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世間真有過或存在過這樣一個女子,你也許會在某時某處看見過她。
她的出現(xiàn)與門有關。在門廊的暗影里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異常清晰的身影,她的衣著光鮮閃亮,一雙正在這個季節(jié)的女人中廣為流行的鹿皮長靴,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一個年輕女性的高挑和身體的美妙曲線。她有一點緊張,還有一點矜持。就是她,忽然按響了你家的門鈴。然后,她就等待著,坦然而又緊張,對于她,來自門后的最細微的聲響都敏感異常。
在人的面孔出現(xiàn)之前有時會從門背后傳來一聲很兇的、憤怒的狗叫,但它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想要嚇阻誰的意思,它們只是人類豢養(yǎng)的寵物,它們的吼叫就像撒嬌。很多狗的價格已經(jīng)高于人命,據(jù)說,這表明了一個社會文明指數(shù)已經(jīng)上升到了相當?shù)母叨?。不過,她暫時還不知道哪一種狗的生命最昂貴,但她知道一條人命的價格,比誰都清楚,這是她的職業(yè)。當一個人真的出現(xiàn)后,一般的情況是,一個陌生人和另一個陌生人,隔著一道彼此可以看見對方的防盜門,會有一次如同短兵相接的毅力的較量,這段時間很短,一般不會超過三秒鐘。作為一個旁觀者,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之間有著明顯的差別:站在門背后的那個人,幾近凝固的姿勢,但他或她的目光會在三秒鐘之內變得異常犀利,陰沉,警覺,懷疑,冷漠,甚至不懷好意,直到最終采取一種決定性的方式,是把門再打開一點,還是徹底關上;而站在門口的那個人,她一直在微笑,在微笑中始終保持著一種帶著祈求和希望的眼光,哪怕遭到了呵斥或挨罵,這時她可愛的嘴角上都會露出一絲惹人憐愛的笑意,但她自己不知道,她對自己的微笑都沒有太多的感覺了。哦,請不要輕蔑地搖頭,這就是她的職業(yè),也是偉大的卡夫卡從事過的職業(yè)。她身上的一切,從精心打扮到每一個神情都屬于她的職業(yè)。她敬業(yè)。
如果有人愿意把一扇門開放的時間保持得稍微長一些,她會抓緊時間說幾句什么,她會告訴她正在做著的這一切如何神圣。她顯然有著很好的經(jīng)過嚴格專業(yè)訓練的口才,還有一種女性天生的甜美聲音,娓娓的,細聲細氣的,一直伴隨著莞爾的笑意。在這座南中國海濱的現(xiàn)代大都市里,她可以用純正的普通話、流利的粵語和客家話跟你交談,在這種沒有任何語言障礙的交流中,很多原本并不具備講述性的東西通過她也變得具有了講述的可能,她這樣一講,你就會發(fā)現(xiàn),她極力地向你推銷的人壽保險,一下便具有了神圣而崇高的意義,甚至定義了人類的生命。
但,但是,在一扇門背后已經(jīng)很少有人愿意聽她這一堆廢話,有些門剛一打開就猛地關上了,一扇門關閉的力量永遠都要比打開要果斷、強烈得多,啪——!很堅決。她嘴角還掛著一絲笑容,面對的卻已是一扇門堅硬的拒絕。不過,你放心,她絕對不會就這樣輕易走掉,她的工作從來不會因為一扇門的關閉而猝然終止,而是堅持和繼續(xù),當然,她不會第二次去按你的門鈴,但她會以一種對生命高度負責的態(tài)度在你緊閉的門上插上一些漂亮精美的印刷品。很多年了,她一直在這座城市里的很多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的防盜門上堅持不懈地作出這樣的努力。當然,她還會留下一張散發(fā)著持久香氣的名片,她希望你能記住她,她的電話號碼,電子郵箱,QQ,她的名字就是以這種方式第一次醒目地出現(xiàn)——魏佳幸。
她知道,她很仔細地留下的這一切,可能在她剛一轉身時,就會連同那些啃干凈的排骨、吃剩下的魚刺、用過的避孕套和嬰兒的尿不濕一起扔進垃圾桶里,但她已經(jīng)盡人事了,然后就只能聽天命了。如果有人萬一會把她的資料留下來,在翻過之后還會給她打來電話,一單業(yè)務十有八九就會做成,當然,這絕對是碰運氣,非常渺茫的運氣,但她能夠一直堅持下來,而且做得還不錯,又證明了這種運氣確實存在而且是確實可以碰到的。
除了運氣,偶爾也會發(fā)生一些意外。關于她的故事,事實上就是從一次意外開始,她之所以對一個男人保持了那么深刻的印象,從一開始也是一場意外。不但是一場意外,而且,從一開始就與疼痛有關。
后來回想起來,她感覺就像一次襲擊。
要說呢,其實很簡單,一個男人在關門時,不知怎么軋傷了她的手指。她的一聲尖銳驚叫,讓那個男人把一扇已經(jīng)對她緊緊關閉的門終于打開了,完全向著她打開了。男人從門后走出來時,她捂著那個軋傷了的手指已經(jīng)疼得額頭冒汗。這絕對不是她故意設計的一個小小的陰謀,她決不是想訛他。她心里十分清楚,可越是清楚她越是想撇清一些嫌疑,她低頭看著自己一陣陣痙攣的手指頭,有點不敢抬頭看那個男人。她感覺到有什么東西靠近了,男人彎腰看著她,低聲問著她,但她說沒事,沒事,真的沒事……她這樣低著頭喃喃地說著時,有些東西正從她臉上掉下來,不知是淚水,還是疼得額頭上滴下的汗水。這時男人又轉身去關門了,他把門關上,打開,打開,關上,像做一個什么游戲,這樣試驗了好幾次,他好像才真的相信了這是一次意外,一次意外的傷害。然后,他鉆進屋里去迅速拿了鑰匙出來,車門鑰匙,這是事情的邏輯發(fā)展結果,他要送她去醫(yī)院。然而,就是在這時,男人忽然說了一句讓她非常震驚的話,碰上我,你算是倒霉了!
不,是你碰上了我!她終于忍無可忍地喊叫起來。
在這一刻她感覺她是真實的,十指連心,她感覺到了自己真實的疼痛,她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對疼痛有著深刻感覺的女人,疼得她忍不住要喊叫。但這個男人卻一下把她的喊叫控制住了,男人抓住了她的一條手臂,男人的這個動作其實很輕,但卻不懷好意,他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受傷了,她頓時像吃了辣子一樣滿臉通紅,好在此時她已完全置身于男人的陰影里,她的表情男人可能沒看出來。就在她手足無措時,男人忽然又往她面前一蹲,這是一個背的動作,他要背她去醫(yī)院。就是這個動作一下把她的情緒控制住了,她一下清醒地意識到事情還沒有嚴重到這樣的程度,她的手指還在一陣一陣地痙攣著,但在她反復地試著彎曲了幾次后,她已經(jīng)確信手指的關節(jié)還沒受傷,還沒傷到骨頭,只有指甲下面有一小片在擠壓中滲出的淤血,她不想為這一點小小的疼痛就真的訛上了人家,她心里十分清楚,這對于她的職業(yè)是一種大忌。她把男人輕輕推開了,她說沒事,沒事,真的沒事……
這讓那個男人好像不知怎么辦才好,但她感覺到了,他正在靠近她的溫度,越來越近,氣氛變得有些僵持,還有些詭譎。男人這次的動作是一種攙扶,他要扶她進屋里去坐一會兒,這樣可以看看她的傷情如何發(fā)展,既然她不肯上醫(yī)院,那么他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談談如何補償?shù)膯栴}。她不由自主地跟著男人進了門,然后是一道玄關,這是很正常的,幾乎每戶人家都有的,然而就是這一道玄關讓她突然緊張起來,它有效地遮擋住了男人的客廳,同時也擋住了她的視線,這讓她不知道那個客廳里還暗藏著什么玄機。幾乎是本能的,她開始掙扎,很輕松地,幾乎沒用什么力氣,她一下就掙脫了男人的那只手,男人顯然沒有提防她會這樣掙扎一下,他把松開的手一下握緊了,但她沒再給他留下任何機會,她就像一只掙脫了夾子的驚慌小獸快速地奔向了電梯。
她成功了!在鉆進電梯的那一瞬間,她才發(fā)現(xiàn)心在狂跳。
不過,一走出電梯,魏佳幸又迅速變回了這個小插曲發(fā)生之前的自己。她確信剛才的一幕只不過是她人生中的一個小插曲,隨時都可能遇到的,一陣風就會吹過去的。還真有一些風正對著她吹來,你看不見是什么,正以風的速度在推著她奔走,陽光隨著她頭發(fā)的波動而蕩漾開來。入冬了,但在南方你根本感覺不到季節(jié)的更替,陽光里跳動著金色的火苗,物種還在繼續(xù)繁衍,芒果和圣女果又開始第二次開花,四季桂的香味撲朔迷離,這里的一切依然像春天或秋天一樣,但著實,這已經(jīng)是另一個季節(jié)了。
三十年前這里還是一座根本不存在的城市,但它一旦在地球上神奇地出現(xiàn),幾乎每天都在膨脹,放大。她每天都在眺望天空、大海和城市的遠景,一條條黑色的柏油馬路和水泥大道在她眼前展開,她的路在不斷地延伸,越走越遠。對于她,每一條新的路、每一個新出現(xiàn)的小區(qū)都是機會,每一扇剛剛裝好的防盜門,她都會及時去叩響。現(xiàn)代人越來越有情調了,很多門鈴里飄溢而出的都是肖邦或安東尼·德沃夏克的名曲,瞬間就讓你從惴惴不安進入一種安寧的享受。一個人,只要把自己的心情調整到了最佳的程度,不管即將發(fā)生什么,在等待的瞬間也是美妙的。這樣,你才會感覺你的每一天并不是在尷尬和屈辱中度過的,而是在一個一個連綴起來的高尚音樂的片段中度過的。
當她從又一個花園小區(qū)里轉出來時,這個城市的黃昏正在降臨,她感到一身輕松,她把一天的所有資料已經(jīng)派送完,又撒出了整整一百張名片,現(xiàn)在只剩下她自己了。夕陽下的草坪,一些善良的鴿子正在不斷地飛翔或降落,有人給它們撒吃剩下的面包屑,也有人在偷偷地打它們的主意。她站在這兒心情輕松地看著這些鴿子,她并不急著回去,在這座城市里,沒有任何人等她回家。然而,就在此時,她再次感到了手指的疼痛,它已不像剛被軋傷時那樣尖銳,它是模糊不清的,很鈍的感覺,但卻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輕易緩解過去。
還真是十指連心啊,因為疼痛,她一下又想起了那個男人。她想了很久,卻怎么也想不起那個男人長得是什么樣子,她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看清楚他是什么樣子,眼里反復浮現(xiàn)出來的只有一個男人的背影,她不知道撲在這個男人的背上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活到二十五歲了,好像還沒有任何男人背過她,除了父親。但她此時卻沒有來自一個父親背脊的寬厚而溫熱的記憶,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兇狠,她竟然就這樣把一個傷害過自己的男人白白放過了,這讓她有一種謀殺未遂的感覺。可現(xiàn)在就是想回去再找他,她也不記得他到底住在哪一個花園哪一幢大樓哪一扇門里了。這讓她忽然有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憂郁情緒,伴隨著手指的疼痛越來越濃的夜色。
她不知道,這種很奇怪的心情到底是與疼痛有關,還是與那個男人有關?
或許就是在這種莫名的情緒和疼痛的驅使下,讓她不知不覺朝著一個方向走去。
二
這是一個明確的方向,她想去看看毛姐,一個叫毛婕如的女人。
毛姐也是她的一個客戶。如果說一個保險小姐也可以和一個客戶建立起一種很純粹的友誼,她和毛姐,應該是。這對于她是一種意想不到的幸福,只要有空,她就會去毛姐那里坐坐,坐在那里,才覺得這個世界還沒有將自己徹底丟下。兩個女人,就像親姊妹,就像閨中密友,在一起說說只有女人才有的莫名其妙的心事和一些很私密、很體己的話題。說到微妙處,情深處,毛姐會情不自禁地拉著她的一只手。她看得出來,毛姐看她的眼神是喜愛的,或者說,毛姐是真的很需要她這樣一個像小妹一樣的傾聽或傾訴的對象。
毛姐住在藍色海岸邊的一個花園小區(qū)里,這里被稱為南中國海岸的生活典范,一幢幢具有濃郁的歐陸風情的樓宇就坐落在這長滿了香樟、松柏、木棉和椰樹的真山真水中,這又暗合著東方園林的古典情調。但她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頭,門是虛掩著,好像有什么人剛出去過,她看見毛姐坐在餐桌邊一把鑲石的紅木椅子上,臉色蒼白,妝束十分凌亂。魏佳幸還從來沒見過毛姐這么頹廢的樣子,一下驚駭?shù)卦谛P處站住了,不知是該朝屋里走,還是退回去。毛姐點頭叫她過去。她很勤快,也很靈泛、乖巧,每次來她都會給毛姐干點什么,洗碗刷盤子,打掃打掃房間。她剛要動手,毛姐就拉了她一下,她就挨著毛姐坐下了。很濃的酒氣,從毛姐身上散發(fā)出來。毛姐不知喝了多少酒,眼珠通紅的。她這樣看著毛姐時,一滴眼淚正從她光潔的臉上滑落,但毛姐沒有揩拭,卻點燃了一支煙。屋里還放著音樂,毛姐示意她關掉。她去關音響時,毛姐進了洗手間。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那里,一下更覺著了這屋子的闊大。這屋里的擺設處處充滿了一個女人美妙的夢幻,從古典的紅木家什,到現(xiàn)代的真皮大沙發(fā),無一不營造出一種只有在財富中才能產(chǎn)生的奢華,也填補了一個孤獨女人形單影只的生活。魏佳幸不禁想到了五年之后,再過五年她恰好和毛姐現(xiàn)在一樣大,她能夠住進這樣的一套大房子、坐在這樣的紅木椅上或懶洋洋地躺在這樣的真皮沙發(fā)上看電視聽音樂嗎?她總覺得自己對財富還沒有那么強烈的欲望,卻又按捺不住浮想聯(lián)翩,一個人,一個女人,如果能在這樣的房子里過一輩子,死也不枉一世人了。
她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見毛姐在洗手間里尖聲喊叫,……死腦筋,豬腦子!
毛姐在洗手間里打電話,她這是在罵誰呢?接下來是一陣洶涌的沖水聲,毛姐出來了。鉛華洗凈,便露出了一個女人三十歲的真相,三十歲,該已閱盡多少人間滄桑,如果不一遍一遍地粉飾涂抹,已經(jīng)難以掩蓋一個女人歲月的蒼涼。毛姐唯一可以以真實的面目面對的,興許只有魏佳幸這樣一個小妹了。看上去,她比剛才冷靜了一些,但走路還有些飄飄悠悠的醉態(tài)。魏佳幸趕緊上去扶著她,毛姐擺了一下手。她沒有松開手,但她立刻就明白了,毛姐需要的不是她的攙扶,而是一雙可以把她攬入懷抱的男人的手臂。
毛姐在大沙發(fā)上舒服地躺下了,她掏出了手機,但沒撥號碼,半躺著翻開手機里儲存的照片:五歲的毛婕如,十五歲的毛婕如,二十歲的毛婕如,二十五歲的毛婕如,三十歲……她開始嘆息,她的嘆息很輕,但魏佳幸仍然聽得到。毛姐關了手機,又滿腹惆悵地感嘆起來,男人啊,十二年一個輪回,女人啊,五年一輪。妹妹,你也二十五歲了吧,眼睛一眨就三十了??!魏佳幸聽著,毛姐說什么,她都會用心聽,關于男人,關于女人,關于婚姻,毛姐總是有很多的人生感慨,很多古怪的高見。毛姐說,男人最理想的結婚年齡是三十歲左右,女人呢,最好是在二十五歲之前把自己嫁出去,一過二十五,女人的本錢就要逐年遞減了,過了三十就是直線下降,剩下的女人,剩女!毛姐忍不住笑了起來罵了起來,他媽的這屁詞兒還說得真好,剩女!可男人呢,八十多了還有小姑娘愿意嫁給他呢……
毛姐的理論有時候惹得魏佳幸直想笑,她也能感覺一個三十歲女人滿腹的悲憤,但她知道,毛姐現(xiàn)在還不是什么剩女,至少還有一個男人一直死心塌地愛著她,愛得那樣苦,那樣執(zhí)著和悲慘。但每次一提到這個男人,毛姐就火冒三丈,別提他了,死腦筋,豬腦子!我這輩子就叫他給毀了啊。每次罵過了,毛姐心又軟了,神情里又露出一絲溫柔來,要說呢,人是好人,可……沒錢,你怎么說他,他偏偏就要開那個破書店,哎,也不能全怪他,我的心太高了!
這話的確切含義魏佳幸后來才明白,毛姐現(xiàn)在特別需要錢,她按揭下了這套房子,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才付了首付,她搬進來了,裝修了,舒舒服服地住著了,然而這房子昂貴的月供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她的償還能力。毛姐是個能干的女人,她曾經(jīng)發(fā)誓一輩子決不會依附任何一個男人,她要靠自己的能力養(yǎng)活自己,而且要活得不比哪個男人差?,F(xiàn)在她每天還打著兩份工,白天在一家賓館當客房部經(jīng)理,夜里還在一家洗腳城當領班,她掙錢也實在不少了,但卻永遠也填不滿房貸這個巨大的窟窿。就是這套又闊氣又漂亮的房子,把一個自強的女人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一心想依附男人的女人。
魏佳幸也開始嘆氣了,如果這世間有一個又體面又有錢的男人,又有哪個女人不想像小鳥依人一樣地去依附他呢?她這樣想著時,那種無法形容的憂郁情緒一下又籠罩了她?,F(xiàn)在她才明白了,她來這里好像就是想跟毛姐說點什么。可到底又是什么呢?是那個還在隱隱作痛的指頭,還是那個她一下就掙脫了的男人?直到現(xiàn)在,一天到晚,她還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連她自己都感到奇怪,活到二十五歲了,她還從來沒有這樣魂不守舍過。
她一說,毛姐便指著她笑個不停,傻妹妹啊!
她迷迷瞪瞪地看著毛姐時,毛姐問,你給他留電話了?
她點頭,這是肯定的,她清楚地記得事情發(fā)生時她正在他門上插著資料和卡片。
好!毛姐叫過好,又撲地一笑說,好,你跑得好!
