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三四點,太陽正熱毒,像有億萬根火箭朝身上戳,老根感覺火箭都戳透骨頭。旁邊的同行干脆光起膀子,問他:老根,你不怕熱呀,穿那么厚的工作服,會中暑的!老根笑了笑,沒有說話。他穿的是當年在廠子上班的工作服,胸前印著“國營五四七廠”。一直到現(xiàn)在,他都認為自己是正宗的產(chǎn)業(yè)工人,還是軍工。來擦皮鞋的人看到這身工作服,就對他產(chǎn)生信任,他手上的活就比別人多些,哪天都能多收入七八塊錢。
他感到渴了,拿起旁邊的罐頭瓶子,里面裝著茶水,咕咕咚咚朝肚子灌。覺得自己像干旱了幾千年的戈壁,多少水都解不了渴。一口氣把罐頭瓶的茶水喝完,拿上一塊錢,端著罐頭瓶子朝前面的飯館走去。飯館里有個礦泉水桶,自動加溫,啥時候都有開水。他把錢送到收銀臺跟前,老板娘說:老根你這是弄啥哩,不就是一杯開水,我開這么大的飯館還怕你喝開水。我們給客人茶水,都是免費的。老根說:你給消費的客人免費,我沒有消費,咋能白喝你的開水。再說,我天天都要到你這灌開水,你不收錢,我以后就不好意思來啦!老板娘說:再給瓶子里加點茶葉。老根把瓶子舉起,讓老板娘看,說:早上放的茶葉,才泡了一道,還釅著哩!
老根從飯館出來,有個小姐拿著一雙皮鞋走過來,小姐穿著睡衣,沒有化妝,沒有化妝的小姐不受看,看模樣有四十歲了。這個年齡的女人如果不是被生活逼得沒辦法,不會干這營生,老根心里嘆了口氣。小姐還沒走到他跟前,身上的香水氣息就像城管樣沖過來,他打了個噴嚏。小姐在他跟前停下,一屁股蹾在馬扎上,把皮鞋送到他手里,說:工人大哥,鞋底快磨透了,你給換個鞋底。小姐的睡衣領(lǐng)子大,低頭拿鞋時,多半個沒有戴奶罩的乳房像表現(xiàn)欲極強的明星,在老根面前搶鏡頭,老根覺得活像郝海東腳下踢的那東西。這年頭,街道上此類東西很多,一些女人故意露出尖峰嶺讓人看,生怕埋沒了那么好的東西。
老根把鞋底檢查了,說:兩只鞋都得換底,一只四塊,兩只八塊,再免費給你把鞋擦了。小姐說:能不能便宜一點?老根說:不能便宜了,這是行情。再說,我們做的這事情,掙的都是下賤錢,伺候的都是臭鞋。小姐笑了,說:大哥掙的是下賤錢,我們掙的是高尚錢?遇到再惡心的男人,只要人家給錢,都得朝人家身上貼,還得裝出比人家老婆都親熱的樣子,讓人家滿意。老根說:你們一次掙得多,少的一兩百,多的兩三百,還不用投資不怕虧損,不用交衛(wèi)生費、教育基金費、個人所得稅。小姐苦笑了,說:大哥說錯了,像我這個年齡的人,人家一次給五六十都不錯了。現(xiàn)在啥東西都漲價,就是這事情不漲價,要交房租、吃飯、買衣服,化妝品也不能缺,不把人收拾好,誰和你做生意?這些都是投資,投資少了還不行!這兩年美國鬧金融危機,我們就攬不到生意。不像你們這行道,出門都得穿鞋,鞋臟了就得擦,收入不高有保障。
老根就拿著明白裝糊涂,說:美國的金融危機跟中國的小姐有啥關(guān)系,你們又不做跨國生意,靠美國人掙錢?小姐說:關(guān)系大著哩,美國金融危機,中國的生意就不好做,老板就沒有錢。不管啥人,都是先顧住吃喝了,有了剩余的錢才解決下邊的問題。老板沒錢了,就不找我們,我們也就沒錢了。老根笑著說:你們沒錢了,就跟我們還價,我們也掙得少了。小姐說:大哥是聰明人,這就是連鎖反應(yīng)。昨天晚上有個讀經(jīng)濟學的客人給我說,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是蝴蝶效應(yīng),咱秦嶺山里的蝴蝶扇一下翅膀,美國的華爾街就要刮颶風。老根看著小姐,敬佩地說:以小姐的學問,該去當大學老師。小姐嘆口氣,說:我當年都考上一所重點大學了,就是家里沒錢,才沒有上成。當年要是上了大學,這陣不定還真的在哪個大學教書哩!老根跟著嘆氣,說:我收你六塊錢算了,顧住本錢就行啦!說完,就低著頭給人家修皮鞋,十多分鐘后,皮鞋修好了,也擦好了,擺在人家跟前,說:你看修得滿意不?