好了,睡你的吧,后半夜你還得守夜呢?!?br/>  小吳心里不屑地哼了一聲,心說睡就睡,沒事找事,守什么夜啊,真是可笑。好歹也干公安幾十年了,咋能僅靠一個當事人的傳言,就憑感覺抓毒梟呢?都啥年代了,這樣的職業(yè)素質,要不是親自碰上,說出去不定傳成啥笑話呢。
  曙光映亮天幕時,大石頭羊圈傳出幾聲響亮的狗叫,跟平時沒啥兩樣。這樣的時辰,下山喝水的巖羊、捕獵的雪豹、偶爾跌落的山石,都有可能引起狗的叫聲,沒人當回事兒。
  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就是老羊皮。
  老羊皮聽到狗叫時,爐中的殘火映照著黑黝黝的房梁,身邊的小吳睡得正酣,壓根兒沒把守夜當回事兒。再有一會兒,天就亮了。老羊皮看著白蒙蒙的窗戶,警覺地聽了會兒外面的動靜,翻身起來,到院里拿了些干牛糞加到爐膛里,提起水桶到二百來米遠的河邊去提水。
  已經(jīng)是6月份了,游竄的晨風依然刺骨。碧綠的嫩草上,綻放的花瓣上,潔白的霜渣晶瑩透亮。天空湛藍,一絲云朵都不見,鳥兒清脆的鳴叫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峽谷里,看上去聽上去很有點兒遼遠憂傷的味道。
  他已經(jīng)想好了,吃完早飯,再做一下文蒼的思想工作。昨晚倆人下山時,他已經(jīng)將有關范孤的情況給他做了必要的交代。他相信,像文蒼這樣祖祖輩輩守著大石頭羊圈生活的人,本質上應該是善良的純樸的。再怎么著,也不會墮落成范孤那樣的人??梢膊荒芡耆判?,畢竟他和那個可疑的潘老板已經(jīng)有過兩年多的交往,天曉得這期間他們之間發(fā)生過怎樣的事。思來想去,他必須要和他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只有在他真正明白利害關系、完全主動配合的情況下,才好叫獵物上鉤就擒。待會兒,還要叫小吳和文吉好好談談,然后送她到嘎曲鎮(zhèn)。一來這丫頭病得不輕,必須先到醫(yī)院看看病,然后根據(jù)情況,盡可能把她送上去州府的班車去應聘,能否聘上是一回事,去不去是另外一回事;二來小吳既然不想在這兒待,回去也好,能把情況直接向所長匯報。自己和文蒼留下來,等候那個潘老板的消息,確切地說,應該是等待獵物的到來。
  
  他就這么自信!他就這么固執(zhí)!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老羊皮剛剛打滿水,正要提桶回還時,狗再次叫了起來,不是一兩只,而是所有人家的狗都在叫。
  老羊皮猛一激靈,不對,好好的怎么會有這么大動靜?也就十來秒吧,一種熟悉的聲音突然觸動他的耳膜,由遠而近,越來越強地回蕩在清晨的峽谷中。老羊皮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驟然加速的心臟頓時就在胸腔里狂跳起來——空透的視線里,兩輛吼叫著的摩托車正從峽谷的坡道上急馳而來!
  剎那間,老羊皮像被電擊了,扔掉水桶,拔腿就跑,他在瞬間爆發(fā)的直覺引領下,朝著文蒼家拼命奔跑。
  老羊皮拼命往回跑的時候,幾乎一夜沒睡的文蒼已經(jīng)起來,他見老羊皮去提水了,也沒攔他。他見小吳還在睡,就輕手輕腳地提起奶桶去羊圈,他要擠點兒鮮奶給大家好好燒點兒奶茶喝。
  到了羊圈,正碰上前來趕羊的桑吉。桑吉比他小兩歲,人很能干,他的羊群和牦牛就是包給桑吉的。大清早見面,自然要說點兒啥的,但又沒話說。桑吉也一樣,他知道文蒼出了事,也知道文蒼家來了倆警察,這樣倒霉透頂?shù)氖虑?,攤到誰頭上都不好受??伤植荒懿豢月暎缓脹]話找話,瞅著摩托車來的方向,說:“這么早的,誰來咱們大石頭羊圈啦?”
