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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風

2011-12-29 00:00:00張慶國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1年2期


  一
  
  五條獵狗跑得奇快,嗚嗚吼叫著,如風卷起的一團灰土,滾動著翻越山坡,迅速消失。以它們這樣的本事,野豬除了兇猛,再無長處。兇猛是有用的,只有兇猛就是愚鈍,沒有用。人愚鈍會受苦,豬愚鈍要被宰殺,動腦子才有活路。在一群兄弟般團結互助,奔跑如風又善動腦子的獵狗面前,愚鈍的野豬只會干著急,獵人趕到,就能把它一槍斃命。
  獵人是陳剛,還有村民老四。
  本來,獵人的古老威名已不屬于陳剛,屬于他的父親和爺爺,他在縣城工作,是公安局警察。他打獵是為了陪公安局長,局長打獵是為了陪別的領導,可這件事繞幾繞,就把陳剛繞了進去。局長跑大黑山打野豬多了,心有所動,忽然有建狗站的想法,于是決定調陳剛到大黑山鎮(zhèn)任派出所所長。
  局長建狗站的心思,是縣長開導后才有的念頭。有一次,局長請縣領導打野豬,回城途中,車窗外呼呼吹過的疾風和一晃而逝的青翠風光,促發(fā)領導茅塞頓開。縣長說,打野豬這件事有意思,可以研究研究,也請省里和市里的朋友玩一下。局長就開竅了。他理解領導的難處,現(xiàn)在的工作不好做,不搞關系不行,搞關系卻很難??h一級往上,有省有市,部門太多,臉色難看。吃吃喝喝人家都厭了,洗頭洗腳泡桑拿也太俗。老一套接待,白花錢還賺不到人情。山窮水盡,為什么不拿打野豬做文章呢?
  文章要做好,非陳剛不行,他出生在大黑山區(qū),跟山上的野豬算半個親戚。
  
  二
  
  從警察到所長是提拔,換了別人,被提拔是好事,陳剛卻高興不起來。他正在談戀愛,對女朋友小丁不放心,離開縣城前往大黑山區(qū)任職,對陳剛與小丁的愛情是嚴峻考驗,他對這份考驗缺乏信心。
  陳剛對付女朋友缺乏信心,制服野豬倒有辦法,辦法就是養(yǎng)狗。局長給他的任務,就是在大黑山區(qū)養(yǎng)獵狗。有了一群好狗,打野豬玩的活動,才能變成一項安全可靠的接待工作。
  狗不是養(yǎng)在鎮(zhèn)街子的派出所院子里,是養(yǎng)在山上。山上建一個狗站,狗站里要有狗廄、獵狗訓練區(qū)、飼養(yǎng)員宿舍、客房、麻將室、會議室和廚房。
  局長已經(jīng)撥了錢,做成這件事不難,難的是找到合適的人手。陳剛到大黑山鎮(zhèn)派出所上任,第一天就去找老四了。老四是半坡村村民,陳剛兒時的朋友,個子中等,黑瘦沉默,除了笑,很少張口,像一個啞巴。他外號小耳朵,左耳沒有耳廓,一小條模糊不清的殘缺肉疙瘩,潦草地緊貼在鬢發(fā)邊,腦袋歪,左右不對稱。此外,老四的一條腿還有些瘸,走路一拐一拐,忽高忽低??墒巧狭松剑砰_獵狗,扛槍打野豬,老四就被點燃,跑得比狗叫聲更快。
  打野豬還不是老四最重要的才華,老四的才華是養(yǎng)獵狗,能把狗訓練成圍捕野豬的戰(zhàn)士。他的本事是從父親那里繼承的,老四的父親不算大黑山區(qū)最有名的獵人,卻最特殊,打獵不是吃肉,就是為了打。野豬巖羊和兔子扛回來,都分給村里的朋友,就像釣魚高手釣起了魚,不是送給別人,就是放回河里。那個一輩子享受嗜血快樂的老人,除了打獵和訓練獵狗,別無其他興趣,死后留下的唯一財產,就是長了一只小耳朵的瘸腿兒子老四。
  老四長得丑,30多歲還討不到媳婦,只會牽著兩條狗,在山上東跑西竄地消磨。從前,陳剛陪局長來大黑山區(qū)打野豬玩,都請老四出馬,還租用他的狗。現(xiàn)在,陳剛要建狗站,正式聘用老四,驚得老四噢噢噢地叫,差點要下跪。
  那天,坐在派出所辦公室里的老四無比歡喜,馬上表態(tài),愿讓出自家的山地,無償提供給陳剛建狗站。陳剛告訴他,用他家的山地很好,無償卻沒有必要。公家的事,公事公辦,有錢就花。租地的錢要付,還要付他工資,前提是他必須把這件事做好。
  老四歪著頭,一瘸一拐地繞著陳剛走兩圈,摸一把小耳朵說,陳剛好兄弟啊,做不好這件事,你就把我像野豬一樣崩了。
  陳剛相信老四,接下來的幾天,他找來村里的幾個人,交老四帶著建狗站。鄉(xiāng)下男人都會蓋房子,這些事不難。他們不是蓋賓館,是蓋幾間土房子,圍一個小院。狗站蓋得越土越好,結實就行,不會垮,不漏風不漏雨就行。城里的領導被領帶扎得害哮喘,被文件壓得腰椎間盤突出,被美味佳肴攻擊得消化不良,被假話套話堵塞得肺氣腫。來到大黑山狗站,脫下西裝,換上迷彩服和大皮鞋。樹林里跑一跑,山坡上滾幾下,朝天吼幾聲,打幾發(fā)子彈,會脫胎換骨,變成被老娘重新生出來的健康兒子。
  那些事不說了,要說的是小丁,把狗站交給老四操辦,陳剛就可以輕閑,抽空跑回縣城去見女朋友小丁。
  
  三
  
  風搖晃著山地,森林揮臂歡呼。土味草味樹葉味、松脂和松果味、兔子和野豬味、溪水中升起的回憶和思念味。陳剛站在山上,兩眼瞇著,風抽打著他的耳光,撕扯他的頭發(fā)和衣服,把他抱起來,摔進時光深處。
  陳剛生在大黑山區(qū),父母是農民,從小吃包谷飯和苦蕎餅。出身農民不會讓陳剛自卑,縣城干部大半是農民,省市領導也有農民,陳剛不比他們差。他做小丁姑娘的男朋友不自信,做警察卻很有信心。他認為自己熬幾年,將來做所長做局長都有可能,一樣可以干好??墒?,現(xiàn)在他不想那么遠,現(xiàn)在就做大黑山鎮(zhèn)的所長,時間很不合適,因為小丁還沒有搞定,上了床也不算搞定,搞不定就危險。好比打野豬,一槍打不死,麻煩就大了。野豬躥出灌木叢,再多的獵狗也擋不住,會要人的命。
  喊回來,陳剛回頭對老四說。
  老四從地上一躍而起,這種時刻你就看不出他是一個瘸子,他躍得比兔子還快,站得比冬瓜樹還直,耳朵一大一小微微抖動,目光射得比子彈還遠。他拉長了脖子,嘴唇撮起,哦哦哦地喊。那聲音不高不低,渾圓緊實,像荊竹一樣堅韌,把猛烈的山風刺穿了,箭一般飛過山坡。
  獵狗聽到了老四的呼喚,耳朵整齊地向后擺動。它們很興奮,很狂躁,急不可耐,早就翻山越嶺地躥進了森林??墒抢纤膯鑶杞兄l(fā)出了訊號,這是致命的呼喚。老四的叫聲筆直飛來,像一根魔棍,追上獵狗后馬上變成鞭子,朝獵狗無情抽打,又變成帶鐵扣的皮環(huán),把獵狗的脖子套緊。獵狗不敢掙扎,趕緊轉身,低垂著腦袋,一只追著一只,從森林里奔出,循著老四的呼喚猛跑,疾速返回。
  山坡上重現(xiàn)那群狗,它們逐漸變大,呼吸聲越來越重。一條條張著嘴,利牙微露,四腿快速刨動,如風一般返回,圍著老四和陳剛蹦蹦跳跳地叫喚。
  老四丟了幾塊肉給狗吃。
  陳剛說,趴下。
  狗全部趴下,吐出嘴里的肉。
  五條獵狗中,兩條是德國斗犬,一條是市局要來的狼犬,兩條是四川涼山買來的標準攆山狗。五條狗備齊時,都只有三個月大。那時狗站剛建好,老四搬到狗站住,像照顧兒子,日夜守護這群狗,也像教育兒子,下狠心訓練這群狗,現(xiàn)在它們半歲了,全部變成了戰(zhàn)士。
  不變成戰(zhàn)士不行,圍捕野豬是一場戰(zhàn)斗。血淋淋什么就不說了,要說的是打野豬不是自己打,不是陳剛和老四打了玩,他們兩兄弟上山打獵很簡單,村里隨便牽兩條狗出來就行,沒有狗自己提著槍鉆進林子也可以玩。他們是陪別人打,那些人根本不會打,他們連槍也沒放過,一般的狗和獵狗根本分不清,野豬更沒見過。他們的臉很光滑,手很柔軟,步子堅定卻沒有力量,風一吹人就摔倒,陪他們玩,獵狗必須是戰(zhàn)士。
  當然,真正的戰(zhàn)士是陳剛和老四。獵狗圍住野豬,開槍的人是陳剛和老四,來玩的人抱著槍,無非躲在一邊看。不過誰說得清呢,他們要是太好奇,一時沖動,越過警戒范圍,就可能出錯。
  除非他們是省廳的王處長。
  
