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肖佳裕習(xí)慣睜開一只眼睛看世界,好像是兒時的游戲。那時候,肖佳裕常追著姐姐跑在院子里,像失控的輪子,姐姐手里的糖被她高高舉起來不住地搖擺,可能姐姐喜歡看他那只半睜半閉的眼睛不住抖動著的樣子,手里的糖也死死地“黏”在了肖佳裕的左眼或右眼瞳仁上。
肖佳裕復(fù)員后沒有回老家,爹媽死了,姐姐嫁到了山西,落腳到這座城市后一直為一家私人運輸公司開大貨車。肖佳裕是汽車兵,有些厭倦了開車,可除了當司機似乎沒有更合適他的職業(yè)了。肖佳裕有一個徒弟,卻是一個不著調(diào)兒的貨,一個人跑長途倒也輕松些。午夜時分獨自駕車行進在有些寂寞的高速公路上,肖佳裕會冒險玩一次兒時的游戲,只有躺在床上有了充足的睡眠后,閉上一只眼睛聚焦屋子里的一切,也回味一些往事,可老板不會給他太豐裕的時間。
屋子的確老舊了,天花板斑斑點點得像一幅印象派油畫,肖佳裕閉著一只左眼或右眼才能看到一幅幅山水畫或萬馬奔騰的場景。墻上也有了猶如蜘蛛網(wǎng)般的裂痕,有些裂痕甚至能招惹寒夜里的風(fēng)蟲子等鉆進來,就是眼下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鉆進來的風(fēng)里也含有驅(qū)除不掉的燥氣。窗戶呢,也是老式樣的木窗,玻璃上積了一層油膩膩的泥垢,花花白白地遮擋住了黃昏時的光,屋子里也陰暗得時時彌散著難以驅(qū)逐的潮涼,猶如冷蛇棲身的窟。組合柜和放在窗前的鵝黃色寫字臺都是房主給房客配置的家居用品,栗色床頭柜卻是上一家房客丟下的,床是一張不新的木床,肖佳裕躺上邊稍一動就發(fā)出嘎嘎吱吱的聲音,常被他戲謔為催眠曲。肖佳裕身邊的被子也是亂糟糟的,丟在床上的有女人的外衣、內(nèi)衣,有洗了的也有沒洗的,有一雙黑襪子是肖佳裕的,除了散發(fā)著一股腳臭味,還有機油和汽油混合的味道。肖佳裕動一下身子,一只赤腳探出了羽絨被,觸到一個堅硬的塑料包裝袋,干脆坐起來把包裝袋拿在手里笑了,印在上邊的美女穿著一套愛慕內(nèi)衣很是養(yǎng)眼,里邊的內(nèi)衣卻猶如被打入冷宮的嬪妃。
手機響了。
老板讓肖佳裕跑一趟深圳,肖佳裕說他的貨車早該大修了,徒弟又真的病了,可經(jīng)銷商催得急……肖佳裕圓滿地完成這趟運輸任務(wù)后,還一直認為,被他捏碎的就是一個花瓶。
與花瓶相連的是公主。
肖佳裕在這座城市立腳后和很多同學(xué)保持著聯(lián)系,有小學(xué)的、中學(xué)的,有和他一樣跑車的大貨司機,也有政府官員和開著大奔、手腕上戴著勞力士的老板。到了聚會的時候,肖佳裕還會認識好多同學(xué)的同學(xué),公主就是他一個同學(xué)的同學(xué),人家卻是大學(xué)同窗,一群“八〇后”們聚集在一起回望“七〇后”的搞笑,評點“九〇后”的激情,可在那場生日酒會上,人們的目光很多時候都聚焦在公主身上。
那場酒會是在東城一座富麗堂皇的別墅里舉辦的,做東的是公主。肖佳裕參加每一場聚會都喜歡或習(xí)慣默默地站或坐在一個角落,與他搭訕的也是一些交往比較多的同學(xué)。那場聚會的主角是公主,肖佳裕理應(yīng)受到公主很禮節(jié)的招待,可酒會快結(jié)束的時候,公主才端著酒杯走到肖佳裕面前,肖佳裕有些緊張地與公主對呷了一口酒,公主沖著他嫣然一笑就走了。
酒會結(jié)束后好久留給肖佳裕的似乎只是公主那嫣然一笑,嫣然一笑百媚生……是嗎?肖佳裕閉著左眼或右眼、躺著或坐著總是這么問自己,煩了又呆呆地坐在床上,看著放在鵝黃色寫字臺上的花瓶出神?;ㄆ渴切ぜ言@显缳I下的,很普通的陶瓷瓶,里邊插著塑料花,也插過從城外河灘地上采摘來的喇叭花,喇叭花會枯萎的,塑料花和那個陶瓷花瓶一樣,時間久了會覆滿塵土,漸漸地被骯臟的抹布一遍遍擦拭后也會形成一層垢,連印在陶瓷花瓶上的蘭花都如經(jīng)受了秋風(fēng)掃蕩般的殘酷。
黃昏,肖佳裕捏碎那個花瓶后很愿意把很多時段稱作黃昏,還和兒時的游戲有點兒相似。姐姐看不了火急火燎小狗一樣在她面前蹦跳著的肖佳裕,撕開糖紙把糖塞到肖佳裕的嘴里。肖佳裕先將半塊糖含在嘴里,用舌尖舔,聚攏著嘴唇嘬,待嘴里的糖慢慢溶化了,外邊的半塊糖險些掉在地上,忙張開嘴,幸好仰起了脖子,可那半塊糖猶如一條急切侵擾肖佳裕的蟲子,無聲無息地掉在嗓子眼里,又卡得難受,強把那半塊糖咽下去,留在嘴里的只是彌散在口腔里的黏黏的甜,卻伴著一時難消的痛……可那塊花花綠綠的糖紙還在地上,被黃昏時的風(fēng)兒吹拂著勾引肖佳裕。肖佳裕站著一動不動,直到看見一塊包得嚴嚴實實的水果糖……當他把糖紙拿在手里也揭穿了自己設(shè)下的騙局,卻來不及品味受騙的沮喪,體味的還是吃完一整塊糖后的愜意……也是黃昏時分吧?
黃昏時分到處彌散著一股股潮涼之氣,洇潮了天地,也把肖佳裕的心洇得透透的……很抒情了吧?可公主再一次現(xiàn)身就是在一個令肖佳裕備感愜意的黃昏,也就是他開著大貨車去深圳的那個黃昏。
公主的打扮很簡約,看上去像工薪階層,又像鄉(xiāng)下打工妹子……肖佳裕大惑不解。遇到公主前,肖佳裕才離開城區(qū)不久,卻被一個交警攔住了去路。肖佳裕踩住剎車跳下來,必須面對一個滿臉風(fēng)霜的男人,男人問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違反了哪條交通規(guī)則。男人繃著臉打了很多比方,肖佳裕賠著笑臉說老母親病得很重住進了醫(yī)院,必須跑車討一點兒生活。男人很正經(jīng)地敬完禮走了,公主來了。
公主背著韓式單肩斜挎包,頭發(fā)盤了起來,一套很普通的春裝穿在她身上恰巧迎合了一身簡約風(fēng)格,卻留給肖佳裕很多謎,猶如兒時被他拿在手里的糖,花花綠綠的糖紙包裹著的是一個永遠不是謎的謎。
肖佳裕問公主去哪里,公主說去深圳。肖佳裕邀請公主與他同車后不是很自在,公主完全可以打車或坐火車,甚至坐飛機,公主卻千恩萬謝地上了大貨車,公主和肖佳裕的故事或者肖佳裕和一個花瓶的故事就在那個令他愜意又摻和了些許沮喪的黃昏開始了。
上了高速公路后不久,肖佳裕就把那點兒摻和在愜意里的沮喪消滅了,甚至夜色漸漸濃烈了還固執(zhí)地把昏黑的夜晚看成令他愜意的黃昏。公主的情緒始終很好,卻絕口不說那場很高規(guī)格聲勢也很浩大的生日酒會。肖佳裕有些拘謹?shù)嘏c公主說一些對他們來說毫無瓜葛的閑話,可他一直猜測公主的所為,就像那場生日酒會結(jié)束后,也一直想公主的身世。有時候,肖佳裕會肯定地說,情況就是這樣——公主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入一家私企,從普通的員工升為部門經(jīng)理或才貌雙全直接升到坐班臺的顯赫職位,別墅、蘭博基尼,還有生日酒會什么的自然是配套的,就像赤兔馬必定是關(guān)老爺?shù)淖T一樣,再是……再是后邊的猜測必須省略了,眼下的城市像一套華美的女人外套,包裹著的不只是令男人垂涎的隱秘……當肖佳裕和公主真的坐在一起的時候,又不得不推翻自己的結(jié)論,公主留給他的似乎只有似是永恒的嫣然一笑。
謎令人焦躁也讓人充分體味到欲望探秘的快感,就像得到一塊真實的糖果揣在兜里,直到花花綠綠的糖紙都皺了、破損了還舍不得掏出來一樣……行進了大概兩個小時,公主好像有些按捺不住了,說她在鄉(xiāng)下種地能打好多糧食,村邊還有一家家小造紙廠,男人們?nèi)ゼ垙S一天干上八個小時到月底也能拿到一兩千塊錢,女人少一些卻也有七八百的收入??伤X得在那個小村莊里把自己耗死,不如跑出來,她們村里有好幾個女人都在深圳,有的還買了房子,回村把孩子們接出去……公主突然不說了,扭過頭去看著車窗外黑魆魆的夜色,偶爾從他們身邊疾駛而過的車輛發(fā)出虎嘯般的嚎叫。按照公主的思路想下去,公主一定與男人或公婆發(fā)生了口角,甚至經(jīng)歷了一場惡戰(zhàn)才跑出村子打算去深圳闖天下,可肖佳裕扭頭看一眼公主徹底推翻了自己的猜測。本來嘛,公主就是公主,與一個陌生人同行是有意消解生活中的苦悶,況且公主和他一樣,只是苦悶的內(nèi)容不同罷了。
大貨車嘎的一聲像一匹病馬癱軟在路邊沒有絲毫懸念,肖佳裕很從容地走下車。好在大貨車還能勉強爬行,肖佳裕決定從一個出口下去,至少能找到一個吃飯、睡覺的地方。離開高速公路向著一座小縣城行進,肖佳裕不時拿眼的余光脧公主,卻必須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是不是天意理應(yīng)另當別論。
城邊公路旁有一座加油站,旁邊是一家汽車修理廠,肖佳裕把車安頓好了帶著公主走進路邊的旅館飯店。時間還不算太晚,坐在樓下的食客大多是過客,或像肖佳裕這樣的大貨車司機們。旅館飯店規(guī)格不是很高,或者說很勉強,站在油膩膩的餐桌旁,肖佳裕不安地看了公主幾眼,公主卻猶如乞丐遇到了豪爽的施舍者。老板娘是一個肥胖的女人,一雙小細縫兒眼卻聚光,似乎和肖佳裕一樣早看透了公主的身份,接駕一樣把他們帶到一個臨窗的雅間;吩咐人安排酒飯后,知道他們要住宿,又像受寵的妃子一樣,讓擦桌子的小閨女忙著上樓,把被套和床單換成新的,枕巾也要有鴛鴦戲水的圖案才行……雅間里彌漫著菜香,安靜得可以竊竊私語。這時,公主才說,都畢業(yè)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我叫公主?都是小時爹媽嬌慣才那么稱呼,長大了倒成了諢號。