小姐連聲說:滿意,工人大哥的手藝真是沒啥說的。老根就等她把錢朝外掏。小姐把睡衣摸了一遍,說:糟了,我出門時忘了換衣服,錢包忘帶了。這樣吧,我就住在跟前,大哥要是不嫌棄小妹,跟小妹去一趟,小妹跟大哥做次生意。大哥要是不愿意,就拿錢走人,我不賴大哥的錢,按八塊錢給。老根說:小妹也太不把自己當人了,八塊錢就讓人家做一次?小姐說:我看大哥是好人,不愿意掙大哥的錢。要是換成別人,沒有五十塊錢休想動我的產(chǎn)品,最多看一下說明書。老根說:我不去了,你啥時候過來了,把錢帶來就行啦!小姐笑了下,揶揄說:大哥是活雷鋒,放著不花錢的小姐不享受,比雷鋒都雷鋒。
小姐走后,來了幾年沒見的三本。三本原來和他在一個廠,一塊下崗,一塊支了擦皮鞋的攤子。但三本前年就不干這行了,聽說在火車站當票販子,收入咋樣,不知道。三本走到老根跟前,朝馬扎上一坐,從口袋里掏出香煙,很氣派地甩給老根一支。老根看了牌子,“軟中華”,六十塊錢一包。又看三本的行頭,穿西服,脖子上吊拴狗鏈子。三本和他一塊擦皮鞋時,經(jīng)常說領(lǐng)帶是拴狗鏈子。腳上穿的皮鞋是真皮,不是復(fù)合皮,就是有點臟。頭上打了摩絲,油光發(fā)亮,一根毛都不亂,蒼蠅爬上去都要摔脫胯骨。老根看了軟中華,又看了那身行頭,人眼變了牛眼,驚詫地問:三本,你狗日的當領(lǐng)導啦?看你這派頭,起碼當上了處長!
三本把煙點著,吸了一口,說:處長有啥當頭,跑到北京城,隨便鉆進哪個茅房,十個拉屎的八個都是司局長,剩下的兩個是給人家提包的處長。三本說話口氣比到中國視察的聯(lián)合國秘書長都牛氣。老根又把三本看了,故意在目光上用力氣,目光像刀子,朝三本身上扎,一邊看一邊笑,滿是揶揄地說:狗日的連處長都看不上,幾年不見,你屎殼郎爬上牛糞堆,一步登天了!三本兩只腳互相一蹭,把皮鞋脫下來,說:千里做官,為了吃穿。他們當省長廳長,還不是為了掙錢。我要是掙的錢比他們多,他們想給我調(diào)換,我都不一定愿意。又說:這幾天忙,沒顧上擦鞋,一會有個外事活動,臟皮鞋影響國家形象,麻煩你給擦擦。
老根拿起皮鞋,去污、上油、擦拭、拋光,手上忙活,嘴也不休息,又給三本調(diào)侃:幾年不見,還真變成大尾巴狼了。連廳長省長都看不上,是不是開了跨國公司,當上了董事長。咋沒見帶司機保鏢,起碼要帶個女秘書,找個十七十八的,照耀半條街,讓咱這些老伙計開開眼。三本煞有介事地說:我讓她先到金花大酒店開房去了,接待外賓前要休息一會兒,休息不到位精神就不好,影響公司的生意事小,影響國家的聲譽事情就大了。甭看咱沒當那雞巴處長廳長,但愛國一點不比他們差。老根腦子一轉(zhuǎn),說:你要是沒事,替我看會兒攤子,剩下這只鞋你自己擦,這也是你的老本行了。我趕緊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些牛肉,聽說今天的牛肉兩毛錢一斤,等于白送,不買白不買。
三本沒反應(yīng)過來,說:老根想發(fā)財想糊涂了,世上哪有兩毛錢一斤的牛肉?老根得意地笑了,說:世上的牛都叫你吹死了,這么熱的天,牛肉又不能放,不趕快賣出去就臭了,環(huán)保局還要罰污染費哩!三本說:你思想不解放,觀念陳舊,不與時俱進,像你這種人,只能擦一輩子皮鞋,最多把擦皮鞋的攤子換成擦皮鞋的鋪面,休想干大事。他數(shù)落老根時,老根也把皮鞋擦好了。三本從皮包里掏出錢包,故意讓老根看到錢包里厚厚一沓子百元大票。