  
  四
  
  半個月前,省廳的王處長來玩,他是局長的老朋友,打野豬好幾次了?,F(xiàn)在有了好獵狗,他更高興,馬上驅車趕來。
  這里有一個小交代。
  山上的野豬歸森林武警管,武警人少事多,縣公安局伸出援助之手,兩家就有了合作。大黑山區(qū)山高坡大,近幾年退耕還林,劃為自然保護區(qū),野豬神奇歸來,在森林里自由奔跑,朝氣蓬勃地生兒育女,又成禍害。農民吃了野豬的虧,要報案,接案人要出門調查并寫出報告,逐級遞交申請,登門發(fā)放賠償金,再研究野豬該不該打,要打還得組織人馬上山。這些事完全讓武警做,會把他們累死。
  黑山縣一半土地為山區(qū),野豬到處都有,大黑山區(qū)特別多??h上的規(guī)定是,連城區(qū)面積計算在內,全縣三千平方公里土地,允許生存兩千只野豬,位于縣城東面的大黑山區(qū),可以保留五百只野豬。當?shù)卮迕裾f大黑山的野豬早就超過六百只,也有人說五百五,不管多少,野豬繁殖過快是事實,每年打一百只恰到好處。
  王處長打不了一百只野豬。
  他來玩一次,也就打一只野豬,隔好久再來,無非再打一只??墒撬麗鄞颍娴猛纯?,打得過癮,大家都有好處。建大黑山狗站,他就從省廳的賬上劃撥了一部分錢。
  王處長年紀跟局長差不多,很瘦,文弱清秀,輕聲細語。上山打野豬,換上寬大的迷彩服,樣子很可疑,像盜取生物資料的嫌犯。
  自然保護諸事雜亂,野豬要保護,蟲子也要保護。大黑山區(qū)的幾種本地甲殼蟲和遠古植物,世所罕見,也在保護之列。幾年前一個瘦小如王處長的日本人在廣州出境,行李箱里查出的昆蟲和蝴蝶標本,正好來自兩千公里外的中國黑山縣大黑山區(qū)。那個案件帶來的后果,是省森林武警總隊增加了黑山縣的經(jīng)費撥付,同時贈給縣森林武警五套國際標準的警用觀測器材,那些器材借來打野豬,非常方便。
  那天,局長陪王處長,驅車直奔大黑山鎮(zhèn)。三輛警車停在鎮(zhèn)派出所小院門口,七八個人走進院子,陳剛手忙腳亂,一時應付不了。
  對不起,陳剛道歉說,條件簡陋,接待不周請多多包涵?。?br/>  王處長坐下說,不要客氣,大黑山我不是第一次來,也不是最后一次來,以后來多了,你們可不要嫌我煩。
  局長說,王處長啊,一家人不要說兩家話,沒有你的支持,我們縣局的工作,根本就做不好的。
  晚飯喝本地小蕎酒,文弱的王處長堅持到最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局長和兩個縣里的科長被放倒,東倒西歪,早早回了鎮(zhèn)政府招待所。
  大黑山鎮(zhèn)沒有路燈,夜幕降臨,全鎮(zhèn)關門閉戶,鎮(zhèn)上的一條短促街道,宛若野豬的尿跡,迅速蒸發(fā)。街邊只有一家燒烤店亮著虛弱燈光,店ca05e55c410734e71565f8e4717a578971a23d2dad0c8ab518370bf09a6cae46里有兩張矮桌,桌子旁坐著一個中年婦人。陳剛陪王處長在鎮(zhèn)街子上摸黑走一圈,返回旅館時,其他人已經(jīng)入睡。
  王處長尚無睡意,在狹小的房間里走幾步,坐到窗戶邊,朝窗外融化在暗夜里的大黑山掃一眼,回頭看著陳剛。
  有女朋友了嗎?王處長問。
  有了……陳剛遲疑地說。
  哈哈,王處長笑著說,你好像心虛?
  不是心虛……
  不心虛就把她干掉,干掉了吧?
  陳剛臉紅了。
  帶她來打過野豬吧?
  她不來。
  送她吃過野豬肉吧?
  陳剛點點頭。
  哈,吃過野豬肉了,還愁什么呢?干柴烈火,野豬肉一點就燃,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干掉了嗎?能告訴我嗎?
  陳剛臉更紅,王處長大笑,站起來張開雙臂,做幾個擴胸動作,打一個長長的哈欠。
  陳剛趕緊告退。
  
  五
  
  次日清晨,陳剛帶著王處長和局長一行,趕到大黑山狗站。
  老四趕緊從屋里跑出來迎接。
  老四勤勤懇懇,吃住在山上的狗站,精心養(yǎng)狗,還喂了一群雞。隔幾天,老四就把放養(yǎng)在山上的雞捉一只回來,丟進院子,讓獵狗追捕撕咬。狗站的小院里血肉橫飛,土墻和泥地上糊滿干縮的雞毛。
  屋里走出一個姑娘,很小的個子,身子鼓鼓脹脹,這個姑娘從村里慕名找來,跟老四相好已經(jīng)兩個月。
  局長說,老四啊,你把姑娘騙到狗站來,我要罰你的款。
  老四摸著小耳朵傻笑,姑娘羞得逃進屋里。
  陳剛說,牽狗。
  老四急忙朝狗院跑。
  五條狗全部牽了出來。德國斗犬黑背黃腹,四肢短粗,腦袋結實,嘴寬大,下頜剛健有力。警犬高大精瘦,背漂亮地朝下凹,四肢有力地撐著地。瘦很重要,肥胖就跑不動,樹林也鉆不進去。兩條涼山攆山狗貌不驚人,畏縮矮小,也瘦,其實五條狗中它們最好,真正奔跑如風,固執(zhí)如石,鋒利如刀。圍捕野豬都是涼山狗跑在最前面,野豬反擊,它們根本不逃,只是輕巧閃開。閃開不是溜走,是躲閃,躲閃后再動腦筋進攻。它們的進攻辦法是,不遠不近地與野豬隔開距離,飛快地圍著野豬轉,轉得野豬頭暈目眩,陳剛和老四隨之趕到。
  王處長說,好狗,出發(fā)吧。
  老四牽狗引路,眾人跟上,爬到半山坡,遠遠地看到森林了。山風呼嘯,萬樹歡騰,五條狗蹦蹦跳跳,掙扎著朝前沖,把老四手里柔軟的皮帶繃得很直。
  陳剛說,放開狗。
  五條狗如風一般狂奔。
  王處長提槍追了去。
  局長打野豬是裝樣子,他身子胖跑不動,只是來玩。在山坡上散心,看看風景,陪領導說話。陳剛和老四拔腿奔跑之前,局長已在山坡上坐下抽煙了。
  王處長是真打。
  他出身特警,久經(jīng)實戰(zhàn)考驗,膽量過人,外表的文弱是假象。鉆進森林后,王處長一路領先,很快不見蹤影。半小時不到,山上傳來槍聲,那幾聲槍響被重重疊疊的樹林遮擋抹殺,傳到陳剛耳中,已變得輕盈微弱,卻鄭重宣告一局真槍實彈戰(zhàn)斗的結束,陳剛松了一口氣。
  陳剛朝步話機喊幾句,帶著老四趕去。
  找到王處長時,他躺在草地上曬太陽,看得出來心情大好。不遠處的一棵松樹下,側臥著一只野豬。野豬額頭正中有圓圓的小彈孔,彈孔四周濺出淺淺的紫黑色血跡,很小的烏黑彈孔被同樣顏色的野豬毛遮蓋,幾乎看不出來,野豬就像睡著了一樣,幾條獵狗圍著野豬,狂亂地嗅來嗅去。
  老四走過去,砍下豬尾巴,扯出豬舌頭,割碎了丟給狗。
  王處長一躍而起說,繼續(xù)戰(zhàn)斗,出發(fā)!
  為防止意外,陳剛和老四一直緊跟著王處長,可王處長過度興奮,再次把陳剛和老四甩掉,身輕如燕地消失在崇山峻嶺深處。
  出事不得了??!
  最近半個月,山上出現(xiàn)一只大野豬,村民把這只野豬叫做汽油桶。王處長遇上汽油桶,會不會有麻煩?幸好有警用監(jiān)測器,可以鎖定王處長的行蹤。陳剛用功率強大的步話機與王處長保持通話,通話剛斷,就聽到森林里傳來凌厲的槍聲,他放心了,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束,生死搏殺收場。
  
  六
  
  小丁姑娘不來大黑山打野豬是因為害怕,她告訴陳剛,自己害怕打打殺殺。陳剛相信她說的是真話,可她不加掩飾地說真話,陳剛也害怕。陳剛讀過警校,比大學畢業(yè)的小丁矮一截。矮其實也沒有道理,陳剛并不認為自己比小丁矮多少,真正矮一截的感覺,來自小丁比陳剛快樂。她除了害怕真刀真槍,別的事都不害怕,從來有說有笑,不加掩飾。她愛上陳剛,馬上就說出來。陳剛正相反,被小丁愛上卻心事重重,有心事人會縮得矮小,像臥在灌木叢里的野豬。
  小丁在外省讀大學,見過世面,長頭發(fā)染過燙過,短裙子欲蓋彌彰,輕薄的緊身小毛衣裹住妖嬈的身體。半年前,她辭去保險公司的工作,改行進了縣城一家新成立的電腦公司。
  