  摩托車的聲音文蒼早就聽見了,但沒在乎。不就來了兩輛摩托車嘛,跟他啥關系啊。他現(xiàn)在頭疼的是即將到來的官司和女兒的病。至于老羊皮給他敲的警鐘,壓根兒沒往心上放。在他看來,潘老板是少有的好人和能人,不奸不猾、不欺不詐,在這么偏僻艱苦的環(huán)境里,憑著誠信收蟲草,不知幫了多少賣蟲草難的人,賺的是拿命換來的辛苦錢。因此,不管老羊皮怎么啟發(fā)他開導他,有些話他還是沒吐口。人家對他那么信任,常年把幾十萬元的現(xiàn)金交給他,收購的價格基本上由他說了算,從不在錢多錢少的問題上和他計較。分成的時候說一不二,他感激都來不及呢,無論如何都不愿壞他的事。再說了,就算他真的犯了法,幫不上他的忙也就罷了,至少不能沒良心。還有,替潘老板收購來的二十多斤頂級蟲草還在自己的手上,這可是價值百萬的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怎么得了啊……
  懷著這樣那樣的心思,文蒼翻來覆去睡不著,被折磨了整整一夜。這會兒,冷不丁聽桑吉一說,他回過神來,眼睜睜地看著兩輛摩托車徑直朝著他家開過來,知道壞了,來的人十有八九是潘老板。
  文蒼慌了。驚慌失措的文蒼顧不得多想,撒腿就往家跑。
  
  12
  來人正是潘老板。
  潘老板就是在逃犯罪嫌疑人范孤。當所有人都認為他潛逃在外,有可能偷越國境逃命時,他卻悄無聲息地溜到這高寒偏遠、人煙稀少的山里,靠著手里的毒資做起蟲草買賣來。
  一進院門,范孤就覺著不對勁兒,騎在車上警覺地沖屋里喊了兩聲文蒼,不見動靜,對隨同說:“你去看看他在沒在家。”
  隨同的是個三十來歲的黑臉壯漢,下車就往屋里撞。
  可沒等他進屋,房門一響,出來的人竟然是個身穿制服的警察。這人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不等小吳做出任何反應,背有重大前科的恐懼使他在本能的驅使下,瘋狂地撲了過去。猝不及防的小吳根本來不及招架,就被對手掐住喉嚨撲倒在地。
  其實,小吳起來收拾好地鋪后,就聽到了摩托車的轟鳴聲。可他太大意了,以為是老羊皮在發(fā)動車,結果一出門,猛然看見面前有個兇悍的陌生人,愣怔間,想掏武器已經(jīng)太遲了。好在他身手敏捷,在被撲倒的瞬間,就勢發(fā)力,猛然一滾,擺脫了掐住他咽喉的兩只手。清醒過來的小吳,拼命反抗,但他哪里是壯漢的對手,不到兩個回合,太陽穴上就重重挨了一拳,頓時眼冒金星,天塌地陷。可他的意識沒有崩潰,在第二次打擊到來前,他使盡身體能夠爆發(fā)的全部力量,將對手從身上掀了下去。然而,倆人的實力太過懸殊,僅僅翻了個滾,他又被人牢牢壓在身下,只覺得鼻梁眼眶猛地一疼,炸裂開來的痛感里,無數(shù)個被金劍刺穿的血紅的太陽泰山壓頂似的砸將下來……
  當院里短兵相接時,驚慌失措的范孤沒有下車,他拔出槍來加油就跑,正好碰上狂奔而來的老羊皮。
  老羊皮一眼就認出了范孤。眼看范孤手里有槍,而且掉轉車頭要跑,他舉槍就打。倆人相距也就二十多米的樣子,要擱平常不說百發(fā)百中,打個不動的人絕對十拿九穩(wěn)。只可惜他從河灘上一路狂奔而來,雖說只跑了二百來米的樣子,但在這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這樣劇烈的運動,即便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也是吃不消的。他跑得眼前黑眩,腦袋脹痛,心臟都要破胸而出了。別說二十多米,就是五六米也沒有打中的把握。好在是他先開槍。炸耳的槍聲,摧毀了范孤的心理和判斷,心驚膽戰(zhàn)中,他對著沖過來的老羊皮胡亂開了幾槍,猛踩油門,奪路而逃。奪路而逃的范孤,迎面遇上從羊圈跑回來的文蒼,他抬手就是兩槍。文蒼一個踉蹌栽倒在地。范孤沖上便道,呼嘯而去。