魏佳幸被毛姐說得一愣一愣的。魏佳幸的吃驚讓毛姐笑得更加痛快了,這沙啞的笑聲竟然讓她又恢復了一些生機,她從有氣無力的半躺著的姿態(tài)忽然一下挺起了身子,就這樣直直地看了魏佳幸一陣,那紅腫的眼睛里竟有一種很熱切的光亮,她說,他會給你打電話的,一定會!毛姐越是這樣說,她卻越是驚疑,這,怎么可能呢,看來毛姐是真的喝醉了。但毛姐卻顯得異常清醒,妹妹,在這年月,你還覺得有什么不可能的嗎?毛姐這樣說著,竟然打了個非常凌厲的手勢,就在她眼皮底下,妹妹,你也不小了,瞅上了中意的,別松手!
魏佳幸又嚇了一跳,毛姐真是說得越來越不靠譜了,但她又從未懷疑過毛姐的感覺,在很多事上,這個女人好像根本不是靠腦子生活,她有一種驚人的直覺,在一件什么事情發(fā)生之前,她總能比別人先嗅出空氣中一絲異樣的味道。這也是魏佳幸特別崇拜她信任她的一個原因。這讓她的心緒更亂了,有些莫名的緊張,還有些莫名的興奮和期待。女人總是天性好奇的,她倒真想看看,那個男人會不會給她打電話?直到她起身要走了,毛姐才想起了什么,哎呀妹妹,你還沒有吃晚飯吧?你看我……真的是喝醉了!
她連忙說自己來之前就吃過了,吃得還挺飽,她也很少到毛姐這里來蹭飯吃,她覺得兩人的關系保持得越純粹越好。毛姐看她執(zhí)意要走,很快又抱了一堆書來,說,這些破書都是他拿給我看的,真是活見鬼了,我哪里還有心情看書啊,你要,就拿去看吧。毛姐知道她愛看書,她也一把接過了。這些書,絕對不是什么破書,每一本都是嶄新的,有的還根本沒人翻開過,連上面覆著的一層薄膜也沒有撕開過。
這是南中國海濱一個如夢境般朦朧的夜晚,一個女子抱著書的側影,像這個季節(jié)月光一樣有些縹緲,還有幾分圣潔。她把這些書抱在胸口,但她真實地感覺自己餓了,很餓了。
三
眼看就是年關了,魏佳幸所在的金鉆保險公司鬧了一場地震,一個叫何海洋的業(yè)務主管為了給自己也給可憐的業(yè)務員們多爭取一點利益,和公司鬧翻,然后在滾翻的桌椅和一扇扇被猛烈地掀開的門中,帶著一干人馬沖走了。這是每年歲末都會發(fā)生的事,恰如壓抑得太久的力量終于得到了一次釋放。他們走了,但公司上下還鬧哄哄的一片,就像一場地震之后余震不斷。
一場看似與魏佳幸無關的風波,竟讓她感到元氣大傷,就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出血,怎么也打不起精神。畢竟是,那么多跟她一起打拼過來的人說走就走了。何海洋也勸她跟著一起走,她沒走。而在他們走了之后,她一下感到了自己的孤獨,一種被孤立了的感覺,一種特別無助、無辜的感覺。這其實也是一種與她的實際生活無關的情緒,一種無法形容的憂郁情緒的延續(xù),也并非全因這場風波而發(fā)生,它由來已久。按毛姐的說法,女人的年輪,五年一個輪回,她二十五歲了,或許這真是她命運的一道玄關,在你走過去之前,哪怕只有一步之遙,你也看不清楚更說不清楚。
現(xiàn)在,她已記不起是在事情發(fā)生的第幾天之后,在她把那個莫名期待著的電話真的忘了,也不再相信有什么奇跡發(fā)生之后,她的手機在某個黃昏時刻響起。但她并沒有感到有什么突然,她知道,這個時候給她打電話的一般都是客戶,而且一般都是男客戶,這些男人給她打電話,難免會有一些騷擾,但也有不少人是請她吃飯,實際上是請她作陪,陪他到某個飯局去應酬,充當一下臨時小秘。一個男人帶著她,就像帶著自己的一個小情人,有幾分神秘感,還那么有氣質,這讓那些虛榮的男人覺得很有面子,這也算是一個年輕漂亮的保險小姐和一些男客戶之間達成的一種默契或一種潛規(guī)則吧,她一般都不會拒絕??芍灰婚_口推銷保險,一場完美的盛筵立刻全變味兒了。她真恨自己多嘴,還有一種突如其來的難過和失望,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自己的職業(yè)。不過,這是以前,她剛出道那會兒,也是她最水靈鮮嫩的那會兒,現(xiàn)在她決不會了,她懂規(guī)矩了,也懂味了,那水靈鮮嫩的歲月也蔚然一片蔥蘢了,少了如水的清純,也多了些雜草叢生的茂盛,再進了那樣的場合,她也能周旋應對了。
她看了看那個號碼,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也就是說這個號碼還沒有儲存在她的手機里,這不奇怪,她并不覺得這個號碼有什么特別,她撒出去了那么多名片,那么多宣傳單,就是盼著有很多的陌生電話打進來,越多越好,她也不會拒接任何一個電話。她接了,一個渾厚的男人嗓音很有磁性地穿過夜幕,問她,魏小姐,是你嗎?我沒打錯吧?她說,是啊,您是……她顯然還沒有把這個陌生的電話和她的疼痛聯(lián)系起來,或許是疼痛的感覺完全消失了,她也把這個一直期待著的電話真的給忘了。然而,這個電話卻必然再次勾起她的疼痛。他問,你的手怎樣了?還疼嗎?她的手就開始顫抖了,手心里有汗,不停地打滑,她不得不一次次地握緊手機,就像握緊了自己的一次命運。
那個男人問她在什么地方,他要開車來接她。但她還是很明智地選擇了打的,她需要調整一下自己的呼吸,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和思路。在車上,她不能不又一次驚嘆毛姐的預見能力,竟然又一次令人吃驚地驗證了。在這年月,真是沒有什么不可能的。很快,車就開到了男人指定的那家飯店。是的,三星級,和魏佳幸的猜測一樣,其實根本不用猜測,在這座城市里,男人第一次約女孩子吃飯很少低于三星,也一般不會高于三星。如果還會有第二次,可能會降到三星以下,也可能會繼續(xù)上升,這里面有太多的變數(shù),一切取決于某個男人在某個瞬間的決定,不一定是工于心計,也不一定是老謀深算,但很多事就這樣決定了。一個人在這座城市里生活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很多日常生活行為都十分有隱蔽性,很多的規(guī)矩,從來沒有誰來明文規(guī)定,但很多人都在不約而同地遵循。這是生活的精妙之處,這樣的精妙又遠非女人所能理解得了的,而女人永遠都在為悅己者而精妙地化妝。
魏佳幸一下車就走到了飯店大門右側的一棵樹后,不知是什么樹,她已經(jīng)沒有時間看清楚,她需要的只是一些東西來遮蔽了飯店門口的霓虹燈光,還有自己的心跳。而化妝,其實也是每個女人最容易讓自己變得冷靜的方式,她們只在自我塑造的過程中才會變得異常投入。而男人在這個時候通常會成為一個潛在的旁觀者。一個男人的身影已經(jīng)站在她身后,但她不知道,在夜色和樹葉掩蓋了她的同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游戲只屬于男人。這個男人顯然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她用手心里的小鏡子把自己照了三遍之后,他才在她身后輕聲說了一句,碰上我,你算倒霉了!
男人這樣子實在很不禮貌,但這句話就像接頭暗號,立刻就驗證了這個男人的身份,她原以為還會有一個仔細辨認的過程,一次重新的認識,事情卻忽然變得如此直接而簡單,她猛地一回頭,就看見了一個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她沒想到他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xiàn)。
男人的關切及時出現(xiàn)了,他輕聲問,你,還疼嗎?
男人這樣一問,讓她覺得有些委屈,還覺得有些曖昧,就是他,把自己傷害得這么深,卻一直等到現(xiàn)在才給她打電話,到現(xiàn)在了,還這樣問,你不覺得太遲了嗎?但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卻做出了一個本能的動作,把身子扭向了一邊,又是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姿態(tài),卻把一個女人受到傷害后的委屈、嬌嗔還有多少隱含的期待一下表露出來了。但這個男人卻沒有出現(xiàn)下一步的撫慰動作,這無疑是她渴望的,卻又是讓她惶恐的,如果這個男人在初次見面時就出現(xiàn)了她渴望的許多動作,她會不會像遭遇了一個流氓那樣大喊大叫?
她沒有,因為他沒有。至少,直到現(xiàn)在為止,事情還沒有出現(xiàn)太多的意外情況,他們像所有初次約會的男女一樣,盡管男人見面的第一句話有些唐突,但他很快又變得客氣了,很有分寸了。
請,魏小姐!一個紳士般的優(yōu)雅動作,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然后男人便讓到了一邊,把她讓到了前面。她朝大門口走了兩步,盡量邁著很小的步子,快到門口時,男人才和她并肩走著了,穿過旋轉門時男人牽著她的一只手,然后是一個金碧輝煌的大堂——金色華庭。華麗的燈光一下照亮了這個男人的全身,這也是她第一次看清楚這個男人,一個腿很長的瘦高個兒男人,這種瘦高個兒的男人現(xiàn)在越來越少見了,他的濃眉大眼,他的英俊和帥氣讓她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敬意。怎么會是這樣奇怪的一種感覺呢,她的心又變得紛亂了。這時男人突然靠近了她,還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一下反應過來,立刻把他的一條胳膊挽住了。一男一女走進這樣一家飯店,如果連這樣一點姿態(tài)都沒有,就太不正常了,不是你自己感覺不正常,而是別人看你的眼神不正常。
這樣的地方自然會有情侶包廂,但她卻再次猶疑起來,她說,我……我看……
男人心領神會地一笑,說,那好吧,我看這大廳也不錯嘛,那邊正好有張靠窗的桌子呢,你看呢?男人臉含微笑地征求她的意見,她趕緊點頭,還有幾分感激。這個男人是懂得女人的,至少是懂得她的,她最喜歡挨著一扇窗戶坐了,而且還是這么有情調的一扇窗戶,很有古典風味的裝飾,夜來香正一陣陣飄來,還有非常遙遠又非常清晰的月光,映照著她和眼前這個她連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男人似乎并不急于亮出自己的身份,他開始點菜,一邊用手指在菜譜上劃拉著,一邊很客氣地問她想吃點什么。他問一聲,她就點一下頭,好哇。她幾乎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連說了三聲好哇后,這個男人接著她的話說,那好,上份包子吧!服務小姐彎腰問他要什么餡的,他看看她,又看看魏佳幸,然后十分認真地問,有人肉包子嗎?服務小姐一下驚得花容失色,隨即又用手掩著嘴咯咯咯LV8KJKcv4M33RY1fKwHfiUvM3TDWQkR+M7j+9ZbdQac=地笑個不止,魏佳幸也撲哧一下笑了起來,她所有的矜持一下就被這個男人的惡作劇粉碎了,那種男女初次約會多少有些陌生、客氣和尷尬的氣氛,被他一個惡劣的玩笑徹底變得輕松了,她伏在桌子上笑得肩膀一個勁兒地抖動,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笑了好一陣,她才抬起頭來大膽地瞪著男人說,你太壞了,真沒想到你會這樣壞!
男人說,我原本想裝好人,沒想到那天才裝了一半就把你嚇走了,那就不如干脆露出我的本來面目吧!
他這樣一說,她就更加大膽地盯著他看了。我還真想看清你的本來面目!她說。
她這樣看著他時,男人自然是一副很深沉的樣子,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會在女人面前玩深沉,但如果說深沉可以偽裝,他眉宇間的那股英氣絕對是難以偽裝的。她看得入迷了,感覺連心都不跳了。她長到這么大還從沒有這樣大膽地看著一個男人。她看著他,他也目光炯炯地看著她。男人還故意向她不停地探過身子,他說,你可看仔細了,以后上當受騙了,你可別說沒有看清我的本來面目??!
在一場目光的較量之后,她忽然問,你怎么過了這么久才想到給我打電話?
男人問,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盡管她知道,這個男人的真話可能比較殘酷,可她還是想聽聽。男人說,他一開始根本就不相信她真的受了傷,這種女人的小伎倆他見得多了。和她猜測的一樣,那天,她剛走,他還真把她留下的名片和那幾張漂亮的紙片兒扔進了垃圾桶。當然,他沒有忘掉她,他以為她會叫很多人來找自己的麻煩,這樣的事他見得多了。他等了幾天,她沒有來,他開始相信,她不是自己猜測的那種女子。在倒垃圾時,他又把她的名片鬼使神差地找出來了,但已經(jīng)弄臟了,她的名字涂上了一團污汁,看著一個女子被污染的名字,他突然覺得有點難過,突然想到了她受到的傷害可能是真實的,然后,他連想也沒想就照著名片上的號碼給她打了個電話,請她出來吃頓飯,就算是道歉吧。
這就是事情背后的另一種真相,沒有魏佳幸猜測的那樣復雜,很簡單,或許所有的真相都是簡單的。男人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了她的名片,她悲慘地看著自己被污染得不成樣子的名字,內心里有一種強烈的被玷污的感覺,這是他對她的第二次傷害,這次傷的不是她的手指,而是傷了她的心。一種壓抑已久的悲憤與屈辱之感突然翻涌上來,就在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時,男人早有準備又很及時地給她遞過來了幾張紙巾。這讓她再次感覺到了這個男人的殘忍。她很傷心,然而她連哭都沒有多少意義了,她的悲傷和眼淚換來的卻是幾張紙巾。
你太壞了!她低低地吼叫了一聲,沒有眼淚,但眼睛通紅。
男人卻微笑著點上了煙,很壞地朝她吐過來。男人瞇著眼說,我看你啊,就應該多跟壞人在一起,要學會抽煙,喝酒,罵人,但千萬不要哭,二十一世紀不相信眼淚,你看看別的女人都在干什么?
她馬上看見了,這金色華庭里竟然有那么多女人跟男人在一起,但沒有一個哭泣的、流淚的,她們一個個胸部裸露,乳房高高隆起,在和男人喝交杯酒,勾肩搭背,打情罵俏,連伸在桌子底下的腳都和男人勾搭在一起。如果她的眼睛還有些近視,看起來還有些模糊,那么,就在離魏佳幸最近的一張桌旁,她十分清晰地看見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一屁股坐在了一個完全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的大腿上,她把一只白皙而瘦長的胳膊從男人的脖子后彎過去,把手里的酒杯和一個草莓樣的乳頭一齊喂到了男人的嘴邊上,而男人的一只手卻從她的屁股后面伸到了她的短裙里面,那小女孩一下快樂無比地尖叫起來,她在笑,她的乳房、腰肢和屁股在笑聲中活潑潑地顫動,她渾身洋溢著的健康、快樂和性感。魏佳幸的眼睛刺傷了,她在心里哀嘆,美感正從這個時代的女人身上消失,只剩下了赤裸裸的性感。
男人說,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們,她們肯定比你健康,你太脆弱了,還抵抗不了任何病菌的侵襲,可她們不怕,梅毒、淋病、SARS、H1N1,她們肯定比你更有能力去抵抗,你信不信?不信,你就坐到這兒來試試!男人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用一種打賭般的眼光看著她。男人這句話很有挑戰(zhàn)性,也很有挑逗性,她又一次感覺到某個潛在念頭在心里暴露無遺了,那是兩條迷人的長腿,她的目光一下觸及了男人最蓬勃的地方,她可以坐上去,她很想坐上去,但她最終卻沒有勇氣坐上去,她低下了頭,癱軟在自己的椅子上,感覺到了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的又一次崩潰。她已經(jīng)被這個壞男人徹底地擊潰了,一敗涂地了。
男人顯然覺得這個效果不錯,該進入下一步了。他喊了一聲,喂,埋單!
然而事情卻忽然變得很有戲劇性,服務小姐拿來小票時,男人卻一下喊了起來,哎呀,我的錢包呢?我怎么忘了帶錢包了?
她一下愣住了,在一邊侍候的服務小姐也愣住了。
這無疑是人生最尷尬的時刻,一個剛才還在滔滔不絕妙語連珠的男人,轉眼間就變得這樣狼狽不堪了。然而,這可能只是魏佳幸的心理感覺,很快她就看見男人笑了一下,接著就不慌不忙地從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華倫天奴的錢包,打開,里面裝滿了百元大鈔,還有港幣、美元、信用卡、VIP卡、鉆石卡,那一刻魏佳幸再次感覺到了自己眼神一陣發(fā)亮,然后徹底清醒了,一個男人豐富的錢包,和他魅力無窮的長腿一樣,對女人永遠都是強烈的誘惑。在男人埋單時,她腦子里條件反射了一下,這樣一個男人應該給自己尊貴的生命買一份保險。但她喝了一口茶,把這個強烈的念頭使勁按捺下去了。
我們走吧,男人微笑地看著她,是去我那兒坐坐,還是送你回家?
她好像根本沒有想,隨口便說,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兒吧。
這至少說明魏佳幸那晚根本沒有喝醉,她心里十分清楚,她在撒謊。
在這座城市里魏佳幸她姐又在哪兒呢?只有一個叫毛婕如的女人,她叫她姐,說穿了原本也是萍水相逢的女人,卻又幸虧還有這樣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讓她找到了一個借口,一個遁詞,一種多少可以滿足一點虛榮的謊言,有個姐住在這樣一個人人羨慕的高尚住宅區(qū)里,她這個小妹的身價也看漲了。于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男人便駕駛著他的寶馬和一個叫魏佳幸的女子開始頻頻駛向藍色海岸邊的那個高尚住宅區(qū)。但每次開到小區(qū)門口她便讓他停車,他的車其實可以一直開進去,一直開到毛姐的樓底下,可她很害怕他離真相太近,她希望他能和這個謎底始終保持一段距離。
他們的交往在這個漸漸變得陰沉的冬天延續(xù)著,有一種灰霾長久地滯留在城市的上空。一個嚴肅的西方學者說,在人類的神經(jīng)周圍是一層看不見的大氣層,或許就是這大氣層讓人類從生到死始終籠罩著一種認知上的遮蔽,許多人一生都無法穿透這種生命的大氣層。這種被籠罩的混混沌沌的感覺,也一直伴隨著魏佳幸和這個男人的交往過程。
不過,現(xiàn)在她對他多少有些了解了,他叫鄧志剛,這無疑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魏佳幸隨意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一搜就搜到了成千上萬個鄧志剛,他們都是誰?你想知道還有多少同名同姓的鄧志剛都是什么樣的人嗎?魏佳幸不想知道,但魏佳幸知道了這個鄧志剛的悲慘的身世,他沒有老婆,沒有孩子,甚至連父母也沒有,他是個從小在孤兒院里長大的棄嬰。這樣的命運,盡管悲慘卻并不離奇,她沒有理由懷疑這個男人的命運是真實的,就像她無法懷疑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著太多的棄嬰太多的孤兒,就在這座城市里,當你在早晨打開一扇門,你看見一個扔在你門口的棄嬰絕對不會有太多的驚奇。這次搜索讓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要了解一個人的身世已經(jīng)不是太難的事,用人肉搜索一下就搜出來了。她當然不會告訴鄧志剛她在背后做的小動作,但在她的試探中,他對于這一切也從不掩飾,自古英雄不問出身,一種過于悲慘的出身反而更能反襯他在現(xiàn)實中的成功。
但魏佳幸把自己的命運和這個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還是與她的職業(yè)有關。一次,他約她出來吃飯,席間,她接到了三個電話、五條短信,這把他的酒興一次次打斷了。他沒有生氣,而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壓低聲音給另外一些男人回電話、發(fā)短信,等她忙完了,他笑著說了一句,看來,我僅僅只是請你吃飯好像還不夠補償我對你的傷害啊,這樣吧,我也買一份保險吧。
這話很傷人,她一下就喊叫起來,你可以傷害我,可……你怎么對保險有這么深的偏見呢?這是公平交易,和你做生意一樣的,不存在誰補償誰,你也用不著可憐我!