  陳剛認為小丁這樣自由散漫不行,像一只野豬在樹林里游蕩很辛苦。一個姑娘,起碼應該變成獵狗,養(yǎng)在公家的狗站??尚《M無所謂,進保險公司前她就換過兩家單位了,現(xiàn)在進電腦公司,也不知道會干多久。
  縣城地盤很小,小丁換過幾家單位,就把全城的一半人搞熟了,奇怪的是她與陳剛恰好不認識。一條獵狗從山坡上跑過,恰好把一只大搖大擺的小野豬忽視了,是一個錯誤。這個錯誤是小丁犯下的,她認識半座縣城的人卻不認識陳剛,很不服氣,第一次見到陳剛,她就驚訝地說,啊呀我們怎么會不認識?早就應該認識的?。?br/>  她當著在座的人大聲說這句話,無所顧慮,很快樂。大家都笑了,有人鳴冤叫屈,她只是笑,用很彎的眼睛看著陳剛笑。
  那天是小丁請客吃飯,她做成一筆電腦生意,請客表示感謝。一幫男女胡亂打電話,就把陳剛捎來了。餐桌邊干哪一行的人都有,唯獨沒有警察,好像野豬群里混進了一條獵狗。陳剛認為是因為自己很突出,才引起小丁的好奇,可飯吃完去唱歌,小丁對陳剛興趣不減。
  她在燈光幽暗的歌廳包房里,先把陳剛拖到點歌臺屏幕前,幫他點很多歌,又拖他起來跳舞,教他如何摟住自己的腰,跳一陣舞,她就扒著陳剛的肩膀說悄悄話。她說,我們怎么會不認識呢?也許我多換幾家單位,哪天換到公安局,才會認識你?于是,陳剛就說了些姑娘不能像野豬躲來換去漂泊的話。她聽了笑起來,牙齒整齊,嘴唇紅潤,眼睛連眨幾下。她把腦袋抵在陳剛的胸口上說,我是野豬你是獵狗啊?你要把我吃掉???陳剛也笑了,他糾正小丁的錯誤說,獵狗吃不掉野豬,是獵人把野豬打死的。小丁還在笑,她說那么你就是獵人了?陳剛被她攪得很暈,好幾天頭昏腦脹,裙子和短毛衣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動。
  隔幾天小丁就給陳剛打電話了,要命的就是她的主動,這份主動把陳剛高興得暈死,也把他折磨得有幾分膽寒。
  她在電話里說,哎呀你還記得我吧?你這個獵人不會把我這只小野豬放跑吧?這樣他們就開始交往了,小丁從此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陳剛的警車里。可是,陳剛陪局長和別的領導打野豬,想帶小丁去玩,她不去,說害怕。
  陳剛說,打野豬你害怕,在家里就不害怕?你做那個事膽子好大的啊!
  她快樂地笑著,用力擂陳剛好幾拳。
  家是陳剛的房子,他們認識兩個月,小丁就搬過來一起住。陳剛說的那個事是男女之歡,床上運動。小丁做那個事很主動,小野豬反過來把獵人收拾得大開眼界。
  他們像小夫妻般如膠似漆,日夜相伴。小丁原來在縣城租了房子,現(xiàn)在她把自己的出租房退掉,搬來跟陳剛同床共枕。夜晚的纏綿中,小丁河水一樣敞開,陳剛是一條船,她托著陳剛這條光滑結實的船,曲折晃蕩,一路歡歌,駛向波光閃耀的遠方。
  她搖晃得越快樂和盡興,陳剛越高興,完了卻越心虛。
  
  七
  
  陳剛不愿回大黑山區(qū)還有原因,山村里已沒有親人。母親病逝,早化作泥塵,返回大黑山子宮。父親跟著大哥去外地挖礦,姐姐嫁到縣城邊,跟著夫家經(jīng)營廉價小旅館,算半個城里人。陳剛一家的大黑山區(qū)歷史多年前已被連根拔除,一戶農民與鄉(xiāng)村的關系徹底斷裂,可以松一口氣。
  現(xiàn)在,返回大黑山,他無法松懈,神經(jīng)繃得很緊。
  陪人打野豬玩的危險工作,不能出任何差錯。
  星期六上午,陽光從鎮(zhèn)街子東面蒼茫的山峰滑下,緊抱住寂靜的大黑山鎮(zhèn),局長帶隊,駕車碾軋著地上的陽光,再次率人跨進鎮(zhèn)派出所小院找陳剛了。來人是一支浩蕩的隊伍,黑壓壓一群。局長、司機和局辦秘書,副縣長和秘書外帶司機,另有省財政廳的小楊。
  一行人涌向山上的狗站。
  老四瘸著腿,一拐一拐地搖晃著肩膀,給每個人遞煙。翠翠姑娘端來茶杯,提著壺,忙著倒茶水。翠翠已常在狗站住了,有了翠翠,燒水做飯很容易。翠翠姑娘不缺不殘,低眉順目很勤快,將來嫁給老四,真是便宜了他。
  一幫領導出馬,主角卻是省財政廳的小楊。小楊高大健壯,不像與賬本打交道的干部,像運動員。他連處長也不算,只是專管員,卻財權在握,一言定生死??h里視小楊為上賓,好言相勸若干次,才把他說動,誘出燈紅酒綠的大城市,帶進遙遠的大黑山區(qū)。
  陳剛向局長匯報說,昨天村里又有人告野豬的狀,哭鬧了一上午。
  局長說,現(xiàn)在好啦,小楊同志上山,一槍就解決問題。
  小楊問,什么一槍?解決什么問題?
  局長說,聽說你好槍法,打野豬的左眼,不會打中右眼。
  小楊怔怔地說,誰說我槍法準?
  局長說,不要謙虛了,槍法準就是槍法準,我們要向你學習。
  小楊明白局長說笑話,抬起寬大的手掌,像姑娘一樣捂住嘴,晃幾下肩膀,再晃幾下,跟著笑起來。這個健壯小伙子看上去陰柔有余,果敢不足。
  眾人皆笑,只有陳剛不笑。小楊不會打槍,卻表情固執(zhí),目光閃亮,臉上浮現(xiàn)突突跳動的興奮。這種人很麻煩,留在狗站打麻將,他肯定不干,帶他上山,添亂少不了。
  陳剛招招手,叫老四去收拾狗院,收拾狗院是為了戰(zhàn)前訓練。眾人喝茶,說笑著擺開麻將,陳剛帶小楊出門,去狗院里訓練。獵狗關在狗廄里,院子空空蕩蕩,地上糊著雞毛和狗屎,血腥味屎味和狗騷味滾滾而來,撞得小楊搖晃幾下。院子的土墻邊,已放好一塊靶牌,靶牌上歪歪扭扭畫了一只野豬,上面彈孔斑斑,陳剛遞給小楊一支槍。
  怎么打?小楊把槍左右翻著看。
  陳剛接過槍,拉槍栓上膛,瞄準靶牌,扣動槍機。
  怎么沒有聲音?
  沒有子彈的,還沒有教你開槍,當然不能放進子彈了,怎么樣?現(xiàn)在開始?
  小楊有力地點頭。
  陳剛退下彈夾,裝進子彈。
  小楊瞄準靶牌射擊,巨大的槍聲響過,肩膀被槍托撞得朝后一晃,靶牌卻紋絲不動。
  小楊把槍扛到肩上,迷茫地問,打中了嗎?
  陳剛說,再來,再開幾槍試試。
  打到第十槍,靶牌終于被射穿,陳剛拍手叫好,老四也跟著鼓掌。一個大黑山戰(zhàn)士,就這樣匆匆訓練出來。陳剛帶著小楊離開狗院,老四打開狗廄,牽出了嗚嗚咆哮的狗。
  他們鉆進了樹林。
  小楊端著槍,左右環(huán)顧,滿臉嚴肅,緩緩朝前移動,保持著高度警惕。
  陳剛說,趕快走,朝前走。
  小楊壓低聲音問,打野豬危險吧?
  不危險。
  野豬很兇猛,怎么會不危險?
  兇猛的是人,心眼多,辦法多,變來變去不知道要做什么事,人也不危險,野豬還有什么危險的?
  小楊說,我正經(jīng)問你問題呢。
  我也是正經(jīng)回答。
  兩人相視而笑。
  小楊說,萬一野豬追來,怎么辦?你告訴我怎么躲開野豬?
  陳剛說,不能躲,要朝它開槍。
  我連槍也不會打。
  剛才培訓過,你已經(jīng)畢業(yè)了。
  唉呀畢什么業(yè)?我說正經(jīng)話呢,你要嚴肅點。
  陳剛笑起來。
  
  八
  
  五條狗已如風一般卷走,眼前一派青翠蒼茫。
  狗鼻子聞不出人心,聞不出小楊的幼稚慌張,聞不出陳剛的意亂情迷,聞不出公安局長的江湖心事,卻能在滿山遍野的雜樹亂草間,聞出一條堅定的路,搜尋到野豬。
  出發(fā)前,局長叮囑陳剛說,小楊這個人看緊了,百分之百不能出事。這個道理陳剛怎么會不懂呢?除了小楊,別人又能百分之零點一地出事嗎?也不能。任何來人,都必須保證百分之一萬地不能出事,局長要這樣交代才對。
  