老根吸了口氣,說:錢包里裝那么多錢,怕有兩三千,也不怕賊娃子偷啦?現(xiàn)在的賊比好人多,滿街都是。三本說:你好大的兩三千,棉花籽眼窩,我錢包里啥時候都不能少于一萬塊現(xiàn)金,這只是付小費用的,付大額的要刷卡。你知道啥叫刷卡不?老根搖頭,三本更得意地說:刷卡就是花再多的錢,不要掏現(xiàn)金,把卡朝人家的那里面一插就行了。老根琢磨了一會兒,說:鬧了半天,你的卡跟鴨子的命根一樣,朝富婆的那里一插,錢就到手了!三本沒有搭理他,眉里眼里都是看不起他的神氣,從厚厚一沓子百元大票里抽出一張,塞到老根手里,說:拿上,我當初要是和你一樣保守,這陣還得坐在你旁邊給人家擦皮鞋。老根急忙把錢朝三本手里塞,說:三本你這是弄啥哩,咱們都是老伙計了,給你擦個皮鞋,咋能收你的錢,讓我的臉朝啥地方擱!三本說:咱們是老伙計,我才給一百塊錢。要是旁人,我憑啥給一百塊?我的錢是辦公司掙來的,又不是當小姐掙的,一分一文都浸著我的血汗,憑啥要白給人家。
老根拿著那張百元大票,這才相信三本真的發(fā)了,難怪人家連處長廳長都看不上。自己也給處長廳長們擦過皮鞋,沒有一個人給自己一百塊錢,給張五塊錢的票子還得找零頭,這才真心地說:三本,你狗日的真把世事干大啦?三本淡淡一笑,說:干大沒干大,自己不好評價,起碼能養(yǎng)得起小蜜,洗得起桑拿,隔三岔五到歌舞廳放歌一下,喝的是路易十三人頭馬,吃的是魷魚海鮮王八湯,注冊資金不超過三千萬的休想當我的生意伙伴。說著從皮包里掏出名片盒子,抽出一張給老根,說:這是我的名片,你以后有啥事給我打電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貼錢貼工夫也得給你辦。老根拿著名片,翻過來看一遍翻過去看一遍,名片上印著三本是經(jīng)濟技術(shù)咨詢有限責任公司的董事長,左上角還印著公司的徽標。老根又琢磨,三本連小學都沒有畢業(yè),當年拿著《陜西日報》,不認識后邊的字,還問老根這是“陜西日啥”。老根給他說這是《陜西日報》,他才知道“陜西日”后邊是“報”字。就憑他那點文化,能當經(jīng)濟技術(shù)咨詢公司的董事長?他知道啥是經(jīng)濟啥是技術(shù)?人家要是向他咨詢,他能說出老母豬肚子里有糠!心里有了懷疑,嘴上就說出來:你這公司在工商局注冊沒有?三本不高興地說:沒在工商局注冊,我敢打這名片?打名片就是做生意用的,我要是打了假名片,就是欺詐,人家一舉報就得坐牢。
老根這才相信三本真的是董事長,不是靠嘴皮子吹的,真心地說:三本你狗日的真發(fā)了,不要忘了拉兄弟一把,你吃肉也讓我們啃骨頭。三本又有了得意,把腦袋朝高處一伸,再朝后一仰,拼命把脖子上的男人疙瘩暴露出來,說:我正式給你說,我要是吃半斤肉,起碼讓你吃八兩。我要是當了皇上,就封你當一字并肩王,跟我平起平坐。
送走三本,老根又琢磨,自己擦一輩子皮鞋也不是事情。擦上一個月皮鞋,被各式各樣的公家人,收去這個費那個稅,能裝進自己腰包的也就一千多點。老婆身子不好,兒子上大學,日子過得像背著碌碡上山,吸了上氣接不上下氣。人朝高處走,水朝低處流,樹挪死人挪活,人家三本就是挪了一下,就把董事長都當上了。自己也想挪,可咋著挪,朝啥地方挪,要是挪不好,說不定真像樹一樣挪死了。這事還得靠三本幫忙,起碼得一頓酒喝。這樣想著就讓老婆買了半斤豬頭肉、半斤花生米,涼拌了一斤生黃瓜,爆炒了二兩青椒肉絲,在自家房子里支了張餐桌,就給三本打電話。
二
電視上有頭臉的人物,舉辦酒會前都要講話,名曰祝酒詞,祝酒詞開頭都要說“女士們先生們”。擦皮鞋的老根喝酒前也要說幾句,但不是“女士們先生們”,是“狗日的領(lǐng)導”,相當于人家的祝酒詞。人家的“女士們先生們”,是外交辭令,端正嚴肅,沒有感情色彩。他罵“狗日的領(lǐng)導”,滿目憤怒,滿腔仇恨,像是領(lǐng)導給他酒杯里撒了尿,給他碗里裝了死老鼠,給他頭上拉了稀屎,讓他戴了綠帽子。不狠狠地罵上一句“狗日的領(lǐng)導”,喝到嘴里就不是56度的二鍋頭,而是下水道流的東西。