男人又笑了,沒有,我沒有任何偏見,不過,不知你有沒有這樣換位思考過,如果我是你老公,你是我老婆,當我要從我們共同的財產(chǎn)里拿出一筆錢來購買一份遲遲不能兌現(xiàn)的保險,你會同意嗎?你當然比我更清楚,死亡、災難、事故,誰又希望這樣的保險兌現(xiàn)呢?
為了避嫌,她還從未跟這個男人談過保險,現(xiàn)在,他既然主動談起了這個話題,她便很認真地說,看來你對保險還真是不太了解,這么說吧,如果我是你老婆,我會給你選擇一種一生兩全的平安保險……
一生?他搖頭打斷了她的話,別說保險,這世間又有什么能保障人的一生呢?明天會發(fā)生什么?明年又會發(fā)生什么?你現(xiàn)在能知道嗎?
她搖頭,別說明天,明年,一個小時之后會發(fā)生什么,她也懵然無知,而這恰恰是人類需要購買保險的理由,除了保險,人類還沒有想出更好的方式來防止遭受意外的不幸。這個理由好像說服了他,他點頭,說,給我一份合同吧,有五年的嗎?
有。她說著,就在手邊放著的一只韓版安真美女式包里拿出了一份合同,一份五年期的生死兩全福瑞保險合同。他從頭到晚看了一遍,然后把自己的酒杯移開了一點,就伏在餐桌上,在每一個空白處一筆不茍地填寫完畢,然后又交給了她。整個過程,持續(xù)了五分鐘。在這五分鐘內,她是一個保險業(yè)務員,他是一個客戶,兩人的關系和角色一下變得非常單純而清晰了。男人重新端起自己的酒杯時,魏佳幸收回了那份合同,男人填寫得很認真,一筆漂亮的鋼筆行草,她看見了,她看見了他在受益人一欄里一筆不茍地寫上的那個名字:魏佳幸。她吃驚地看著他時,他微微一笑說,沒錯,魏佳幸,不管這份保險以怎樣的方式兌現(xiàn),你都是唯一的受益人!
這對于魏佳幸,又像是一次突然襲擊。她看著他,眼睛里透出的光亮化作淚水溢出來,一串串地墜落下來,她再也不想控制自己,也不想掩飾自己,她再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崩潰,而這次男人送來的不是幾張紙巾,而是一雙伸過來的手,一下把她擁住了,二十五歲了,她還是第一次緊貼著一個男人的胸口哭……
四
仿佛就是從那個夜晚開始,他們就有了一種隱秘的契約,這其中的許多難以言說的東西,又有多少復雜的滋味兒。在后來,在自己冷靜下來后,她也不止一次地想過,但無論怎么想,她也覺得這就是一個男人最真誠也最奇妙的表白,他把她當作自己唯一的受益人,也就是他唯一的親人,他是個孤兒,沒有親人,她就是他的親人,她也實在沒有理由懷疑這個男人對自己的真誠,盡管他嘴皮子很壞,盡管他在一直強調自己很壞,非常壞,可又有哪個真正的壞男人會說自己壞呢?這或許正是他善良和真誠天性的流露。自然,這份保險也多少讓她感覺有些突兀,有些奇特,但仔細一想這也符合這個男人的性格,他就是這樣一個怪人,常常突發(fā)奇想,搞得你猝不及防,又無論這份保險多么奇怪,她也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一個投保者的主觀意志,對此,你只能尊重和接受。內心里,她當然不希望這份合同會以另一種方式兌現(xiàn),她已經(jīng)下意識地把這個男人和自己未來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了。
應該說,她和這個男人的交往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任何障礙了,唯一的障礙來自自身。其實,憑她的長相,她的氣質,還有一身穿著打扮,和這個男人走在一起時,絕對是般配的。鄧志剛也說,你看出來沒有,我倆是絕配啊,多么奇妙的組合!他說這句話時,轉動著眼珠子,色瞇瞇地看著她,她知道,他又在使壞,他那眼神看起來不知有多壞。但她絕對不會像剛開始那樣一驚一乍了,或許,她還真的有了一點免疫力,當男人的手一次次深入,開始觸及她生命中最敏感的部位,她的命門,她也會發(fā)出那種小女孩一樣驚喜的尖叫和性感的戰(zhàn)栗,她感覺到了一個健康生命的需要和渴望,感覺到自己的整個生命都被激活了。只有一步了,她知道,只有最后一步了。男人打開了他的門,防盜門,實木門,男人抱著她,走向玄關,總是在這一刻,她又開始了自己的掙扎,她過得了一道門,卻過不了這道關……
男人又一次把她放下了。然而,只要轉過身來,她就必須面對現(xiàn)實,只有一觸及現(xiàn)實,她就表現(xiàn)得多么虛弱。很簡單的一件事,每次鄧志剛要開車送她回家,她一下就不知所措了。她的家在哪兒?那間她和幾個打工妹合租的又臟又黑暗的出租屋,就是她的家嗎?她不能讓他把自己送到那樣一個地方去,絕對不能,如果他一定要送,她只能說,一次又一次地撒謊說,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兒吧。
這時候,她才更深刻地理解毛姐在這里買房的另一種深意,她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擺闊,也不僅僅是為了貪圖舒適的享受,一個在賓館客房部和洗腳城拼命掙錢的女人,在很多人眼里也是賤業(yè),或許毛姐也遭受過比她更深的傷害和屈辱,要不是這樣,毛姐多么清醒的一個女人,怎么會以完全超出自己能力的方式在這里按揭一套房子?毛姐顯然比她更早就明白,只要你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住在這樣一個人人羨慕的高尚住宅區(qū),就沒有誰會看輕你,而一個女人想要不被男人看輕,先就要讓自己羽翼豐滿,中國人自古就長著一雙笑貧不笑娼的勢利眼,沒有哪個王子會真的愛上什么灰姑娘,那只能是另一個遙遠世界的童話。
魏佳幸已經(jīng)在心里盤算著要給自己挪挪窩了,她在那個五平米的出租屋整整住了五年,也該租一套像模像樣像人住的房子了,一套可以讓那個男人把車一直開到樓底下的房子。這可以成為她來找毛姐的一個借口,她想跟她商量商量,也有一肚子的話想跟毛姐說說,說說那個男人,聽聽她的感覺。但一連來了幾次,她都沒有看毛姐家里亮著的燈光,她看了看手機,還不到十點呢,難道毛姐這么早就睡了?她仰望著,她熟悉的每一扇窗戶此時都深陷在黑暗中,她的心也一截截地暗了下來,在這個燈火燦爛的城市里,如果沒有毛姐,她還真是看不到任何光亮,那萬千燈火都與自己無關。夜涼如水,她感覺到了自己內心的悲涼。就在她轉身要走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一個男人的身影,也和她一樣仰望著同一扇窗戶。
盡管在夜色中看起來有些恍惚,她還是一下認出了這個男人,方之舟,這個名字她是從毛姐的罵聲中熟悉起來的,她看見了他手里拎著幾本書,除了他,還會是誰呢。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時,方之舟開口了,你也是來找婕如吧?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佳幸小妹,婕如時常提到你呢。這句話讓她心里一陣感動,這話里一下透露出了很多信息,一是毛姐和這個叫方之舟的男人還時常在一起,二是毛姐還真是把她這個小妹時常放在嘴邊的,在這樣一個遠離故鄉(xiāng)的城市里,還有人念起你,記掛你,是足以讓你感動的。她也趕緊熱乎乎地喊了聲,方大哥,你是方大哥吧?她這樣一叫,方之舟也感激地連連點頭,兩人好像都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滋味。
聽她說喜歡看書,方之舟簡直有些喜出望外了,真的啊,太好了,你喜歡看書,真是太好了,我可是又多了一個書友了,太好了,太好了!往后你要看書就去我書店里拿??!他顯得特別興奮,這興奮無疑是一個讀者給他帶來的,一張剛才還籠罩在陰影里的男人的臉,突然變得精神煥發(fā)起來,他還情不自禁地晃了晃手里的書說,我和婕如的緣分就是書啊,我們就是通過書認識的,你不知道她多喜歡看書……
她沒有作聲,心里卻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哀,難道這個男人還一點也沒有察覺到,他的婕如早已不看他這些破書了?她默然時,方之舟又一次抬起頭來仰望了,但他看見的依然是一扇黑暗的窗戶,他自言自語,也不知她上哪兒去了,今晚她是不上夜班的,打她手機也開著,可就是不接,唉。他唉了一聲,一腦門的擔心。
此時夜空正飄過一大片暗灰色的云,好像要下雨了。這座城市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下過雨了,空氣干燥得嗓子眼里發(fā)癢,也該下一場雨了。魏佳幸覺得自己該走了,她來這里原本只是一個借口,能見著毛姐當然好,沒見著呢,下次又有了一個借口。
方大哥,那我先走了,見了毛姐就說我來看她了,我想她了。她嘴皮子很乖,很甜。
方之舟又叮囑了她一句,往后你要看書就去我書店里拿,一定去??!
走到一個拐彎處,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是一個異常執(zhí)著的男人的身影,他站在那里,拎著幾本書,依然在虔誠地等待著,被夜色勾勒得如同一尊雕塑。
她的身體開始傾斜,像樹葉似的抖動。起風了,很多的樹木都開始搖晃。她沒有原路返回,這小區(qū)很大,東南西北開了四扇大門,每一扇門她都走熟了。每次,鄧志剛送她過來,是北門,但要回她的租住屋,走南門是一條捷徑。這條小路穿過一片山坡上的樹林,天黑了很久,這條路上走著的人還不少,但她不敢朝兩邊更幽深的林子里走。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饑不擇食的露水鴛鴦,在這兒做著廉價皮肉生意的野雞,一些開不起鐘點房的打工仔打工妹也在這樹林里偷歡,他們有的原本就是夫妻,一年中卻分隔在不同的工廠里打工,住在各自的集體宿舍里,只有這片樹林還能給他們制造一些快樂。當然,也還有一些在沖浪浴缸和席夢思床上玩膩了的都市男女,在這里尋找野合的刺激。你很難發(fā)現(xiàn)他們,但他們又無所不在。這里還有不少幾個人才能合抱的參天大樹,這給很多男人和女人增加了一種快樂的游戲,聽說,一男一女同時伸長了手臂去擁抱一棵大樹,如果兩雙手還能夠連在一起,他們這一生就地久天長了。
魏佳幸突然想,什么時候把鄧志剛也帶到這里來,試一試他們的緣分。這個想法讓她一下興奮起來,她的腳步加快了。在走過樹林間的一個小亭子時,她突然聽見了一個女人的笑聲,突然的感覺,只因為太耳熟,她看見了毛姐,毛姐抱著一棵大樹,正吃力地伸手去夠大樹背后一個男人的手尖,她沒有看清楚那個男人,但她知道那肯定是一個男人,男人的身影完全被粗壯的樹干遮擋著,這棵樹實在太大了,兩雙使勁地伸長的手臂怎么也夠不著,但毛姐的笑聲卻是那樣歡快,清脆,脆生生的,她好像突然變得年輕了,一點也聽不出這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發(fā)出的笑聲……
魏佳幸一下奔跑起來,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一口氣跑出了幾十步,又回過頭,一種強烈的按捺不住的欲望,讓她想看清楚那個男人是誰,但她看見的是一道劃過山坡和樹林的閃電,一場蘊積已久的大雨終于嘩嘩地下來了。
五
這一場冬雨落了一整夜。出租屋在一樓,每次一下雨就會從下水道里彌漫出一股臭烘烘的經(jīng)久不散的味道,無論你把窗戶關得怎樣緊,這氣味都會從年深月久的裂縫里鉆進來。一盞三十瓦的節(jié)能燈半明半暗地照著五平方的房間,一整夜她都沒敢關燈。她把被子拉到胸口。她把枕頭一次次墊高,枕頭下塞的是書,手里拿著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書是唯一可以讓她安靜下來的東西,但它無法抵擋下水道里洶涌而來的氣味。
整整一夜,魏佳幸?guī)缀跏窃谝环N即將被淹沒的危機中度過的。
絕對不是擔心,是真實地發(fā)生了,就在魏佳幸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了時,一聲尖叫在她隔壁的房間里遽然響起,那房里住著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廣西妹,她剛來這里不久,她一邊尖聲喊叫著,一邊瘋也似的打開了自己的房門。廣西妹的尖叫聲讓這出租屋里的幾個女子同時聽見了,又幾乎在同時尖叫著打開了自己的房門,而每扇門一開,就像閘門被抽開了,頃刻間污水就從廣西妹的房間里漫涌到每個人的房間里,這是從下水道里翻涌起來的污水,腐臭而發(fā)黑,漂浮著糞湯里才有的各種雜物。
魏佳幸迷迷糊糊的,一開始還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她的腳探了一下又縮了回來,她是從床上直接跳下來的,一雙腳還光著,在污水洶涌而入時她還算比較冷靜,一下站到了房間里的一把凳子上,她就站在那只凳子上給出租屋的老板娘飛快地打了電話,讓她趕緊過來,發(fā)洪水了,山洪暴發(fā)了,她不這樣說那個老板娘不會那么快就從樓上跑下來。老板娘踮著腳睜大了兩個眼屎糊糊的眼睛在門外看了看,她把睡衣的袖子一下捂在了鼻子上,罵了一聲,該死的,活該!
等到老板娘把幾個民工叫來時,天就亮了。但他們在污水中鼓搗了很久,怎么也無法把下水道疏通,也不知到底是堵在哪兒了。最后,只好挖,先把廁所挖開了,還是不成,他們又把廣西妹房間里的地板挖開了,幾個漢子一下像嘔吐般地咕嚕著喊叫起來,在他們挖開的大坑里露出來的是血糊糊的衛(wèi)生巾、殘留著糞便的手紙和一團團糾纏在一起的頭發(fā),全堵住那兒,從下水道一直堵到了化糞池。這就是一個女子生活的另一部分真相,一個原本還算漂亮光鮮的女孩兒,她的生活真相突然被殘忍地撕開了,她再也無法抵賴,無法掩蓋,她把一個女人最骯臟的生活全都直接扔到了便池里,她可能以為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全被干凈的自來水沖走了,卻沒有沖走,全堵在這兒,又在黑暗的時間中被污水浸泡發(fā)漲,這是比任何欲望更強烈更齷齪更令人作嘔的膨脹,要不是這些污血斑斑的衛(wèi)生巾變得那樣膨脹,下水道也不會堵塞得這樣厲害。
該死的,活該!老板娘又罵了一聲,也活該這女人詛咒的??伤僭{咒也無濟于事,那幾個粗壯的、干苦力的農民工神情異常興奮,眼珠赤紅,背上散發(fā)出撲鼻的汗臭,但是他們突然不干了。老板娘不得不開出高出幾倍的工錢,以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他們還是堅決不肯去弄那些堵塞在下水道里的東西——女人的不潔之物。倒霉,他們直吐唾沫,倒血霉了!他們連看也不想看,他們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站在污水里的廣西妹。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長得可真是水靈靈的,哪怕臉色慘白得沒有了一絲血色,也是水靈靈的。她已經(jīng)完全不知所措了,污水泡著她兩條白白的小腿,她的顫抖讓水浪簌簌作響。他們都看著她,用的是一種最蔑視的眼神。如果換了一個地方,他們不知道會用怎樣貪婪的眼光色瞇瞇地打量這樣一個女孩呢,可現(xiàn)在,這個水靈靈的小姑娘在他們眼里就像下水道里堵著的一團垃圾。
漢子們不肯干,就只有這個小姑娘自己動手了。老板娘說,你要不想在這臭烘烘的水里站一輩子,你就把你的屁股揩干凈。她這并不是難為她,她這樣說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沒有任何人同情她,絕對沒有。幾個同租一屋的姊妹對她都沒有絲毫的同情,她們此時都退縮在屬于自己的一個墻角里,她們都感覺自己的清白和干凈的生活全都被這個廣西妹玷污了,污染得不成樣子了。她自己闖的禍只能讓她自己來負責,她只能自己干,她必須一點一點地清除自己的全部骯臟。要說在平時,魏佳幸還是很關照這個廣西小妹的,可這次她沒有。她還蹲在自己房間的凳子上,一直在那兒蹲著,她以一種冷眼旁觀的方式目睹了一個女人被撕開了真相之后會悲慘到怎樣的程度。太丟人了!那個廣西妹彎著腰,撅著屁股,在污水里伸出手,咬著牙摳出一團團臟物,為了把手伸到更深的地方,她幾乎是跪在那兒了。她的手一陣陣發(fā)抖,那么白,那么纖細,那么柔弱,柔弱原本是屬于女人的一種難以言說的美感,如果能換一個地方,換一種活法,這纖細柔弱的手指無疑更適合撫摸,無疑也會有男人性感的嘴唇去靠攏她,去親吻她的指尖,但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不能讓這個男人看見眼前的這一幕,不能看到一個女人殘酷的真相,否則他也會感到惡心,連她自己也會感到惡心,在她未來的漫長一生中,她正在經(jīng)歷的這一切,無疑將會成為她一生的噩夢。但無論如何,眼下她必須咬著牙干完這一切。她沒有哭,她的嘴唇已被自己的牙齒咬出了血。她的牙縫里在滴血。但她一直沒有哭。她干完了,她的指尖也在滴血,但她根本沒看見。她開始洗手,她用清水一遍一遍地洗涮自己,但一輩子可能也洗不干凈。她完了。而她的下場已經(jīng)注定,她的租房押金將全部被扣掉,這甚至還不能抵償她給房子帶來的損失,但老板娘還是善良的,她最后決定放她一馬,只讓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馬上滾蛋,該死的,活該!