  樹林越來越密,偶爾出現(xiàn)的空地里,生長著大蓬熱烈的灌木,這就是野豬躲藏的地方。
  小楊忐忑不安,體力卻很好,陳剛和老四在樹林里疾跑,小楊也能跟上。狗叫聲凄厲傳來。聲聲緊急,持續(xù)不斷,熱烈、狂躁而絕望,驚得樹林里遮天蔽日的葉子颯颯亂搖。
  小楊大叫有情況,悶頭猛沖。
  陳剛追上去,拉了他一把說,狗在下面叫,不要朝坡上跑。
  小楊雙唇緊閉,神色嚴肅,會意地點點頭,奔向山凹。跑出幾步,被地下一根殘枝絆倒,一個跟頭栽下去。陳剛撲上去拉他,被他把手撥開,他故意賣弄敏捷身手,就地打一個滾,趴著四處摸索,拾起槍再沖。
  小楊被點燃熱情,就會冒險,陳剛很害怕。他不能讓小楊冒險,急趕幾步,把小楊甩到身后。老四心領神會,稍稍在前,把小楊擋住。小楊嘗試著越過老四,不奏效,急得把老四拉開。老四輕跨一步,再次把他擋住。
  你擋住路,我跑不快,小楊委屈地嚷道。
  老四客氣地笑笑。
  你的小耳朵聽得見嗎?小楊提高聲音問。
  老四裝作聽不見。
  狗叫聲很近了,撲面而來。小楊循聲看,發(fā)現(xiàn)了前面樹影后的幾條狗。可是,趕在前面的陳剛早持槍站穩(wěn),五條狗夾著尾巴散開,退到陳剛身后,陳剛毫不遲疑地扣動了槍機。
  小楊氣得要哭,丟下槍坐到地上說,打什么野豬?這樣瞎跑還不如回家。
  老四說,起來看看,可以補幾槍。
  小楊倉皇躍起,撲向陳剛,指著灌木叢問,野豬在里面?死啦?
  開槍,趕快。
  小楊迅速上膛,朝灌木叢射擊。
  陳剛說,進去把野豬拖出來。
  小楊貓腰靠近灌木叢,躡手躡足鉆進去,灌木叢刷啦刷啦搖動,小楊頂著滿頭草屑和樹葉,拖著一只半大野豬出來。
  陳剛說,打一只夠了,回去。
  不行,小楊說,我根本就沒有打,這樣回去不是白跑一趟了?
  陳剛說,有一只大野豬很危險,還是回去。
  大野豬正好,交給我來打。小楊大聲說。
  那只大野豬就是汽油桶。
  汽油桶神出鬼沒,自視甚高,胃口大奔跑快,行蹤不定。最近一個多月,它始終堅守在離村子不遠的樹林里,臨危不懼。村民端著破盆爛桶,滿山敲打,均不能把它趕遠。它很可笑,自以為是國王。
  陳剛對汽油桶的傳說半信半疑,事實卻一次次證明,野豬汽油桶確實存在。前幾天,半坡村小學的李老師陪兩個村民,來鎮(zhèn)上找陳剛。走進派出所辦公室,李老師在窗戶邊疲憊坐下,大口喘氣。
  李老師五十歲,臉上劃滿時光的刀斧痕跡,陳剛讀小學時,曾是他的學生。李老師語文算術美術音樂無所不通,還懂武術,教陳剛練過大黑山虎抱拳。據(jù)說那種久已湮沒的神秘虎抱拳,傳自一千多年前的河南洛陽,練好了可以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當年村里的小學生胡鬧,學虎抱拳一團糟。男生自比老虎,追著女生抱來抱去,攪出一片猥褻傻笑,氣得李老師吹胡子瞪眼睛。二十年過去,李老師背微駝,個子朝地下縮,虎抱拳傳人已威風不再。
  李老師說,我家被野豬害慘不說了,別家人,村里的那些人,都是靠地里的莊稼過日子,他們怎么辦?
  陳剛說,李老師對不起,對不起。
  第二天陳剛上山,查看村民損失,發(fā)現(xiàn)李老師受害最大。李老師會動腦筋,家里的兩畝包谷,經(jīng)辛勤耕作和科學管理,長得肥壯高大,卻被野豬全部毀壞,野豬汽油桶對大黑山的虎抱拳傳人毫不在乎。
  陳剛迅速上山。他沒有請老四協(xié)助,也沒有去牽狗,獨自在山上轉。太陽偏西,森林變暗,腐葉和泥土的腥澀升起,樹欲靜風不止。陳剛輕巧上膛,屏聲息氣觀察,樹林里嘩啦晃動,他閃到樹后,迅速開槍,群鳥掠起,一只鷹響亮地拍打翅膀,射向薄暮輕搖的天空。
  陳剛看錯了方向。
  身a884cbff7dbb83bb8d6e391eb2dd184789aefb89a38ac7212baa76ed58e5ef89后有異響,陳剛知道不妙,抱緊槍倒地滾開。野豬跑直線,很少拐彎,陳剛側翻滾過,汽油桶就轟然到來,撲空后不戀戰(zhàn),一路直線逃竄,風卷殘云般消失。陳剛在山里搜尋到天黑,不敢久留,悻悻而歸。
  
  九
  
  狗咬不死野豬,只能搜尋和圍住野豬。一群訓練有素的獵狗,能憑著熟悉的氣味,找到躲在密林里的野豬,再把它圍困在灌木叢里。圍住野豬后獵狗就放聲吼叫,迅速向主人報信,同時相互配合,散成一個圈,在野豬身邊來回不停地奔跑圍堵。
  這是很要命的,四面受敵的野豬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不過,狗不是野豬的對手,堅持不了太久。野豬的皮堅硬厚實,狗咬不開,子彈才能洞穿。相反,野豬寬大有力的嘴,能把虎口粗的樹干咬斷。它的嘴邊還另插了兩把刀,那是兩把彎彎的短刀,很鋒利。野豬一旦突圍,能把狗輕易撕碎,嘴上的短刀朝上一挑,狗肚子就開膛了。所以,獵人聽到狗叫,要跑得快,也要如風一般卷去。狗圍得時間長了,不見主人來,會把野豬放跑。放跑野豬的次數(shù)多了,狗就對人不再信任,會永遠失去圍捕野豬的信心,這批狗就廢了。
  狗叫聲瘋狂傳來。
  小楊聞之大振,拔腿趕去,陳剛緊追其后。陳剛兩次趕到小楊身前,均被小楊大步超過。小楊在大黑山的野外戰(zhàn)斗中迅速成長,勇氣陡漲,不再給陳剛機會,也不給老四機會。老四跑上去擋住他,竟被他推倒,摔得扭傷了腳。
  小楊高大的身影越跑越快。
  狗叫聲把空氣撕碎。
  陳剛貼在小楊的身邊奔跑,老四的瘸腿受傷,遠遠落在后面。很快,陳剛看到了那群狗,它們一反常態(tài),不是井然有序地圍成圓圈轉著跑,而是忽前忽后躲閃,亂作一團,叫聲無比驚慌。陳剛知道狗們圍住了兇猛的汽油桶。
  陳剛跨前一步,擋住小楊,小楊扯開陳剛沖上去。幾條狗閃開,給人讓出射擊的空間,只剩一條涼山犬堅守現(xiàn)場,齜開嘴巴朝灌木叢吼叫。
  小楊搶先開槍了。
  子彈射到天上,擊碎幾片樹葉,人仰面摔倒。
  灌木叢刺啦撕開,野豬應聲而出。果然是汽油桶,龐大粗壯,背上鬃毛高豎,長嘴上插著無情的短刀。陳剛從后面躍上,把小楊撲倒,壓在自己身下。野豬汽油桶四蹄騰空,卷起猛烈旋風,直取小楊和陳剛。幸好有涼山犬,那條勇敢堅定的獵狗尖叫著,石頭一樣射出,凌空咬住野豬汽油桶的后腿,短小的身子懸掛在空中。汽油桶怒不可遏,躍到半路的身子憤然落地。
  涼山犬松開口,彈射到亂草中。
  老四趕到,慌忙開槍,沒有擊中汽油桶。汽油桶怒氣沖沖緊追涼山犬而去,一路攪出山搖地動的騷亂,逃得蹤影全無。陳剛坐起來,小楊躺在地上,臉色慘白。那條逃走的涼山犬,不知何時已安全返回,嗚嗚叫著擠到小楊身邊,小楊以為是野豬,驚叫昏倒。
  回到狗站,坐在矮磚房門口的小凳上休息,小楊恢復平靜,津津有味地追述戰(zhàn)斗經(jīng)歷。
  差點報銷了!小楊說,要不是那條土狗,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
  副縣長默默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驚魂未定的小楊。
  局長朝陳剛招招手,又指了指老四。陳剛趕緊跑過去,局長不理他,站起來走進了屋。陳剛和老四小跑幾步,跟著局長走進小屋。局長在屋里站著,黑著臉不說話,瞪住陳剛和老四半天,慢慢走過來,猛一腳把房門踢上,轉身指著陳剛破口大罵。
  陳剛,老子要把你槍斃!局長吼道,今天小楊要是出事我就先把你槍斃!還有小耳朵,你他媽的滾蛋吧!滾回去種地,你小子還在狗站玩姑娘,老子要把你抓起來!
  陳剛垂下腦袋。
  老四撲通跌坐到地上。
  晚上,眾人喝酒吃野豬肉,在大黑山上狗站留宿。發(fā)電機在離狗院不遠的小屋里突突突地叫囂,狗院側面燈光通明,麻將聲清脆悅耳,陳剛坐在門外的小凳上,抬頭仰望滿天星光。局長從屋里走出來,蹲到陳剛身邊。
  
  局長朝漆黑的山坡環(huán)視一下說,空氣很好啊,真是好。
  陳剛不說話。
  局長說,陳剛對不起,又讓你加班了,可我也加班,你看我也不能休息,一樣。還有,我罵你你不要介意好嗎?罵過就算了,算我放屁好嗎?
  陳剛挪開屁股,抽出小凳遞給局長,自己蹲著,還是不說話。
  