三本坐在餐桌前,老根不好意思地說:你是董事長,別人請你吃飯都是在金花飯店,最不行也在西安飯莊。我請你吃飯,只能在自己家里,等我以后發(fā)了,也在金花飯店給你擺一桌。三本很知己地說:你這就不懂了,你以為我在金花飯店吃飯輕松,球!在那里吃頓飯比擦一天皮鞋都累,生意場上官場上吃飯不叫吃飯,叫應(yīng)e8M3xU7wb/AD/JCajJfo9vlHxJQDGN9a2rxjnpEDCPw=酬,叫交往,交往就是生產(chǎn)力。上了那種酒場,腦子得全速運轉(zhuǎn),真話假話輪著朝外貢獻,真感情假感情摻著朝酒里兌,一場應(yīng)酬下來,不桑拿按摩就放松不下來。酒場如戰(zhàn)場,比戰(zhàn)場都殘酷,誰愿意上戰(zhàn)場?在你這喝酒,咱說的是真話,玩的是感情,不需要你算計我,也不需要我算計你。雖說地方的檔次不高,酒菜的檔次也上不來,但心里輕松,比酒場的應(yīng)酬強多了。
老根把二鍋頭朝兩個杯子里一倒,又罵起來:狗日的領(lǐng)導!三本嬉笑著問他,人家領(lǐng)導把你咋啦,你天天都要用狗日人家?老根憤恨地說:他們把我咋啦,你不是不知道。要不是他們,咱們能下崗,能在街道上低三下四地給人家擦皮鞋。當初讓咱們下崗的時候,說是減輕企業(yè)負擔,發(fā)展國民經(jīng)濟。結(jié)果咱們下崗了,人家把工廠一賣,到合資企業(yè)當了老總,年薪一百多萬……
老根這話又把三本的仇恨勾起來了,也憤恨地說:老子有朝一日翻過身來了,非查查他們到底貪污了多少,槍斃不了也判個無期。他說這話的時候,好像是公安部長給秘書下達指示。說完,話鋒一轉(zhuǎn),說:說起來我還得感謝那些狗日的,他們要是不讓我下崗,我這陣能當上董事長?恐怕連咨詢這個名詞都弄不明白。老根見三本不罵領(lǐng)導了,也就把對領(lǐng)導的仇恨壓在肚子里,說:喝酒,不說他們了,說起來就生氣。而后,又說:你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喝干了我再給你倒!三本端起酒杯,說:這些年我喝的都是洋酒,猛地喝這么爆的國酒,不習慣。要不是看咱是老伙計,說啥也不會喝這種酒。老根說:你少給我裝洋相,你的根根底底我啥不知道,就是開春把你泡到洋酒缸里,泡到來年入冬,你身上的紅苕氣氣都泡不掉。就是用錢把你埋起來,你身上都沒有富貴細胞。土鱉到骨頭里的人,還充什么洋公爵。把酒喝干!
老根端起三本面前的酒杯,送到他手里,說:一口干,我也一口干。你忘啦,當年在廠里的時候,你狗日的偷看女廁所,讓人家告到廠長那里。廠里要收拾你,我給廠長說派你去打掃廁所,才沒有給你檔案里記一筆。要是給你記上一筆,走到哪兒檔案跟在哪兒,當一輩子流氓犯。三本一口把杯里的酒干了,很夸張地哈了口氣,用巴掌把嘴一抹,說:那時候我都三十多歲了,沒有一個女娃跟我談戀愛。那時候沒有小姐,憋得再難受也得受,世界上最難受的就是那地方憋了,找不到放火的渠道。那天我看咱車間的小曲上廁所,男女廁所的隔墻上,不知誰鉆了個洞,透過洞能看到那邊的屁股,誰知剛把眼睛貼上去,隔壁就叫起來,好像我的東西透過墻上的窟窿戳到她的窟窿里了。要是放到這時候,憑她那逼樣子,給我小費讓我看她的屁股,我都不看,污染我的眼睛。說到底還是改革開放好,要不是改革開放,多少男人在水深火熱中煎熬,挽救了多少男人沒當強奸犯。
大半瓶二鍋頭喝完,兩個人都有了些暈乎,老根說:咱明人不說假話,你說要幫我與時俱進,發(fā)展前途。咱把酒都喝到這份兒上了,你說咋著幫我策劃人生?三本晃了幾下腦袋,故意賣關(guān)子。老根說:你沒尿凈,晃蕩啥哩?三本說:你才沒尿凈,我要根據(jù)你的實際情況,策劃你的人生。我現(xiàn)在以經(jīng)濟技術(shù)咨詢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的名義,正式邀請你加盟我的公司,擔任業(yè)務(wù)經(jīng)理。