畢業(yè)?同學(xué)?算是吧?肖佳裕為公主倒上酒,有些拘謹?shù)匦π]有說話。之前,肖佳裕也看得出,公主總是想說一些上學(xué)的話,可他知道公主能編撰出很多很多故事,就像眼下的電視劇一樣,讓演員們穿上什么時代的衣服就演什么時候的戲,有意思嗎?可他看到公主如饕餮之徒心情還是很不錯的,高貴人的日子里缺乏的是令高貴人垂涎的平淡。
月亮出來了,似乎與肖佳裕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不錯的意境,可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鼓噪的塵土和呼叫聲讓掛在天上的月亮膽怯了。肖佳裕沒想到公主的酒量也那么好,和他一樣喝著度數(shù)很高的白酒,白嫩嫩的臉上染了紅卻還不肯罷手。
雅間的窗臺上也放著一個陶瓷花瓶,里邊插著的也是塑料花。公主見肖佳裕癡癡地看著花瓶里的那束塑料花,似乎有意討好肖佳裕,說塑料花是一朵喇叭花,可花瓶和花瓶里的塑料花也不是很潔凈。肖佳裕醉眼迷離地看著公主笑了,明明是玫瑰嘛。
出去走走吧?公主的提議恰巧迎合了肖佳裕的心思。肖佳裕跟在公主身后離開旅館飯店穿越公路,走不多遠看見了一片空地。空地上長滿了雜草,肖佳裕踩在旺盛的草棵子上,不時驚起一對對蝴蝶翩然起舞……還有月亮,離開了汽車鼓噪的塵土和呼叫聲,連潑灑下來的光都清涼得可以??盏卦乔f稼地,可能被開發(fā)商占用了,資金卻遲遲不到位,也似乎專為肖佳裕和公主留著賞月的吧?公主從挎包里掏出一張報紙墊在草地上,邀請肖佳裕一起坐下,肖佳裕只是笑笑沒動……直到肖佳裕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真實而華美的花瓶他才如獲至寶地死死地捏在了手里……
我只是捏碎了一個花瓶……一切結(jié)束后,公主和花瓶都消失了,直到肖佳裕從深圳回來還想,被他捏在手里的花瓶是實實在在的,除了捏著花瓶的美好感覺,還有被他捏碎后的沮喪以及丟在草地上的碎瓷片,再是始終不離不棄的月光……我的確只是捏碎了一個花瓶。
二
看著我的眼睛……邵路從穿上警服的那天起,面對犯罪嫌疑人或同事,甚至與老婆同床共枕時也在心里默念這句話,可沒有哪一個人配合邵路。邵路的目光落到對方的身上,對方似乎故意與他過不去,頭上像頂著一座五指山。
邵路必須把目光變成刀子,撕碎對方的衣服、進入對方的胸膛,活動在對方身體上的光如X光一樣,進入對方的大腦,脅迫對方驅(qū)動神經(jīng)中樞驚動儲存在大腦里的所有語言信號……達到目的后,邵路往往孤獨地品味沮喪的滋味,又必須承受疼痛來襲的苦悶,似乎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
邵路的辦公室在七樓,是一間向陽的房子,房子里所有的擺設(shè)與其他性質(zhì)的辦公室沒有什么區(qū)別。邵路當刑警的時候才二十出頭,從橄欖綠到藏青色警服他總覺得不舒坦,可脫了警服也不能改變自己令人發(fā)憷的目光。還記得第一次和老婆見面時,穿的雖然是便裝,老婆卻始終低著頭,直到和他同床共枕了才說,你的目光就是刀子!
樓外的天氣不是很好,鼓動在空氣里的燥熱透過推拉窗的縫隙鉆進來,與空調(diào)排出的冷氣攪和在一起,令房間里的人感覺不是十分自在。坐在沙發(fā)上的小女子滿臉通紅,屁股底下仿佛有一片干蒺藜,穿得很薄也很敞,卻不自覺地扭動著身體,晃動著曲線波動的乳溝,臉上的脂粉被滲出來的汗液洇得透透的,一張鵝蛋臉上滿是委屈,如真如幻地泣訴著自己的身世遭遇。
我出生在一個遙遠的小山村,小米飯把我養(yǎng)大成人,走到哪里我也忘不了父老鄉(xiāng)親,可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活得太苦太累了,站起來背靠著大山,躺下又必須把一輩輩老人們丟下的大山壓平壓扁……可我小時候沒覺得苦,跑出石屋看到春花爛漫的山景,站在山坡上要是遇到霧天還能欣賞一幅煙霞縹緲的水墨畫……也許我太抒情了,在一天早晨悄悄離開了那個小山村,順著蜿蜒的山路,抓在手里的是嬌嫩的陽光,踩在腳下的是通往幸?;▓@的小徑……我走啊走,看見了我想看到的,城市不是一幅煙霞縹緲的水墨畫,卻是有聲有色的動漫圖,我也加入了其中像演戲……不,就是演戲,可演戲要化妝、要穿戲裝,我太投入了太忘乎所以了,甚至被人很陰謀地領(lǐng)入歧途還渾然不覺……你是警察,是我的大救星,我會擦干悔恨的淚珠重新走進城市的陽光,行不行呀,警察叔叔?
小女子說話的時候,邵路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游離,對方可能感覺到了刀尖劃過身體后的痛楚,不止是身體,更主要的是臉色,還有緊蹙的額頭,咧開兩片薄嘴唇笑得卻很嫣然。當邵路的目光落到還是蚯蚓一樣蠕動著的乳溝上,小女子的臉上竟出現(xiàn)了羞赧后的潮紅……邵路不得不把目光轉(zhuǎn)移到自己的身上,落在胸前,聽到心臟跳得不太規(guī)則的聲音,隨之襲擊他的是無可救藥的疼痛,可他必須重新把目光還給小女子。
昨天晚上,市局差不多出動了全市的警力,連派出所的協(xié)勤員都不能有絲毫馬虎,再就是追蹤報道的媒體記者,突查各個角落里的酒店、會所和所有娛樂場所。坐在沙發(fā)上的小女子是邵路從一家酒店的KTV包廂里帶回公安局的,與她一起來的有男有女,可邵路必須對眼前這個小女子單獨訊問。邵路拿到她的身份證后只看了一眼,刀子一樣的目光就劃破了身份證上的偽裝,身份證上的名字叫馬露——邵路知道她不叫馬露,手機響起來前他突然很愿意叫她馬露了,只有這樣才覺得舒服一些。
打邵路手機的是縣局的王隊長,他請求邵路出警協(xié)助他們偵破一起離奇的兇殺案。邵路掛了手機,招呼人把馬露帶走,馬露突然變得很從容,起身又沖著邵路嫣然一笑,仿佛與邵路是故交,久別重逢談得如膠似漆還意猶未盡……邵路目送著馬露離開他的辦公室,眼前突然變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邵路帶人趕到兇殺現(xiàn)場的時候,縣局的王隊長正帶人維持秩序。兇殺現(xiàn)場離通往高速公路出入口的小公路不遠,公路邊上的店家寧可推掉生意不做都跑過來看熱鬧,再是那些停在加油站附近的大小車輛也是黑壓壓一片,人們議論的聲音很雜,基本一致的說法是,兇手是一個色情狂。
被害的女性大概三十多歲,赤裸著身體躺在不時飛出幾只蒼蠅的雜草里,周圍的雜草里散落著衣服的碎片,再是一個棕色的韓式單肩斜挎包,脖子上有重重的指痕。跟隨邵路出警的女法醫(yī)對女尸進行初步的勘驗,確定兇手的確是一個色情狂,除了脖子上的傷,她的身體受到過男人猶如得到一件寶物般的撫摸……邵路問她為什么,女醫(yī)生指著女尸的胸說,她的乳頭腫得很厲害……也就是說,死者經(jīng)歷了痛苦的掙扎后無奈地承受著兇手的撫摸,趁兇手喘息的時候要反戈一擊,卻被死死地扼住了咽喉……邵路又蹲在了女尸身邊,仔細勘驗她脖子上的傷痕,不得不暫時默認女法醫(yī)的結(jié)論。
看著我的眼睛……邵路再一次在心里默念這句話的時候坐在了縣局局長辦公室里,坐在沙發(fā)上的是王隊長。王隊長一身黑粗,臉上還疙疙瘩瘩的,說話卻慢聲細語,說一句話還不時地看邵路一眼,仿佛他是兇手。
邵隊,今天早晨五點三十分……
你不說五點二十五分嗎?邵路說完眉頭緊緊皺了一下,很痛苦的樣子。
啊……大概是吧。當時我還躺在被窩里,老婆說她肚子疼,我爬起來滿屋子里找藥……等我到了事發(fā)現(xiàn)場,兇手早就逃了。我除了請示市局協(xié)助破案,還組織警力對兇殺現(xiàn)場和周圍進行勘查。根據(jù)他們提供的線索,昨天晚上有一輛大貨車停在那家旅館門前,從車里走下一男一女,他們原要住店,卻只在樓下吃了一頓飯就走了……
按你的思路,那對男女并沒離開縣城,很可能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緊接著就發(fā)生了那起兇殺案,對嗎?
也許是吧。根據(jù)我們在現(xiàn)場勘查的結(jié)果,兇手在現(xiàn)場遺留的痕跡,比如腳印、衣服碎片,還有……對了,還有一張被人坐得皺巴巴的都市報。那張都市報是一個星期前的,也就是說,兇手或者死者一個星期前看到那份都市報的時候,根本就沒預(yù)料到將要遭遇的事情,還有可能兇手或死者在案發(fā)前隨便在哪里撿到的,比如,路邊、飯店,或是他們從家里帶出來的……可我認為,兇手留在死者脖子和胸脯上的指痕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jù),其他的痕跡不過是許多兇殺現(xiàn)場的重復(fù)……
包……那個棕色韓式單肩斜挎包呢?
啊……包……里邊有一個錢夾、一卷衛(wèi)生紙,還有一部八成新的諾基亞手機,手機卡是新?lián)Q的,只留下三個號碼,其中一個是114。電信局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兩個號碼中一個是錯撥,一個是深圳一家制衣廠部門經(jīng)理的,他們最近的確打算招一批女工……
身份證呢?
