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民國二十八年，洪水過后，老五被賣到天津窯子里。她今生忘不了的景象是手抱村口的大樹，一只死豬從身邊漂浮而去，白花花鼓脹的肚子朝天翻起，兩只小眼射出詭異寒光。水面伸向天際，映著灰茫茫的天空，沉重如油。
　　記憶再現(xiàn)是自己小心地通過顫悠悠的木板，躲閃著扛大個(gè)的腳夫?；疠喩献呦乱粋€(gè)洋人，藍(lán)瑩瑩的貓一般的眼睛盯著她，嚇得她靈魂出竅。如此這般的記憶讓老五相信自己是坐船到的天津，由此可以推斷家應(yīng)該在沿海河往北的鄉(xiāng)村，但誰又說得準(zhǔn)，家在何方的問題又有什么意義。事實(shí)是13歲的老五開始作為女人在世上討生活。
　　第一個(gè)男人的模樣已經(jīng)想不起來，好像很胖，大塊頭，因?yàn)槔衔逵浀帽粔旱么簧蠚?，恨不得一死，結(jié)束生命，結(jié)束一切。然而不久死的念頭就被拋到九霄云外。吃喝不愁的日子讓少女的身體如發(fā)酵面團(tuán)，肉乎乎，粉嫩粉嫩，花名“水蜜桃”，招引得客人忍不住想咬兩口。被咬的時(shí)候老五捏著嗓子叫喚，一聲聲高低起伏，自創(chuàng)小調(diào)。沿街唱數(shù)來寶的宋瘸子專門為她編了一段：
　　天下嫩不過水蜜桃，
　　招人疼來招人咬，
　　咬上一口蜜汁濺，
　　叫哇叫得人心難熬。
　　
　　客人里有一位，馬占奎，英文名字馬約翰，愛煞水蜜桃這一口。馬約翰的名字是主人起的，主人魯賓遜先生在海關(guān)稅務(wù)司工作，而他的工作是為魯賓遜老爺開車。經(jīng)常也開著黑色吉姆車送艾格尼絲太太去教堂做禮拜，送小少爺們?nèi)ゾS多利亞花園游玩，星期天載著一家人去利順德飯店吃飯，穿過法租界、澳國拱橋，去火車站接送客人。
　　父親馬貴祥是鄉(xiāng)下收豬的，掙了錢讓兒子上學(xué)念書。打鐘的校工邊師傅自稱白蓮教信徒，日日習(xí)武不輟，晨曦中的操場上騰挪躍動如電光石火，攪起滾滾金色煙塵。少年馬占奎看得神往，拜邊大爺為師學(xué)習(xí)武功，更愛聽師傅講津門故事。三不管有人在你眼前一寸寸吞下三尺寶劍，斂錢之后吐出，劍上血漬斑斑；那吞鐵球的鐵球入肚，搖晃肚皮能聽到碰撞叮當(dāng)；把持街頭的腳行為爭地盤群毆，商鋪招牌林立，教堂尖頂閃閃發(fā)光，火車轟隆隆開過腳下地皮震顫，大輪船拖長的汽笛聲響徹百里大平原。
　　可憐馬貴祥滿心期盼兒子多識字接下賬簿，當(dāng)個(gè)好幫手，日后接下家傳生意，沒想到一天兒子卻不辭而別。
　　經(jīng)師傅介紹，少年馬占奎找到英租界巡捕房的白大爺，又被白大爺介紹到民園體育場打雜，在管理員尼古拉手下度過難熬的日子。俄國人尼古拉淡藍(lán)色的眼睛通常血絲密布，草一樣的頭發(fā)連著濃密胡須，隨時(shí)從懷里掏出酒瓶，猛灌兩口，脾氣隨即從陰郁迅速轉(zhuǎn)為狂暴。小廝馬占奎受盡欺凌，最嚴(yán)重的一次被打掉兩顆牙。那次他動心殺人，夢中數(shù)次看尼古拉在血泊中掙扎或鮮血四射，仰天大笑。后來也動過心思回老家去，最終兩件事都化為泡影。不久艾格尼絲太太遇到他，把他帶回家中，因?yàn)樽R字送他去學(xué)開車，再送他新名字：馬約翰。
　　夜晚來臨，馬約翰換下短衫，套上整潔的大褂，奔南市而去，把圓滾滾的桃子緊摟懷中的渴望讓心怦怦亂跳。胡同里，叫賣、喧囂、女人的詬罵、打情罵俏的聲浪沸油似的煮成一鍋。
　　“哎喲我的小馬爺，您火急火燎的奔哪兒呀。沒良心的，還不快給我站住，跟你說，昨兒夜里我夢見你啦！過來呀，誰還吃了你不成?！?br/>　　馬占奎遲疑地停下腳步，有兩次被攔下，拉走。水蜜桃知道了連譏帶諷，在大腿內(nèi)側(cè)又?jǐn)Q又掐，青紫印記多日不消。她心里分得很清，誰真的貪戀自己，誰又只是拿她們隨意取笑。
　　世上還有一個(gè)男人也迷戀水蜜桃的鮮嫩，潘六指，因耍老千被人剁去四指而得名。馬占奎再次動念殺人想殺的就是他。潘六指來錢快，花得也痛快，逢和馬占奎碰上，老鴇子自然厚此薄彼，吩咐水蜜桃陪潘二爺。
　　再見面老五對馬占奎說：媽媽吩咐的，我能怎么辦。馬占奎卻不信。
　　“信不信由你。你這人，偏愛給自己找不痛快，要這樣我只能……”故意頓住，不往下說。
　　“只能什么？”
　　嫣然一笑，“送你兩字：活該?！?br/>　　馬占奎攥住老五的手，脫口吐出埋藏心底的愿望：“我要你只歸我一個(gè)人?！?br/>　　“嘁，美得你好上天！”手指戳到他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