老根看著他翻動的嘴唇,像剛下過蛋的母雞屁眼,不相信地問:你就這么把嘴唇一翻,我就成了業(yè)務(wù)經(jīng)理。要是明天再請你喝次酒,說不定就成了副董事長啦!三本夾了一筷子豬頭肉,塞到嘴里,牙齒嚼在脆骨上,發(fā)出嘎巴嘎巴的聲音,聲音不響了,才說:我說你落后,你還不服氣。我說你不與時俱進,你說我冤枉你。我是董事長,我的話就是指示,就是命令,我說你是業(yè)務(wù)經(jīng)理了,誰敢放個屁!就像咱們國家,封你當了處長,你想當副處長都不行!老根趕忙給三本杯子里把酒倒?jié)M。三本又說:老根你要改革開放,不能像當工人那樣老實。這年頭,老實就是笨蛋,老實就掙不來錢。一會兒把酒喝完,咱們到歌舞廳,酒水費小姐費我包了,今黑就不要回來了,我給你在酒店開個房,再給你包個小姐,你也瀟灑瀟灑。都當上公司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了,還沒有進過歌舞廳,沒有玩過小姐,不要說配不上業(yè)務(wù)經(jīng)理這個稱號,也對不起自己的苦難經(jīng)歷。
三本的話還沒說完,老根老婆在旁邊一巴掌拍在餐桌上,指著他的鼻子說:三本你狗日的,教俺男人找小姐,看我不把你轟出去!三本就嘻嘻地笑,笑過了說:嫂子你吃啥醋哩,我這是考驗老根哩,他要是答應(yīng)到歌舞廳找小姐,我馬上把他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免了,除名,哪個老板都不希望下屬吃喝嫖賭!
老根覺得三本腦子不夠用,別說沒到歌舞廳,沒找小姐,就是真的到歌舞廳,真的找小姐,也不能當著人家老婆的面說呀。世上沒有一個女人愿意自家男人到歌舞廳找小姐,除非她媽生她時難產(chǎn),夾成了腦癱,就接著老婆的話說:三本咱不說虛的,你讓我當業(yè)務(wù)經(jīng)理,做什么事情,一個月多少工資?
三本琢磨了一會兒,說:我每個月給你五百塊錢的基本工資,就是你啥都不干,我都付你五百塊錢。具體工作是到火車站買票,我給你布置買什么時間,哪一趟車次的票。你每天給我買兩張以上的車票,每張再給你補貼三十元。這樣下來,你每天最少掙六十元,一個月就是一千八百元,加上固定的五百塊錢,就是二千三百元。老根問:我每天就給你買兩張車票,你就讓我掙二千三百元,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三本說:這事情是便宜,要不我咋不給旁人掙哩,只給你掙,誰讓咱是老伙計哩?不過我得給你說清楚,公司有公司的規(guī)矩,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規(guī)定的買票任務(wù),你要是完不成,少買一張扣你一百塊錢,要是一個月少買三張,就辭退你,不要怪我不講情面!
老根老婆急忙給三本的杯子里添酒,說:三本兄弟,我剛才說著玩哩,丈夫丈夫,一丈之夫,離開一丈就管不上了。老根要是真想找小姐,我也擋不住。他是我的人,就得給我交公糧,少交一個籽籽都不行,我把他的糧食榨干榨凈,看他拿啥在外頭拋灑!你剛說的買火車票,不知道火車票好買不好買?三本把酒杯放下,說:嫂子是聰明人,咋說糊涂話哩,要是好買,公司掏錢雇你們干啥?我拿錢朝賣票的地方走上一趟就行,何苦掏錢雇人,幾千塊要吃多少豬耳朵?老根老婆又問:你規(guī)定老根一天給你買兩張票,多買行不行?三本端起酒杯,把杯子里的酒喝干,說:多買當然行,越多越好。不過,火車站規(guī)定,一人一次只能買兩張票。當然,你家要是有親戚在火車站售票,這錢就掙得容易了。我剛才說過了,我給老根一個月五百塊錢的基本工資,一張票再給三十塊錢的獎金。你們要是有本事買四張,光獎金就是一百二十塊,要是買十張,就是三百塊。我要的都是緊俏票,頭天晚上就要去排隊,排上一夜才能買兩張。
老根心里琢磨,火車站售票點有空調(diào),冬暖夏涼比家里都享受。在空調(diào)房里呆上一夜,就能掙六十塊錢,比擦一天皮鞋劃得來。擦皮鞋的日子實在難受,夏天像焐在開水鍋里的土鱉,冬天像掉在冰窟窿里的黃鱔,還要看人家的臉色,自己都覺得比人家低幾個檔次。這下好了,當上了業(yè)務(wù)經(jīng)理,穿西服,打摩絲,把皮鞋擦亮,說不定有人把自己也當成公司的董事長哩!