  十
  
  陳剛有了女朋友小丁,警局的弟兄很羨慕,他為此得意,也吃盡思念和擔驚受怕之苦。領導都在周末來打野豬,調任大黑山鎮(zhèn)后他很少休假,真要回縣城,只能把工作丟下,趕回去過一夜。
  他回縣城一定要帶野豬肉向小丁匯報,小丁不敢打野豬,吃野豬肉卻很高興,他們一起做飯,一起圍著小桌子吃。
  愛情在思念的澆灌中迅速生長,大大出乎陳剛意料。陳剛的家,兩室一廳不大不小的一套房子,在小丁一人獨住的日子里,經(jīng)她一番自作主張的裝扮,變得甜蜜溫馨,女性趣味十足,透出無處不在的嬌羞和期待。
  他在大黑山建狗站,小丁在縣城里改造狗窩。他離開縣城的幾個月里,小丁自作主張,把房間重新作了打扮,他對小丁改造布置的房間很欣賞。
  窗簾換成了淺紫色,邊角垂?jié)M嬌柔的流蘇,餐桌上鋪了鏤花的新桌布,桌布四周鑲滿粉嫩的肉色蕾絲。沙發(fā)上擺放著一只新買的斑點絨毛狗和一只長腿猴子,狗和猴子的脖子上,各圍了一條小絲巾,絲巾的邊角也有肉色蕾絲。掛在廚房里的圍裙同樣鑲了蕾絲邊。隨處可見的蕾絲很容易使陳剛想起小丁的胸罩,她的胸罩邊也鑲了這些輕柔花樣,胸罩解開,整座縣城的眼睛就合上。
  陳剛未調走前,這套房子的床柜桌椅簡明扼要,毫無趣味。小丁搬來同住,也收拾過,無非換了花被套,床頭掛著姑娘的裙子和絲襪,墻壁上出現(xiàn)了兩幅郁金香照片?,F(xiàn)在,陳剛遠在大黑山區(qū),房主人儼然變成小丁了,滿屋的嬌羞氣息,熏得陳剛發(fā)暈,眼看要撐不住。
  啊呀太累了,陳剛放下碗筷,迫不及待地說,跑幾十公里路,早點睡才好,明天還要回去呢。
  你這只野豬啊,吃飽就想睡,小丁一手舉著筷,一手托腮,看著他笑。
  是一只公豬。陳剛說。
  你在罵我啊。
  陳剛不解地看著小丁。
  你是公豬,我是什么呢?
  陳剛哈哈笑著一躍而起,小丁轉身逃進臥室。臥室是好地方,野豬躲藏的灌木叢,小丁自投羅網(wǎng),陳剛追進去,輕輕一下,就把小丁摁倒在床。他覺得小丁真像一只野豬,一槍斃命,拖出灌木叢,扛著就走,扔上車呼嘯而去,洗凈后開膛破肚,煎炸燉炒,肉香四溢。小丁呀呀叫著掙扎,陳剛松開手大笑。小丁趁他不備,打一個滾逃開,坐在床邊了。
  陳剛疲倦地躺下,他太累了,在大黑山忙工作很累,開幾十公里的車也累,心思更累。
  陳剛說,睡吧,有什么話床上慢慢講。
  才幾點就睡?聽我說陳剛,我不想在電腦公司干了。
  干什么都可以,睡吧,過來。
  陳剛朝他伸出手,小丁探來一根細長的指頭,在陳剛的手心輕輕劃幾下。陳剛猛然合上手掌,小丁早有防備,飛快抽回了手。
  過來。陳剛央求道。
  你呀你,小丁嘀咕著,屁股擠壓著床單,慢慢移過來,倒在陳剛身上。這是一個新變化,她有些猶豫了,從前她上了床就蹦蹦跳跳胡鬧,比陳剛還迫不及待?,F(xiàn)在,躺在陳剛身邊,她并不著急,頭靠著陳剛的肩,眼睛微閉,表情空茫。陳剛摟住她,她睜眼看著天花板,微微一笑,不見熱烈反應,好像也有心事。陳剛不知道是自己多疑,還是小丁在縣城的街上走迷了路。
  
  十一
  
  有一天,陳剛像一條獵狗,聞著可疑的氣味,悄悄摸回縣城。
  天已經(jīng)黑定,他沒有回家,叫一輛出租車,在縣城街上轉,一圈一圈繞??h城不大,一小時繞好幾圈。香煙店面包店藥店一晃而逝,縣委大門、公安局大門、保險公司和電腦公司招牌、酒店燈光和歌舞廳門口三五成群的人影,一晃而逝。司機看出他在破案,自以為是地主動配合,車子開得很慢。路邊的樹影下,出現(xiàn)一隊說說笑笑的男女,陳剛一怔,猛然投去目光。司機心領神會,輕輕踩下剎車,陳剛大怒,揮揮手說,開開,朝前開,你想干什么?司機慌忙踩油門,車子朝前面沖去了。停,停對面,慢慢停。陳剛低聲喊道。司機張皇失措,打一把方向,在街對面的路邊停住車。
  陳剛坐在車里不動。
  那伙人的聲音陳剛太熟悉,他們是小丁電腦公司的同事,正在見證陳剛與小丁的愛情??墒呛芷婀郑瑳]有小丁的聲音。她愛嚷叫,相隔五十公里遠,坐在大黑山鎮(zhèn)派出所的小院里,陳剛也能聽到小丁的聲音穿云破霧傳來。在黑山縣城的街頭,小丁的聲音卻消失了。
  那伙人說笑著上前,出現(xiàn)在車頭前方的街對面,那里有一片商店,明亮的燈光下,陳剛看到了小丁。她走在最里面,臉躲在長發(fā)后,短裙遮住微翹的屁股,不說話,被晃來晃去的人擋住。那些人把小丁擋住,卻擋不住陳剛銳利的目光。陳剛發(fā)現(xiàn)小丁沉默不語,一副郁郁寡歡的表現(xiàn),如釋重負。她要是哈哈大笑就麻煩,郁郁寡歡說明孤單,很好。
  出租車啟動,不遠不近地跟著小丁和她的同事,他們一一分手,在街道盡頭處的幽暗夜色中告別,小丁獨自回陳剛的家。陳剛下車,看著小丁走進小區(qū)院門。這是縣機關的宿舍區(qū),陳剛警校畢業(yè)回黑山縣,趕上最后分房的歷史性時刻,才有了一個小窩,小窩里住進小丁,滿屋溫柔,才算家。陳剛從街對面的樹影下走出,穿街而過,跨進小區(qū)院門。
  陳剛沒有上樓。他從宿舍樓下繞過去,抬頭看四樓的窗子。小丁還沒有進門,窗戶漆黑,孤單無助。幾分鐘后,燈光無聲地亮起來,窗戶睜開了眼睛,凝望著黑山縣的夜晚。
  陳剛上樓,輕輕敲門。
  誰?屋里傳出疑惑的聲音。
  他忍住笑,還是敲門。
  誰呀?
  陳剛抬手蒙住門上的貓眼,再敲門。
  小丁在門后遲疑了一下,打開一半房門。
  陳剛推門進去,把小丁抱起來。
  你呀你呀!要把我嚇死!小丁敲打著陳剛的肩嚷叫。
  
  十二
  
  第二天,陳剛去縣公安局,看望自己的大哥,大黑山鎮(zhèn)派出所的前任吳所長。這位所長已安排到公安局組織科,現(xiàn)在叫吳科長。陳剛坐進組織科辦公室,朝四樓的窗外看一眼,仿佛在眺望未來的日子。
  吳科長說,陳剛你辛苦了,可這個辛苦還得熬幾年,我在大黑山熬了五年啊。
  陳剛說,我的工作安排不要緊,要緊的是小丁,她得找一個安穩(wěn)地方落腳。
  吳科長說,是的,上次你說過,我就一直在想,幫你想好幾天了。
  陳剛又朝窗外看一眼。
  黑山縣高樓不多,從縣公安局四樓看出去,能俯瞰半座縣城。錯落的樓房,像散亂站立的麻將牌,樓房的外墻掛著一條條淺灰色長短水跡,那些水跡伴隨著陳剛的黑山縣警察生活,緩緩延長,朝下流淌。早年,陳剛從警校畢業(yè),回縣城找到工作,無比興奮。他在將近半個月的時間里,像一只野豬,在縣城的街巷中不厭其煩轉悠。他不知道一個叫小丁的姑娘已在歲月的前方翹首以待,也來不及探尋愛情迷路,快樂把他年輕的身體填滿,野豬找到生氣勃勃的包谷地,幸福得不知所措,就是那樣。
  這座縣城有足夠的陽光,所有樓頂都斜鋪著層層疊疊的太陽能板,那些能匯聚奇異陽光的板子,像大群振翅欲飛的鳥,等待著呼喚。透過玻璃窗凝望縣城風景時,有一霎,陳剛恍然看到野豬跑過,槍聲響起。危險的槍聲中,縣城樓房的房頂剎那間變空了,太陽能斜板像一群大鳥,應聲起飛,拍打著金屬制成的寬大翅膀,黑壓壓漫天盤旋,掀起呼嘯的疾風,街上塵土飛揚,一片驚叫。
  
  吳科長說,我認為一個姑娘還是做公務員合適,她省心,陳剛你也省心。
  盤旋在天空的群鳥落下,縣城恢復安詳與鎮(zhèn)靜。
  陳剛說,是的,在公司打工,都是老板賺錢,沒有多少出路。
  我會幫你找關系的,放心。
  半個月后,在吳科長幫助下,縣農業(yè)局的馬局長登場,他們在縣城一家餐館見面。陳剛送上幾斤野豬肉,馬局長喜不自禁。
  真不騙我?是野豬肉?不會是馬肉吧?
  怎么會提到馬肉?陳剛大為不解。
  馬局長馬局長,不是就跟馬肉扯一起啦?
  這個解釋很牽強。
  馬局長說話,要聽懂不容易。這個人東拉西扯,永遠不著正題,是一只非常狡猾的野豬。他的眼珠骨碌碌轉個不停,嘴巴說個不停,什么事都點頭,又什么事都沒有答應。提到小丁考農業(yè)局公務員的事,馬局長的回答是,現(xiàn)代農業(yè)大有前途,啊呀你們不要小看農業(yè),美國大豆賣到中國來,中國市場會亂,可人家要進口,擋也擋不住,就像野豬。大黑山野豬真的很多?野豬可不能亂打,現(xiàn)在是保護動物了。
  陳剛說,每次打野豬我們都辦手續(xù)的,這幾年,連控制數(shù)都沒有打夠,馬局長有興趣,可以去打一回玩玩。
  馬局長說,知道今年我們農業(yè)局最操心的是什么?
  陳剛蒙了。
  馬局長說,天氣,氣候變暖,天太干,不下雨我這個農業(yè)局長就麻煩大啦。
  馬局長喜歡打野豬嗎?陳剛又問。
  你多少歲小陳?
  二十八。
  野豬真可以打了玩?
  馬局長繞回來了。
  陳剛在黑山縣的那個夜晚吃力地陪著馬局長兜圈子,一頓飯吃完,熬三小時多,才逮住馬局長溜滑的尾巴。半個月后,陳剛緊抓住馬局長的尾巴,把他拽進了大黑山。馬局長興致勃勃,眼珠骨碌骨碌轉,四處打量,滿嘴牢騷,擠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上山走出一段路,馬局長就叫苦,任陳剛和老四跑遠,自己躺在山坡上曬太陽。聽到槍響,馬局長驚喜地嚷叫著,沿山坡跑過去,果然看到陳剛從灌木叢里拖出了一只半大野豬。
  回縣城的路上,靠在車上睡覺的馬局長睜開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說,姓什么那個人?要考公務員的那個姑娘,陳剛,那個姑娘是不是你的朋友?她姓什么你看我忘了。
  陳剛說,姓丁。
  哦哦,好好考,第一關要自己努力。就像打野豬,狗再幫忙,槍得自己去打,打不準就完蛋。唉呀小陳,我兩個可不是狗。
  陳剛說,我是獵狗,你是老馬。
  小丁騎在我這匹老馬背上,牽著你這條獵狗去打野豬,啊哈這像什么話?馬局長被玩笑描繪的滑稽場面逗樂了,快活地驚叫。
  
