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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五寬趴在青秀山的一個坡坎上,雙手端著俄式高倍望遠鏡,注視著依山傍水的一棟豪華住宅,像一名探望敵營的偵察員。蚊蟲像南非的嗚嗚組啦震蕩著他的耳膜,并在他的皮肉上創(chuàng)造數(shù)不清的血腫。他聒噪欲聾,奇癢無比,但是他嚴肅安靜,一動不動。除了風吹草動,他沒有讓山坡產(chǎn)生任何異動。甚至吃喝拉撒,他也別有用心地進行,像四只腳的動物一樣,沒有過直立的時候。
他已經(jīng)這樣,在這里,足足守望有半個月了。
光火叔叔隔一天來看望他一次,順便給他帶吃的和喝的。說是看望,其實是來檢查他的工作,聽取他觀測庭院里豪宅情況的匯報。光火叔叔是一名警察,一名便衣警察。一個月前,韋五寬從都安農(nóng)村來到南寧,投奔光火叔叔,請光火叔叔幫忙找個工作。他在一幢民樓的小房間里見到從未謀面的光火叔叔,說他是上嶺村韋光金的小兒子,叫韋五寬。光火叔叔當時正在換裝準備出門,見到老家來人,而且是發(fā)小韋光金的兒子,十分高興。他取消當晚的行動計劃,用心地接待韋五寬。當?shù)弥f五寬的來意后,光火叔叔說你來得正好,那就跟著我干吧。韋五寬不知道要跟著光火叔叔干什么,也不知道光火叔叔是干什么的,就問。光火叔叔說我是干什么的,你不曉得吧?韋五寬搖搖頭,說我們村的人都不曉得。光火叔叔說那說明我的保密工作做得好。我的工作很特殊,不能讓一般人曉得,當然也不能讓村里的人曉得,這就是我二十多年不回家鄉(xiāng)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特殊的工作呢?既然我決定讓你跟我干了,就告訴你吧。光火叔叔憋了好一會兒,像是怕說出來會犯錯誤似的,考慮來考慮去才說:我是名警察。韋五寬十分驚愣,看著平民裝束的光火叔叔,又看看他雜亂、污濁的房間,無法把眼前的光火叔叔跟警察聯(lián)系在一起。光火叔叔看出韋五寬的疑惑,進一步解釋說,不過,我是一名便衣警察。便衣警察懂吧?就是不穿警服的警察。警察為什么不穿警服?因為我這種警察情況特殊,要監(jiān)視罪犯,跟蹤罪犯,甚至要打入罪犯的內(nèi)部,叫臥底,是不能穿警服的,穿警服不就暴露了嗎?韋五寬點頭,表示明白了。但另一個疑慮又來了,韋五寬說光火叔叔,可我不是警察,跟你干警察的工作合適嗎?光火叔叔說你先做我的線人。線人懂嗎?就是給警察提供情報。你現(xiàn)在是協(xié)助我做警察的工作,也可以叫協(xié)警。協(xié)警是不算正式警察的,但是如果你干得好,能立功,我打報告向組織申請,是可以轉為正式警察的。你想當警察嗎?韋五寬點頭。光火叔叔說那就好。我干這行也快三十年了,老了,也該培養(yǎng)接班人了。接班人當然得找信得過的人。信得過的人有誰?當然是親戚老鄉(xiāng)啦。我和你爸雖然不是親兄弟,你雖然不是我親侄子,但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嘛。我不培養(yǎng)你培養(yǎng)誰?希望你好好跟我干,接我的班。我看你聰明伶俐,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說明你機靈,有當警察的素質(zhì)。光火叔叔邊說邊重新端詳韋五寬:你是怎么找到我這兒的?韋五寬聽光火叔叔這么一問,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說:光火叔叔,我可找到你了!光火叔叔看見韋五寬的淚流得酸楚,就知道韋五寬找到他很不容易。他輕輕摸了摸韋五寬憨厚、悲傷的臉,說:好了,從現(xiàn)在開始,你再也不用擔心沒人罩你了。
韋五寬對光火叔叔是一名警察這一點毫不懷疑。他雖然沒看見光火叔叔穿過警服,但是他看見他有槍。光火叔叔的手槍并不是帶在身上。韋五寬是從床下的編織袋里看見那把槍的。半個月前,韋五寬第一次要跟光火叔叔執(zhí)行任務的那天,光火叔叔從床底下拖出一只編織袋,然后打開編織袋。韋五寬看見編織袋里有很多手機、手表和首飾,光火叔叔的手撥開這些手機、手表和首飾,像釬地一樣往下挖。一把手槍就在光火叔叔挖掘的過程中露了出來。但光火叔叔顯然不是為了找槍,因為他把槍也撥開了,繼續(xù)往下挖。末了,光火叔叔從編織袋里找出一副望遠鏡,遞給韋五寬,并教他怎么使用。韋五寬在學習使用望遠鏡的過程中,眼睛不時朝編織袋里瞄,這引起了光火叔叔的警覺。光火叔叔從編織袋里把那把槍掏出來,槍口指著韋五寬,說韋五寬,你聽好了,你絕對不能碰這把槍。因為第一,你還不是警察,沒資格碰它;第二,我是警察,警察有五條禁令,其中一條是不能讓不是警察的人碰警察的槍,如果讓你碰了,那我就是違反禁令,要受處分的;第三,如果你碰了它,萬一走火,那是要出人命的!光火叔叔對韋五寬的警告十分的嚴厲,讓韋五寬對光火叔叔和他的槍產(chǎn)生敬畏。是警察就一定愛護自己的槍的,韋五寬想。
現(xiàn)在是下午六點,光火叔叔來了。也許是光火叔叔訓練有素,也許是韋五寬過于專注觀察的緣故,光火叔叔來得悄無聲息。韋五寬手上的望遠鏡被另一只手扯開,他才發(fā)現(xiàn)光火叔叔來了。
好了,你觀察前面這棟樓已經(jīng)有兩個星期了,光火叔叔指著不遠處臨山而立的高樓說,該是有結論的時候了。
韋五寬于是掏出一個本子,翻到最后有文字記錄和圖畫的一頁,胸有成竹地說現(xiàn)在可以確定的是,這棟樓里,星期一到星期四沒人,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天住人的,有六戶人家。韋五寬一一指著頁面上的圖畫標記,向光火叔叔說明。
你確定?光火叔叔問。
韋五寬點頭。我只是不懂,他說,為什么這六戶人家,星期一到星期四不來住,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天才住人呢?