三
天剛一黑,老根和老婆穿上過年才穿的新衣裳,朝口袋里裝了三千塊錢。換衣裳以前,老婆想洗個澡,征求老根的意見,老根說:洗,狗日的多洗一會兒,把身上的垢痂徹底洗掉。咱家的日子這些年一直過不下去,就是你身上的窮酸氣太多了!等咱有錢了,買上一缸香水,把你腌到香水缸里,滿身都是富貴氣。朝身上裝錢的時候,老婆害怕,拿錢的手抖得厲害,就對老根說:這么多錢,咋著拿呀?聽說火車站的小偷成群,手藝高得不得了,人還沒走到跟前,錢就進了他的腰包。老根也犯愁了,他擦了這些年皮鞋,見的小偷海了,好多小偷讓他擦皮鞋時,給他吹自己手藝的高超,讓他看當年練習小偷的能耐,在開水鍋里夾肥皂片的兩個指頭,聽小偷的口氣,要是盯上你了,你就是鉆到母牛尻子里,也能把你摳出來把錢偷走。
老根琢磨了半天,才想出招數(shù),說:咱把錢分開帶,一人帶一千五,就是小偷偷,也不會全部偷走。老婆說:一千五也不是小數(shù)字,你擦上一個月皮鞋還掙不到一千五。我把裝錢的褲兜縫起來,讓小偷的手伸不進去,看他咋偷!老根說:根本不行,小偷都有刀片。你把口袋縫了,等于給小偷說,這個口袋里有錢。小偷能得很哩,有多少農(nóng)村婆娘把錢縫到褲衩子上,人家小偷沒有脫她的褲子,就把她的錢弄走了。老婆又琢磨了一會兒,說:咱也把錢縫到褲衩子上,我就不相信小偷有那么大的本事,隔著褲子能把錢掏走?老根說:咱是去買火車票的,排到跟前的時候,咋著朝外取錢?老婆說:那怕什么,我在褲衩子上縫個口袋,用別針別上,取錢的時候,把手伸進去,就取出來了。
老婆洗過澡,老根泡了一罐頭瓶茶水,拿上老花鏡,胳肢窩里夾了一本《射雕英雄傳》。老婆不知道該拿什么,問老根:大長一夜工夫,我總不能就坐在那里啥都不干?老根說:都干了一輩子還沒干夠,到了火車站,就坐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過幾天,我找個練氣功的,給你教上兩手,排隊的時候練氣功,練上幾十年,活一百五十歲不成問題。老婆說:你要是死了,我一個人活著有啥意思?老根說:我也練呀,咱倆都活一百五十歲,當活化石。那些狗日的領(lǐng)導,貪了咱那么多錢,活不到六十就死,看誰劃得來!
老根和老婆趕到火車站售票處,找到西安至廣州的售票窗口,已經(jīng)有十多個人排隊了。老根和老婆趕忙站在人家屁股后邊,老根還騷情地給前邊的人說:我排你后邊,多多關(guān)照!人家說:不客氣,互相關(guān)照。咱們要排一夜隊,上廁所吃東西,打個招呼互相照看著。老根看人家對他親熱,把罐頭瓶送到人家跟前,騷情地說:喝茶,我剛泡的四川花茶,味道還不錯。人家沒有接,說了句:謝謝!而后又問:老哥做什么生意發(fā)財?老根說:發(fā)狗屁的財,剛剛能顧住吃喝。在一家經(jīng)濟技術(shù)咨詢公司當業(yè)務(wù)經(jīng)理,公司要派我到廣州出差,聽說票不好買,就提前來排隊買票。那人立即對他有了尊敬,說:老哥是文化人,做經(jīng)濟技術(shù)咨詢,不得了!老根說:這年頭的文化人海啦,火車站的廁所里,蹲著的十個人中有九個是文化人,站著的十個人中有八個是文化人,剩下的也自稱是文化人。要是按廁所里的標準,咱們都是文化人。人家就笑,說:老哥不愧是文化人,說話就是幽默。國家瞎眼了,春節(jié)晚會如果老哥上去掄幾句,比趙本山強多了。老根就借坡滾碌碡,說:咱沒后門,也沒錢給導演送。你沒聽說,前些年把一個大導演逮了,就是弄人家演員的錢,誰給錢讓誰上,不給錢就不讓上。也有女演員不送錢,但得讓人家上,人家上了才讓她們上,不讓人家上她們就上不了!咱哪有那么多錢給人家送,又不是女的,人家不上咱,黃紅兩道都沾不上,人家憑啥讓咱上。