  十三
  
  小丁沒說過要考公務員,只說不想在電腦公司干,想去哪里不知道,她的遠大前程是陳剛悄悄設計的。陳剛艱難搭上馬局長的關系,并沒有告訴小丁,那天陪馬局長打野豬回到縣城,同樣沒有告訴小丁,他要給小丁一個驚喜。
  天已黑定,陳剛與馬局長告別,匆匆駕車回家,提著一條野豬肉上樓。來到門口,站在樓道上,看著緊閉的房門,仿佛看到小丁焦急等待的臉。他想玩小花樣,掏出手機,一邊撥打小丁的電話,一邊湊近身子,把耳朵貼到房門上,仔細聽屋里的聲響。他想告訴小丁自己在大黑山,再出其不意地掏鑰匙開門。
  電話打不通,關機,陳剛后退一步,感到無趣和狼狽。黑山縣墜入黑暗的空洞,野豬不知去向,獵狗蹤影全無,槍丟在山坡上,子彈滾落一地。
  再打還是關機,陳剛掏鑰匙開門。
  屋里漆黑,沒有人,冷風撲面。陳剛沒有開燈,慢慢走進屋,把塑料袋里的野豬肉放到門口的桌子上,借著窗外透進的模糊光亮,走到窗戶邊坐下。一扇窗戶未關嚴,露了一截縫,夜風吹進來,窗簾無聲掀動,讓陳剛想起從小丁身上滑下的裙子,遠處的燈光映來,在窗戶玻璃上躲躲閃閃地跳躍。
  陳剛又撥打電話,還是關機。
  他把桌上的野豬肉提起來,放進冰箱,把燈全部打開,坐在刺目的燈光下,不知所措。看電視,洗澡,躺在床上,看著孤單的天花板,渾身酸痛,卻無睡意。
  小丁整夜未歸。
  陳剛半睡半醒,心懸在空中,像一只鳥,盤旋在大黑山森林的上方。聽到門外走道隱約傳來腳步聲,鳥就落到樹梢張望,呼吸停止,身子像弓繃緊,腳步聲■遠去,身子的弓才失望地松懈。熬到天亮,沮喪起床,陳剛想打小丁的電話,猶豫不決,好像電話是槍,按鍵后會有子彈射出,驚得灌木叢里的野豬亡命躥出。
  他還是打電話了,手機那邊傳來小丁的聲音。
  什么時候回來呀,我想你呢。小丁的聲音很親切,沒有任何異樣。
  陳剛撒謊說,中午來,我今天要回縣城辦事,辦完事中午在家里等你好嗎?
  他恢復警察身份,要破案。
  好呀,中午我回家。
  中午,陳剛等在家里,小丁趕來了。穿戴整齊,頭發(fā)蓬松地垂下,擁在兩頰,不露破綻。陳剛滿臉笑容,也不露破綻。
  陳剛說,本來,昨天晚上我就想趕回來了,可惜時間太緊,怎么樣?你昨晚在家睡得好吧?
  小丁說,昨晚我不在家,在小蓮那邊睡,喝多啦頭暈,不敢回來了。
  陳剛笑了,真笑。危險不存在,疑惑消除,心情大好,疲憊席卷而來,陳剛打了一個哈欠,引得小丁也捂住嘴打哈欠。
  小丁說,小蓮那邊不好睡,我半夜醒來吐了兩次。
  那就睡一下,好好休息。陳剛說。
  小丁兩腿張開,面對面跨在陳剛腿上說,抱抱我。
  陳剛抱起小丁,朝臥室走去。小丁不掙扎,也不嚷叫,看來是真累。她無力地趴在陳剛的胸口,任陳剛把自己抱到床邊放下,懶洋洋躺著,又打一個哈欠。陳剛興奮地坐下,斜躺著靠過去,摟住小丁,他們開始彌補昨夜的損失。忙完親熱事,小丁抱著陳剛睡著,陳剛也被子彈擊中一樣,墜入寬闊的夢里。
  陳剛在夢中奔跑,翻越幾座山后醒來,小丁也醒來了。她靠著陳剛的身子,嘀嘀咕咕說話。
  我要是自己開公司,取一個什么名字呀?小丁問。
  你開什么公司?陳剛笑了。
  自己做生意,自己賺錢自己用,有什么不好?
  哈哈!
  我自己開公司,拉關系的時候,帶人去打野豬,你可要接待的呀!
  你真會去打野豬玩?
  陳剛大為振奮,抱緊小丁,小丁咯咯地笑,頭在他的胸口摩娑。
  陳剛愿意帶小丁打野豬,卻不同意她開公司,他認為開公司這個念頭不可靠。可是他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不愿掃小丁的興。小丁這個姑娘,早晚要脫離商場,改邪歸正,坐進機關辦公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個大黑山農婦,早出晚歸地過規(guī)矩日子。陳剛認為做生意就像打野豬,小丁可以跟著玩,真槍實彈地扛槍上陣,她應付不了。也許她能打死一只野豬,卻打不死第二只,還可能吃野豬的虧,早晚要吃虧。她不會成長為真正的獵手。圍獵野豬是男人的事,槍林彈雨,險象環(huán)生,不適合姑娘,尤其不適合小丁一類玩耍著做事的姑娘。
  陳剛未向小丁提出報考公務員的建議,什么風聲也沒有透露。
  
  十四
  
  大黑山鎮(zhèn)離縣城五十公里,公路埋在群山之中,卻修得平整,來去方便,可是領導很少光顧。領導不來,是因為這片野豬出沒的山區(qū)鄉(xiāng)風淳樸,村民安分守己,吃飽就行,不吵不鬧。大城市欲望洶涌,人人忙得賊死,大黑山鎮(zhèn)不為所動。鎮(zhèn)上沒有企業(yè),沒有礦山、公司和工廠。除了鎮(zhèn)政府招待所,一幢二十年前蓋的兩層紅磚小樓,鎮(zhèn)街子上沒有一家旅館,也沒有歌舞廳和洗腳城。鎮(zhèn)街子很短,夜色降臨,黑燈瞎火,只有幾條談情說愛的狗在街上亂跑。
  
  思念在大黑山鎮(zhèn)蓬勃生長不足為奇,猜忌和憂慮在思念的夾縫里發(fā)芽,也不足為奇。小丁改變主意了,要來大黑山打野豬玩,陳剛很高興。可離開縣城,回到大黑山鎮(zhèn)寂靜的黑夜,他又心亂如麻。小丁不跟我來大黑山,卻愿意帶別人來,為什么這樣?她要帶誰來玩?比思念更沉重的疑問,壓得陳剛喘不過氣來。
  他沒有想到小丁的計劃竟很快變成現(xiàn)實,兩個星期后的一天,小丁帶一個人來大黑山打野豬了。她像陳剛悄悄摸回縣城一樣,也是什么招呼不打,突然來到。
  陳剛大驚。
  她帶來的人是縣勞動人事局趙局長,這個人幫小丁做成了一筆生意,按慣例是要感謝的,沒想到小丁把向趙局長致謝的活動搞到大黑山來了。
  陳剛大驚是因為趙局長面無表情。
  相比油頭滑腦的農業(yè)局馬局長,趙局長少言寡語,像一堵墻,墻上兩個窟窿是他的眼睛,窟窿里積了淺淺的灰塵。
  驅車上山,來到狗站,在狗院里打靶訓練。趙局長心不在焉,子彈未中靶牌,就把槍遞給小丁,走出狗院。小丁正相反,精神煥發(fā),學射擊熱情甚高。她在狗院里一槍接一槍地練習,打完二十幾發(fā)子彈。
  老四牽狗出來,小丁提著槍跟在后面。
  小丁說,我大學參加過軍訓的,槍法還是準。
  狗卷起一陣風,很快跑遠。
  上山跑出一段路,小丁被甩到后面,老四留下來陪她,陳剛陪趙局長在前面,趙局長翻過山坡,丟下槍坐到地上,陳剛也坐下。
  趙局長低下頭,一只手撫摸槍把。
  陳剛呼吸困難,憋得難受。趙局長不說話,連天氣好空氣好也不說,他丟給陳剛一支煙,自己也抽煙,吐出煙霧,看著遠處發(fā)呆。
  老四和小丁上來了。
  小丁的迷彩服太肥大,套在身上晃來晃去,衣領松松垮垮。人變得很瘦,頭發(fā)罩在帽子里,傻里傻氣,臉很小,五官平淡,脖子光光的。
  長長的褲腿卷起來,在腳背上方扎住。
  老四一瘸一拐,搖晃著走過來。他可以跑得很快,卻不能快,他的任務是貼身保護小丁。
  小丁說,趙局長在等我嗎?
  趙局長什么也不說,微微一笑,笑容像一條小蜥蜴,拖著針尖般鋒利的尾巴,一閃而逝。
  陳剛說,狗還沒有叫呢,坐下休息。
  小丁坐到陳剛身邊,她的一只扎起的褲角邊松脫了。
  趙局長說,過來。
  陳剛嚇一跳。
  小丁趕緊站起來,走到趙局長身邊。
  趙局長抓住小丁的褲角,把松脫的褲角邊細心扎牢。
  好啦,小丁說,可以走了,你們跟我走啊。
  趙局長站起來。
  小丁快樂地笑著,高高地舉起槍,朝前跑去,老四一搖一晃地急忙跟上,他們的前方,是綿延而去的山脈和越來越升高的寬闊森林。
  忽然,狗叫聲飛沙走石,撲面而來。沉默的趙局長大叫一聲不好,提槍就跑,陳剛也跟著跑。打野豬就是這樣,連滾帶爬,翻著跟頭跑,要跑得比狗快,比風快。朝坡下跑時,要坐下去用屁股滑,那樣更快。有一次打野豬,陳剛滾下山坡,趕到獵狗身邊,朝野豬開槍,槍管竟然爆裂,幸好沒有傷到自己,幸好老四也開槍,才把野豬打死。槍管為什么爆裂?因為朝坡下滑行時,槍管劃到地上,被泥土堵塞了。
  趙局長很內行,高高地舉著槍,槍管朝天,彎腰猛跑。跑到坡頂,立即把身子放矮,坐到草地上,朝坡下快速滑行。他年輕,三十多歲,不像農業(yè)局的馬局長,他滑在陳剛前面,一根樹枝劈面抽來,趙局長低頭躲過,翻一個跟頭,站起來大步奔跑。
  前面槍響了,接著又響,狗叫聲大起來。陳剛看到了老四,老四持槍站著,幾只狗躲在他身后,蹦蹦跳跳地狂叫,可是不見小丁。
  陳剛在慌亂中沒有發(fā)現(xiàn)小丁,趙局長卻發(fā)現(xiàn)了,趙局長沖上去,撲向躺在地上的小丁。
  小丁沮喪地坐起來,朝地上擂兩拳。
  受傷了?趙局長問。
  小丁把帽子抓下,扔到地上,染了幾綹黃色的長發(fā)散開,披到肩上。
  原來小丁摔倒了,那天真是很危險,獵狗圍住野豬,小丁跑過去,褲角散開,自己被絆倒。摔倒時槍走火,野豬沖出來,幸好老四開槍,救了她的命。
  小丁說,這條爛褲子害了我。
  你不該來打野豬,趙局長說,我就不準你來打野豬。
  趙局長最后說出的這句話,像一發(fā)子彈,擊中了陳剛的腦袋。
  