  老羊皮沖進院里,正好看見黑臉壯漢騎在小吳身上,抽出藏刀,朝著小吳的咽喉猛刺下去。生死關頭,小吳扭動脖頸的同時本能地抬手招架,鋒利的刀刃刺穿他的手臂扎在他的鎖骨上。緊接著,壯漢又將血紅的匕首更高地舉了起來,朝著小吳的心窩扎了下去……
  老羊皮的槍響了——老羊皮的槍幾乎是抵在壯漢的后背上打響的,十來米的距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躥過去的,甚至不知道槍是怎么響的,一切就都結束了。
  剛才還騎在小吳身上痛下殺手的壯漢,癱軟在地,垂死地抽搐著。
  滿臉是血的小吳驚恐地爬了起來,強烈地喘息著,直瞪瞪地望著老羊皮。當他明白過來后,兩腿一軟,慢慢地倒了下去。
  老羊皮開著摩托車朝著范孤逃走的方向拼命追趕。他從沒這么瘋狂過,也從沒開過這么快的車。他不知道范孤會往哪里跑,也沒想該往哪里追。高度專注高度敏感的意識不容他推敲判斷,只是跟著感覺朝著范孤逃走的東邊一路狂飆。約二十分鐘,他鷹似的眼睛終于在山坡的便道上看到了那輛藍色的大摩托。
  不可思議的是,又追出十來公里,在翻過一個山坡上的大埡豁口時,范孤竟然在空曠的山梁上提著手槍等著他,就像是事先約好等待決斗似的。
  驚訝不已的老羊皮停車下車,盯了他一會兒,毅然決然地朝他走過去。當走到相距四十來米的地方,老羊皮掏出槍來,他也沒把槍口瞄準對方,只是把槍緊緊握在手里。
  其實,范孤之所以在這兒等他,并不是想要決斗,而是他的車里沒油了,倆人相距已經(jīng)不到兩公里,在這一覽無余的大山坡上,跑是沒處跑的。但他絕不會這樣認栽。他在冒出了無數(shù)個包括拼命在內的念頭后,要用最安全的方式試試運氣,賭上一把??衫涎蚱げ⒉恢浪J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又是你,真是冤家路窄啊。不過,你命挺硬的,我以為上次把你翻死了?!狈豆虏粺o戲弄地說。
  老羊皮不動聲色,全神貫注地緊盯著對手的眼睛。范孤掏出一個漂亮的扁煙盒,拿出一支煙沖老羊皮說:“要不要來一支,摻K粉的,帶勁得很!”
  老羊皮從腰帶上取下手銬,在手掌里掂了掂。
  范孤打著火,極貪婪極過癮地吸了幾口,兩眼精光四射?!白鰝€交易怎么樣?你要錢,還是金子?”他信心十足地說。
  老羊皮沒聽見似的,摸出煙,打著火吸得絲絲有聲。
  范孤朝前走兩步,老道地說:“開價吧,一百萬,不,二百萬怎么樣?這是你的機遇,二百萬,你這一輩子不吃不喝也未必能賺這么多,我一次性支付,怎么樣?要不給你金子也行,我包里有現(xiàn)貨!”老羊皮哼哼兩聲,再次把手銬在手掌里掂了掂。
  范孤又朝前走兩步,生怕他聽不見似的,大聲說:“放心吧,我是不會要收條的!天地之間,就你我倆人,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對他人來說都沒證據(jù)。沒證沒據(jù)的事,就像這天上的鷹一樣,飛過了,也就過去了,一點兒痕跡都沒有?!?br/>  
  “如果我不愿意呢?”老羊皮悶聲悶氣地說。
  范孤嘿嘿一笑,說:“你害怕啦?實話告訴你吧,這種事我遇多了,也干多了,否則也走不到今天。說白點兒,這在我來看,什么都不算!你太老實,想想看嘛,放我一馬也就是天知地知,你拿錢,我走人,兩不相欠!不要死腦筋啦,現(xiàn)在是啥社會,你比我清楚。許多人坐在家里,收收信息,打打電話,就成了百萬富翁,像你這樣賣命吃苦的能有幾個?我看你歲數(shù)也不小了吧?該是享受享受的時候了,可還在這么高這么遠的地方認真遭罪,何必呢?”