眼看著這個廣西妹就要出門了,魏佳幸還是站在一邊木木地看著,她從來沒有希望一個人徹底消失,但這次,她是真的這樣希望,她再也不想見到這個廣西妹,這不是她太殘忍,而是這樣的再見對這個廣西妹太殘忍。她知道,這個廣西妹決不想再見到這里的每一個人。就在邁過門檻的一剎那,那個廣西妹突然回過頭,竟意外地對魏佳幸笑了一下。這是讓她非常吃驚的一件事,魏佳幸一邊收拾自己的屋子還在一邊琢磨著。很快,她就把自己的房間收拾干凈了,又一遍一遍地灑上了香水,但無論她怎樣掩蓋,有一種糜爛的腐臭氣味還是在屋子里彌漫。一夜沒有合眼,她原本還想躺一會兒,但這種氣味讓她不得不一次次從床上爬起來,每次都要把廁所、下水道和房間的每個角落都仔細檢查一遍,她把唯一的門和唯一的窗戶都敞開了,恨不得把所有的新鮮空氣都放進來,但那種氣味還是陰魂不散。
這房子不能住了!一件事仿佛就這樣決定了下來,直到此時她才猛地發(fā)現(xiàn),在一場污水橫流的背后還有多少難以言說的東西,她可能一直就在下決心要把自己從那間五平米的出租屋里搬走,只是一夜風雨和一場像災難一樣的污水讓她把這個時間提前了。她覺得,這就是她決心把自己從一間住了五年的、五平米的出租屋里搬走的全部原因,這其實與一個叫鄧志剛的男人沒有直接關系,也與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也沒有什么關系。當她作出這樣一個決定時,她很激動,奇怪的激動,就像她時常會出現(xiàn)的悲傷一樣,莫名的悲傷。她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兩個小時之后,她就同老板娘辦完了所有的交割。老板娘對一個在這里住了五年的女子突然要從這里搬走也沒有顯得太吃驚,老板娘心平氣和地說,魏小姐啊,你住在這兒我都覺得委屈了,你不該住這三百塊一間的房子,你最少也得住在三千塊一間的房子,那才是人住的地方。不過,她又說,你可想好了魏小姐,這可不是我攆你走,這可是你自己要走,押金我是不退的,還有兩個月的房租我也是不退的。
魏佳幸沒吭聲,她沒吭聲就是默認了。她其實是一個非常現(xiàn)實的女人,如果她稍微冷靜一點,她完全可以在這里繼續(xù)住兩個月,這樣她就可以把自己的損失減少到最低的程度,五年都住過來了,難道還在乎這兩個月,可現(xiàn)在,不說兩個月,兩個小時她也挨不過去了。
她拖著一只帶滑輪的箱子走過一條狹長的、有些灰暗也有些潮濕的巷子時,感覺突然回到了西南她異常熟悉的某個山城。這時候她會想起父親,一個五十多歲頭發(fā)花白的小地方的黨報編輯,他在這樣的一條小巷子里走了大半輩子,好像從未厭倦過,他竟然有那么好心情,每當雨過天晴,他就會牽著女兒去看屋檐上的雨滴,她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父親牽著手在那條巷子里這樣慢慢走著慢慢長大的,一直長到二十歲,又是在一場雨后,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二十歲了。二十歲,其實不小了,一個中國女人可以嫁人的法定年齡,她卻突然想走了。就是在那天,她二十歲的生日,她開始收拾行李,把二十年里在一個山城里積攢下來的、值得帶走又可以帶走的一切,塞進了一只箱子,身份證、畢業(yè)證、健康證、計劃生育證,幾件可以在南方繼續(xù)穿的衣服,還有父親很早就給她買的、她自己也很喜歡的高爾基的人生三部曲。在那個很簡單的收拾過程中,她好像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這二十年來自己生活的單薄,這所有的東西連一只箱子也沒有塞滿。她也說不出當時是怎樣的心情,有點像出嫁的感覺,甜蜜的期待,莫名的害怕。她收拾著自己的行李時,父親就站在門口入迷地看著屋檐上的雨滴,他是那樣虔誠,保持著一種肅穆端莊的姿態(tài),這可能就是一個黨報編輯保持了一生的姿態(tài)。就是他,幾乎運動了一個老編輯的一切人脈,調動了一切可以調動的關系,最終以自己的提前退休為代價,把女兒安排進報社當了一名見習編輯。但他的女兒卻把這一切輕易放棄了。女兒要走了,他沒有攔著她,沒有問她為什么要走,作為一個父親他已經(jīng)盡了自己的最大能力和職責,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看著一滴雨水從瓦檐上緩慢而寂靜地掉下來的全部經(jīng)過。這可能是他的愛好,也是他的心情。至于她為什么要走,她自己會問自己的。她也沒問自己,她走得很平靜。
當她拖著箱子出門時,母親出現(xiàn)了,她哽咽著,喊了一聲,佳幸!
她站在那兒,等著,畢竟是一次遠行,她以為母親會有對女兒的一次鄭重的遠行之囑,但母親只把手揚了揚,走吧,走吧……
就在同一時刻,不知有多少山城兒女走出了家門,朝著同一個方向,抵達同一個終點站。她是來了之后才知道的,就在她所在的這座城市以及四周密集的工廠里,和她同一個省的老鄉(xiāng)就有幾百萬,這樣的大遷徙是人類史上的奇跡。
魏佳幸還記得,她剛來時,保險公司還租在一個黑乎乎的地下倉庫里,沒有窗戶,昏暗的光亮下,地底下的墻壁赤裸而堅實,那種埋在城市的水泥鋼筋里頭的感覺特別恐怖。每次從地底下鉆出來,她都要從嗆人的灰土中昂起頭,才能調整一下呼吸。世界一片狼藉,山被推平,田野里的莊稼被砍光,到處是灰塵飛揚,到處都是堆放著水泥、鋼筋、沙石的工地。在夏日暴烈的陽光下,她每天都會看見一群來歷不明、打著赤膊的農民工,看見他們在一片叫罵聲中擠近一個沖砂漿的黑橡膠水管,爭搶著喝水管里的水。這些農民工有時候會突然扭打在一起,就是為了爭一口水,來補充他們大量流失的汗水?,F(xiàn)代化的殘酷無情就是從一開始就把人類逼到了生存的底線,所有與生存無關的一切都被剝離了,他們只需要,水,食物,一個鉆進去就可以倒下來酣睡的簡陋工棚,還有錢,養(yǎng)命的錢,養(yǎng)家糊口的錢,回家娶媳婦蓋房子的錢。
魏佳幸覺得自己不該是這樣的人,她至少不完全為了錢而來到這里的,她來這里好像還有一些模糊的理由模糊的意義,說出來很多人可能覺得好笑。在最初的一段日子她內心的荒涼和這里的現(xiàn)實一樣真實。她也不止一次地想過,要不要離開這里,回到故鄉(xiāng)的山城像父母親那樣過一輩子?但看了這些農民工,當她喝著農夫山泉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了逃離的理由,而城市改變的速度之快也超過了她對現(xiàn)實的反應,仿佛就在睜眼閉眼之間,一幢幢高樓大廈就伴隨著泥土和海風呼呼地生長出來了,一片又一片的城市新區(qū)奇跡般地崛起了。這個城市每天都在變化,但她本人的生活其實沒有太大的變化,每天還是揣著一張暫住證和遙遠故鄉(xiāng)的身份證,隨時準備應對那些有權力隨時核查你身份的人。夜里,她還是睡在幾個人合租的一套廉租房里,一直睡到今天,她好像突然醒過來了。
她走得很快,箱子在她身后發(fā)出輕快的響聲,她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五年了,這箱子里其實也沒有增添什么,那些被褥、洗臉盆和塑料桶什么的,是她自己扔進垃圾箱里去的,她不想留給別人,更不想留給自己,這不是拋棄,這是人生的減法,每個人在經(jīng)歷了一個人生階段后,都必須徹底地把自己清理一次,減少一些生命中不必要的東西,然后輕裝上陣,重新出發(fā)。這話是誰說的?鄧志剛!她心中又是一陣熱跳,這個人真是鬼得很,魏佳幸在作出了一個決定而且付諸行動之后,才猛地發(fā)現(xiàn)她在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完全遵循著一個男人的意志,她感覺自己的精神已經(jīng)被他控制了。
六
在這座最適合富人居住最不適合窮人居住的城市里,其實并不難找到一間讓你舒適的房子,只要有錢。魏佳幸找到的還真是一套月租三千的兩居,這差不多就是她現(xiàn)在每月能夠掙到手的錢,也就是說,她只有在不吃不喝的情況下才能供得起這房子的月租。她簡直是瘋了,她心里十分清楚,這是重蹈毛姐的覆轍,但這個二十五歲的女子的確又有自己頭腦清醒的另一面,她算過,她五年的積蓄——在每個月三百塊的廉租屋里一點一點地攢下來的錢,至少可以保證她在這樣一套月租三千的兩居里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年。這房子的裝修和家什、家電雖說遠比不上毛姐那樣奢華,但足以讓一個單身的白領小姐有了一種家的感覺。從五平米到五十平米,在這座遠離故鄉(xiāng)的城市里她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啊。當然,對于她更重要的還是,如果在這一年內再有那個男人要開車送她,她絕對不會再說,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兒吧。她再也不需要這樣一個誠惶誠恐的借口,她只需要矜持地點點頭,嗯,好哇。
她活到二十五歲才第一次開始布置自己的生活,她充分享受了一個小主婦那種自作主宰的快樂,仿佛就是在這樣的精心布置中,一個男人的身影漸漸變得越來越清晰了,這不是一般的男人,這是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布置的一個男人。這個家,不僅是她一個人的家,心里有個人喜歡著、期望著,這個家就有了內容。但現(xiàn)在,還說不定這個人就一定是誰,她只能等待時間來告訴她。
在搬進新居的那個夜晚,她一個人獨自品嘗著一小杯干紅,她突然希望有個人來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悅,她的手指開始按下一個個數(shù)字,她這是要打給誰呢,鄧志剛?還是,毛姐?當她聽到手機中傳來一個男人打著呵欠的疲倦聲音時,連她自己也吃驚了一下。但沒錯,她就是打給他的,何海洋。
何海洋顯然也愣了一下,但一下就聽出了她的聲音,這是一個連做夢都神志清醒的人,他問她是不是發(fā)神經(jīng)了,深更半夜了還來騷擾他。魏佳幸看了一下墻上的壁鐘,還真是深更半夜了,她立刻就爆出了一陣惡作劇般的笑聲。跟何海洋說話她從不裝矜持,她很干脆地說,現(xiàn)在她想好了,她想去他那兒干。何海洋說,妹妹你就別糊弄哥哥了,哥哥知道你現(xiàn)在混得不錯,每天都有人開著車送你回家了,哥哥連猜也不用猜,就知道你現(xiàn)在搬家了,要不你怎么會這樣興奮呢。我第一次搬家時比你還興奮呢,但我第一個電話是打給俺爹的,俺說爹啊,你最沒有出息的兒子在南方安家了,再也用不著你打土坯燒煤窯給他蓋房了,你就好生歇著吧。結果呢,哈哈哈,我聽俺爹在幾千里外放了一個屁!
魏佳幸說,你別給我放屁了,你可別以為我現(xiàn)在真的是在求你。
何海洋說,你真的想來我這兒干?你就別拿哥哥開涮了,哥哥明天還要上法庭呢。
魏佳幸說,你還在給我裝混哪,我的意思你還不知道?
電話那頭短暫地頓了一下,何海洋再次笑了起來,這下他好像真的明白了,好哇,你愿意,我當然也巴不得,不過,哥哥可要提醒你,可別太貪心了,那會把你累死的!
魏佳幸還想說什么,那邊又開始打哈欠,掛了,掛了啊,再不掛我老婆可吃醋了!
魏佳幸其實沒有別的意思,她并不想離開金鉆保險,但她想多打一份工,多掙一份錢,在租下這套房子之前,她就想好了。可見這個二十五歲的女子是多么清醒。
除了何海洋,還有她自己,誰也不知道她每天都打著兩份工,連鄧志剛也不知道。
那種疲于奔命之感是無法形容的,那種滿足感也是無法形容的,她一個人干著兩個人的活,也掙著雙倍的錢哪。
鄧志剛還是那樣,只要不出差,不出國,無論多忙,都不會忘了給她打個電話,每次給她打電話,先問清楚她在哪兒,然后把車開過來,接上她,兩人在一起吃了晚飯,然后把她送回去,回家。每次見到他之前,魏佳幸都會調整一下自己,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有多累,更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汗。在這年月,苦和累都是要收拾得嚴嚴實實的,她希望他每次看到的都是一張明亮歡快的臉??擅看?,當她挽住鄧志剛的手臂時,他一下就感覺到了她的壓力。這時候鄧志剛看著她的目光就很復雜。何必呢,你這是!他說。
魏佳幸被他說得愣了一下,又沒有下文了。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也從不逼著問他。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都在做什么生意,和哪些人在一起,她也很少過問。他的事,他自己不說,你這樣問,也太沒有尊嚴了。她也覺得自己還沒有到這樣問他的程度,這才剛剛開始呢,你就想把這個男人的一切都搞清楚,下意識地想把這個男人的一切納入自己的控制范圍,是會引起男人的高度警覺和反感的。當然,更重要的是,她想汲取一點毛姐的教訓。這世上,要說精明,還有誰比得上毛姐呢,但一個人活得太精明了,也就覺得孤寂了。毛姐說,她就犯過這樣的錯誤,她幾乎用盡了一個女人所有的精明,差不多把那個男人的一切都搞清楚了,那還真是一個她值得一嫁的男人,兩人也真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可就在這關頭,出了一件事,很小的一件事,可兆頭很不好。那天黃昏,兩人像別的戀人一樣手挽著手軋馬路時,一陣突如其來的狂吠聲把她甜蜜的心思打破了,她猛地抬頭一看,一條狗正向這邊狂奔,狗后面是幾個舉著槍的人。閃開,快閃開!那些人一邊拉槍栓一邊吼。是條瘋狗。它就是不瘋也會被這些人逼瘋的。眼看著一條瘋狗朝他們躥過來了,男人倒沒有太驚慌,他彎腰抓起一塊小石頭,用力向狗擲去。他擲得很準,瘋狗尖叫一聲就從他們身邊躥過去了。就這么一件小事卻讓她想了大半夜,這個男人,她一輩子想要依靠的男人,為什么第一個反應是攆狗而不是下意識地護住她?
魏佳幸覺得挺好笑,這事發(fā)生在如此精明的毛姐身上,只能說她精得成了精了,才會把一件很小很偶然的事想到了這樣的地步。毛姐自己也覺得好笑,她說這是她一生中犯過的最不該犯的一次錯誤,就發(fā)生在她二十五歲時,也就從那次致命的失誤開始,她面對一次又一次半途而廢的戀情,越來越?jīng)]有了戀愛的感覺,卻也活得越來越明白了,她當然也需要愛情,但她比需要愛情更需要一個有實力的男人,更實在地說,她比需要一個男人更需要一大筆可以讓她從沉重的經(jīng)濟壓力下解脫出來的鈔票?,F(xiàn)在她能做的就是為了遇到下一個男人養(yǎng)精蓄銳。這話,她對魏佳幸一點也不遮遮掩掩,魏佳幸想到那天晚上在山坡上的樹林看到的一幕,她知道,毛姐不是嘴里說說,她已經(jīng)頻頻出手了,整個世界,或許只有方之舟那個傻子還不知道,還那么死心塌地地愛著她。
魏佳幸這樣想著時,常常偷偷地去看鄧志剛。一想到有個男人每天可以把車一直開到自己的樓下,她就覺得有了奔頭。他開著車,她坐在他身邊,真的就像一對夫妻啊。她感覺有一種愿望,強烈得不得了。她巴不得馬上就嫁給他,他正帶著她朝家的方向飛奔呢。但這個女子又總在某個關鍵時刻,她性格中很關鍵的一部分就會表現(xiàn)出來。她從不輕易走進這個男人的房間,她心里非常清楚,她是想嫁給他,而不是委身于他。她的房門也還沒有輕易向這個男人敞開,她來自一座相當閉塞的山城,她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敞開自己。
鄧志剛能夠站在她的房門口告別,已是半個月之后。她一邊把鑰匙插進防盜門鎖,一邊轉身朝他輕揮了幾下手。這個小動作連她自己也感覺有些曖昧,又像在招他,又像在攆他。他會不會一下撞進來?這是她試探的關鍵,可試探的結果,誰知道呢?她到底是希望他能一下撞進來,還是……結果是,他一下從她背后伸過來兩只手,從背后把她的腰一下抱住了,她充滿了彈性的臀部一下感覺到了男人堅硬,她一下快樂而震顫地尖叫起來。一個女子在進入青春期后就對男人身體存有的妄念,一下變得非常具體了,這對她的心理防線構成了強大無比的挑戰(zhàn),她感覺到了自己生命的蓬勃和旺盛,同時也感覺到了二十五年來的第一次崩潰即將來臨。一扇門已經(jīng)打開,男人一直處在她的背后,她好像是被男人從背后推進屋里來的,然而,就在那個要命的玄關處,她突然低聲喊叫了一聲。
她說她餓了。她沒想到自己在情急之下隨意說出了一句話,一句謊言,一下就讓他松開了手。他出去了。但她沒有把防盜門關上,更沒有反鎖。試探還將繼續(xù),無論你覺得這個女人多么矯情、聰明、虛偽、狡詐,但這就是女人樂此不疲的游戲。
很快,他回來了。她看見了他淋濕了的頭發(fā)才注意到外面又在下雨。南方已提前進入了雨季,幾乎每天都會下一場雨,或大或小,或長或短。他怎么不開車?她猜測,他大約是太心急了才冒雨跑進了附近某個超市吧。他顧不得滿頭雨水,就解開濕透了的衣服,從里面掏出剛買來的東西,那是她最愛吃的蛋黃派,還散發(fā)著熱乎乎的氣味,那是來自他胸口上的熱氣。她當然知道他是在討她的歡心,可一個男人如此殷勤用心地討女人的歡心,又有哪個女人不歡喜呢。淚水從她臉上流下時,她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感動,她是真的被這樣一個很小的細節(jié)感動了。她趕緊找來了一條毛巾,給他把腦袋揩干了,他的頭發(fā)不是假的,每一根都是真的。她又不知怎的就把那顆腦袋抱在懷里了。當她抱著他的腦袋時,她好像出現(xiàn)了一次短暫的幻覺,她感覺這個男人第一次被自己納入了有效的控制之中。
就是在這個夜晚,這間房子里,他不斷安慰流淚的她。不知不覺間,她感覺有什么東西靠近了,男人的嘴唇擦在她臉上,她的淚痕上,她順從了他的暗示。他讓她體驗到了唇舌之間的那種美妙意境。這不是第一次,但絕對是她要用一輩子去忘記的一次。整個屋子里都開始彌漫一種雄性荷爾蒙的氣息。根本不需要暗示,只要一個稍微粗暴些的動作,她就會成為他的俘虜。她渴望,又害怕,她已經(jīng)嬌喘吁吁。她感覺到了他的撫摸,他對女性顯然有極好的感覺,每個指頭的彈性,她血液的流速開始加快,嘴唇鮮紅了,嬌艷欲滴了。但一直到最后,他走了,也沒有那樣。好像就是在他走了之后,在她冷靜下來后,她才更加清醒地意識到,這個男人顯然沒有她想象的那樣壞,也沒有他自己宣稱的那樣壞,他并不急于動手,他還懂得兒女情長如何把玩,還那么有耐性有情調。
然而就在他走后,她忽然發(fā)現(xiàn)房間里多了一樣東西,一只黑色的保險箱,就放在他剛才坐著的椅子旁邊。她馬上給他打了電話,他一聽也急了,這箱子里顯然裝著非常重要的東西,但他又很快對她說,沒事,放在你那兒又不是別人那兒,我還不放心?你一定要放好,我明天一大早過來拿。他這樣說自然很有道理,夜深了,他要她早點睡覺,睡個好覺。尤其讓她感動的,他還那樣在乎她的名聲,不想讓別人看見一個男人深更半夜還在一個女子的房間里進進出出。這又反過來說明他也不是一個隨便亂來的男人。事實上這都是她的想象,她把很多事情朝合情合理的那個方向想。但她卻怎么也睡不著,事實上,她是怎么也壓抑不住對一只箱子的強烈好奇,她把它塞進了自己的床底下,但又不時拖出來,這漆黑有力的箱子給人一種力量,她試了一下,好沉啊,這里邊到底裝著什么呢?錢!她心里突地跳了一下,這一次是實實在在地掂量出來的感覺,錢,一箱子的錢?