  十五
  
  陳剛又回縣城,他走得急,沒有跟小丁聯(lián)絡。進縣城直奔醫(yī)院,找到住院的局長。局長紅光滿面,看上去沒什么事,局長自己也認為沒什么事,醫(yī)生卻不這樣看。醫(yī)生認為局長要休息,上市里檢查一下,局長認為檢查毫無必要。
  局長對陳剛說,你才要檢查一下。
  檢查什么?
  檢查工作啊,檢討自己的生活啊,東查查西查查總有好處。
  陳剛笑了笑。
  局長說,對不起啦陳剛,調大黑山讓你干得太辛苦,回不了家。
  陳剛說,打野豬不算工作,其實也就是玩,很好玩。
  原來很好玩,現(xiàn)在玩?zhèn)€狗屁,陪人陪得太累。
  陪人也是玩,人家玩我們也玩,只是局長你要注意了,心臟不是開玩笑的,還是去市里的大醫(yī)院檢查一下好了。
  你才要檢查。
  陳剛又笑了,笑得身子發(fā)抖,臉上的憂慮像灰塵滾落。他聽出局長的意思。這只老狐貍,有話不明說,可他的意思陳剛能懂。局長是警察,陳剛也是,任何蛛絲馬跡,都躲不過他們的眼睛??刹橛衷趺礃??不查又怎么樣?野豬是打不完的,也不能打完,獵狗再好,也不能把野豬打完,它們總要惹事。惹出事再說吧,陳剛對野豬的處理,有一個原則,傷害了村民的野豬,才立案偵查,帶狗上山圍捕的,都是那些作案的野豬。
  從醫(yī)院出來,陳剛又去局里看望吳科長。
  那天吳科長話很多,本來組織科長應該沉默,就像縣人事局的那個趙局長。可那天吳科長很健談,滔滔不絕,好像憋了半輩子的話要對陳剛說,又說得不著邊際。他沒提馬局長,也沒提小丁,就是種樹和學文件啊,美國人的導彈和非洲的海盜啊,下雨刮風啊。吳科長說話時,眼睛不朝陳剛看,要么就看著桌子,要么就看天花板。他說得又快又急,唯恐陳剛插嘴。陳剛坐一陣,無聊地走了。
  走到門口,吳科長說,陳剛多保重啊。
  陳剛說,野豬咬不死我。
  吳科長有力地點頭。
  陳剛在餐館里吃過飯,天黑回家。
  進住宅區(qū)小院,上樓,開門進屋,屋里漆黑一團。他知道沒有人,在樓下就看過了,樓上的窗戶沒有燈光。
  屋里悶得要死,什么氣味?灰塵味、無處散發(fā)的水味鍋味桌子味窗簾味和床單味,鑲了蕾絲邊的窗簾深垂不動,窗戶關得很死,光線灰灰地透進來,窗簾的皺紋處,浮現(xiàn)出人去室空的倉皇。
  沙發(fā)空空的,茶幾也空空的,很久沒有人用過。
  他走進臥室,床褥很整齊,掀開被子,抓起枕頭,床單上空空的,沒有可疑線索。拉開衣柜的門,也一樣,小丁的衣服和裙子冷冷地掛著。他有些發(fā)蒙,記憶混亂。一切如常,卻不見人,他抱住頭后退,仿佛被一腳踢倒,坐到床邊。
  他沒有打電話,也不想打,倒在床上慢慢睡著。
  小丁沒有回來,陳剛第二天起床,洗漱完,獨自出門,返回大黑山。
  
  十六
  
  野豬殺死獵狗,都是劃破肚皮,也就是開膛,它突圍時朝獵狗猛沖,獵狗驚得蹦起,正好把肚皮亮出來,野豬揚起嘴邊的兩把刀一劃,狗肚皮就像解開扣子的衣服一樣散開了。
  
  一般來說,開槍前野豬都不會亂,槍一響,野豬就絕望了,馬上突圍,拼死反抗。野豬傷了狗是重大損失,傷了人,損失之大更不用說。更嚴重的是,野豬傷人,割開的是人的胯。豬矮人高,豬朝人沖來,人嚇愣了,張著腿朝后縮,野豬恰好撲到人胯下。嘴邊彎彎的短刀哧溜一劃,人的胯就被割破,倒霉的人睪丸就漏出來。山上的一個村民,就這樣吃了野豬的虧。
  局長說,哈哈,那就變成太監(jiān)了。
  縣長說,計生委應該養(yǎng)野豬。
  眾人狂笑。
  局長出院了,又變得精神抖擻。
  縣里來了一大幫人,頭面人物全部到齊,圍著一個大老板。從他們口中,陳剛知道大黑山勘探出鐵礦。鐵礦的風聲早就聽說,他不以為然,這次不得不相信了。一幫大人物,先打獵熱身,再談投資開發(fā)的事,順理成章。
  為了隆重迎接黑山縣頂級人物的到來,老四和翠翠忙了幾天。拆洗狗站所有客房被褥、掃地抹桌子、擦玻璃窗、清理廚房。灶臺收拾干凈、餐桌椅用熱水洗過、鍋碗擦得亮堂堂的。養(yǎng)狗的小院也打掃干凈,地上的狗屎雞毛和斑斑血跡統(tǒng)統(tǒng)鏟除。老四不辭辛苦,趕做了兩塊新靶牌。為了對得起大領導,老四買來一小桶紅油漆,請陳剛在新靶牌上重新畫一只野豬。
  原來是我亂畫的,笑死人,老四說,這回請你來畫。
  畫個雞巴!
  翠翠呵呵地笑起來。
  要不要寫條標語?歡迎領導光臨,村里都要那樣做呢。
  不要煩!
  大人物們心情良好,指指點點,在空氣里描繪大黑山區(qū)的遠大未來。真正財大氣粗的外省大老板和藹客氣,一點不傲慢,見人就握手,把像女人一樣光滑軟和的手,伸向心事重重的陳剛,也伸向謙卑的大黑山村民老四。翠翠遞上茶,大老板雙手接過,連說幾聲謝謝。
  眾人站在山坡上,面對莽莽蒼蒼的美麗森林,大發(fā)感慨。
  好地方,空氣好太陽也好。
  野豬就打這一次了,打過就沒有了。
  每個人都要上,不準躲在房子里打麻將。
  陳剛站著發(fā)呆。
  局長走到陳剛身邊說,陳剛你瘦了好大一圈,怎么啦?
  陳剛不出聲。
  好啦好啦,狗站要撤了,局長說,撤了你就不用再辛苦,再不會加班了。這個地方建起大鐵礦,你這個鎮(zhèn)派出所所長日子會很好過的,礦上有的是錢??!
  老四像一只老鼠,貼著地跑來,擠到陳剛身邊。
  不要狗站啦?
  陳剛沒有告訴老四建鐵礦的事。
  以后不要我了?
  陳剛厭煩地把老四推開。
  狗也不要了?好狗啊。
  領導和老板在狗站客房換好衣服,變成一群戰(zhàn)士了。
  老四灰頭土臉,一瘸一拐地牽出獵狗。
  狗蹦蹦跳跳,無比興奮,打扮整齊的獵手們也興奮,人人提著一支槍。大黑山要建鐵礦,野豬逃走,狗站就不要了。狗站不要,射擊訓練就不必躲在狗院里,站在屋外就可以打,把狗站打爛也不要緊。局長端起槍,瞄準客房門口小凳上的一塊麻將牌。有人驚訝地說,不可能???麻將牌那么小。局長放下槍說,麻將牌夠大了,我還可以打飛一支煙信不信?有人不信,把一支煙放到小凳的麻將牌上。局長端起槍,瞄準麻將牌上的香煙,又把槍放下來說,不能打,槍一響野豬跑了,今天可是玩最后一次啊,最后一次不能空手而歸。
  眾人大笑,罵局長會找理由。
  出發(fā)??h長揮揮手。
  