假證,像她的手機卡一樣,隨便在哪兒都能買到,不用任何手續(xù)……
邵路很認真地和王隊長對話,腦子里卻在想王隊長的老婆,尤其是王隊長說老婆早晨肚子疼的時候,黑臉上急速閃過一道紅光……邵路像愿意叫那個粉紅女馬露一樣,很愿意相信王隊長的老婆肚子真的疼得不行……不是有一個自愿提供線索的人嗎?
王隊長卻給邵路帶來了兩個,一個是城邊公路旁那家旅館的胖老板娘,一個是汽車大修廠的老板,隨王隊長進來的還有一個做筆錄的女警察。
胖老板娘一走進來就沖著邵路訕笑,幾乎將屁股搭在了沙發(fā)沿上,滿臉通紅氣喘吁吁,好像被警察才從被窩里揪出來,還不住地伸手胡亂地捋一頭本來很柔順的長發(fā)。
警察大哥,我們都是老實的生意人,開一家小店也不過湊合著過日子罷了,住店和吃飯的人都很規(guī)矩。昨天晚上,我是接待了一對男女,男的大概三十多歲,和那個女人差不多,他們說住店,可他們吃完飯就走了。
記得他們的模樣嗎?
記……記得,男人身子骨挺壯實,穿著一套迷彩……迷彩服,不,好像是一件棕色的皮夾克,褲子是黑的,至于鞋……那個女的……哎,我記不起她穿的什么衣服,可我記住她有一雙丹鳳眼,櫻桃小嘴一動就笑,是嫣然一笑百媚生的那種……她就是死在公路邊上的那個小女人吧?我現(xiàn)在想起來了,我第一眼看那個男的就不像好人,看誰都是賊眉鼠眼的,可惜我人老珠黃了,哈哈哈……他才一直像塊磁鐵一樣粘住了那個小女人……肯定沒錯,服務(wù)員給他們上菜時,他總是沖著窗臺上的花瓶發(fā)呆……沒錯,人一旦瞄準了目標,就必須轉(zhuǎn)移別人的視線,他肯定是兇手。
胖老板娘在詢問筆錄上簽完字按了手印走了。
汽車大修廠老板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直站在門前,看見邵路打給他的手勢才走過來坐在沙發(fā)上,可能想抽一根煙,很緊張地看了一眼邵路,又把插進兜里的手抽了出來。
你還記得大修的那輛貨車的車牌號嗎?
車牌號?唉——沒用,真的沒用,眼下連人都能克隆了,好多司機為了逃避交警的盤查準備好多牌照,走一段換一個走一段換一個,比男人換老婆還勤……
也就是說,昨天晚上的確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找你修車?
是,可我沒在意那個男人的年紀和相貌,我這人有職業(yè)病,眼里除了汽車就是汽車,晚上做夢常把老婆揪起來,要給她換換方向盤……也該換,我老婆天天跟瘋子似的,方向盤隨時都有可能失靈……加上我昨天氣兒的確不順,就是那個臭老娘們兒,明明去了洗腳房、練歌房那樣的爛地方,偏說回了娘家……嘿嘿嘿……去年我才娶了一個剛斷奶的小媳婦,沒轍!
邵路很壓抑地笑了笑,讓女警察打發(fā)走了這個更沒譜兒的老板。王隊長要拉著邵路去酒店接風(fēng)、壓驚或敘敘舊,邵路突然想回家吃一碗老婆煮的面條了,至于發(fā)生在昨天晚上的兇殺案,必須像媒體上的常用語說的那樣——案件有待于進一步調(diào)查。
三
傍晚時分,飄起了小雨。邵路回到家,老婆正坐在沙發(fā)上修剪腳趾甲,看見開門進去的邵路,忙從茶幾上拿起一張都市報墊在了沙發(fā)上,笑著問邵路餓不餓,不住地低頭撿拾落在沙發(fā)上的濁物,身子如生滿虱子一樣扭。邵路一直很郁悶,看見老婆卻不由自主地咧開嘴笑了。老婆草草收場,又問邵路餓不餓,邵路這才想起要吃老婆煮的一碗面條。
老婆樂顛顛地去了廚房,邵路脫掉警服倏然感到一種說不上來的輕松,卻被一身的汗味攪擾了神經(jīng),忙著去了衛(wèi)生間。待邵路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換上一套便裝,拿著毛巾擦拭著濕頭發(fā),老婆也端上了一碗面條。吃老婆煮的面條好像是說給王隊長的托詞,老婆常把從手上和腳上剪下來的廢物隨便丟在沙發(fā)或床上,煮面條也不怎么出色,尤其是醬油和鹽的比例常常失調(diào),做飯和過日子一樣,里邊的學(xué)問都在“少許”上。
老婆看見邵路呼嚕嚕地吃著面條,樂顛顛地去了衛(wèi)生間。邵路梗著脖子咽下一口,丟下筷子起身打開電視機,正好是市電視臺的六點半新聞。邵路再坐回沙發(fā)看見自己給馬露戴手銬的鏡頭,突然沒了食欲。老婆挺起勁地在衛(wèi)生間里沖洗,還大聲地問邵路面條好不好吃、夠不夠,邵路忙著往嘴里扒拉著面條,很含糊卻不失音量地告訴老婆,夠了……真好吃!
碗里只剩一口湯了,邵路才抬起頭來,播音員字正腔圓地說,市公安局積極響應(yīng)政府號召,對社會治安實行綜合治理,重拳出擊,搗毀多家涉黃娛樂場所,抓獲涉黃人員若干名,有效地穩(wěn)定了社會秩序,為城市健康發(fā)展提供了強有力的保障……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邵路聞到一股刺鼻的粉香后,忙低下頭端起碗咕咚一口把湯灌了下去。披散著頭發(fā)、穿著一條粉紅色睡裙的老婆走過來坐在了邵路身邊,邵路抬起頭本打算再看一眼長得挺順眼的女播音員,卻把目光投向了老婆。老婆問邵路她的睡裙是不是有些短、胸露得是不是寬、香水的味道和脂粉氣交合在一起是不是不太合適……邵路的后背像被人用針扎了一下,老婆看見邵路抖了抖身子,自己也把雙臂抱在了一起,說,你冷嗎?
邵路住的房子是公安局的一棟老家屬樓,周圍是一棟棟大廈,樓與樓之間的距離又小得可憐,日光就變得吝嗇起來,何況邵路家住在二樓,樓下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樹,拽開陽臺上的推拉窗,可以很隨意地從伸過來的枝杈上揪下一片片樹葉……邵路心里還是不怎么舒坦,可他看見老婆那張倏然變得潮紅的臉,把手伸了過來,老婆像遇見強奸犯似的躲避著邵路的手。邵路起身關(guān)閉電視,一把拉起老婆,老婆扭扭捏捏地伸出手阻止邵路,邵路卻不能不把老婆抱在懷里直奔臥室,像扔?xùn)|西一樣把老婆甩在了床上。
臥室里的光線更差,雨還滴滴答答地落個不休,冷風(fēng)透過不太嚴的窗戶鉆進來,蟲子一樣騷擾著邵路。老婆顧不上紊亂的頭發(fā)還在躲避著邵路,睡裙的吊帶也落在了胳膊上,露出了一條鼓囊囊的深紅色乳罩。邵路的兩眼自進了臥室后就迷迷瞪瞪的,卻不能不進入角色,伸手拽下老婆胸前的乳罩,看到兩個癟癟的乳房猶如咬破了一個豬苦膽,卻必須去迎接……一切結(jié)束后,邵路傻子一樣坐在床上,老婆從被子里探出頭,用一只手擦拭著額頭上的一層虛汗,樓外的梧桐樹突然像被颶風(fēng)折騰得嘩啦啦直響,愈加陰冷得像風(fēng)蟲子一般鉆了進來,老婆戰(zhàn)栗著拽著被子只露出一雙眼,說,你冷嗎?
邵路沒想自己冷不冷的問題,他和老婆鏖戰(zhàn)在床上的時候,腦子里閃動的是那個好像真的從遙遠的小山村里走出來的馬露……是馬露嗎?老婆打起了細小的鼾聲,邵路呆呆地坐在床上,床變成了草地,躺在草地上的是那個被扼死的女人,可怎么看眼前的女人都是馬露……當邵路看到真實的老婆后,猶如刀割般的疼痛倏然襲擊了他的全身,去看看心理醫(yī)生吧?
又春光明媚了,邵路的心境還是很差,悶頭悶?zāi)X地走出辦公室,恰巧撞見了局長。局長問邵路是不是被案子糾纏得沒了精氣神,出去走走,像上學(xué)時被一道數(shù)學(xué)題憋得暈頭轉(zhuǎn)向,在草坪上坐一會兒或找人聊聊天興許會有新的思路。
邵路覺得也是,離開辦公樓撥打額魯特·格娜的手機。額魯特·格娜是一家精神康復(fù)治療中心的院長,卻是為在香港做地產(chǎn)的老公打工,也是一個很好的心理醫(yī)生。邵路認識額魯特·格娜也是很偶然的,那場酒會本來是邵路的高中同學(xué)申鳴宇為夫人準備的,邵路被拉了去也不過是湊湊熱鬧。額魯特·格娜一直擔(dān)任申鳴宇的家庭醫(yī)生,也是他家的???。邵路在那場酒會上顯得很疲憊,額魯特·格娜端著酒杯走過來,像邵路遇到案子看誰都是犯罪嫌疑人一樣,邵路被她疑慮有什么心理疾病也是正常,可額魯特·格娜在邵路面前從來都不像醫(yī)生,倒像是一個大姐面對在外邊受了委屈的弟弟……也是那次的遭遇,邵路成了那家精神康復(fù)治療中心的???。因為有申鳴宇這層關(guān)系,額魯特·格娜總是破例接待邵路,每次接受完治療,額魯特·格娜總說,你有一雙很好看卻非常令人畏懼的眼睛!
邵路站在街旁,拿著暫時沒人接聽的手機有些氣餒,額魯特·格娜突然回話說她在家里休息。邵路決定取消計劃,額魯特·格娜又說,離開醫(yī)院會使人更加放松……你說呢?