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就來了。她還穿著睡衣,剛從被窩里鉆出來,渾身都散發(fā)出濃濃的睡眠氣息,其實她大半夜都沒有睡著,她被這只箱子里的東西折騰得興奮不已。而男人一眼看見的就是他的箱子,他的箱子被焐在熱乎乎的被子里,也焐得熱烘烘421845b629d7343e43b071cfd6b5ced295868abe09dc53d93a9efb09f29c7a83的了。看得出,她是摟著他的箱子睡了一夜。男人突然很感動,一下把她擁進懷里,低聲說,如果真的有你這樣一個老婆,我就是把所有的錢交給你也放心?。∧腥诉@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又不知讓她心里如何感動了。但兩人沒有過多的繾綣,男人還得趕緊去機場,飛往臺灣去做一筆很大的生意。
男人拎著箱子出門時,她又追到門口喊了一聲,你帶這么多……你可得多當心啊!
這就像一個妻子對一個遠行丈夫的叮嚀,但她還是沒好意思說出一個錢字。男人卻一下心領神會,還沒好氣地拍了拍箱子,有點無可奈何地說,那些個臺灣人,也是的,轉賬也不行,非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非要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錢,捏著錢了才肯相信是真的,媽的,簡直被錢折騰得變態(tài)了!
魏佳幸心里突地又一跳,男人卻一下不見了蹤影。
七
走進那家書店,大多是鄧志剛不在身邊的那些日子,她心里空落落的,她需要一些東西來填補某種茫然若失的空缺。
那絕對不是一種可以蔑視的存在,書店的大招牌隔得老遠你就能看到:方舟書店,城市書房,營造閱讀核動力!它開在一座大廈的裙樓里,這是一座令人倍感神秘、誰都不敢忽視的大廈,中核大廈。看這書店的規(guī)模和地段你就知道,方之舟絕對不是什么書呆子,在營銷方面他顯然很有一套。方舟,諾亞方舟,魏佳幸當然知道一個關于災難和拯救的故事,在罪孽深重的人群中,只有諾亞在上帝眼里是一個義人,上帝選中了諾亞一家作為新一代人類的種子保存下來。上帝告訴諾亞七天之后他就要實施大毀滅,要他們造一只方舟,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層,一間一間地造,里外抹上松香,上邊要留有透光的窗戶,旁邊要開一道門。這樣一個老掉牙的神話故事實在沒有必要在此反復講述,讓魏佳幸吃驚的是,這個神話竟然在現(xiàn)實中被復制了,方之舟的這家書店就是按諾亞方舟的結構和形狀設計和裝修的,分上中下三層,上邊留有透光的窗戶,旁邊開著一道門,但彌漫其間的卻不是松香,而是濃郁的書香味兒。
這里也是一個社區(qū)比較密集的地方,也是魏佳幸重點開拓的一個保險市場。第一次路過那里,她沒有進去,沒進去是看方之舟實在太忙,門口碼著一堆書,好像是剛剛從哪里運來的,只有他一個人在那里搬。她有點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并不像她在那個風雨欲來的夜晚看見的那樣臉色蒼白、神情憂郁。男人是強壯的,他有一副很寬的肩膀,可以一次背起兩包書,書很沉,上肩時,他的腰會閃一下,但一下又堅定地挺直了腰板。那一刻她突然很想走近他,給他搬搬書,但一個客戶打來的電話,卻讓她加快腳步從書店門口走過去了。
第二次路過這里,她覺得不僅僅是路過了,她是來還書的,毛姐給她的幾本書,她早看完了。她來還書時,方之舟一點也沒有掩飾他的驚喜,小妹,我一直等著你呢,你看看,書店又進了好多新書呢。魏佳幸好像純粹出于好奇,把這書店上下三層都轉了一遍,她立刻就估算到了開這樣一家書店的實力。首先你要在這樣一座大廈里租下這樣三層門面就要雄厚的資本。在這樣一家書店里,哪怕你不想買書,也是值得你走進來看一看坐一坐的,只要你愿意走進來,你一下就能感覺到舒適的環(huán)境、優(yōu)雅的格調和柔和的光線。這就是方之舟想要為一座城市營造的理想書房。在人們還熱愛閱讀的年代,他開書店還真賺了不少錢,看這家書店的投資規(guī)模就知道。但現(xiàn)在,他幾乎每天都在賠錢,他的血本在日復一日地流失。魏佳幸知道,毛姐罵他,就是他不聽她的勸,沒有瞄準商機及時轉移資本,如果他聽她的,當初把錢不是投資在書店上,而是開一家洗腳城洗頭店什么的,早多少年他就開上皇冠、寶馬了??伤褪遣宦?,到如今,他還死守著這樣一家書店,想想你就知道,這歲月還有多少閑人到這里買書看?方之舟呢,他不是不想賺錢,他不是書呆子,而是書商,而且是一個不乏智慧和遠見的書商,眼下的困境在他看來只是黎明前的黑暗,過不了多久,就會迎來一個圖書市場的黃金時代。這也讓他對自己開書店的前景深信不疑,世界上又有哪一個優(yōu)秀的民族是不愛讀書的?看看,你看看,他竟然把他的書店跟一個民族聯(lián)系在一起了。他還說他不是書呆子,可誰聽了他的話都好笑。
在這個似乎與世隔絕的地方,他們就這樣談著一些生活內容之外的話題。魏佳幸是一個忠實的聽眾,她是真的愛聽,在這座擁有數(shù)百萬人口的大都市里,也只有在這里,她還能聽到一些吃飯、穿衣、住房和做愛無關的話題,這時候她心里很干凈,眼神天真而明凈??煞街蹍s突然不說了,入迷地看著她,他看著她的那種眼光,那么深。魏佳幸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嚇了一跳,這個方之舟,難道……她一下變得慌亂起來,但方之舟卻輕輕吐出了一個謎底,他夢囈般地說,你這樣子讓我想起了婕如,那時候,我跟她說什么,她就是這樣用心聽著的,連眼神也是一樣的,真的,像極了!
從那以后,只要路過方之舟的書店,她都會到里面坐坐,在疲于奔命中,這里好像成了她可以歇歇腳、喝杯水的一個驛站。她每次來這里借書,還書,但還從來沒有買過書。她也想買,但她到底是想買書,還是看見這書店冷清得都讓她不好意思了,想以買書的方式來補償點什么呢?當她掏出錢來時,她分明感覺到了一種憐憫,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賣保險和賣書好像都已淪落到了這個時代最沒有尊嚴的職業(yè)。但她掏出來的錢每次都被方之舟搪塞回去,感覺真的是在搪塞,但他的生氣卻是真實的,他說,你想看啥書你盡管拿回去看,你要覺得好就留下來,我這里別的沒有,書呢有的是!這時候他會自豪地環(huán)顧一下自己滿壁的書墻,然而這冷冷清清的書店又總是讓他重新縮回門口的椅子上。不過,他很豁達,連自嘲都是豁達的,一次,他笑著對她說,我們都是做大買賣的,你賣的是生命,我賣的是靈魂,這棟大樓里賣的是軍火,哈哈哈……
這時,你才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一個不合時宜的男人,他很愛笑,很想得開。如果你愿意聽,他的嘴會一天到晚說個不停,而且非常風趣幽默。然而,除了魏佳幸這樣一個偶爾到來的傾聽者,他一天到晚卻基本上是在沉默中度過的,這個世界或許可以有一個不合時宜的男人,但已經(jīng)很少有不合時宜的聽眾。魏佳幸也沒有太多的時間聽下去,對于她,時間真的就是金錢,他的話再好聽也幫不上她什么忙。不過,他也幫了她一個很實在的忙,他也在她手上買了一份保險,然后在受益人一欄里,一揮而就地寫上了一個她意料中的名字:毛婕如。
他抬頭看著她,又把一個指頭壓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可別告訴她啊!
她正要走,他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看見一個打工仔模樣的人,手里捧著一本書,屁股下面墊著一摞書,正坐在那兒看。她也看見了,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她就看見他走過去,然后做了一個剛才一模一樣的動作,他把一個指頭壓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小兄弟,書是給人看的,不是壓在屁股下坐的啊。那小子卻像根本沒有聽見,還是一動不動地那樣坐著。他不得不輕輕推了他一下。這一推,仿佛一下觸動了一個暗設的機關,那小子一下反彈起來,拿起手里的書就朝方之舟砸過來,什么看的坐的,不就幾本破書嘛,爺不稀罕!
他的口音魏佳幸一下聽清了,很重很嗆人的西南山地人口音。這是她的老鄉(xiāng),她聽說,在這座城市以及四周的工廠里有數(shù)百萬來自西南山地的老鄉(xiāng),但老鄉(xiāng)太多了,反而沒有什么老鄉(xiāng)的感覺了,誰也不認得誰??伤龥]想到,她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遇到自己的一個老鄉(xiāng),她倍感親切熟悉的鄉(xiāng)音竟然以這樣的方式發(fā)出。這讓她一下感到無比羞愧,還有一種深深的恥辱感。
方之舟的一條胳膊已經(jīng)被書砸得抬不起來了,他用另一只手把剛砸在他身上的書撿了起來,用嘴唇吹著上面的灰塵,又輕聲說了句,小伙子,今天的事我不會跟你計較,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書是給人看的,不是用來砸人的!
神經(jīng)?。∧切』镒恿R罵咧咧地走向門口。方之舟卻沒有一點想要攔住他的意思。一個大男人怎么可以被人欺負到這樣的程度,又怎么能怯弱到這樣的程度呢?她悲憤不已,一下把那個爛仔堵在了門口,她認定他就是個爛仔,她用家鄉(xiāng)話喊了一聲,你打了人,就這樣走?她掏出了手機,她要報警,那小伙子一下急了,伸手推開她,想奪門而去。就在他的手推向她的一瞬間,方之舟一把抓住了那小子的手臂,很輕的一個動作,那小子就不能動彈了。那小子還在用力掙扎,臉憋得通紅,喘著粗氣。但方之舟卻再次放過了他,你走吧,但你要記住,你可以朝我撒氣,但不能欺負人家女孩子……
那一刻她不知怎的突然非常感動,眼睛一下濕潤了。
那小子走后不久,就到了關門打烊的時間。方之舟請她去吃麻辣燙。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她感覺這是她最放松的時候,如同回到了西南山城那條熟悉的小街上。她也從來不會搶著買單,她不想傷害一個男人最后一點脆弱的尊嚴。然而,這晚他們剛走進他們常去吃麻辣燙的那條小街,她的手機就響了??戳艘谎勰莻€號碼,她的心就跳了起來,她努力地想讓自己顯得平靜一些,但她的激動還是被夜色里的一雙眼睛看見了,方之舟的眼睛。但無論方之舟用怎樣的眼神看她,她只能同他告別,然后奔向那輛越開越近的寶馬。在這一刻,女人內心的感覺是最清楚的,方之舟是一個讓她感動的男人,而鄧志剛卻是一個讓她激動和心跳的男人。他回來了,這次在臺灣,不知又挖到了多少金。
八
沒想到,就是在這個夜晚,出事了,出了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
鄧志剛跟她一見面,就是一個生離死別般的擁抱,緊接著又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真懸啊,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但這并沒有讓魏佳幸感到蹊蹺,鄧志剛就是這樣一個沒頭沒腦、壞頭壞腦的壞男人。是在吃飯的時候,鄧志剛才告訴她真相,他這次錢沒有少賺,卻差點把一條性命給丟在高雄了。他碰上煞星了,高雄的十二煞星幫,把他綁票了,他在一個黑乎乎的地下洞穴里被關了八天,整個人就和一塊睡覺的木板綁在一起,眼睛和嘴巴上都用黑膠帶纏著,只留下兩個鼻孔可以出氣,吃飯的時候綁匪才會臨時松開他的嘴巴,在他嘴里塞進一點東西,就這樣,他一直堅持了八天,才被他的生意伙伴帶著警察解救出來……
還沒等他講完,魏佳幸就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把他抱住了,她也聽說過臺灣的黑社會有多厲害,鄧志剛出門時她還反復叮嚀過他,叫他多當心,可那種叮嚀顯然只是與他箱子里的錢聯(lián)系在一起,她做夢也沒想到遙遠高雄的黑幫竟然會和自己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她感覺自己摟著一個男人真的就像是摟著自己的命運。而就在鄧志剛生死攸關的八天里,魏佳幸也遭遇了一次不測,那天她斜背在肩上的一只漂亮的女式包被一輛從身邊飛馳而過的摩托車拽走了。這事,她一直壓在心里,原本是等鄧志剛回來了,就要痛痛快快地告訴他的,然而現(xiàn)在,實在沒有必要了,同鄧志剛九死一生的遭遇相比,這樣一件小事實在沒有太多的戲劇性,這樣的事情時時刻刻都在這個城市發(fā)生,這城市里幾乎每個女人都有被打劫過的經(jīng)歷。不過,這事她雖說沒有告訴鄧志剛,但她報了案,警察說這樣的案子會不會有結果就看能不能把那個飛車賊從茫茫人海中抓到,讓她回去耐心等待,但要等多久誰也不知道。不過,警察告訴了她一種比結果更好的方式,那就是,當你的一樣東西被人搶走之后,你應該學會如何緊緊地抱住自己懷里的東西,再也不讓別人搶走了。
現(xiàn)在,她覺得她已經(jīng)學會了,就像此刻她緊緊地抱著一個男人。
看著這個正得意地朝著她瞇眼笑著的男人,魏佳幸突然想試探他一下。這其實是她多日來一直想問又難以啟齒的一句話,她問,你覺得,我們會有結果嗎?
結果,他反問,你需要怎樣的一個結果?一套房子,一輛車,一個靠得住的男人?
她的臉一下通紅了,這本來是她的心里話,卻被他一下揭穿了,揭到底了??伤€在瞇著眼那樣笑,不知笑得有多壞。然而,面對這樣一個男人,她又何必臉紅呢,她想要的這些結果,對于一個女人難道是過分的要求嗎?不,一點也不過分,他搖頭晃腦地說,問題是,這對于中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女人還是一個遙遠的夢,你想想,就在這座城市里,這座中國最發(fā)達的城市里,有多少女人能夠達到你的要求?還不說內地,中西部,還有那些連公路都不通的農村……
他這一番話,把魏佳幸心里越說越悲涼,但他舌頭一轉,不過,我可以肯定告訴你,至少我現(xiàn)在可以滿足你想要的那個結果,但這只是暫時,你別看我性格上是個樂天派,我卻是一個十足的悲觀主義者,你覺得我是一個靠得住的男人嗎?就算你覺得,我也覺得,但如果我下一次又遇到了綁匪,還有這么好的運氣嗎?綁票、兇殺、車禍、癌癥,越來越多的新型病毒,每天吃飯都可能發(fā)生的食物中毒,還有,像我這么壞的一個人,難免犯了什么事了,抓起來蹲了大獄,這些,誰敢說自己一生都碰不上呢?
她又一次領教了這個男人的殘忍,也又一次領教了這個男人的真實,或者說,只有他,才會把真實說到這樣殘忍的地步。她也又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絕望,一個女人迫在眉睫、非常切實的絕望之感,她還要在那間每月三千元的房子里住多久?還能住多久?聽房東說,這房間的價格過了春節(jié)還要漲,只要你一天繳不上房租,你就會像喪家之犬一樣被人趕出來。她一杯一杯地往喉嚨里倒酒,但她自己不知道。男人把她的手連同手里的酒杯一把握住了,男人又說了一句,你這是,何必呢!