這時候,有個人舉著紙牌,紙牌上寫著:替人排隊買票,價格面議。老根這些年沒到火車站來過,不知道還有這種職業(yè)。他在報紙上看到,有代人考試,代人干活,代人頂罪,代人懷娃,不知道還有代人買火車票!又一琢磨,自己實際上也是在代人買票,只是名分不一樣罷了。就問舉紙牌的人:你替人排隊買票,啥價碼?那人見他搭了話,以為他要找自己代替排隊,說:價格好說,咱這是無本生意,你看著給,多少都行!老根說:我不找人排隊,我是想問個價格,不知道兄弟的生意好做不好做?那人說:還湊合吧,排上一夜隊,能買兩張票,人家一張票給一百塊錢的勞務(wù)費,一夜能收入兩百塊。要是遇到“國慶”、“春節(jié)”、“清明”,車票更緊張,收入會高一點。到了淡季,幾十天沒有收入。
老根和老婆心里就算自己的賬,三本一張票給三十,加上一個月的基本工資,一張票也沒給過五十。老婆小聲給老根說:三本才給咱那么一點勞務(wù)費,咱給他干吃了大虧。老根瞪了老婆一眼,他剛才給人家說自己出差到廣州,老婆這么一說,不是把自己說的話穿幫啦!但他心里也琢磨,三本雖說給的少,但天天都有,旱澇保收,可以說是鐵飯碗,起碼不像跟前的這個人,舉著牌子攬生意,能不能攬上還不一定。想到這里,心里也就坦然了。
排隊的人越來越多,不到一個鐘頭,后邊都排了一百多人,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加入排隊行列,像螞蟻拉串串,一個連著一個。老根和排在他前邊的人拉上關(guān)系了,知道他叫二賴,北郊人,也是替人排隊掙辛苦費的。老根朝隊伍后邊看了,說:中國人就是多,人多地少,誰當國家主席都不行,籃籃里就那幾個饃,娃卻一個連著一個生,娃多饃少,娃就成了狼,搶饃吃。二賴接著說:這都怪咱自己,拼著命生娃。要是毛主席當政的時候,就搞計劃生育,一胎結(jié)扎二胎刮,現(xiàn)在也不會排著隊買火車票。聽說人家老外的女人,為了身子苗條,吸引男人,一輩子不生娃,人家的國家主席還動員她們生娃哩。人家是饃多娃少,敞開吃都吃不完,地廣人稀,活沒人干,提高價錢雇人干活。咱是人多地少,人沒活干,到處都是失業(yè)。政府又死愛面子,偏偏不說是失業(yè),說是下崗。二賴常年在火車站排隊,三教九流都接觸,世上的事沒有不知道的,練得油腔滑舌。
老根擦了這些年皮鞋,跟三百六十行的人都打交道,十三歲賣蒸饃,啥事都經(jīng)過,跟二賴諞起來,這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張飛戰(zhàn)馬超,針尖對麥芒,就接著二賴的話問:二賴,你家是幾兄妹?二賴說:一共兄妹五個。老根又問:你排老幾?二賴回答:老四。老根笑著說:你還應(yīng)該感謝毛主席,幸虧老人家不搞計劃生育。要是搞計劃生育,說不定都把你結(jié)扎了。就是你媽懷上你了,也得叫人家綁到手扶拖拉機上,拉到醫(yī)院刮掉,扔到垃圾桶里肥了農(nóng)民的莊稼。二賴也不生氣,樂呵呵地說:我寧愿叫刮掉,也不想到世上受罪。人沒有生下來,啥事都不知道,刮了也就刮了。
不到兩三個小時,排在最前邊的人都熟悉了,知道了各自的身份,大都是下崗工人、失地農(nóng)民、城里找不著工作的市民。二賴掏出筆記本,挨個要別人的電話號碼,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現(xiàn)在啥都講資源,咱這些人就是資源,以后有啥事情了,互相打個電話,能幫忙的幫忙,幫不上的也能幫個腔。就是打架,咱這些人朝對手跟前一站,嚇死他狗日的!
老根沒有帶筆記本,叫老婆到商店買了個筆記本,回來的時候,二賴已經(jīng)把大家的電話號碼登記過了,老根就照著二賴的筆記本抄。二賴說:咱這些人,就是瓦崗寨結(jié)義的三十六兄弟,水滸的一百單八將,遇到啥事情了,互相打電話,接到電話就幫忙。在火車站混飯吃,也不容易,好多地痞流氓黑社會,尋著咱們鬧事哩。只要咱心齊,誰找咱鬧事都不怕!我的筆記本上已經(jīng)記了兩百多個號碼,這就是咱的資源!