額魯特·格娜說話的時候總是伴著很柔也頗有磁力的笑聲,很容易讓邵路一遍遍回味她那張保養(yǎng)得很青春的臉和兩片抿著都充滿笑意的嘴唇。
額魯特·格娜住在西郊一片別墅區(qū)里,平日里大多時間待在精神康復(fù)治療中心,偶爾去香港住一段時間也必須用手機與精神康復(fù)治療中心保持零距離聯(lián)絡(luò)。邵路天天開著警車出出進進,這回卻到街上打車來到西郊。下了出租車,邵路才發(fā)現(xiàn)從家里出來一直穿著便裝,倏然緊繃起來的心也松弛了下來。
額魯特·格娜坐在樓下的客廳里,看見跟著小保姆進來的邵路便起身邀請他去樓上。樓上的房間很多,額魯特·格娜把邵路帶到一間向陽的屋內(nèi),站在陽臺上能看到不遠處的山丘,以及從邵路老家村邊流過來的沙河,滿眼都是被春色裝點著的景象。小保姆問他們喝咖啡還是茶,額魯特·格娜用充滿柔情的目光詢問邵路。邵路打了個手勢,額魯特·格娜搖搖頭表示不明白,他只好告訴她,茶。邵路說完后又心懷一絲悔意,可他面對把自己打扮得有些慵懶卻不失條理的額魯特·格娜,又說不準咖啡和茶究竟有什么差別。
額魯特·格娜穿著一套韓國絲面料的服裝,頭被一條淡灰色的頭巾包著,扎在腦后的馬尾很謹慎地保持著一動不動的狀態(tài),胸很高,可衣領(lǐng)的寬度絕對適中,上衣看似松松垮垮的,卻讓邵路感受到一種欲望快感后不得不暗嘆其松垮里難遮蔽的嚴謹。
是不是又被什么案子纏住了?
額魯特·格娜坐在邵路對面的沙發(fā)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雙臂抱在胸前,雙眼閃現(xiàn)的還是令邵路很舒服的光。邵路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可他受過特殊的訓(xùn)練又在平日里保持著近乎于佛教徒般的自律,眼睛——尤其是眼睛決不會失去絲毫的分寸,也注定他必須時時承受那種苦痛的折磨。
的確,我遇到了一起色情殺人案……也不完全正確。情殺?或者因劫財起色心?或者是一對夫妻,兇手發(fā)現(xiàn)對方有情變……可至今我還不能確定當事人的確切身份。案發(fā)后,我通過媒體發(fā)布了尋找死者家屬的啟事,也接待了幾個人,可他們與死者沒任何關(guān)系。
死者是女性?
對,三十多歲,依據(jù)她的體貌特征和所有能證明她身份的線索,大致可以猜測,她出生在鄉(xiāng)村,有過短期從事體力勞動的經(jīng)歷,在鄉(xiāng)下,她是一個十分出眾、素質(zhì)卻不是很高的女人……啊……我是說她不會有太高的修養(yǎng)。
兇手呢?
兇手是男性無疑,根據(jù)現(xiàn)場留下的痕跡判斷,應(yīng)該是情殺。
為什么?
我推測兇手并不一定想殺死對方,兇手在現(xiàn)場留下了一份都市報,看上去被人坐過,事發(fā)當天晚上有月亮,月光、草地,還有從草叢里飛出來的蟲豸……很好的環(huán)境,可死者與兇手并沒有達到如膠似漆的程度,那一定是兇手遭到拒絕后才實施了殺人。
額魯特·格娜端起茶杯很優(yōu)雅地品了一口,目光好像一直在邵路的臉上。邵路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掛滿照片的墻壁上,這才把目光轉(zhuǎn)向她,她卻轉(zhuǎn)移開,沖著陽臺上的一盆花愣神。邵路的心境又壞了起來,低下頭看著浮在杯子里的一片茶葉,片刻,墻上的照片還是吸引了邵路——陽光下的額魯特·格娜站在茫茫草原上舉起了雙臂,也飄揚著長發(fā);徜徉于山林之間的她神情莊重,卻掩藏不住縹緲的煙霞帶給她的快感,喜歡抿著的嘴唇微微張開,肯定是在呼喚著自然和美;還有坐在河邊小碼頭上的額魯特·格娜,那一臉的凝重,隱約的表情留給邵路的是難以定位的遐想空間。
額魯特·格娜輕輕地哎了一聲,仿佛正在等著邵路的下文,邵路回過神來張開了嘴,額魯特·格娜卻站了起來,似乎在回避什么。邵路看著額魯特·格娜有些慵懶卻不失魅力的背影倏然頓悟,額魯特·格娜來自遙遠的蒙古大草原。
剛才還是春光明媚的天氣轉(zhuǎn)瞬又變了臉,先是一股股含著冷意的風(fēng)吹進來,再是邵路眼里的風(fēng)景也變得模糊了。額魯特·格娜始終緊緊地抱著雙臂,再坐回邵路面前后又突然問他,你冷嗎?
邵路搖搖頭端起了茶杯,看著額魯特·格娜很期待的眼神,卻不想說那起兇殺案了,說老婆、說那個好像真的從遙遠的小山村里走出來的馬露?
你應(yīng)該改變或推翻你的結(jié)論,兇手很可能是妄想癥患者,他對死者只是抱有一種毫無現(xiàn)實根據(jù)的妄想,兇殺之前兇手只是對死者有撫摸就是最好的證據(jù),至于你說兇手對死者有過度的撫摸,甚至是暴烈……啊……蹂躪,可能是情緒失控后的過激行為,也就是說,他的思維是清晰的,行為邏輯也沒有絲毫紊亂,僅憑他那么迅速地逃離現(xiàn)場卻不留任何痕跡就可以證明我的推斷是正確的……你說呢?
額魯特·格娜說話的時候,邵路強迫自己不轉(zhuǎn)移自己的目光,可不少次折磨他的疼痛時隱時現(xiàn),想聽她說下去又希望她沉默,很矛盾的心態(tài)。
你說呢?額魯特·格娜很在意自己的重復(fù)。
啊……對,我覺得也是,兇手作案前被一種叫亢奮的東西左右著,當他恢復(fù)了理智,亢奮也隨之消失,接下來的是恐懼。為了逃避恐懼,兇手會繼續(xù)制造兇案,目的是將所有知情者也就是留下的作案痕跡徹底消除干凈……干凈,是嗎?
額魯特·格娜站起身來,似乎承受不了含有涼意的風(fēng)的侵擾,走到陽臺上把窗關(guān)好,轉(zhuǎn)身回到座位上又不肯坐下,目光始終在邵路身上游移著。為了避免與額魯特·格娜的目光碰撞,邵路只好將目光移回到了墻上,似乎是一張被他忽視了的照片瞬間解讀了與往日判若兩人的額魯特·格娜——額魯特·格娜很凝重地坐在餐桌前,餐桌上放著一杯咖啡,咖啡勺斜插在咖啡杯里,靜靜地靠在杯壁上,要不是額魯特·格娜有些失落的目光落在餐桌上,邵路看到的是一幅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靜物畫。
你冷嗎?
邵路聽到額魯特·格娜的聲音才轉(zhuǎn)移了目光,身子卻像遭遇意外的驚嚇般抖了一下,這一抖讓額魯特·格娜把才松開的雙臂又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又一陣含著涼意的風(fēng)吹了進來,似乎為他們找到了互相解釋的理由,可他還是擔(dān)心額魯特·格娜說起他的眼睛,很多人都說看到他的眼睛總是不寒而栗,額魯特·格娜卻說起了風(fēng),風(fēng)讓春天溫柔,也會讓春天暴戾無比,可春天本來就是一個反復(fù)無常的季節(jié)。邵路突然感到很傷感,卻咧開嘴笑著說,是……是呀!離開額魯特·格娜后,邵路又感受到了無比的輕松。
四
肖佳裕從深圳回來又跑了一趟山西,心中一直惦記那個花瓶,回到公司老板請他吃了一頓飯。肖佳裕磨磨嘰嘰地還說花瓶,且不斷地糾正自己,是那個碎了的花瓶……老板卻說最近發(fā)生的那起兇殺案,交管部門前天發(fā)了通知,全市所有的車輛必須在預(yù)訂的時間內(nèi)去驗車,可能與那起兇殺案有關(guān)。肖佳裕像剛從夢中醒來,說,是嗎?
老板也是軍人出身,當過連長,對肖佳裕很是器重也格外照顧,看見肖佳裕詞不達意的樣子,讓他休息一段時間,不是喜歡花瓶嗎?去南墻根淘,那兒什么樣的花瓶都有。肖佳裕嘴里感謝著老板,心里還惦記著那個碎了的花瓶。
家還是老樣子,肖佳裕給老婆買的愛慕內(nèi)衣還扔在床上。老婆在一家私立醫(yī)院當護工,遇到重癥病人差不多就住在醫(yī)院里,就是正常上下班,也往往是肖佳?;亓思遥秩チ酸t(yī)院。肖佳裕老早就讀過卡爾維諾的一篇小說,題目忘了,故事還記得,說一對意大利夫妻像中國工人一樣“三班倒”,老婆回家老公又走了,夫妻倆睡覺的時候,習(xí)慣把腳探到對方的空被窩里感受一點兒余溫也很愛情……可老婆的空被窩里總是涼的,好在眼下肖佳裕心里只有一個碎了的花瓶,老婆在不在家就無所謂了。肖佳裕突然從床上蹦了下來,還是為了那個碎了的花瓶。
肖佳裕從衣柜里拿出參加聚會時穿的普拉達西服,皮鞋是古馳的,再就是那塊不常戴的勞力士……都是肖佳裕跑車的間隙淘來的贗品,大有戲謔的意味,可這樣的穿戴很給力了,也沒人懷疑他不是哪家私企的老板,至少是老板手下的勇將,可他缺少的是閃亮的坐騎。
肖佳裕很牛地走在街上,對跑在街上的大奔、雪佛蘭什么的視而不見,偶爾撞倒一個背著癟包的民工,民工爬起來反倒直說對不起。肖佳裕走幾步回過頭來,被撞的民工戀戀不舍地盯著他的背影……感覺很好了吧?
南墻根是一條老街,能吃喝嫖賭也能時尚娛樂,肖佳裕走在老街上盯著新店舊店,瓷器是他的首選,花瓶就是他必看的物件,一副文物鑒賞大家的模樣。店主口口聲聲地喊著老板,賣花一樣夸耀著自己的瓷器,肖佳裕拿起一件青百合花瓶很武斷地說是贗品。
老板是一個五十才出頭的小老頭兒,伸出大拇指夸肖佳裕有眼力,這件青百合花瓶是贗品不假,卻的確出自柴窯。柴窯是五代十國時期后周皇帝柴榮建造的官窯,被公認為我國六大官窯之首,有“片瓷值千金”的美譽。肖佳裕有些不信任小老頭兒,可人家祖上是倒騰瓷器的,讓小伙計給肖佳裕沏上一杯龍井,坐下來慢品茶、細說瓷。
肖佳裕的質(zhì)疑很是中肯,小老頭兒哈哈一笑,說,是呀,官窯里怎么會出贗品呢?說起來話長得能編一部情色愛戀、刀光劍影的電視劇,短起來也能列出好多野史軼聞……聽嗎?