他開車送她回去時她一路嘔吐,她連打開窗戶的力氣都沒有了,就直接吐在他的肩膀上。這是她在一個男人面前的第一次崩潰,而一個女人的崩潰竟是這樣令人惡心。男人的強大在這個時候也顯露出來了,他好像并沒有用多大的力氣就把她從車里搬了出來,搬進電梯,又搬到她的門口,然后,他問她的鑰匙在哪里。她還在不停地嘔吐,但她的手袋里發(fā)出了金屬的響聲。鄧志剛很快就找到了她的鑰匙,和她的信用卡、幾份已經(jīng)簽好了的保險合同放在一起。他拿到鑰匙時,眼光在她的信用卡上至少有幾秒鐘的停頓,然后才把不銹鋼防盜門打開,又把里面的櫸木門打開,在經(jīng)過玄關時她忽然掙扎了一下,她叫他滾,馬上滾,然而她的手卻死死地抱著他不肯松開,她把臉埋在他的臂彎里,瘦弱的肩膀因干嘔和抽噎而抖動著。他好像是在萬般無奈下才這樣一直搬著她,一直走進她的客廳、她Ai3qyE0o100JYU8VEo/t7Q==的臥室,走向她的床。他開始給她脫衣服,她太臟了,整個過程,就像剝掉了一層外殼,露出了里面干凈而鮮美的果實,這是一個女子用二十五年時間生長出來的,雪白,圓潤,飽滿,散發(fā)出熟透了的香味。
男人的手腕無疑是老到的,盡管他遭到了魏佳幸微弱的抵抗,但他很快感受到了一個生命被徹底激活的亢奮,在強大的生命本能面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擋。不過,他還是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年代,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女子把生命中的那一份珍藏一直保存到這樣一個人生的涅槃時刻。怎么會這樣呢?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她其實沒醉,她心里十分清楚,她把自己豁出來了。他把她弄得滿身大汗,這是個飽經(jīng)風月的男人,他對女人的感覺真好,太好了,但她忘了自己的危險,那正是女人的危險期。她心里十分清楚,可她太興奮了,過度的興奮是會讓一個女人變得糊涂起來的。她好像挺喜歡這種糊涂的感覺,她甚至很難分清楚自己到底是興奮還是糊涂,在這方面,她是真的一點經(jīng)驗也沒有,全然是憑后青春期的想象在盲目地行動,挺悲壯的,又奇怪地覺得挺委屈的。等到那干凈的床單上終于弄出一片鮮紅的色彩來,這時他忽然又說了一句,碰上我,你真是倒霉了!
她一驚,把頭微微偏了一下,偏向窗戶那邊。一片陰影離開了她的臉,而月光頓時映出她的側影,她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異樣。鄧志剛渾身一怔,是淚水!他擁著她,想要和她一起躺下時,她卻從他兩手摟成的一個環(huán)里掙開了。他摟得并不緊,她并沒有用多大的力氣。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臟?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下賤?她就這樣痛苦地支著身子,把一只手撐在腰上,一邊哭,一邊這樣不停地問,淚水流了一臉。她越哭越傷心,她真的很傷心。
男人說,你不要哭了吧魏佳幸,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后悔,我又背著一樁命案了?。?br/> 她卻不理他,哭得更兇了。他開始穿衣服,開始恫嚇她,你再哭我可要走了!
你滾吧,你把我的一生都給毀了!她哭喊。她這樣哭喊著時心里突然撲通了一下,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她一下?lián)淞顺鋈?,不是撲向一個男人,卻一下推開了窗戶。十九層樓,比十八層地獄還多一層。她的速度快得沒有給這個男人任何猶豫的機會。鄧志剛反應神速,一下從她背后撲上去,抱著她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床上,他咬牙切齒地喊,姑奶奶,我算是服了你了,你他媽可真是學壞了,你跟我來這一套,你他媽現(xiàn)在比我還壞呢!而她感覺自己在掙扎,又感到特別瘋狂。就在這種持續(xù)的癲狂狀態(tài)下,他們一次次地抵達了舍生忘死的境界。女人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人最有意思的時候,是他不完全是一個人的時候,是他特別壞的時候。她心里十分清楚,她不喜歡那種太像人的男人,尤其在女人面前。那么男人呢,男人肯定也不喜歡太像人的女人,尤其在男人面前。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在男人的有力激發(fā)下,她綻放得如此的妖冶和邪惡。她心里清楚得很,就在一夜之間,她經(jīng)歷了一個女子崩潰、毀滅直到涅槃的全部過程,她已經(jīng)徹底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壞女人。
看她怎樣在一個男人跟前使壞吧,天一亮,她就開始逼他了。
去不去?她語氣中分明帶著要挾的味道,嘴角卻掛著一點奧妙的笑意。這是早就想好了的,她覺得結婚登記是最能考驗一個男人的,至少你必須亮出你的真實身份。
男人死死地盯著她,她的身子又朝著窗戶了,又用幽幽的眼神瞅著窗外,那目光令人膽寒。男人已經(jīng)歷過一次了,男人又一次喊起來,姑奶奶,我算是服了你了,你他媽可真是學壞了,你跟我來這一套,你他媽現(xiàn)在比我還壞呢!他一邊這樣咬牙切齒地說著一邊■地穿著衣服,他又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樣了。他說,走吧。
女人沒想到他會這樣痛快。走!她腦袋一揚。他馬上感到她輕柔的頭發(fā)在臉上飄過。男人看得出,她顯然對自己想出的這個陰險的伎倆感到很得意,這對男人簡直是絕殺。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她屁股后面,像一個去自首的罪犯那樣畏畏縮縮。他越是畏畏縮縮,她越是有一種惡作劇般的快感。她還不時扭頭瞄一眼,看他還跟沒跟在后面,是否逃跑了。那家婚姻登記機關離她住的小區(qū)不遠,每天她都會路過那里,兩人很快就走到了。
碰上你,算我倒霉了!他終于把話反過來說了。
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男人埋頭登記時,她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證了。這當然與這個男人無關,她好像突然想起來了,在幾天前,就在眼前這個男人還被綁在遙遠高雄地底下的某個黑暗洞穴里時,她的身份證就連同那只漂亮的女士包一起被飛車打劫了。而此刻,當她怎么也掏不出一張證明自己身份的塑膠小卡片時,男人終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好像又一次被解救出來了。
看著這個又得意地朝著她瞇眼笑著的壞男人,她惡狠狠地說,你別笑得太早了,我決不會放過你的,你把我一生都毀了!
九
如果不是毛婕如忽然給她打電話,魏佳幸還真是差不多把毛姐給忘了。
毛姐一開口就是責備她,佳幸啊,沒想到啊連你也變得重色輕友了啊,好久你都沒來姐這兒了,是不是怕姐搶了你的帥哥?。拷阌匈\心也沒那個魅力了啊。
毛姐當然是在開玩笑。毛姐在電話那頭笑得很歡。但她卻笨拙得不知道如何應對才好。毛姐好像還從來沒有跟她開過這樣的玩笑。她只在心里連說該死,該死,這么長時間沒有去看毛姐了,毛姐說得不錯,她還真是有點重色輕友,把一門心思都放在鄧志剛身上了。毛姐給她打電話時,魏佳幸又奔波了一整天,那小區(qū)里還有一幢樓的門她沒跑到,但她不想再跑了,她立馬就給鄧志剛打了個電話,讓他早點過來接她。興許是心情過于急切,她疏忽了,這一次她還沒有來得及化妝,她有些疲憊而狼狽的樣子讓鄧志剛一下看見了。鄧志剛看她的眼神一下又變得復雜了,你這是,何必呢!
不過這一次,還有下文,鄧志剛說,唉,看著你這樣子,我真想幫幫你。
她看著他。可他又說,算了,還是不說吧,我怕又傷害了你。
她急了,你說??!她這樣催著他時,也等著他給自己再次帶來的傷害。她有這個心理準備。但這次,男人卻沒有傷害她,男人是一種憐香惜玉小心翼翼的口氣,男人說,看她每天累成這樣子,他擔心她身子累壞了,他想給她一筆錢,可他知道她心里有多驕傲。男人又開始嘆息,他很想幫幫她,可不知道怎么才能幫她才好。她聽著,慢慢低下頭,眼圈又紅了。這個男人還真是個好男人,口惡心善,他是真的懂得女人的,每一句話都說在她的心坎上。如果這個男人真的要給她一筆錢,她會要嗎?絕對不會要,那成什么了,是賣身呢還是被包養(yǎng)呢,如果她是那樣的女人她還會等到今天?她內心里真是驕傲得不得了,她就是要自己掙錢養(yǎng)活自己,可……
他笑了,說,賺錢不費力,費力不賺錢,這世界上有很多賺錢的方式,可你卻選擇了一種最累又最難的方式,你就沒想過還會有另外一種方式?
她搖頭,我要是你就好了,會做生意,能賺大錢!
一說到錢,她就激動了。他又笑了,小聲說,你可以在我這里投點資啊。
她心里一跳,是啊,這倒是個好主意,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呢,近水樓臺先得月,眼下就有這樣一個做大生意賺大錢的男人,投資賺錢,天經(jīng)地義,又不用自己多操心,這可實在太好了??赏罾镆幌耄男囊幌掠殖亮讼聛?,她不能不往深里想,這么多年來她攢下的錢也不過五萬多點,這是她的命根子,如果,如果他萬一是個……騙子?!她的心開始猛跳了,這錢可真是個魔鬼,一到最關鍵的時刻竟會讓你產(chǎn)生如此邪惡的念頭,她竟然懷疑他是個騙子,他怎么會是個騙子呢?她把自己的身體連同生命一起交給他時也沒有這樣想過啊。這個念頭一躥出來,她緊張得連呼吸都停止了。
女人內心的掙扎,男人顯然感覺到了,他再次寬厚而豁達地笑了,他說,算了,你就別折磨自己了,在錢上面還是男人爽快,何海洋干保險干得不錯吧?可他在我這里隨便入了一股,就頂?shù)盟寥f苦干一年的保險……
她再次驚叫起來,真的啊,何海洋?你認得他?他也在你這里投了資?
你啊,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呢。他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瓜,他一下感覺到了,她的后腦勺還一陣陣發(fā)熱呢。他叫她先冷靜冷靜,別瞎激動,投資能賺錢,投資也是有風險的。然而,一說到風險她又開始緊張了,女人哪,就是這樣容易激動,緊張,多疑,警覺,猶猶豫豫,反復無常,這些毛病魏佳幸身上全有,其實根本不用想,既是投資,哪有沒有任何風險的?好在,魏佳幸心里還有一個主心骨,還有毛姐,此刻,她比任何一次都急于見到毛姐了。
一上車,她就說,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兒吧。這話好長時間沒說,都有些嘴生了。
鄧志剛咧嘴一笑。她一下又喊叫起來,你笑什么?
鄧志剛問,她真是你姐嗎?
是?。∥杭研夷槻蛔兩爻蛑?。
他說,看來你是真的學壞了,你沒覺得嗎,我倆現(xiàn)在越來越相像了。
她立刻覺得他有點不懷好意,不過她早已習慣了,這個人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好話。
鄧志剛一邊緊緊地揪住她的腰給她扣上保險帶,一邊笑臉相問,你看,要不要請你姐一起吃頓飯呢?
她又叫了一聲,你把我拴得太緊了,綁架我啊?
這或許就是男人和女人樂此不疲的游戲,這也表明他們的關系越來越親密了,真的很像一對小兩口了。女人越是幸福得一塌糊涂越是愛在男人跟前發(fā)點小神經(jīng),何況,現(xiàn)在魏佳幸還真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但一個幸福的女人遇到一個深感不幸的女人,則要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臉上的歡喜,這也許是女人和女人打交道,比女人和男人打交道更虛偽的原因之一。
魏佳幸走到毛姐的玄關處時已經(jīng)有點黯然神傷的樣子,她將在這里脫下自己的馬靴,一件女人味十足、洋溢著甜美氣息的俏麗胸花小外套,一頂乳白色的蘑菇形純羊絨女士帽,這一身披掛都是鄧志剛特意從高雄給她買來的,事實上這些東西也可以在中國大陸的任何一家品牌商店里買到,但魏佳幸就是看見了反復試穿過了她也不會買,她的錢包里有多少錢,她的信用卡上還有多少數(shù)字可以刷掉,她心里十分清楚。而一個女人內心里無論多么驕傲,都不會拒絕男人送給她的禮物??上В@些都必須在一個玄關處脫掉,這不僅是毛姐的規(guī)矩,這是這座大都市里所有體面人的規(guī)矩。她一邊慢慢地解脫著自己,也第一次以研究的眼光打量著毛姐的這個玄關,以前她很少打量過,那是因為缺少一個參照物,現(xiàn)在,她有了自己的玄關和毛姐的玄關來進行比較,毛姐的這個玄關是全隔斷式的硬玄關,用的是上等的實木,還采用了很濃厚的歐式浮雕裝飾,但太過濃重了,風光不太通透,這可能是毛姐的房間顯得比較晦暗的原因,而一個女人長久地住在這樣的房間里,難免心情也會變得晦暗起來。
毛姐看著她時,臉色還真有幾分晦暗,但毛姐的眼睛很亮,在一片晦暗中閃爍發(fā)光。
姐,這段時間真是忙死了,早就想來看你哪!她說著,就挨著毛姐坐下了,還用手親熱地挽著毛姐的半個肩膀。這倒不是假裝的,她倆一向就像親姊妹一樣親熱的。
毛姐說,忙,當然忙啊,都忙到什么程度了?
你看毛姐這話說的,這叫魏佳幸如何回答呢?摟摟抱抱的程度?一個吻就把她吻活了的程度?還是……她只有撒嬌了,發(fā)嗲了,姐,你看你,嘻嘻……她鉆進毛姐懷里笑了,這在毛姐胸口引起了一陣顫動的聲響。當她把自己最隱秘的事都告訴了毛姐之后,毛姐吃驚地看著她說,真的啊,你都二十五了啊,你可真是守身如玉啊,這么多年你守著干嗎呢,你可真是便宜了這個狗日的!當毛姐聽說她逼著男人去打結婚證時,毛姐笑得直拍大腿,花枝亂顫,她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叫好了,她是在連聲叫絕了,你這個小騷貨可真是比我強啊,好,太好了,你就得這樣,什么強扭的瓜甜不甜的,瞅準了一個你就要像抓俘虜一樣抓著他,緊緊地抓住他,別松手!
兩個女人瘋癲了一陣,魏佳幸忽然又情緒低落地說,可……你抓得住他的人,抓得住他的心嗎?
毛姐說,看看,又天真了不是,這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才會說的傻話,你這樣年歲的人,二十五了啊,怎么還不現(xiàn)實一點?現(xiàn)在的男人哪個不是花心得不得了,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看上了下一個女人很快就忘了上一個女人,你要想他一輩子把心放在你身上,你做夢吧魏佳幸,你可一定要清醒,你找的不是什么愛人也不是情人,是丈夫,是老公!
魏佳幸說,姐,那我……怎么才能抓住他?
毛姐說,這還不容易,我是早就想好了,給他生個孩子,最好是兒子,他就是不管你,還能不管他兒子?這就是人的本性,他播下了種他不會不管的,你別看這是中國最發(fā)達的地方,這里的人可比任何地方都重男輕女,母以子貴,在這里可是最行得通的,這里的男人誰不找小情人?誰不養(yǎng)二奶?但你別管那么多,你是正房大太太,這家里的財產(chǎn)少不得你的,這家里最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人還是你。你發(fā)現(xiàn)了沒有,越是在這地方,越是很少離婚的,都形成一種秩序了,有了秩序一切就穩(wěn)定了。
魏佳幸聽了,還是不可思議地搖著頭。毛姐這一番話,好像前衛(wèi)得不得了,好像又古老得不得了,可這是一個女人最徹底的真話,她不知道,這個時代到底是進步了,還是一下退回到千百年前去了?或是,男女之間還真有一種亙古不變的秩序?
毛姐說,你別搖頭啊妹妹,我要是碰上了一個值得嫁的男人早就嫁了,跟你說句真心話,我現(xiàn)在連做二奶的心都有了,可做二奶,人家也嫌我人老珠黃了啊。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魏佳幸也覺得沒有什么可以隱瞞毛姐的了,她最揪心的還不是這些事,還是到底要不要在鄧志剛那兒投資的事。女人對錢是最敏感的,果然,一說到錢的事,剛才還歪在沙發(fā)上的毛姐一下把身子坐正了,兩眼又直盯盯地看著魏佳幸了。這是最叫魏佳幸害怕的時刻,毛姐用眼睛靜靜地看著她,很端莊,很仔細,好像要看看這么長時間她臉上是不是少了些什么。這個姿勢至少持續(xù)了五秒鐘,毛姐輕聲問,你真的了解他嗎?要不要我告訴你一些他的情況?
她一下瞪直眼睛看著毛姐了,你,姐,你認得他?
毛姐說,這人大約三十來歲,婚姻狀況不明,也許一直單身,也許是離了,也許是沒離但跟離了差不多。他有一輛七八成新的寶馬,一套復式結構的房子,還是一家什么貿易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
魏佳幸的眼睛越睜越大了,她不知道毛姐是怎么偵察到這些情況的,她再次感覺到了這個女人的神奇,毛姐對這個男人的了解竟然比她自己還多,不過,她心里熱乎乎的,這說明毛姐是真的像關心自己的妹妹一樣在關心她。
她小聲說,姐,能找到這樣一個男人我也心滿意足了。
但毛姐卻神情古怪地笑了一下,問,你難道就沒有想過還有另一種可能?
她驚問,另一種可能?姐啊,你能不能說得更清楚一點啊,你說還有什么可能?
毛姐說,這世間的可能性太多了,我也說不清楚,不過,我感覺,這個人對女人是撒慣了謊的。
魏佳幸一下又陷入了絕望,她最相信的就是毛姐的感覺,她問,你見過他?
毛姐說,沒有。毛姐說得很干脆,這就讓魏佳幸更加感到奇怪了,一個女人,連一個男人的面都未見過,怎么就說這個男人是撒慣了謊的呢?就算是感覺也該有一個可以很具體的可以感覺到的東西啊,眼見為實嘛。她開始認真考慮要讓毛姐見見這個男人了,鄧志剛還在樓下等著她呢。毛姐也很爽快,說聲好,就鉆進洗手間去收拾了。這是一段需要耐心等待的時間,最少要半個小時。
半個小時后,姊妹倆手挽著手一起下樓了,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對親姊妹。那輛寶馬還停在樓下,但里面是空的。不過,男人顯然不會就這樣失蹤了,魏佳幸用手機撥打了一下,彩鈴聲就在不遠的一棵樹后響起來了,鄧志剛從一片丁香花叢里走過來,毛姐一眼看見了,眼睛也一下亮了,這還真是一個可以照亮女人眼神的男人,她眼里都有些嫉妒了。毛姐的眼神沒有逃過魏佳幸的眼睛,她在偷窺毛姐的每一絲反應。這時候鄧志剛已經(jīng)笑容可掬地跟毛姐招呼過了,又說這里的環(huán)境可真好,他剛在那邊看見了一大群從南沙群島飛過來的候鳥,毛姐笑著接過他的話頭,問,鄧總啊,你又在騙良家婦女???是從曾母暗沙飛來的吧?