  到了這會兒,老羊皮終于知道范孤為啥要在這兒等他了。
  可就在這時,他右側的腹部疼痛起來,越來越厲害,是來自里面的扯肝扯肺的疼,扯得天在搖擺、地在晃動……但他的意識相當清楚,他知道自己受傷了,是在救小吳的時候,那個中彈倒下的歹徒,沒來得及把匕首扎向小吳的心窩,卻在癱倒的瞬間下意識地把匕首揮向了身后,刀尖正好劃過老羊皮的腹部。當時他感覺并無大礙,甚至沒有低頭看看傷處,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就跨上了追趕范孤的摩托車?,F(xiàn)在看來,可惡的刀子肯定傷到內臟了,一絲悲涼悄然滑過??伤靼祝@樣關鍵的時刻,稍一分神兒就會遺恨千古,他絕不會再讓范孤從視線里溜走!
  他想到了開槍,但死不爭氣的心臟一直在高度狂跳,跳得他呼吸急促,惡心難忍,全身顫動。這么遠的距離是不可能命中的,必須要靠上去!
  他雙手舉槍朝著范孤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范孤驚慌了,他驚慌失措地把槍指向老羊皮,說:“你身上有血,你受傷了,是被我打傷的,你就要死了!”
  “放下武器!”老羊皮大喊了一聲。
  “笑話!”范孤邊說邊往后退,顯出隨時轉身逃跑的樣子。
  “站住!”老羊皮咬牙切齒地喊道,“再動一步,我就打碎你的腦袋!”
  范孤站住了,說:“你也一樣,再往前走,我就開槍!咱們……咱們不能好好談談嗎?有啥要求你只管說?。 ?br/>  老羊皮沒聽見似的還在往前走。
  倆人的距離越來越近了,也就十五六米的樣子,可老羊皮還是堅定地往前走著。到了這會兒,他已經(jīng)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堅信,只要多接近對手一步,獲勝的幾率就會加大一分。
  現(xiàn)在,他銳利的目光已經(jīng)清楚地看見范孤忽大忽小陰森惶恐的眼睛了,在最多也就相距十米的位置,他站住了。不可思議的是,他一站住,狂烈的心臟突然就平靜了下來,像是跳累了該休息似的。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強烈的眩暈,身體也輕飄起來。可他的意識依然清楚,這樣的距離終于使他能夠放心,即便范孤開槍擊中他,范孤也絕對跑不了!
  他的槍口指向范孤的前胸,緊緊扣在扳機上的食指開始加力。
  就在這時,出人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范孤突然扔掉手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舉起雙手求饒道:“別……別開槍,千萬別開槍!我認栽,我服輸,我投降……”
  一陣清風迎面撲來,老羊皮的身子擺了幾擺,腳下似乎愈加輕飄,可他的意識更加專注。他緊盯著跪在地上的范孤,一手把槍指向他的腦袋,一手拿著手銬慢慢靠過去……一步,一步,又一步,到距離兩三米時,他把手銬扔過去,用沙啞的嗓音命令范孤十秒內把自己銬在摩托車上。
  范孤絕望地瞪著老羊皮,愣了兩秒鐘,無奈地避開老羊皮鋒利的目光,極不情愿地把自己的一只手銬到了摩托車的避震器上。
  這時,老羊皮身子一歪,軟塌塌地倒在了地上。他太虛弱了,虛弱得連動彈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但他沒有發(fā)昏。他奇怪地看著范孤坐在那兒朝他又蹦又跳,嘴里不斷地發(fā)出困獸般的嚎叫,就差掙斷胳膊撲過來了……
  他不知道,范孤之所以扔掉手槍束手就擒,絕不是甘愿認罪,而是他的槍里沒子彈了。事實上,他在槍口對準老羊皮的時候,惡狠狠地扣動了無數(shù)次扳機。
  
  文蒼的右肺被子彈擊穿,當天中午由接警趕來的武警車輛緊急送到醫(yī)院,保住了性命。
  小吳傷勢無甚大礙。事發(fā)后,他帶傷果斷指揮大石頭羊圈的牧民群眾,報警的報警,追蹤的追蹤,直到找到失血過多奄奄一息的老羊皮。他把老羊皮抱在懷里嚎啕大哭。
  老羊皮望著他,古怪地笑了笑,撂下最后一句話:“我……我他媽真想兒子……也……也不知道這小子……考……考得咋樣了……”
  老羊皮的追悼會很隆重,是和端掉范孤老巢的總結會一起開的。會上小吳發(fā)了言,他眼含淚水,只說了一句話:“我改名了,請大家以后叫我‘小羊皮’!”
  責任編輯/李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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