肖佳裕搖搖頭,兩眼還在青百合花瓶上,說到天上去也是贗品!肖佳裕起身告辭,小老頭兒殷勤地歡送著肖佳裕,想放長線釣大魚,肖佳裕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南墻根。
傍晚時分,肖佳裕走進歐亞大酒店純屬偶然,卻沒有趕鴨子上架的感覺。歐亞大酒店是五星級,禮儀小姐看見他謙恭地拉開了門。肖佳裕走進酒店的餐廳之前,看見一個從樓上走下來的小女子又想到了公主,可公主決不會再開玩笑來酒店當服務(wù)員吧?肖佳裕暫時忘掉了公主,心里還趕不走那件青百合花瓶,覺得郁悶就有了酒性。
餐廳里坐著好多就餐的人,服務(wù)員小姐要把肖佳裕領(lǐng)到包間,申鳴宇和一個小女子走了進來,看見肖佳裕怔了怔。肖佳裕的目光一直在申鳴宇身邊的那個小女子身上,丟開期待地看著他的服務(wù)員小姐走過去,很拘謹?shù)睾傲艘宦暪鳌枪?,一定是公主?br/> 申鳴宇身邊的小女子穿得還算體面,滿身的脂粉氣里夾雜著香水味道,兩片小嘴唇張開合起飛出來的是鳥鳴般的笑聲。公主?對,我就是公主,從小人們就這么叫我……申鳴宇很尷尬,好像對肖佳裕有些印象,卻又怔了一會兒才伸出手,說,啊……我們在一個朋友的生日酒會上見過,你……你們公司是做塑料生意的吧?
肖佳裕啊啊地應(yīng)付了申鳴宇,心里裝著青百合花瓶,眼里卻只有一個公主。公主伸出一只小嫩手握住了肖佳裕的手,很虔誠地說見到肖佳裕怎么怎么幸福,那就一起用餐吧?
包間里很寬敞,早春的氣流被一臺中央空調(diào)調(diào)教得很溫順,只是申鳴宇一直很尷尬,自動介紹他和公主是同學(xué)又是朋友,反正是在找他和公主一起吃飯的理由。肖佳裕應(yīng)付著申鳴宇還和熱情的公主說話,突然發(fā)現(xiàn)長著一張猴臉的申鳴宇很別扭,故意大聲地說公主說花瓶,一個被他一不小心弄碎了的花瓶……公主又變成了一個虔誠的聽眾。
酒菜上來了,申鳴宇主動和肖佳裕說話、喝酒,肖佳裕的心思卻在公主身上,覺得申鳴宇怎么著都別扭。公主不能讓場子冷了,端起酒杯和申鳴宇喝了又和肖佳裕喝,喝完酒公主的臉蛋就紅撲撲的了。公主好像是肖佳裕心里的一條蟲子,又鳥鳴般地笑著說,早晨,我看到一只鳥兒用翅膀敲打你的窗欞。
“你”是誰就很含糊了,可肖佳裕還是原諒了公主,好像他和申鳴宇一樣都是和公主交往甚密的朋友。申鳴宇喝完三杯酒,接完手機說公司里有一件緊急的事情就走了。
公主把包間當成了戰(zhàn)場,大有巾幗不讓須眉的架勢。肖佳裕肚里有了酒也變得越來越坦然了,真的像與老朋友敘舊一樣,可公主很懂規(guī)則,像好多女孩保密自己的年齡一樣,對肖佳裕那家所謂的公司和家事只字不提,肖佳裕也不想探秘公主為什么打扮得跟粉紅女似的……肖佳裕又和公主喝了一杯酒,突然想起前些時間去深圳的路上遇到打扮成鄉(xiāng)下打工妹的公主,可他并不想揭穿公主,留下一點兒品不透的滋味不是很幸福嗎?公主永遠也不想冷落肖佳裕,說,早晨,我真的看見一只鳥用翅膀敲打你的窗欞。
“你”就是肖佳裕了,肖佳裕的情緒漸漸飽滿了,與公主說花瓶,說青百合花瓶,青百合花瓶是出自“片瓷值千金”的柴窯,不說其造型有多么別致,也不說如珍寶似的身價,單說顏色就令人嘆為觀止,通體獨一無二的青色在燈光下變幻莫測,偏青、偏藍又偏紫……公主又鳥鳴般地笑了起來。肖佳裕看到公主小鳥依人般的姿態(tài),也相信早晨真的有一只鳥用翅膀敲打他的窗欞……吃罷飯,肖佳裕很慷慨地招呼服務(wù)員小姐埋單,服務(wù)員小姐走進來告訴他,申先生早結(jié)過了。
離開酒店,公主問肖佳裕是回家或有別的事務(wù),肖佳裕很誠實地回答沒有,至于是不是回家就被他或公主忽略了。肖佳裕和公主說話的時候,站在一輛銀灰色奔馳前,車門是開著的,車鑰匙插在鎖孔里還搖頭晃腦的,公主很渴望地看著肖佳裕笑起來。肖佳裕也把眼前的奔馳看成了金鳥籠,把公主放進去就再也不會想那個撲朔迷離的青百合花瓶了……肖佳裕拉著公主鉆進去,穩(wěn)穩(wěn)地駕著奔馳離開了市區(qū)。
刺耳的警笛聲響起來的時候,肖佳裕早已駕車離開了市區(qū),順著一條公路直奔東山。東山上覆蓋著厚厚的植被,山下是一片雜草地,在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里也碧綠得可以……這些對于肖佳裕來說還不是很重要,公主好像非常有目標,離開市區(qū)后便成了肖佳裕的方向盤。肖佳裕的心情真的很不錯,偶爾看一眼公主,公主就是被他放進金鳥籠里的小鳥兒,溫順而華美的羽毛、撲棱著時常展開的翅膀,再就是啁啁的鳴叫……公主幾乎命令般要求肖佳裕踩住剎車的時候,燈光變得非常吝嗇,月亮出來了。
公主下了車跑到東山腳下,坐在草地上,指著天上的那輪彎月問肖佳裕,什么時候能圓起來呀?肖佳裕眼里還是一只可人的小鳥兒,沖著公主愣怔怔地一語不發(fā)。一陣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了過來,肖佳裕眼里的鳥兒抖動了一下翅膀。肖佳裕緊緊地把公主摟在懷里,撫摸著她渾身的“羽毛”,喊著“乖”說,不冷……不冷……公主燕子一樣呢喃不已,一張粉臉貼在了肖佳裕寬厚的胸脯上,一只飄著粉香的小手在他的臉上摩挲著,紅嘟嘟的小嘴不住地在他臉上吹著涼氣兒……
一條流浪狗突然從山上跑了下來,看見兩個摟抱在一起的人認定是威脅自己的敵人,伴著兇狠的叫嚷飛奔著撲了過來。肖佳裕當兵的時候,曾只身在東北老林子里鏖戰(zhàn)過黑瞎子,對付一條流浪狗綽綽有余,公主……不,依偎在他懷里的小鳥兒驚恐地大叫著瑟瑟發(fā)抖,肖佳裕處于兩難境地,只好抱著小鳥兒反攻那條兇狠的流浪狗。流浪狗張開大嘴正要攻擊肖佳裕的時候,肖佳裕的腳觸及一塊面包一樣大小的石塊,腳尖輕輕一點,石塊飛了起來,直擊流浪狗的頭部,流浪狗哀鳴一聲倏然遁去。肖佳裕倒在了地上,把小鳥兒壓在了身下,卻不知道他的雙手死死地掐在了小鳥兒的脖子上,肖佳裕聽到小鳥兒的尖鳴聲才知道自己的錯誤,放開小鳥兒,小鳥兒撲棱一聲撲扇著翅膀往山上飛去了。
肖佳裕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看著不辨方向地往山上“飛”著的小鳥兒也飛奔著跑上去,可他一頭扎進山上的樹林,小鳥兒早不見了蹤跡。肖佳??吭谝豢脴渖洗瓌蛄藲獠畔肫鸸?,公主呢?那我一定把那只鳥兒逮回去,公主肯定喜歡。
夜深了,有些沮喪的肖佳裕走下東山,忽然看見癱軟在草地上的公主,忙著跑了過去要把公主摟在懷里,公主抓起肖佳裕剛才攻擊那條流浪狗的石塊拋了過來。肖佳裕揚起手抓住了砸過來的石頭,似乎不經(jīng)意地甩了回去,公主啊地大叫一聲又倒在了地上。肖佳裕跑過去抱起公主,公主滿臉是血,連呼吸也慢慢變得細若游絲了。痛苦之極的公主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肖佳裕夢囈般自語,你真的看見一只鳥兒用翅膀敲打我的窗欞?
鳥兒?是……肖佳裕低下頭看到一只慢慢死去的鳥兒,又夢囈般地自語,公主呢?