她一開口竟然是這樣一句話。魏佳幸覺得,毛姐這張嘴也太損了。但鄧志剛很機智,馬上把話鋒一轉說,咱們可是三十多年來頭一回見面啊,我在哪兒得罪了你嗎?
這一男一女可是旗鼓相當棋逢對手了,兩個人在車上你來我去各不相讓,都是交際手腕老到的高手,表情都十分豐富,眉飛色舞,魏佳幸在反光鏡里看見了。在這場合,她也只有看戲的份兒,說到最好笑時,她也只是把嘴彎一彎,卻不敢笑出聲。她可不敢搶了毛姐的戲。車很快就開到了一家飯店,這次上檔次了,五星級。下車時,魏佳幸輕輕碰了一下鄧志剛的胳膊,你這是,何必呢。她也這樣說了。內心里,她是真的把他當成自家人了,想著給他省錢了。鄧志剛低聲說,這是我第一次請你姐吃飯,不是我想要抬高自己的身價,而是不能降低了你姐的身價。他還真會說話,魏佳幸心里又是一陣感動。
一進大堂,一群小姐就把鄧志剛圍住了,看到這么多小姐紛紛圍著他,毛姐和魏佳幸交換了一下眼神,看來,鄧志剛是這里的??汀⑹炜?,一個人想要成為這樣檔次的賓館里的???,該需要怎樣的實力或地位,在一家四星級賓館客房部當經(jīng)理的毛婕如自然比魏佳幸更清楚。毛姐沒有放過與這個男人有關的任何一個細節(jié),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圍著他的還不只是這些嘰嘰喳喳的小姐們,剛走進餐廳,就有一位領班小姐撇開幾個別的客人徑自向著鄧志剛走來了,鄧總,你好,我們都等著你呢!鄧志剛一笑說,哈哈,哈哈,等著我來買單吧?然后一轉身,把毛姐和魏佳幸讓到了前面,他說,今天我請的可是貴客啊,你可要給我安排最好的包廂?。☆I班小姐又是點頭,又是鞠躬,然后引著他們步入餐廳。就在這時,毛姐突然回頭看了一眼,這就是女人的特別細心之處,她發(fā)現(xiàn),剛才那些前呼后擁著鄧志剛的小姐們,此時還在熱烈地議論著他,而且都很興奮,好像剛剛被一個什么大人物接見過,臉上都有一種內心里洋溢出來的幸福感。這讓她不禁嘀咕了一聲,但魏佳幸和鄧志剛都沒有聽見。這是來自一個女人內心里的嘀咕。
要說警覺,這世上可能沒有哪一個女人比毛婕如更警覺了,但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認,一個男人有這樣的排場,這樣的消費,還有這么多小姐發(fā)自內心的仰慕,不是一般的男人可以做到的,哪怕擺譜,裝闊,要把這樣的排場撐起來,畢竟也是需要實力的。這個實力不是別的,是錢,是資本,是一次次資本的成功運作才能成就這樣一個成功的男人。一將功成萬骨枯,每一個成功的男人都是踏著無數(shù)犧牲者失敗者趟過的血路打拼過來的,而這樣一個如百煉成鋼般的男人,輕易是不會失敗的,哪怕失敗也是會重新站起來的。毛婕如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的感覺竟然和魏佳幸驚人的相似,她對他已經(jīng)有一種莫名的敬仰了,這敬仰里又分明帶著一點兇狠。男人很客氣地讓她點菜,她點了,下手很狠,一個男人這么有錢,為什么不宰他一下?
然而,哪怕這樣,她還是低估了這個男人,他是一個制造懸念的大師。果然,讓她吃驚的一幕發(fā)生了,就像一個騙子的伎倆無論多么高明,玩到最后,終于還是露餡了。買單時,兩個女人幾乎不約而同地看了一下菜單,三個人,三萬塊,如果是一桌人,就該上十萬了。魏佳幸這么多年積攢下來的錢,還不夠半桌飯錢。魏佳幸膽小得不敢看了,這晚,他們都吃了些什么呢?龍肝鳳膽也沒有這樣貴啊?這就是毛姐點的菜,卻只能讓鄧志剛來埋單。她看著鄧志剛,鄧志剛倒也沒有討價還價,但鄧志剛掏遍了上上下下的口袋,從胸口摸到屁股后面,也沒有掏出他的錢包。毛婕如瞪大眼睛看著他,他卻瞪大眼睛看著魏佳幸。魏佳幸也覺得毛姐下手太狠了,怎么能這樣宰人呢,可她心里有底,這樣的把戲她已經(jīng)看過一次了,她覺得鄧志剛實在不該把一出惡作劇反復地上演。然而,這一次,他絕對不是在演戲,是真的,他的錢包不知是忘了帶了,還是被哪個三只手摸走了。他看著魏佳幸時,他的額頭已經(jīng)開始冒汗了,臉上的表情像哭一樣,一個玉樹臨風般的男人,看上去那么高貴那么體面,轉眼間又變得這樣狼狽不堪了,只因為掏不出這三萬塊錢。魏佳幸實在看不下去了,她開始下意識地掏自己的錢包,她的錢包里當然沒有這么多錢,但她的信用卡上還存著她五年的血汗錢。她剛剛摸到自己的錢包,就感覺腿上被使勁地掐了一把,一只女人的手,掐得卻那么疼。但她不敢叫。就在她被掐了一下的瞬間,鄧志剛一下看著毛姐了,眼里竟然充滿了乞憐般的眼神。但毛姐卻掏出了一根細長的女士煙,慢悠悠地點上了。
這下,鄧志剛好像徹底絕望了,魏佳幸還從未看見一個男人絕望而無助的神情,她又一次掏出了自己的錢包,但這次,她摸著錢包的手卻讓鄧志剛在桌子底下按下去了。鄧志剛看看她,又看看毛姐,然后說,你們想投資嗎,眼下就有一個非常好的投資機會,三萬塊錢的投資,馬上就可以得到加倍的回報,絕對不會超過一個小時,你們,誰愿意?
毛姐抽著煙瞇著眼看了看男人,你說的可是真的?
鄧志剛好像又慢慢回過神來了,說,當然,你現(xiàn)在給我三萬,一個小時后,我給你六萬,咱們埋了單了,你就坐在我的車上,跟著我去拿錢,如果拿不到錢,我那輛寶馬就是你的了!
但毛姐卻抽筋似的笑了起來,她說,我就怕這車也靠不住啊,誰知道你這車是借來的,還是騙來的呢?
鄧志剛說,好,你不愿意,這個機會我不會給別的人,只給你們倆,但你已經(jīng)失去了一次絕好的投資機會。魏佳幸,你呢?你還有機會。
看著鄧志剛急成了這樣子,魏佳幸一下哭了起來,你不要這樣了志剛,我這里不是有錢嗎,你拿去吧,我不要這個機會,也不要你加倍還給我錢,你不就是要救個急嗎,誰又沒有個急難呢……
佳幸!毛姐又低低地喊了一聲,還用煙指了她一下,你急什么啊,別哭了,你再哭也得面對現(xiàn)實,現(xiàn)實!別讓眼淚糊住了你的眼睛,啥也看不清楚了。
鄧志剛笑了笑,好像差不多了,他豎起兩個手指晃了一下,對站在一邊的服務小姐說,去,叫你們領班過來,看來,我的客人還沒喝好呢,讓她趕快過來敬酒!
剛才那位漂亮的領班小姐很快就放下別的客人,過來了,還像剛才那樣,又是點頭,又是鞠躬,給桌上每個人敬了一輪酒,她把一圈酒敬完,鄧志剛已經(jīng)流利地在賬單上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又故意大聲對領班小姐說,下次一起結,你放心吧?領班小姐又是一個鞠躬,笑盈盈地說,看您說的,您鄧總可是我們老總的貴客呢,還能不放心您哪!
毛姐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但又很快把頭低下去,慢慢地掐滅了她纖細的女士煙,慢慢地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酒,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只有什么樣的人才可以在這樣的五星級賓館里簽單。出來時,她走得已有些趔趔趄趄,越想走穩(wěn)越是腳底打滑,下臺階時,高跟馬靴一歪,她就單膝跪在了地上。魏佳幸過來扶她時,她不要她扶,一只手吃力地撐在地上才緩慢地爬起來。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她一言不發(fā)地低著頭,長發(fā)遮臉,直到下車時,她才聲音沙啞地問魏佳幸,我是不是又喝醉了?
看著毛姐上了樓,鄧志剛聳了聳肩膀,沖魏佳幸做了個鬼臉。
魏佳幸沒好氣地說,你太可怕了,你怎么這樣殘忍啊。
你不覺得你姐比我更殘忍嗎?鄧志剛看著她,忽然又問,她真是你姐?
是啊,怎么了?她硬著頭皮抵賴。鄧志剛笑著搖頭說,我知道她不是你姐,這個女人不簡單,她心理太陰暗了,你還是離她遠點兒吧。
魏佳幸心里暗自一動,她沒有點頭,但已經(jīng)默認,這個男人說出了她內心里的一種真實感覺,她也感覺毛姐越來越可怕了??勺屗泽@的是,同樣是一個女人,在不一樣的男人的眼里,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在鄧志剛眼里她是那樣陰暗可怕,在方之舟眼里她就像一個冰雪般的女人,渾身都是透明的。方之舟也時常跟她說到毛婕如,你別看她這樣,很好強,好像挺堅硬的,她其實很脆弱,她真的很脆弱,一碰就要碎……
十
在年關將至的一段時間,鄧志剛好像特別忙,也沒聽說他去哪里出差,但有時候一連幾天也見不到他的蹤影。在這關頭,魏佳幸也是忙得神魂顛倒,也顧不上他了。但她想好了,過完了小年就給自己放個假,讓他陪著自己去做個頭發(fā),一年忙到頭了,她要美美地獎賞自己一下。她也不想回西南那個山城過年了,她就和他在一起過年。
那天,他陪著她去做了頭發(fā),當然,這個單是他買的。頭發(fā)做得很漂亮,是那種溫柔可愛的鮑勃頭,她原本就是一副惹人憐愛的模樣兒,這樣一來,就更加楚楚可憐了。鄧志剛看著她,也是一種憐香惜玉的眼神,分明還有一種依依不舍的眷戀,他這眼神突然讓她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他說了一句她最不想聽到的話,他馬上要走了,晚上的火車,既然是坐火車,就說明要去的地方不是太遠,不是出國。這其實是很平常的事情,他原本就是個商人,生意人,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廝守在她身邊。但她卻不知怎么有了那樣強烈的一種不祥的預感,右眼皮一直跳個不停。或許是快要過年了,特別有一種親人廝守團聚在一起的渴望,又或許是她對他已經(jīng)真的到了難舍難分的地步。不過,他的這一次出差,又讓她滿懷著希望,這次她毫不猶豫地拿出了自l+fqCRynILliVk75/Ot/Dh/J/NSEbq/VBanydqQ+7KA=己的全部積蓄,給他去做生意。一共是五萬,她一張一張地數(shù)過,錢是剛從銀行里取出來的,嶄新的票子,不會錯的,可她還是想要數(shù)數(shù),五年了,她好像數(shù)著這五年的每一個日子。鄧志剛看著她,說你還數(shù)呢,你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數(shù)錢數(shù)得指頭都發(fā)麻了,看見錢就害怕。
她數(shù)過最后一遍了,鄧志剛再次說,你可要想好,投資是有風險的!
她說,我想了這么多天了,才做出這樣一個決定,你可別讓我又動搖了。
鄧志剛從她手里接過五沓扎得緊緊的百元大鈔,打開那只黑色保險箱,她一下看見了,里面碼著的全是一沓一沓的百元大鈔。她不知道這一箱子錢該是多少,她一輩子也沒有看見過這么多錢。她眼睜睜地看著鄧志剛把她的錢放進箱子里,然后啪地一下關上了,然而,鄧志剛不知怎的又打開了箱子,從里面拿出兩萬遞給她。她迷惑地看著他。
他說,這兩萬你還是先留著吧,雞蛋也不能全裝進一只籃子里??!
她把他一直送到了站臺上。她是那樣安靜,她走得如同一個影子,腳下悄然無聲。這時候,你感覺她連頭發(fā)也是安靜的。鄧志剛看見了,她剛做的頭發(fā)在站臺昏黃的燈光下閃爍出無比纖細的光線。只有在面對這樣一個女子時,你才感覺到她的柔弱,你就是想壞也壞不起來。一對原本打打鬧鬧慣了的男女,在這個分別的時刻反而都默然無言了,一些過于微妙的感覺,此時都無法說出口,當一個人無法說出隱藏在心里的那些最想說又說不出口的話時,沉默是最好的方式。沉默,在這個夜晚成了他們極為少見的一種交流,兩人在偶爾一瞥之后的沉默相望,這時候,任何語言都顯得多余,而這樣的沉默反而能進入一種更深的記憶。他們都會記住這個難忘的夜晚。是的,他和她。
一列列火車不斷地從黑夜的深處開過來,然后又消逝在黑夜的深處。站臺上的每個人,都在急切地等待著自己乘坐的那列車,唯有她希望火車晚點。她不停地看他,又有點不敢看他,怕一下把他看沒了,只在此時,她才發(fā)現(xiàn),她是怎樣擔心這個男人從此會從她的生命中消失。終于,鄧志剛乘坐的那列火車開過來了。就在他拎著箱子奔向車廂時,她一直在眼眶里打轉的眼淚,突然一下奔涌而出,她抱著一根路燈桿,如同生離死別般地慟哭起來。鄧志剛又一次走了回來,他說你不要這樣子啊,佳幸,你現(xiàn)在還來得及作出決定,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帶你一起去。但她輕輕推開了他,她只是想哭,很想哭?;疖囆煨靻恿?,她默然地注視著他的離開。
他走后,她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她的房門每日緊閉著,不管是她外出拉保險了,還是回來了,都很少有人再來敲她的房門。除了她自己,你也不知道她是在房間里,還是又去了別的地方。一個人呆在房子里,她會想他,想這個冬天發(fā)生的事。對于她,這就像是一次必要的精神清理。自從這個男人在她的生活中出現(xiàn)后,她感到日子變得對她有力了。只要和他在一起,每一個逝去的日子都會給她留下悠長的回味,而她又總是帶著滿滿的渴望去期待新的一天來臨。而現(xiàn)在,這種期待變得更具體了,那就是盼著他早一天回來,哪怕是兩手空空地回來。
她每天都在等待,等著他回家和自己一起過年。她打他的手機,他沒有換號碼,也沒有關機,但一直忙音,忙音,忙音。他怎么這么忙,難道連接一下她電話的時間都沒有,連回一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在大年夜,她給他打了一整夜電話,還是忙音,忙音,忙音。窗外是火樹銀花的城市夜景,魏佳幸眼前卻一片黑暗,她開始盲目地想象,他可能再次遭遇了綁架,被關在某個暗無天日的洞穴里。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在她停下來喘息的間隙里,她的手機里也會傳來一條短信,這都是她的同事、客戶發(fā)來的那種群發(fā)的千篇一律的短信,但連這樣一條短信,鄧志剛也沒有發(fā)給她。她也不停地給他發(fā)短信:你在哪兒?我很害怕……她給他發(fā)了一百多條短信,還是沒有任何回音。事情好像一下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原點,如果鄧志剛不給她打電話,不給她回信,她根本聯(lián)系不上他。而她對他的了解,從一無所知,似乎又回到了一無所知。想想,她和他認識的時間長得好像一生一世了,其實卻只是一個冬天發(fā)生的事。難道一切真的就這樣結束了,他就這樣從人間蒸發(fā)了?誰都可以這樣想,但魏佳幸絕對不會這樣想,沒有誰比她更清楚,這個人不但是一個制造懸念的大師,也能把自己的每一次出現(xiàn)乃至每一次見面和約會都安排得出人意料而又盡善盡美。五年了,在她度過的一個個越來越膩味、越來越沉重的日子里,這個男人的身影一旦出現(xiàn),就成了她唯一的憧憬。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她知道,這樣的游戲絕對不會就這樣結束。只不過,這一次他好像要把一個懸念保持得更長久一些。
大年初一的中午,魏佳幸接到了一個賀年電話,她一看號碼,頭皮頓時就涼了一下,方之舟。有一年她和毛姐在一起過年,毛姐在子夜時分接到的第一個電話也是方之舟打來的,毛姐接到他電話的第一個反應就說了句倒霉。南方最講的就是頭彩,毛姐說,我說過不讓他給我打電話,他還是打,書,又是輸!魏佳幸平時不覺得,但一到某個關口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和毛姐一樣,也是很忌諱這個書或輸?shù)模€是和方之舟搭訕了幾句,說的也都是祝福的好話,吉祥話,她分明感到了自己的冷淡和客氣,她自己心里特別難受。就在她要客氣地掛了時,方之舟忽然說,我昨晚給你打電話,一直是忙音,給婕如打電話也是忙音,我都不知道你們到底是怎么了,你跟她在一起嗎?
沒有,沒有?。∥杭研野×艘幌虏虐l(fā)現(xiàn)她的一個極大疏忽,她心里真是實實在在被一個人完全占滿了,竟然連給毛姐拜年都給忘了呢。她馬上就給毛姐打電話,結果和方之舟說的一樣,也是忙音,一直是忙音。不過,她沒有像方之舟那樣感覺很奇怪了,當她這樣一直不停地打電話時,她的手機無疑也是忙音,她于是猜測,就在她一直不停地給鄧志剛、給毛姐打電話的同時,鄧志剛和毛姐也可能正一直不停地給誰打電話吧。
這個春節(jié),魏佳幸好像就是在電話中打過的。
在春節(jié)后上班的第一天,魏佳幸領到了一個新年紅包,八百八十八元,三個八,發(fā)發(fā)發(fā)。這也是公司每年的慣例,每個人都有,只是檔次不同,有八萬八千八,八千八百八,也有八十八塊八,又不管你領到的是多少,你心里多少也是高興的,現(xiàn)在早已不是那個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年代,也早已接受了這種建立在貨幣上的規(guī)則或潛規(guī)則。魏佳幸從業(yè)務經(jīng)理手里拿到自己的紅包走進業(yè)務室時,同去年初冬的那種陰沉壓抑的情緒相比,這時候還真是一派喜氣洋洋,每個人的臉色都被那大紅的包封映出了一片通紅色,畢竟這是傭金之外的一筆額外的收入,讓人覺得這個公司還是挺有人情味的。
不過,最大的一個受益者還是毛姐。她得到了一大筆意想不到的收入,用何海洋的話說是突然發(fā)了一筆橫財,她可熬到頭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房貸這次可以一下還清了。是的,方之舟死了。她是接到方之舟的死訊從外地風塵仆仆趕回來的。聽何海洋說,開始她還不怎么愿意回來,何海洋才不得不告訴她實情,她是方之舟投保人壽保險的唯一受益人。這句話讓她猛地頓了一下,然后哇地一聲哭了,她哭喊著,我回去,我馬上就趕回去!
