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人活得若無其事的地方,劉天昭活得驚心動魄。似乎她所見到的每一個事物,都是一扇通向上帝的虛掩的門。
一個人只能度過一生,這事可真叫人沮喪。但好在我還有劉天昭。
就像上帝造了大米這種東西,有時候人們用它來蒸飯,有時候人們用它來煮粥,我想上帝在造我和劉天昭的時候,原料是相近的,但是后來一個被蒸了飯,而一個被煮了粥。于是大米的一種命運得以窺視大米的另一種命運。
但是她比我決絕。我說劉天昭“決絕”,是因為她真舍得放棄。清華大學(xué)建筑系畢業(yè)后,她放棄了建筑師的前途。獨自在一個空空蕩蕩的房子里“待著”,“脫離社會”好幾年。后來她回歸社會,在南方某著名報紙寫社論寫得“風生水起”,但不久前又放棄了工作,轉(zhuǎn)移到另一個空空蕩蕩的房子里“待著”。
待著待著,就待出了新書《出神》。
《出神》甚至不能說是一本嚴格意義上的書。它是劉天昭這些年的博客和隨筆選集,篇目內(nèi)容都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語氣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按說寫書出書是與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一種努力,但是天昭連這種努力都心不在焉:我就是要自言自語,我只需要自言自語,因為自言自語是唯一真誠的說話方式。
“脫離社會”可以理解成厭世—深入社會就意味著深入某種角色,而角色意味著條條框框,意味著表演,意味著累。但是劉天昭不厭世。豈止不厭世,我簡直想說她是最熱愛生活的人—一個不熱愛生活的人,怎么可能注意到一個賣菜老太太的表情、一根蛛絲的動靜、一滴水與另一滴水之間的時間間距以及各種形狀的風?她簡直就是出于對生活不分青紅皂白的愛,才需要“脫離社會”—在她這里,出走與其說是一種逃避,不如說是一種收縮。更少地生活以便于更好地生活,減少與生活的接觸面有利于在有限的面積上精耕細作。
在劉天昭的筆下,萬事萬物都值得書寫,神在每一個事物中留下足跡?!按笞骷摇绷晳T于寫政治的骯臟、歷史的沉重、人性的救贖、社會的狡詐,作為女作家,最起碼也要寫寫愛情的顛沛流離或者性生活的壓抑與解放,但是劉天昭不。她寫一個小女孩擦玻璃的神情,寫帆布椅子上坐著的一個無所事事的老太太,寫窗外三三兩兩的人群,寫前任房客掉到床底下的儲蓄本,寫一只灰喜鵲在天空中劃過的軌跡,寫夜半大街的光線……總之她寫一切貌似輕微、無關(guān)和混沌的時刻和人物。她簡直是故意通過描寫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物來暗暗顛覆這個世界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和等級秩序。誰說政治局委員的命運就比遠親里某個“破鞋”的命運更驚心動魄?又或者,憑什么一個“破鞋”的命運一定比窗前一只烏鴉起落的聲音更值得書寫?在被時間擊敗、被時間席卷、被時間吞噬方面,萬物皆平等,因而都值得在顫抖中被文字擁抱。
在這個意義上,劉天昭貌似散亂的文字里也許隱藏著比其他作家更大的雄心。她繞過故事、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主題等等寫作的“格式”,通過感受的碎片,直接書寫生命中最本質(zhì)的東西—人與時間的關(guān)系。正是因為人與時間的緊張關(guān)系,她迫切地觀察與描寫每一個微小事物,在它被時間碾碎之前聆聽它無聲的尖叫,并伸出手去打撈它在時間旋渦里越來越小的身影?!白蛱烨缗跇淞掷锱鲆妰蓚€畫油畫的,好像迎面看見了寧靜,流沙里摸到兩枚鵝卵石?!薄奥犚娦W(xué)生在上課鈴響之前的大片喧嘩。想這喧嘩之上總有許多葉子茂密的樹枝,綠悠悠地愛護著?!薄伴T口的那盆小花兒,也還是快死了。剩下芯兒里幾只新葉,嫩得黃軟,不太健康,像是家道陡變幸存的孤兒,孱弱,受不起希望。”……樹林里畫油畫的,遠處小學(xué)生的喧嘩,門口的小花兒,這些情景隨處可見,但極少有人留意它們、感受它們,更不會因之而遭遇內(nèi)心的“咯噔”一聲。在別人活得若無其事的地方,劉天昭活得驚心動魄。
所以別人的寫作是向前推進故事,而劉天昭的寫作是向下潛沉。對她來說,似乎她所見到的每一個事物,都是一扇通向上帝的虛掩的門。當別人朝著前方行進,她忍不住去敲每一扇門。又或者說,她是通過文字給一個個貌似無意義的事物做人工呼吸,企圖喚起它們的溫度和心跳。
這也正是劉天昭令人擔心之處。別人有兩只眼睛,她有一千只。別人有兩只耳朵,她有一千只。一個寧靜的下午在別人那里是一個寧靜的下午,在她那里卻是一場交響樂演出。一片樹葉在別人那里是一片樹葉,在她那里卻有森林的茂密?!澳X子里那些噪音,像是陽光下的塵土,貌似在落,永遠落不下來”。作為她的朋友,我時常為她不加節(jié)制的觀察欲和聆聽欲感到擔憂—她花那樣少的力氣去生活,卻花那樣多的力氣去俯瞰生活,我擔心她本末倒置,因此錯過人生的很多樂趣,又生恐她在自己與上帝的奔波之間累得氣喘吁吁。但是很可能這樣的擔心是自作多情,萬事萬物的深處都有熊熊火光,也許劉天昭正為自己能窺見這別人看不到的光而狂喜,而我,另一個版本的她,被“社會”綁架的我,應(yīng)該為那個可能的自己所靠近的火光而感到溫暖且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