五
兇手留在現(xiàn)場的線索簡單明了,誰看了都懷疑兇手不是弱智就是恐懼使他神志恍惚。奔馳的車門是敞開的;死者是女性,仰臥在草地上,頭部被石塊致命一擊,面部糊滿了鮮血……邵路卻沒絲毫的疑惑,死者就是那個好像真的來自遙遠小山村的馬露。跟隨邵路來現(xiàn)場的除了警察和法醫(yī),還有那輛大奔的主人,他證實奔馳車被人開走前,的確看見這個女人和一個長得很結(jié)實的男人從酒店里走了出來。當時他打算離開了,把車鑰匙插進鎖孔才發(fā)現(xiàn)把包丟在了大堂里,待他拿了包從酒店里出來,奔馳被人開走了。
邵路穿的是便衣,直到離開兇殺現(xiàn)場還在承受著時時襲擊他的疼痛,這種奇怪或說病態(tài)的心理一直伴隨著他見到公主。尋找公主似乎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邵路依據(jù)歐亞大酒店服務(wù)員小姐們提供的線索,除了證實馬露和兩個男人一起吃飯,還證實那個長得很結(jié)實的男人一直管馬露叫公主,另一個與馬露一起的男人是申鳴宇,申鳴宇是歐亞大酒店的???。
申鳴宇帶著夫人去了三亞,通過手機與邵路談及馬露,他的遮掩也在邵路的預(yù)料之中,不過,他為邵路尋找公主提供了很重要的線索。申鳴宇認識的公主在一家房產(chǎn)公司任銷售總監(jiān)——那個被肖佳裕喊作公主的女人,住在東城的那片別墅區(qū)里,申鳴宇與公主也不過是生意場上的交往,不同行卻總有共同的利益,交往也算正常,可和他一起去酒店的女人叫馬露。申鳴宇掛手機前用很謹慎卻輕松的語氣說,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
還是一身便裝的邵路見到與公主也就是那個銷售總監(jiān)有關(guān)系的老女人時,也有了逢場作戲的感覺。那個老女人是別墅里的保姆,也是主人的姑媽,無可置疑的雙重身份使她不是很禮儀地接待著邵路。邵路離開別墅后一直想,也許一開始的時候他見到那個老女人目光很散亂,再就是老女人可能經(jīng)常接待穿著很平常又事關(guān)主家利益的人。邵路不得不矯正自己的目光后出示了證件,老女人回復(fù)的大致意思是公主不過在這里借住,自從她的老板前天去了美國,與在美國的老婆和孩子相聚后公主就搬了出去……老女人說話的時候不住地往別墅外看,天氣很好,可邵路的心境始終很糟糕。老女人丟給他的懸疑絲毫沒給邵路增添任何負擔(dān),回到局里反而有了如釋重負般的輕松,可他不能不吩咐兄弟們找尋公主的下落,也必須按照兄弟們提供的地址單獨會見公主。
公主住在一棟普通得有些礙眼的居民樓里,紅磚壘起來的樓房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的侵蝕留下一片片猶如老人斑一樣的黑色。樓道里堆滿了雜物,連樓梯扶手上都積滿了灰塵……居民樓坐落在城南一角,往南不出百米是垃圾場,走近這棟居民樓不光是遭受污濁氣味的侵擾,還有肆意也囂張的蒼蠅們膽大妄為地爬到邵路的臉上,或趾高氣揚地站在他的頭頂上……邵路的目光和心情一樣糟糕,斷定見到公主后不會起到任何作用,甚至有些多余。
公主聽到門鈴聲后,隔著房門很謹慎地問邵路找誰,邵路不得不再次亮出證件。公主打開房門,手卻沒離開門把手,身子也緊緊地貼在了門板上,一雙飽含秀氣的眼睛掃視著邵路,尤其是邵路那雙眼睛。待公主把邵路請到小客廳里坐下,邵路有些沮喪地端起公主給他沏的一杯茶,思維程序也似乎在瞬間遭到了病毒的侵襲,仿佛是來找公主閑聊。
公主的居所的確很勉強,邵路屁股底下的春秋椅被蹭掉了棕色的油漆露出了本真,和春秋椅一樣失本色的茶幾被公主用不是很昂貴卻很養(yǎng)眼的塑質(zhì)臺布修飾了。一臺29寸的創(chuàng)維電視機開著,卻被公主消滅了聲音。公主穿著一件無袖的短衫,下身是一條黑色短裙,腳上是一雙質(zhì)地很平常的粉紅色塑料拖鞋……公主為邵路端上茶后,從衛(wèi)生間里拿出蘸了水的墩布擦拭水磨石地面,扎在腦后的馬尾辮好像是臨時成就的,不難猜測公主走出這棟居民樓后會有一頭飄逸的長發(fā)。邵路輕輕地咳了一聲,公主拎著墩布站在了邵路面前,不時用一只手抻拽不是很敞的衣領(lǐng),一張潮紅的臉上滿含著羞赧的表情,仿佛不是為了遮掩價格不菲的項鏈,是她必須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保持一副鄉(xiāng)下女孩般的端莊和拘謹姿態(tài)。
請你先看一張畫像好嗎?
畫像?我與畫像有關(guān)系嗎?
啊……有兩起兇殺案,警方懷疑是一個人所為,這張畫像是警方依據(jù)目擊者們提供的線索繪制的。第二個死者也是女性,案發(fā)前有人看見他和死者一起出現(xiàn)在歐亞大酒店,他不少次喊死者公主。依據(jù)我的判斷,兇手在案發(fā)前后一直被一種幻覺支配著,也就是說,他會把任何一個女人當成公主……你說呢?
也許吧?我想兇手在情感上一定遭遇了不幸,比如妻子外遇、邂逅初戀情人,或一直暗戀著什么……不過,你看我像公主嗎?
你是不是公主與我偵破案件只是一點兒間接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你有必要耐心地梳理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朋友、同學(xué)和同事,或有過一面或幾面之緣的男人……當然,一切必須建立在不傷害你隱私權(quán)的基礎(chǔ)之上。
呵呵呵……關(guān)系網(wǎng)?我來這座城市很久了,也做過很多事情,有過很多同事和朋友,可彼此一旦失去利益上的鏈接也就失去了聯(lián)系。為了共同的利益,我的關(guān)系網(wǎng)呈現(xiàn)的是不斷收縮又不斷擴張的雙重狀態(tài),就像我的好多同事必須在同一個時刻像清理電腦程序一樣,對營建的關(guān)系網(wǎng)作必要的刪除和添加……我是一個行走在都市的孤身女子,必須在周圍建造很牢固的生存圈,與朋友、同事,還有上下級之間交往也順理成章,至于有過一面或幾面之緣的男人肯定是有的,卻不會留下太深的印象。
感情呢?男人和女人一樣,像一只飛翔在天空中的鳥兒,必要的時候必須為自己找到一個溫暖的巢穴,避開風(fēng)雨和日光,安詳?shù)匦蓓约旱撵`魂……
我的感情對你偵破的案件關(guān)系不是很重要吧?
邵路放下一直被他端在手里的水杯,公主卻沒放棄手里的墩布,另一只手好像始終沒離開不是很敞的衣領(lǐng)。邵路不免有些沮喪,卻不得不承認那種怪怪的心理一直影響著他與公主的談話。公主又要擦地了,邵路有些霸道地起身把那張畫像遞給了公主。
還必須說這張畫像……申鳴宇你該認識,他也參加過你的生日酒會,是在你們老板的別墅里對吧?畫像上的人好像在你的生日酒會上出現(xiàn)過,有印象嗎?
生日酒會?我不少次在不同地點舉辦過生日酒會,參加生日酒會的人很多也很雜,有同學(xué)的同學(xué),還有朋友的朋友,至于那些生意場上的人也是來來去去的……說白了,所謂的生日酒會不過是利益場上的狂歡,就像眼下的房產(chǎn)泡沫,你方唱罷我登場,鉆營取巧跑馬占地,利誘拉攏騙取資金,拉上名人名流惡意炒作……利益是軸心,人是被操縱著的皮影道具。
公主說話的節(jié)奏與她柔美的語言很搭配,邵路又端起了水杯,目光卻在不急不躁地與他交談的公主身上。公主好像知道自己的話多了,把畫像遞給了邵路。
邵路放下水杯又有些沮喪,拿起了那張畫像,說,我想兇手不可能將公主這個名字的指向作無邊的拓展,假如他真的出現(xiàn)在你的生日酒會上,你很可能被他視為心目中的公主。
公主?兇手?啊……兇手作案前肯定有非常明確的動機,財、色,當然不排除因情動了殺機。假如他因財殺人,這個人一定生活在底層,也不排除生活在中產(chǎn)階層又必須預(yù)謀、實施利益場上的廝殺;要是因色,也不排除情……畫像上的男人很有特征,卻也很大眾,走在街上隨便都能看見這樣的男人,在女人眼里很魁梧也很有氣度,可他脆弱的內(nèi)心世界卻不易被人覺察;要是出生在鄉(xiāng)村,情感和觀念都很封閉,走進城市也不見得打開那道封閉的情感大門,一旦被打開后必定是處于亢奮狀態(tài),精神領(lǐng)域遭遇到他人或自我摧殘后一定有過激表現(xiàn),可他出現(xiàn)在世人的眼前不是一個情癡,就是一個色情狂,那他首先是嫖客然后才是兇手。
我想兇手……啊……畫像上的這個男人一定出現(xiàn)在了你的生日酒會上吧?
我必須靜心地梳理一下自己的全部關(guān)系網(wǎng)……行嗎?不過,你看我像公主嗎?
邵路起身告辭,公主好像有些激動,放在領(lǐng)口處的手劇烈地動了一下,露出那副質(zhì)地很好的項鏈……直到邵路離開那棟晦暗的居民樓好久了,輕松里摻雜著沮喪的心情仍然左右著他,他的步子變得愈加沉重,他相信公主露出價值不菲的項鏈后閉上了眼睛,可他躲避的不只是公主那段金光閃閃的脖子……邵路倏然又被一股來自心底的疼痛襲擊了。
六
額魯特·格娜打手機給邵路的時候,邵路正在辦公室里接待一位重要客人。客人像其他人一樣,面對穿警服的邵路有些渾身不自在,邵路則盡可能地讓自己的目光避開眼前這位神情有些頹廢的男人。男人大概四十多歲,一頭稀疏的頭發(fā)卻白了好多,額頭上的皺紋也很緊密地團結(jié)在一起,充滿憂郁的眼睛不時瞅一眼掛在衣架上的警帽,真的像觸電一樣回避了……男人說他叫蔣干。
蔣干為邵路提供的那張照片很重要,照片的背景是布景,小女人身后的高樓大廈虛假得如一棵無根的樹,可能小女子拍這張照片的時候還沒有結(jié)婚,陪伴她的是一束插在花瓶里的塑料玫瑰花,也是假惺惺的艷……男人說照片上的女人叫李艷—— 一個很大眾的名字,不過,他出示了李艷所有的身份資料,還有他和李艷1995年去鄉(xiāng)里辦理的結(jié)婚證書。一切都說明,李艷就是那個死于第一起兇殺案的女人,為什么呢?
邵路的問話一點兒都不含糊,蔣干的頭還是低垂著,從兜里摸索了好久才摳出一根皺巴巴變了形的紙煙,拿出打火機點煙時手還不住地抖。邵路起身要幫助蔣干,蔣干又把煙和打火機塞進了衣兜。
警察同志,我不會說假話,李艷離開家時我倆沒拌嘴也沒吵架。頭天晚上,我二小子過生日,李艷殺了一只雞,還去鎮(zhèn)上買了一條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挺快活的,可第二天她突然不見了。我以為她出去辦什么事情,或回了娘家,可我等了好多天也沒有她的音信,直到我看到你們登在報紙上的照片和啟事才……警察同志,我真的沒說假話。
邵路不想追問蔣干為什么一直強調(diào)自己沒說假話,額魯特·格娜打進了他的手機。她的情緒很好,問邵路想不想喝一杯咖啡。邵路看一眼還躲避著他的蔣干,說,不……不不不……額魯特·格娜很開心地笑著說,是晚上,在一個很偏僻的小咖啡館里……不好嗎?邵路又回應(yīng)她一連串的“不”后,額魯特·格娜才伴著頗具磁力的笑聲掛了手機。
邵路打發(fā)走了蔣干,又不斷地接到兄弟們打來的電話,圍繞公主那條線索展開調(diào)查的人報告說,他們把公主的朋友、同學(xué),甚至連她祖宗八代的親戚都折騰了一遍,吹沙求金一樣確定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的確參加過公主的生日酒會。他是公主同學(xué)的同學(xué),大貨車司機,叫肖佳裕。他們在肖佳裕所在的那家私人運輸公司里作了調(diào)查,第一起兇殺案發(fā)生的當天,他的確去了深圳,可他是不是案發(fā)當天在那座縣城落腳就沒有證據(jù)了。依據(jù)目擊者提供的線索,緊鄰著加油站的那家汽車大修廠的確為一個男人修過大貨車,可市交管部門提供的信息并不樂觀,肖佳裕所在的那家運輸公司多年來都在使用假牌照,并有受處罰的檔案記錄……請示邵路是不是立即對肖佳裕進行訊問。邵路很堅定地回答,不……跟蹤。
邵路說完那個“不”字后心倏然跳得很急,樓外的天好像也很在意邵路,刷的一下黑了。邵路起身站在窗前隱約能聽到雨點敲打玻璃窗的聲音,長出了一口氣,被他攥在手里的手機響了。
邵路看完額魯特·格娜發(fā)來的短信,衣服里像鉆進了一群小蟲子,可他回復(fù)的還是幾個“不”字……不?邵路突然把自己當成了犯罪嫌疑人,再坐回椅子,拿起蔣干丟下的照片卻想不出李艷為什么丟夫舍子要去深圳打工,這好像與兇殺案沒有什么關(guān)系吧?