這話何海洋當然不止跟魏佳幸一個人說過,他還跟許多認得毛婕如和不認得毛婕如的人說過,他不知道他說這話給自己埋下了多大的兇險。
這筆保險合同是魏佳幸經(jīng)手的,也是她給何海洋那家公司所做的代理。出事后,何海洋立馬打電話把她叫來了,除了他倆,還有專業(yè)的保險理賠人員也一起迅速地趕到了方舟書店,公安刑偵人員早在那里仔細偵查,結果卻非常簡單,死者是在打理他的書店時,被突然垮塌下來的書壓死的,整整一堵書墻,一下坍塌在他身上。很多散落在地上的書上,還有一些血斑和白花花的黏稠液汁。她感到自己的胃一陣陣痙攣。那是一個人的腦漿。警察把方之舟的尸體從書底下刨出來時,就像從地震廢墟的石頭底下刨出來的,看上去已不成人形,臉被書毀得沒有一點人樣了。魏佳幸沒有看見方之舟的尸體,在她趕到之前,法醫(yī)已作出了尸檢報告,他被裝進了一只黑色的裹尸袋,送往火葬場了。根據(jù)法醫(yī)和刑偵的報告,排除了任何他殺和自殺的可能,方之舟的非正常死亡,確系一場意外事故。這就是說,他的死亡完全在人壽保險理賠的范圍。
何海洋不停地搖頭,他當然不是想推翻公安刑偵部門的權威結論,這是鐵案,他想推也推不翻,但他覺得新年伊始,公司就做了這樣一筆賠本的買賣,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他半開玩笑卻又十分認真地對魏佳幸說,他準備向公司建議,應該把所有開書店人也列為參保的高度危險人群,以便制訂更嚴格的風險評估程序。但魏佳幸毫無表情,從進門到出門,除了胃部的一陣陣痙攣,她一直默不作聲毫無表情。公安人員iU9jY1e03ZE3M9ngkHvB4e3ye4tZrkpveA8gRKm0FvI=把卷閘門拉下來,貼上了封條,一扇門關上了,一個現(xiàn)場被嚴嚴實實地遮蔽了,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在轉身的那一刻,魏佳幸忽然想到,她那里還有他的好幾本書呢,什么時候去他的墓地,燒化給他吧。她想,他的靈魂也一定會惦記著書的。
毛姐回來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又是從哪里回來的呢?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終于回來了,然而,在即將順利地獲得一大筆保險賠償時,她卻一下變得精神恍惚了。那天,魏佳幸?guī)ズ魏Q竽羌夜巨k理理賠手續(xù)時,毛姐居然把車開錯了方向,魏佳幸把去那里的路線說得很清楚,車上還有衛(wèi)星導航儀,但毛姐還是鬼使神差地開錯了方向。
她說,真的,我快瘋了,你看,我這是……要到哪兒去呀?
不管怎么樣,那筆錢她是領到手了,但她卻沒像魏佳幸預料的那樣還清房貸,她完了,徹底完了,她竟然把整個房子都抵押出去了,這是魏佳幸后來才知道的。很多事魏佳幸都是后來知道,這說明她對生活中許多至關重要的信息還不能及時地接收到,更不能迅速地作出現(xiàn)實反應,一旦她已知道,就像命中注定。而這一切,何海洋卻是那樣清楚,毛姐用房子抵押到的一大筆錢到哪兒去了呢?何海洋說她是被騙了,血本無歸了。一個女人被騙了,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在這樣一個時代,這樣的事情是時時刻刻都在發(fā)生的,誰都有可能被騙的,誰都可能深陷在某個騙局中還一點也不知道的。但誰都可以不知道,毛姐是應該知道的,在魏佳幸眼里,她一直以為毛姐是活在這世界上唯一清醒的人。
何海洋差點就要用手戳魏佳幸的腦門子了,你還說她清醒,她就是太不清醒了!她要真的清醒就不會如此貪婪,早該活開了,能被騙子欺騙的人,從來都是最貪婪的人,又是自以為精明的人,而極度的貪婪可以把最精明的人變成瘋狂的賭徒,她就是這樣一個賭徒。我很同情她,但說真的,這樣的人一點也不值得同情,活該!
魏佳幸突然問,聽說你也在他那里投過資?
但何海洋并不覺得突然,他笑了一下說,是啊,你既然知道這事,也肯定知道結果,我連本帶息賺回來了。
這就讓魏佳幸感到奇怪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果他真是一個騙子,為什么有的人可以從他那里撈一把,有的人卻會騙得血本無歸?她一問,何海洋就變得一臉莫測高深了,他笑著說,現(xiàn)在的事啊又怎么說得清楚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沒有哪件事絕對是真的,也沒有哪件事絕對是假的,這里面有多少玄機,只能靠你自己去開悟了。
但魏佳幸還是搖頭??粗活^霧水的樣子,何海洋直說了,啥也不用問了,你還是回去仔細檢查一下,看少了什么東西沒有?
就在魏佳幸急匆匆地離去沒多久,很多人就看到了在那天黃昏發(fā)生的極為驚險又極為荒誕的一幕,一個叫毛婕如的人拿著一把水果刀沖進了海濱大道的一家保險公司,一直沖進該公司一個叫何海洋的副總裁辦公室,把他從副總裁室追殺到了男廁所,又從男廁所追殺到了電梯間,然后從電梯間一路追殺到了大街上,然后,這個女人被接到報警的警察制服了。連警察也沒有想到,這個女人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她可能學過瑜伽,也可能學過柔道,你看她那么柔弱無力,卻一下?lián)舻沽巳齻€警察,最后,還是四個警察一起動手才把她制服了。不過,她在公安局沒呆多久,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她瘋了。女人難免會有一些裝瘋賣傻的時候,但這次是真的。
十一
魏佳幸從精神病院里看了毛姐回來,感覺自己也快要瘋了。她一回來就拼命打電話,她明明知道那個電話是根本無法打通的,可她還是拼命打,她一連打了一百多個,把一塊電板的電能打完了,手機就像從火炭里扒出來的。她好像就是等著手機慢慢冷卻時,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的?,F(xiàn)在她已經(jīng)知道了,鄧志剛的房子是租來的,鄧志剛的寶馬車也是租來的,鄧志剛還布下了多少迷局和圈套?她決定發(fā)起一場人肉搜索,把這個人徹底搜索出來。很快,一個個和鄧志剛發(fā)生過關聯(lián)的人物就浮出了水面,何海洋、毛婕如,還有很多她認得和不認得的人,這么多平時看起來毫無關聯(lián)的人物,居然都被一條條線索聯(lián)系在一起,魏佳幸仿佛突然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一盤散沙般的世界聯(lián)系得竟是如此緊密。但奇跡般的,她竟然沒有搜索到一個叫魏佳幸的女人和一個叫鄧志剛的男人有絲毫關聯(lián)。她把這兩個名字不斷地輸入各種搜索引擎,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片亂碼,她的防火墻開始頻頻發(fā)出警告,無數(shù)的病毒和惡意軟件正在洶涌而來,屏幕正在變黑,眼看就要死機。
好像就是這時,她聽見了門鈴聲,她一下就沖了出去,除了他,還有誰會按響自己的門鈴呢?腳心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穿襪子。但站在門口的卻是幾個警察。她一看見警察就下意識地喊了起來,我沒瘋!離她最近的那個警察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把一張放大得有些模糊的照片舉到她眼前,就好像要測試一下她的智力,看她的神志是否清醒,你認識這個男人嗎?但她好像麻木了。一個女警察抓住她的肩膀搖了搖,任她左搖右晃,她都呆呆的,一動也不動。
警察說,如果他回來了,你要馬上打電話告訴我們,這個電話對你很重要,知道嗎?
她知道,這表明她的神志還很清醒,如果她打了這個電話,她將從此與這個人沒有任何關系;如果她沒打這個電話,她就將涉嫌成為一樁詐騙案的同案犯,至少也是窩藏犯??伤X得這些警察實在太天真了,簡直比她還天真,他還會回來嗎?
但事情又一次大出她的意料,卻完全在警察的預料之中,鄧志剛在一個深夜回來了。
鄧志剛后來也承認,他這次回來并不是被逼到了無處藏身的地步,但他知道,這次他把事情鬧大了,下手太狠了,犯了干他們這一行的大忌。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也自有變數(shù),關鍵就在這個變數(shù),一念之間就發(fā)生了,你要把握它,不是太難了,而是太玄了。不是我跟你吹,這么多年我不知道和多少人打過交道,在風流水轉中周旋如行云流水,從來沒有出過大事。但這一次,他卻再也玩不轉了,沒有變數(shù)了,他的定數(shù)到了。
這話,他沒有跟魏佳幸說,是后來在提審時跟警察說的。當然,他還提到了一個也許并不重要的原因,他用了很長時間想要忘掉一個女人,但就是按捺不住再見她一次的渴望。在這個世界上,他感覺他誰也不欠,只欠一個女人的,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出現(xiàn)這種從未有過的危險感覺,如果不再見這個女人一次,他覺得他已經(jīng)活不下去了。他其實不用多說,警察也知道,干他們這一行的一旦出現(xiàn)這樣的感覺,絕對是一種相當危險的感覺,很多人就栽在這上面了,而警察也正是根據(jù)自己豐富的辦案經(jīng)驗對魏佳幸及時發(fā)出了警示。
自然,這都是后來發(fā)生的事,魏佳幸現(xiàn)在還不可能知道。她現(xiàn)在知道的是,他回來了。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一個負案在身的逃犯,也根本看不出是一個騙子,還是那樣,看上去很精神,一身筆挺的西服,一只黑色的保險箱,黑亮的頭發(fā),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帥氣和英氣。這樣一個男人讓魏佳幸再次產(chǎn)生了錯覺,這可能又是一個懸念的開始,他依然還在制造懸念,她也依然愛著他。只是,有時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愛他,還是他給她一次又一次帶來的懸念和刺激。
男人進了門,走過了那道他早已熟悉的玄關,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自己的照片,掛在墻壁最醒目的地方。他站在那兒端詳了一會兒,臉帶微笑,就像他照片上的表情。這時候魏佳幸已經(jīng)坐在紅木椅子上慢慢地給他泡著功夫茶。對他回來,她倒也沒有太多的驚奇。她一邊泡茶,一邊告訴他,她馬上就要從這兒搬走了,房租又漲了一千元,憑她現(xiàn)在的收入,她根本供不起每月四千元的房租,她又找到了一處房子,是一房一廳的,月租一千,雖說偏遠了一點,但這就是她可以承受的能力。
她說得心平氣和,就像在跟自己的丈夫在打著商量。
男人慢慢地品著茶,他發(fā)現(xiàn)她的功夫茶已經(jīng)泡出一些味道來了,功夫茶就是這樣子,需要熬,需要泡,需要有足夠的耐性,還需要獨到的閱歷和感受,才會越泡越有味道。他當然也覺得魏佳幸應該從這兒搬走,從第一次送她來這兒,他就說過,你這是,何必呢!現(xiàn)在,她終于懂得了他話里的意思,有點遲了,但還不算太晚。男人說著時,把錢還給了她,不是三萬,而是五萬。他打開箱子時,她平靜地看見了,那箱子里還是裝滿了錢。男人拍拍箱子說,這都是贓款,但給你的不是,那絕對是干凈錢。但她只收下了三萬,把兩萬又重新還給了他,她突然想到他走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情景,只不過兩人調換了角色。這么多天了,她一直很難恨他,或許就是他在打算騙走她五年來的全部血汗錢時還有一個良心發(fā)現(xiàn)的瞬間,還給她留下了兩萬??蛇@個人,怎么對毛姐就那樣狠呢?
她真誠地說,我打內心里感激你,你騙了那么多人但沒有騙我,我真的非常感謝你,你可把毛姐坑苦了,她其實是一個比我更可憐的女人,你是怎么下的手?你又怎么下得了手?
男人笑了笑說,我一開始也不想把她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但不是我要算計她,是她算計我,她太狠了,她的狠毒我想到了,但她這樣脆弱,簡直不堪一擊,卻是我沒有想到的,很多事,我知道她一直瞞著你,不過,如果她不舉報,其實過不了幾天她就會連本帶息拿回自己的錢,可她到底還是沉不住氣了,她不是玩不過我,是玩不過她自己……
魏佳幸說,可你的錢又從哪里來呢?你肯定又是去騙別的人。
男人說,你最好不要問了,這里面的許多事情真的太玄了,問多了,說多了,都會傷著自己的?,F(xiàn)在,啊,我現(xiàn)在要抓緊時間睡一覺,你最好等到天亮時打電話報警,我就想睡個囫圇覺,好久沒有這樣美美地睡過覺了。男人在她的床上非常放松又非常舒服地躺下了。
天亮了,她沒有打電話。天亮了很久,她仍然沒有打電話。男人一直睡到中午,才醒來,魏佳幸坐在床沿上看著他。她靜靜地看著他,他睡得真香啊,就像一個酣睡的嬰兒。而他嗅到了,屋子里已彌漫出飯菜的香味,還有打開了瓶蓋飄溢而出的干紅氣味。男人再次笑了起來,他舉起酒杯跟她碰杯,他說,我相信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清醒了,你已經(jīng)完全看清楚了我的真實面目,現(xiàn)在,你是在和一個該死的騙子碰杯,這不是做夢,你應該知道怎么做!在連干了三杯之后,他把電話拿了起來,連號碼也撥了,然后遞給她,你報案吧,我求你了,你怎么不報案?你非要逼得我去自首?你就不能給我恨你一次的機會嗎?你難道要我在大牢里還對你念念不忘?但她卻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淚流滿面,她的淚水和葡萄酒液交織在一起,一串串地掉下來。
男人終于忍無可忍了,男人先打了她一個耳光,然后抓起電話機砸到了她身上。
這一幕正好被撞進門的警察看見了,幾個警察站在玄關處竟然不約而同地猶豫了一下。
男人被警察帶走的那一刻,她還傻傻地坐在那里。這是一個對疼痛有著深刻感覺的女人,但她好像沒有感覺到男人砸在身上的電話機給她制造的疼痛。他很兇狠,可他太傻了,你以為這樣就能叫她忘掉你嗎?感人的一幕并未出現(xiàn),她并沒有哭著喊著追上去,并沒有生離死別的場景發(fā)生,在警笛尖銳的叫聲中,她一直傻傻地坐在那兒。直到她在心里作出最后一個決定,她才用衣袖堵住嘴,失聲痛哭。
那天中午她一個人非常虛弱地從婦產(chǎn)科醫(yī)院里出來,渾身輕飄飄的,風不大,南中國海溫暖的春風,但她卻被這風吹得搖搖晃晃。無痛人流,痛是一點也不痛的,但做完之后她已全身虛汗,面龐赤紅,卻又有一種奇妙的快感?;蛟S,正是這種帶有補償性質的小小快樂,讓她第一次地走進了離自己最近的這家婦產(chǎn)科醫(yī)院。她心里十分清楚,這是第一次,但肯定不是最后一次。她的臉色很安詳。
在這個春天,在何海洋的率領下,一群身份曖昧的保險業(yè)務員或代理人和一家保險大鱷的官司才剛剛進入二審,還有一個狡猾而可恥的騙子遭到了法律的嚴厲審判,他沒有上訴,在一審后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法庭的判決。他至少有一百個名字,一百張身份證,但在魏佳幸心里,他永遠叫鄧志剛,這是她生命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男人。是這個男人給她的精神帶來了轉機,還讓她在一座遠離故鄉(xiāng)的城市里第一次有了對家的全部憧憬。她那點可憐的或者可恥的欲望只有這個男人曉得。她也從不瞞著他,想瞞也瞞不住。他是個騙子,她心里十分清楚,但她的愛沒有欺騙她。只有想到這個男人時,她才會在心里嘆息。她,嘆息著,并一次次把眼光降低,看著自己已被掏空了的腹部。
如果世間真有過或存在過這樣一個女子,你也許會在某時某處看見過她。她的行走一如既往,如同鐘擺那樣邁著均勻的步子,準確、單調又充滿了節(jié)奏感。如果你偶然看見了她,你的視線也會被一種具有韻律的節(jié)奏不由自主地帶動。你甚至可以聽到她在行走的風中發(fā)出的沙沙聲。她其實走得很快,但永遠也沒有一個具體的目標,抑或,每一扇門都是她的目標。當然,有一些障礙會隨時出現(xiàn),譬如說某個花園小區(qū)的門衛(wèi)以及一些在小區(qū)里四處巡邏的保安,不過,這些人通常不會阻攔和盤問她,除了她的打扮,她這氣質,她顯然并不缺乏一些女人靈機一動的小聰明。譬如說在進入某道關卡之前,她會從容地掏出一只漂亮的小手機,一邊款款而行一邊裝著很忙碌的樣子跟誰打著電話,她這從容、自信而又匆忙的樣子基本上可以蒙混過關。只在走過之后,她才會有一瞬間的心虛。她心里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從今往后,她不得不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活在這個世界上。
2010年《山花》B版第12期
本刊責編 黑豐
作者簡介: 陳啟文,男,1962年生,湖南臨湘人。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發(fā)表詩歌,后轉向小說和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曾在教育、文化、出版等部門供職十余年,1993年辭去公職,從此成為僅憑稿費為生的自由寫作者。其重要作品集中發(fā)表在新世紀以后,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河床》《夢城》,中篇小說《城市貓眼》《顛覆》《仿佛有風》《太平土》《白得耀眼的時間》《一九五九年的幻燈》《逆著時光的鄉(xiāng)井》《石牌村女人》《夜有多深》,散文隨筆集《季節(jié)深處》《漂泊與岸》《誰正與你擦肩而過》等?,F(xiàn)居廣東東莞,自由職業(y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