互相熟悉了,誰要是上洗手間,給后邊的人說聲:我去解個手,一會兒就回來。后邊的人就說:你放心去,誰要是說啥了,我給你證明,你在我前邊排著。還有人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紙箱盒子,用腳踏著紙箱盒子,撕開,給每人發(fā)一片,說:坐著諞,站了這么大工夫,快把人累死了!于是,人人屁股下都墊著紙箱盒子。還有幾個把紙箱盒子鋪開,人躺在上邊,不大工夫就打開了呼嚕。車站的公安巡視過來,二賴立即迎上去,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香煙,抽出一支要貢獻人家,嘴里吐出一嘟嚕甜言蜜語:劉所長,都半夜了,還在保衛(wèi)社會治安。煙不好,但是人民群眾的心意!被稱作劉所長的公安看了香煙,又看了歪七趔八倒在地上的人,嚴肅地說:好好排隊,不要擾亂社會秩序。二賴又給劉所長躬了幾下腰,說:劉所長你放心,這些都是下崗的工人階級,沒地種的農(nóng)民兄弟,替人家排隊掙錢。就是叫他們擾亂社會治安,他們也沒那本事。有那本事的人,也不會到這里替人排隊。
公安琢磨了一會兒,朝別的地方巡邏去了。二賴追著人家的屁股喊:你還沒有抽我的煙哩!人家頭都沒回,徑直走出售票大廳。二賴把煙裝進煙盒里,鄭重地塞進褲子口袋,自言自語地說:官不大,牛球得不行,我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好心好意舔他的尻子,尻子沒舔上,舔到痔瘡上了,舔了一舌頭的血,還挨了一蹄子。
老根問:他是派出所的所長?二賴咧了下嘴,說:所長的雞巴,我只知道他姓劉,是一般警察。老根迷惑地問:你把一般警察叫所長,真所長來了怎么辦?二賴說:看你的歲數(shù),兒子恐怕都二十多歲了,咋連這都不明白。人家來了,咱總不能說警察先生吧,稱他所長,他就高興,他高興了咱的日子就好過。當今社會,你見了官家的人,都稱書記主任就沒錯。明明知道是副書記副主任,你敢稱人家是牛副主任馬副書記茍副局長,除非你不想求人家辦事!咱老先人早就教導我們,舔肥尻子走遍天下,咬瘦球寸步難行。咱放著肥尻子不舔,咬瘦球有啥好處?
到了后半夜,老根把罐頭瓶子的茶水喝完了,連著朝洗手間跑了幾次,把茶水變成黃尿射到小便池里,再回到排隊的地方,瞌睡就來了。老根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倒下就能睡著,夢都不做一個,一覺睡到天亮。之前有個一塊兒擦皮鞋的河南人說他失眠,老根不解地說:人還會失眠,我一輩子都覺得覺不夠睡。河南人說:那是你沒遇到難受事情,遇到難受事情,哪能睡著?老根不服氣地問:我人在廠里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讓你下崗,算不算難受的事情?河南人說:算,還是天大的難受事情,把一輩子吃飯的家伙敲掉了,擱到誰身上都受不了!老根哈哈一笑,說:下崗那天,狗日的領(lǐng)導剛一宣布,我在下邊用嘴把他們的先人狠狠日了一遍,把工具朝臺子上一扔,轉(zhuǎn)身走人。中午午睡,下午再不用上班,一覺睡到天快黑,起來喝了半斤二鍋頭,吃了三兩豬頭肉外加一碗撈面條,吃完把碗一推,倒在床上又接著睡。你要是不相信,我現(xiàn)在就靠著樹干睡,我睡覺的工夫,把你掙的錢給我,看我能不能一覺睡到天黑!
這陣,他屁股朝紙箱上一蹾,眼皮就合上了,二賴還在問他:老根,你咋那么恨領(lǐng)導,只要說話就罵人家是狗日的?半天沒見老根回答,聽到的卻是呼嚕,把頭朝老根跟前伸了伸,說:狗日的能睡,說話就睡著了,能睡也是福!老根老婆給二賴解釋:老根這人心寬,天大的事情都不朝心里擱,心寬就能睡覺。
老根老婆不敢睡,眼巴巴地坐在老根旁邊。到了后半夜,排隊的人都打瞌睡,有的窩在紙箱上,有的坐在紙箱上,有的背靠著背互相支撐著,有的伏在自己的膝蓋上。很多人打呼嚕,像拉風,像牛叫,像哨子吹;還有人磨牙,嘎巴嘎巴像吃炒黃豆;還有人放屁,有放炮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