褲衩巷在城南,是一條老街,一條街分開兩道岔向外延伸著,像哥兒倆立業(yè)分家,又像一棵大樹分開的枝杈,根不變也就有了萬變不離其宗的味道。老街也在日新月異,畢竟處在城南的偏僻地帶,一些酒吧、咖啡屋之類的地方不是很熱鬧,倒是一些想享受安逸的人樂意涉足的地方。
邵路離開市局前又換了一身便裝,打車從城北到城南,可能邵路的眼睛里總是流露出刀子一樣的目光,令不著邊際地開車的的哥幾次張開嘴又閉上了。雨不緊不慢地下著,街上的行人急匆匆的樣子與坐在車里觀夜景的邵路相比有了極大的反差,的哥偶爾看邵路一眼又琢磨不透邵路究竟想干什么。邵路真的什么也不想干,好像他在額魯特·格娜的短信里壓根兒就沒有獲取什么信息,包括她說的那家很偏僻的咖啡館或者那家咖啡館所處的位置。一直被他拿在手里的手機響了,邵路很激動地沖著的哥叫停,手機鈴聲響得很倔強。
的哥停車的地方恰好是從褲衩巷里分出來的一條小街,邵路站在街邊,頭上澆著細雨倒讓他感到了一陣清爽。負責(zé)調(diào)查李艷的人反饋信息,肖佳裕當兵前曾在老家縣城讀高中,與李艷是同學(xué)。李艷家在那個縣的西部山區(qū),他們將對李艷展開詳盡調(diào)查……與邵路對話的人好像聽到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問邵路在哪兒,邵路抬起頭看見不遠處閃著霓虹燈光的小咖啡館,輕輕地笑著說,啊……局里,悶了在樓外轉(zhuǎn)轉(zhuǎn)。
邵路走進那家小咖啡館前,感受到的是如履薄冰般的戰(zhàn)栗,除了一直騷擾著他的那種奇怪的心理,看見坐在窗前品咖啡的額魯特·格娜,又覺出渾身如被繩索捆綁后的沉重。額魯特·格娜沖邵路抿著嘴笑,卻對服務(wù)生說,要一杯咖啡……加糖嗎?
額魯特·格娜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邵路,邵路很拘謹?shù)刈谒龑γ?,嘴里又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個“不”字。額魯特·格娜抿著嘴笑著從服務(wù)生端來的盤子里拿出一塊糖,放進了那杯冒著熱氣的咖啡里,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邵路才張開嘴,額魯特·格娜說,你看著我的眼睛。
額魯特·格娜的眼睛的確很漂亮,也很有神,放眼千里總有置身在大草原上的感覺。邵路與額魯特·格娜面對面地坐著,聞到的不是咖啡的馨香,是飄蕩在大草原上的草香……虛幻嗎?
看著我的眼睛……額魯特·格娜重復(fù)著這句話時表現(xiàn)得很頑皮也很天真,邵路的目光卻不時飄到窗外的雨天里,早先那種猶如刀子一樣的目光仿佛被細密的雨水融化了,變成了孱弱無力的病蠶,掙扎著抖動。再面對額魯特·格娜的時候,邵路突然想起她在別墅里說的那句話——你冷嗎?
跟蹤肖佳裕的人又反饋信息,他們發(fā)現(xiàn)肖佳裕幽魂一樣去了南墻根,看他不像喝過酒的樣子,卻幾次醉漢一樣沖著路過的女人喊公主……邵路的情緒倏然處于亢奮的狀態(tài),吩咐他們不要驚動肖佳裕,繼續(xù)跟蹤,然后掛了手機。額魯特·格娜在邵路接手機的時候去了咖啡館外邊,可能是雨天的緣故,咖啡館很冷清,音樂倒不時給邵路一點兒溫暖的感覺。額魯特·格娜再坐回邵路對面,端起咖啡杯張開了不涂抹口紅都很艷的嘴唇,邵路卻張口說話了。
一個大貨車司機在不醉酒的狀態(tài)下,見到任何一個女人都喊公主,公主一定是他意念中最牽掛的人,可所有的一切很可能都源自虛幻。當他遇到要搭車的同學(xué),始終把她當成公主,可他的致命一擊不是刀,是手……他視公主為寶貝,自然愛不釋手,就忍不住緊緊地捏住,公主在他手里像一只漂亮而珍貴的花瓶……對嗎?
額魯特·格娜雙肘戳在桌子上,單手托腮,眨巴著一雙黑媚的大眼睛,還是一副頑皮的樣子,只是摻雜著的天真成分有些做作,卻是故意。邵路不能總是回避額魯特·格娜的目光,卻必須把自己的目光變得柔軟一點兒,那樣好像才會踏踏實實地體味到一點兒輕松。
還有蔣干,蔣干是李艷的丈夫,兩個人生活在一起肯定會有時間差……不,是代溝。蔣干長于李艷,至于他們的婚姻背景不是我感興趣的話題,我感興趣的是李艷為什么突然舍棄丈夫和孩子跑了出來,又遇到了肖佳裕,也就是昔日的同學(xué)……蔣干在我面前不住地重復(fù)一句話,我不會說假話……你認為他真的不會說假話嗎?
額魯特·格娜好像累了,一股冷風(fēng)從門外擁了進來,邵路看到額魯特·格娜如被針刺了一下,扭頭招呼服務(wù)生端來一杯熱咖啡。額魯特·格娜的手機響了,邵路沖她笑了笑。站在依舊淋著細雨的老街上,透過玻璃窗看到拿著手機、不時往外看一眼的額魯特·格娜,他有些歉意,但又有說不出的隱情,索性抬頭看著被雨絲浸泡著的燈光。漆黑如墨的夜晚,慢慢變硬的目光戳透被雨絲浸泡著的燈光,看到兩個深不可測的黑窟,他竟然感到了由衷的欣慰……為什么呢?
七
氣溫一天天升高,雨天也漸漸多了起來,屋子還是老樣子,潮粘之氣卻濃烈得可以,又裹不住令人焦躁的燥氣,肖佳裕躺在床上時常有透不上氣的感覺。這些日子,除了老板打進肖佳裕的手機,再沒人聯(lián)系他,甚至連老婆都很少回家了。有幾天,肖佳裕眼前一直飛著一只羽毛漂亮的鳥兒,撲棱棱地落在他的肩上或腳下,或干脆落到他的枕頭上,與假寐的肖佳裕一起享受一份難得的寧靜……的確很寧靜,老板的公司被查封了,人也被送進了看守所,不只是假牌照的問題。肖佳裕和老板在一起時,總是身不由己地把自己當成他的兵,老板一聲令下,握在手里的方向盤就是沖鋒陷陣的武器。肖佳裕在一天傍晚睜開眼,看見那只鮮血淋漓的鳥兒躺在了地上,忙著蹦下來把死鳥捧在手里,那兩間老房子在肖佳裕眼里突然變得無比空曠起來。
肖佳裕離開那兩間老房子還是在一天的黃昏,天上飄著細雨,牛毛一樣落在他身上糾纏得心神有些紊亂。一座院子里的人好像躲避的不是雨天,是他這個到處肆意播撒病毒的瘟神。到了街上,肖佳裕眼前又不住地閃現(xiàn)那個曾被他捏碎的花瓶,破碎的瓷片散落在草地上,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惋惜也是自然,卻倏然有了彌補的欲望,很強烈。
南墻根也被一層雨霧籠罩著,燈光變得嬌弱起來,走動在街上的人都是急匆匆的樣子。肖佳裕走到曾去過的那家店前又收住了腳,看見幾個打著花雨傘的女人從自己身邊走過,幾次張開嘴又緊緊地閉上了,可他相信自己喊出了公主,有幾個看上去鬼鬼祟祟的男人好像一直在跟蹤他。肖佳裕視而不見只覺得可笑,也是他信心滿懷,踏進店門再一次看見青百合花瓶才有失而復(fù)得的喜悅。
現(xiàn)在,肖佳裕躺在床上,放在胸前的青百合花瓶在黑暗的老房子里閃動著微光,不住變化的色彩極為養(yǎng)眼。老板把青百合花瓶遞給他的時候還一再申明,贗品,他和肖佳裕交易的就是贗品……是贗品嗎?
當夜晚來臨黑暗也隨之襲來的時候,肖佳裕慢慢地忘記了自己的疑慮,青百合花瓶一定是和公主聯(lián)系在一起的,自然要穿越時光隧道,走進那個遙遠的五代十國,要是再把自己和這個青百合花瓶拉近一點兒,他就是那個成天忙碌在柴窯里的窯工——和著瓷土的窯工面部表情很是復(fù)雜,有做賊的恐慌,也有即將如愿以償?shù)母`喜……被肖佳裕拿在手里的青百合花瓶就是當年窯工為他心里的公主燒制的。公主自然是一個美麗的姑娘,自然生長在深宅潭府,窯工能親自把自己燒制的瓷器送給公主自有機會和理由。他一定是一個很出色的窯工,要不柴榮也不會選他走進柴窯。公主呢?肯定不是后周皇帝的女兒,而是他一個寵臣的千金,窯工能自如地在后周皇帝跟前行走,自然也能走進那些深宅潭府,更能見到喜歡他燒制的瓷器的公主們,可他心里只有一個公主,生得閉月羞花或者沉魚落雁再或者什么什么的……窯工家里肯定有一幅畫,貼在土墻上的女人是仙女也是公主,天天和公主咫尺相鄰也肯定有過隨口許愿的過失,窯工心里就不踏實了,暗地里要給公主燒制一件瓷器……那接下來呢?