  十七
  
  局長對陳剛說,記好了安全第一,都是大領導,百分之百不能出事。
  陳剛說,百分之一萬,放心吧。
  老四遠遠地站著,低著頭,狗跳來跳去,掙得皮繩扣亂搖。
  陳剛走過去,領著老四朝前走,狗嗚嗚咆哮著欲沖,還是被皮繩拉住。
  老四問,狗站不要啦?
  問幾遍了還問。
  不要我了?也不要狗?好狗可惜??!
  陳剛說,撤掉狗站,事情更多,山上要建大鐵礦,不算亞洲最大,也是全省最大,到時候招你當警察干不干?
  老四笑著說,跛腳當警察?哈哈!
  他笑得太傻,手一松,拴狗的皮繩脫開,幾條狗拖著長長的皮繩猛沖。
  老四大叫,回來!
  狗繼續(xù)奔跑,不聽話了,老四端起槍,瞄準跑遠的狗。
  陳剛說,你他媽的干什么?
  老四放下槍。
  跑遠的狗奇怪地站住。
  回來!陳剛叫道。
  狗拖著一條條皮繩跑回來。
  陳剛蹲下,為狗解開繩扣,摸摸狗腦袋,拍一下屁股,狗們重新狂奔,如一陣風刮遠,大人物們談笑風生,拖拖拉拉地走過來。
  老四慌忙追著狗跑去。
  局長說,這小子跑起來,怎么就看不出瘸呢?
  老四的身子越來越小,陳剛陪著領導,一路走,一路介紹野豬知識。他們鉆進森林,忽然聽到了狗叫,大聲狂叫。一幫人跟著叫,都變成年輕戰(zhàn)士,斗志昂揚,雜七雜八朝前沖。危險來得太快,大出意外,局長嚇得猛推陳剛一把,示意他攔住領導。陳剛幾步趕上去,把亂哄哄的獵手們攔在了身后。
  一聲狗的哭泣傳來,陳剛吃驚地站住。狗受傷不會哭,只會發(fā)狂地叫,可這條狗在哭,陳剛全身發(fā)冷。
  不見老四,只見野豬。那野豬已從灌木叢里突圍,正張開長而寬大的嘴,粗聲悶氣地嚎叫著,向獵狗猛沖。左一下右一下地沖,完全暴露,無所畏懼。追著野豬奔跑的蹤影,陳剛才看到了老四,老四躲在樹后,伸出一截槍管。陳剛朝老四揮手,老四趕緊跑向另一邊,他們計劃包圍野豬。
  陳剛很快看到躺在地上的狗,這條狗的肚皮已被野豬挑開,就是它在哭,德國斗犬,它大聲哭嚎著,四腿舉在空中。粗壯的野豬,突圍后并不逃走,在勇敢戰(zhàn)斗,追擊著逃散的狗,張口嘶咬和撞擊。
  正是汽油桶。
  野豬汽油桶四蹄狂刨,張著嘴,舉著嘴邊的短刀,正猛追另一條德國斗犬。一條左躲右閃的涼山犬返回來,繃緊身子射出,咬住了野豬的后腿。野豬就地打滾,把涼山犬甩開。涼山犬再次進攻,朝野豬吼叫,野豬猛撲過去,低頭一挑,涼山犬飛到空中,肚皮像翅膀一樣張開,靈魂升上了天。
  局長滿頭大汗地提槍趕到。
  老四和陳剛同時開槍,見鬼了打不準。野豬一陣風躥過,猛然站住,回身反撲。老四又開槍,野豬搖晃一下,陳剛連開幾槍,打碎了野豬的腦袋。
  野豬倒下,陳剛回頭,看到局長也倒下,槍丟到地上。
  出事了,陳剛撲向局長。
  
  局長心臟病發(fā)作,從山上抬下來,半路就冷卻了,再沒有呼吸,坐在車上的陳剛卻一直抱著局長。他在局長的身體像一塊沉入水中的石頭,變得越來越重時,悄悄低頭,借著車窗外晃過的昏黃暮色,朝局長的臉上偷看,驀然發(fā)現(xiàn)一大秘密。局長閉著眼,呼吸靜止,皮肉凹陷并下墜,臉上密集的毛孔微微張開,像細小的氣孔,生命如風,已從那些細碎的氣孔里泄漏,無聲地消散。
  他不敢聲張,心慌意亂地抬起頭。
  他把悲傷的目光投向車窗外,忽然有另外的發(fā)現(xiàn),看到了小丁和趙局長。警車鳴著笛,正疾速駛進縣城,他看到車窗外的小丁與趙局長手牽手,走在城外的河邊。這條河往上,是一片新城區(qū),趙局長的家躲在遠處那片燈火燦爛的樓房里。
  他閉上眼,把局長抱緊。
  汽車一晃而過,朝縣醫(yī)院奔去,把趙局長和小丁拋在城外的黃昏中。車子停住,一幫人下來,陳剛背著局長朝搶救室跑,醫(yī)生亂作一團,打針、上起搏器,忙出忙進,各種措施都用上。吳科長趕來后,冷靜地對陳剛說,只是裝樣子,人的身子都硬了,你看局長的手,已經(jīng)放不下去,就那么抬著。
  
  局長死了,我活著也沒有意思。陳剛說。
  話怎么這樣說呢?吳科長警惕地看看陳剛。
  已經(jīng)是半夜,從大黑山上趕下來,路程太遠。搶救了兩小時,窗外漆黑一片,醫(yī)院的搶救室和室外的走廊上燈光慘白,白得刺眼和空洞。很多人在醫(yī)院,縣里的領導都在,局長家的親戚也在。搶救室里擠不下那么多人,一大半人擁在走廊上。警局來了很多警察,腦袋密密麻麻,整齊的制服森嚴壁壘,好像在破案。陳剛提著槍,不知所措地走出搶救室。他忙昏了頭,暈暈乎乎,就那么提著上了子彈的槍,站在搶救室外面的走廊上。
  生命如風消散,卷走悲傷,人很多,卻說不出話。沉默似堅硬的巖石,搶救室內外空氣堵塞,令人胸悶氣短,呼吸困難。
  陳剛抬著頭,張開嘴用力呼吸,從人群里擠出來,遠遠地走開,蹲到走廊盡頭的墻邊,把槍抱在懷里。他遲疑了一下,提著槍從走廊盡頭處的小門走出去,慢慢出了醫(yī)院。
  他在縣城的街上亂轉,多年前剛從警校畢業(yè),他就是這樣一條街一條巷瞎轉。那時是幸福地瞎轉,現(xiàn)在滿腹悲傷。轉著轉著,陳剛就轉回家去了,他站在小區(qū)的樓下,抬頭朝四樓的窗戶看,一片漆黑。
  他提著槍走出小區(qū)大門,站在街邊的樹下,掏出手機,撥通了趙局長的電話。
  在家嗎?
  你是誰?
  陳剛關掉手機。
  陳剛提著槍朝前走,他的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一個人。陳剛走到城外的河邊時,抬頭看了看遠處的黑山縣新區(qū),那邊的一排新樓燈火燦爛,寬大的夜幕上,密集而明亮的窗戶在幸福地眨眼睛。
  他是訓練有素的警察,能像獵狗一樣,從風中聞到野豬的氣味。即使今天沒看見趙局長與小丁親熱地走在黑山縣的黃昏中,他也早知道秘密了,只是不想揭穿。愛情如風消散,解釋沒有用,小丁姑娘心直口快,也沒有向陳剛解釋,只用行動做出表示。她帶趙局長來大黑山打野豬,就是一種解釋。趙局長開車載小丁回去那天,陳剛沒有與小丁通電話,小丁也沒有打電話來。后來陳剛將近兩個月沒回縣城,他與小丁在電話里聯(lián)系過,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繞圈子,就像野豬在大黑山森林里亂竄,誰也不敢面對被獵狗圍捕的嚴峻現(xiàn)實。
  戲已經(jīng)落幕,風把大黑山的幻影卷走,絕望的野豬被消滅,獵狗嗅著氣味,奔向另一片樹林。陳剛提起槍,朝前面那片嶄新的燈火拔腿跑去,剛跑了幾步,就被后面追來的人攔住,這個人是吳科長。
  吳科長敏捷地奪下陳剛的槍,他也是警察,線索清楚,什么都掌握。
  陳剛疲憊地坐下,吳科長退下彈夾,也坐下。
  風猛烈吹來,身后的河面空空蕩蕩。這條河叫黑水河,從遙遠的大黑山區(qū)流出來,穿過寂靜的村莊和煙霧蒼茫的田野,從縣城外環(huán)繞而過,波瀾不驚地流向另一片欲望生長的土地。陳剛抱住頭,放聲痛哭。哭聲在夜風中盤旋,張開翅膀,貼著黑水河的水面滑翔,消逝在微光閃耀的夜色中。吳科長伸出手,摟住陳剛,不說話。遠看去,他們是坐在城外的兩個黑影,很像睡在山上的野豬。更遠的山上,一群獵狗嗚嗚咆哮著,如風一般朝縣城狂奔,把夜晚撞碎了。
  
  2010-10-11寫畢,10-26日改定
  原載《芳草》2011年第1期
  
  本刊責編 吳曉輝
  
  作者簡介: 張慶國,男,昆明作家協(xié)會主席,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滇池》文學雜志主編。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中國作家》《花城》《鐘山》《大家》《天涯》等刊發(fā)表過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約400萬字,多部小說入選過各種選刊和年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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