一只貓好像也經(jīng)不住從黑暗里發(fā)出來的光的誘惑,噌的一聲越上窗臺撞翻一個花盆,花盆落到青磚地上發(fā)出了幾聲脆響。肖佳裕眼前一黑,緊緊地抱著青百合花瓶,好半天才睜開眼,看到懷里的花瓶安然無恙才長舒了一口氣,可黑暗還在加劇,來自外邊的燈光卻抵不過越來越深厚的黑暗。肖佳裕抱著青百合花瓶坐起來,揚起一只手揉了揉眼,依據(jù)黑暗的程度和寂靜的大院子判斷,眼下是午夜時分。
手機破天荒地叫了起來。
肖佳裕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還是不肯放下懷里的青百合花瓶。
嗨——我是……聽不出來嗎?呵呵呵……你聽我說,我在歐亞大酒店門前等你……我崴了腳,真的好痛好痛……???
肖佳裕的眼前刷的一亮,閃動在眼前的分明是一縷午夜陽光,可對方等不及他回話就率先掛了手機。肖佳裕拿著響著忙音的手機有些癡呆了,可他的眼前還是亮的,連被他抱在懷里的青百合花瓶都閃耀著絢麗無比的光環(huán),猶如放在燦爛的陽光下……是猶如嗎?
肖佳裕揣上手機,起身下床,很小心地把青百合花瓶放進精致的盒子里,他想,公主的腳崴了一定很痛苦……是公主嗎?一定是公主!這個時候有一些不懷好意的的哥們兒,他們會找出好多借口把公主拉到一些荒涼的地方,或干脆就在郊外,在的士里,那公主就很危險了。肖佳裕悶著頭走出屋,離開那座靜得有些瘆人的大院子又有些興奮了,若干年前窯工冒死燒制的青百合花瓶終究要有一個絕妙的歸屬了。正是好心情影響著肖佳裕的情緒,他快步來到街上,也忽視了一直閃動在他身后影影綽綽的人影。
肖佳裕幾乎把自己變成了萬吉魯,歐亞大酒店就是馬拉松的終點,可他沒見到公主,倒有幾個粉紅女走出來,沖著滿頭是汗的他俗不可耐地笑著不肯離去。才下過一場雨,地面雖然干燥了,空氣中卻涌動著一股股潮氣,肖佳裕抱著盛青百合花瓶的盒子有些茫然了,背對著歐亞大酒店,看著車輛稀少的大街似乎在瞬間作出了好多判斷。
肖佳裕掏出手機,找到剛才打進他手機的號碼,卻又塞了回去。他不想貿(mào)然地驚動公主,今天晚上發(fā)生的所有一切都是天意,要是在這里遇到了公主,把青百合花瓶交給公主才是無縫的吻合,否則,一切都顯得做作了是吧?
肖佳裕心懷些許沮喪地走在街上,卻沒有讓自己的情緒壞到極點,就像他第一次遇到公主一樣,所有的謎揣在心里也許會更好一些。一個甩著小蠻腰走在街上的女人出現(xiàn)在肖佳裕眼前時,肖佳裕還沉浸在期待的美好里,甚至模擬出了好多與公主謀面后的場景,公主在那樣的場合見到精致的青百合花瓶目光里會飽含著意外的驚喜……那現(xiàn)在的公主就比若干年前的公主幸運多了。當年,窯工費盡心機燒制成的青百合花瓶最終沒落到公主的手里,成了一個不能見天日的物件,一直隱藏在民間。直到那個窯工白發(fā)蒼蒼的時候還視青百合花瓶為珍寶,可最終被他丟棄在了世間……凄婉也很傳奇吧?
女人躲避不開,干脆收住了腳,沖肖佳裕笑了笑,笑聲中卻含有難剔除的驚恐,聽到肖佳裕喊她公主后竟變得坦然了起來。肖佳裕喊完后有些癡呆,一切仿佛來得太突然也太不可思議了。肖佳裕有些拘謹?shù)刈呓?,女人卻往后退了幾步。
女人的打扮不是很入流,肖佳裕看得出連她肩上的棕綠色斜挎單肩皮包都是廉價的,頭發(fā)好像剛整過,披散著的頭發(fā)里飄散出不怎么吝嗇卻不是很好的氣味,可肖佳裕像第二次遇到公主一樣,有些張揚的打扮仿佛都是為了愉悅自己,那公主的不可思議就成了一種難言其味的誘惑。
回家吧?肖佳裕這樣問公主,自知是一種遮掩,公主的目光也不時落在肖佳裕抱著的那個很精致的盒子上,可她沒追問盒子里的物件,很順從地走在肖佳裕前邊。在肖佳裕的意念里,送公主回家與公主在手機里說的是吻合的,只是他必須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把青百合花瓶和關(guān)于青百合花瓶的故事一起交給公主,公主一定會被感動的,甚至?xí)⑷舾赡昵暗墓适卵堇[出來,可我配做那個癡情的窯工嗎?
往前走不遠就是市府廣場,廣場南邊是國貿(mào)大廈,周圍鋪著草坪,燈光到了這里也不再吝嗇,廣場中央的噴泉伴著在夜風(fēng)里搖曳著的燈光上下起伏,蠻有節(jié)律,肖佳裕的心情倏然放松了許多。女人好像在曠無人聲的地方也坦然起來,可她總在肖佳裕不經(jīng)意時左顧右盼,肖佳裕沒弄懂女人的作為,卻突然有了講述青百合花瓶來歷的欲望,所有的一切似瞬間都變成了顛撲不破的真實,當然包括他手里的青百合花瓶。
真的那么傳奇嗎?
當然,我第一次在南墻根看到這件瓷器的時候,就有了得到它的欲望,就像我離開家門前看到一縷午夜陽光一樣,那么新奇那么令人激動又有些許的不安,仿佛得到一件怕是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可我不是這件青百合花瓶的真正主人,它真的如一縷午夜的陽光,不是誰都能抓得住的……
午夜陽光?我好像也看見了午夜陽光……
真的?
對……開始的時候,我還懷疑自己是在夢中,待我走出來卻沒了絲毫的疑慮……
你也是被一縷陽光牽扯著走出家門,去了歐亞大酒店,又崴了腳,又……
崴……啊……對,可我去了一家很小的診所,一個留著花白長胡須的老中醫(yī)為我祛除了病痛,我本來要步行著回家,不想再打擾你……真的這么巧?
肖佳裕腳踩著一塊掩藏在草坪里的石塊,始終看著女人那張有些潮紅的臉,女人說話的時候又往后看了幾眼,有些恐懼地掩到肖佳裕的身后,卻又避瘟神一樣離開了他。肖佳裕忽視了懷里的盒子,也沒看見始終跟蹤他的人。也許肖佳裕太入戲了,稍微動了動身子,裝著青百合花瓶的盒子從他懷里倏然脫落,青百合花瓶從盒子里滾出來恰巧落在腳下的石塊上。石塊也就是櫻桃那么大,可青百合花瓶太脆弱太脆弱了,女人看著散落在草坪上的碎瓷片,驚恐地看著肖佳裕,仿佛是自己的過錯導(dǎo)致了不可挽回的惡果。
肖佳裕眼前一黑軟在了草坪上,女人像犯了錯誤的小孩子蹲在草坪上撿拾那些碎瓷片,試圖還原青百合花瓶,手指被瓷片劃破了,血水很濃,碎了的青百合花瓶在肖佳裕眼里也變得血紅異常……
肖佳裕在這一刻的確忽視了時間,順著一條幽暗的時光隧道走進了柴窯,眼前的女人也變成了一堆和好的瓷土,肖佳裕焦急卻不失力度地在她的脖頸、胸前捏吧著,被當成瓷土的女人發(fā)出了一聲聲呼叫……一切恢復(fù)平靜之后,位于東郊的精神康復(fù)治療中心里多了一個天天在樓前和泥的病人。
八
邵路幾次想走進精神康復(fù)治療中心,可他只是在門前站立片刻就逃也似的離開了。之前,邵路接到過額魯特·格娜的電話,卻再沒提喝咖啡的話,令邵路奇怪也不奇怪的是,她的語氣里摻雜了許多停頓,再就是令人壓抑的沉默。邵路不想過多地探究,只想保證自己的身體不承受疼痛的任意襲擊。獨自坐在辦公室里,身穿警服的邵路難以承受那種很別扭的感覺,擺出了破罐子破摔的架勢,可他再撥打額魯特·格娜的手機,得到的回音是對方關(guān)機。邵路忍受著襲擊他的疼痛,賭氣般撥打那家精神康復(fù)治療中心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小女人,她很簡單地告訴邵路,額魯特·格娜去了香港,據(jù)說正在接受一位美國醫(yī)生的心理診治……據(jù)說?據(jù)說是一個很好的詞匯,邵路這樣安撫了自己也獲取了意念中的輕松。
肖佳裕被送到精神康復(fù)治療中心后,邵路因公務(wù)在歐亞大酒店里遇到了公主,就是那個銷售總監(jiān),她和申鳴宇在一起。邵路拒絕了申鳴宇邀請他共進晚餐的好意,公主好像對邵路有些印象,卻只是沖邵路嫣然一笑就去了申鳴宇預(yù)訂好的包間。
有關(guān)那兩起命案剩余的事情,是邵路派他的手下做的,肖佳裕在廣場周圍的草坪上制造那起未遂命案的時候,身為銷售總監(jiān)的公主和老板在新加坡;那起未遂命案的當事人之一,也就是受害者,承認她是肖佳裕的老婆,午夜遭遇肖佳裕實屬意外,丈夫的病情很早就處于隱匿狀態(tài),她也提出了診治的建議和方案,卻都被肖佳裕拒絕了,無奈才離開……不,是暫時躲避……至于她為什么午夜時分走在街上,好像與本案無關(guān)。邵路看完詢問筆錄后,很寬容也很虛假地原諒了肖佳裕的老婆,剩下的事情就讓別人去做好了,包括那天晚上錯打進肖佳裕手機的女人。
好長一段時間,邵路為自己的虛假備感痛苦,卻也有些許欣慰,猶如獨自坐在僻靜的咖啡館里品一杯上好的咖啡。晚上,從夢中醒來的邵路看見黑暗中的老婆慵懶的睡相,心情還不錯。邵路伸手拉起被老婆踢開的羽絨被,老婆揚起手很夸張地比畫著說,陽光……真的是陽光,我看見了午夜陽光……邵路好像為了證實老婆夢囈的可信度,起身出了家門。
邵路走在午夜大街上沒感覺到絲毫的涼意,城市的燈火毫不吝嗇地為他指引著方向,可他還在徒勞地尋找著午夜的陽光。待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站在了精神康復(fù)治療中心門前時,隔著鐵柵欄茫然地張望了好久才轉(zhuǎn)過身來,偶爾有車輛行駛的大街上鋪滿了午夜的陽光……邵路有些沮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覺得自己很愿意相信午夜的幻覺或虛假,猶如肖佳裕面對警察時還總是喋喋不休地訴說青百合花瓶的故事,還有總是在他愿意的時候不住現(xiàn)身的公主,那額魯特·格娜呢?邵路仰起頭咧開嘴笑了,卻必須沉浸在的確是虛幻出來的午夜陽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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