光火叔叔打開他帶來的塑料袋,親自從袋子里拿出一只雞腿,遞給韋五寬。韋五寬接過雞腿,卻不吃。他看著光火叔叔,等著經(jīng)驗豐富的光火叔叔答疑解惑。
你先把雞腿吃了,這是對你的獎賞。光火叔叔說。
韋五寬高興地把雞腿吃了。
現(xiàn)在我來告訴你為什么吧,光火叔叔說,他指點圖畫上特別標記的六戶人家。這六套房,是外地人在南寧買的房子。就是說,房子的主人不在南寧上班,在外地上班,市里面縣里面上班,周末才回來住。那么,這些在外地的市里縣里上班卻在首府南寧買房的,是什么人呢?光火叔叔的目光從圖紙上移向樓房。這可是南寧最貴的樓盤,每平米要一萬塊以上,我算它一套一百四十平米吧,那就是一百四十萬,起碼。買得起這么貴房子的人能是什么人?光火叔叔閉上嘴,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又狠狠地吐出四個字:腐敗分子!
韋五寬心里一震,他終于知道他這么多天監(jiān)視的目標和對象,是腐敗分子。目標和對象的明確,頓時讓韋五寬覺得他這么多天的辛苦潛伏有了價值和意義。這么重要的任務,居然是由一個還不是警察的我來具體執(zhí)行的,當然,是在是警察的光火叔叔的指導下,韋五寬想,但不管怎么說,這真是一個光榮的任務??!
兩道光芒從韋五寬的黑眼圈里噴薄而出,投射到光火叔叔身上。光火叔叔,韋五寬說,下一個任務是什么?請給我下命令吧!
今天是禮拜一?光火叔叔說。
是的。
光火叔叔看了看天色,看看韋五寬發(fā)光的黑眼圈,說你先回去睡一覺吧。更艱巨的任務還在后頭呢。
2
韋五寬對光火叔叔的開鎖技術佩服得五體投地。那么高級的兩道門鎖,光火叔叔用時不到一分鐘就全部打開了,而且開鎖的工具就是一根針和一枚小刀片。只見小刀片往鎖孔里一插,接著針往孔里一捅,再輕輕旋轉刀片,門鎖就開了。韋五寬心想,原來以為只有電影里的特工和神偷才有這個本領,想不到現(xiàn)實中也能親眼目睹。光火叔叔絕對是一個本領超強的警察??!
他們現(xiàn)在進入的門戶是歐景庭園D棟1801,按照光火叔叔的判斷和分析,這是腐敗分子的住所,具體地說,是在外地的市縣上班的腐敗分子,因為他們在首府南寧買得起南寧最貴的房子。這些腐敗分子只在周末回來享受,而星期一則回異地的單位繼續(xù)腐敗。他們在南寧的住宅,在工作日是空的和黑的,只有在周末才亮起來。如此說來,D棟的外地腐敗分子就有六個,或者說六窩。如果光火叔叔的判斷和分析準確的話,那么韋五寬就功不可沒——十五天來他日以繼夜地潛伏觀察,就不會一無所獲。他們現(xiàn)在正進入的是腐敗分子們的其中一處住所,按照光火叔叔的說法,是進去搜查腐敗分子的犯罪證據(jù)。
當然,光火叔叔還不能暴露警察的身份,在沒有掌握腐敗分子確鑿的犯罪證據(jù)之前,暗中搜查是唯一的選擇。對光火叔叔的這一解釋,韋五寬同樣深信不疑。
所以,剛才韋五寬和光火叔叔進歐景庭園的時候,是不能光明磊落或名正言順地進來的。
他們得打扮成有錢人,非常有錢的人。這對特殊警察的光火叔叔一點也不難。光火叔叔本來就有點胖,顯得富態(tài),吊帶褲一穿,頭發(fā)一抹油,小指粗的金項鏈(光火叔叔說是假的)一掛,活脫脫一個大富翁。那么韋五寬呢?就裝扮成大富翁的馬仔,拎黑皮包的。富翁的馬仔也得有模有樣,為此光火叔叔特地為韋五寬買了一套西裝、一雙皮鞋、一副墨鏡——這些東西一上身,韋五寬從櫥窗的玻璃上都不認識自己了!
好了,他們可以進歐景庭園了。
光火叔叔走在前面,韋五寬拎著皮包跟后。光火叔叔一面走一面打著電話:什么?一百萬?一百萬也要請示我!以后五百萬以下都不要請示我!直接找吳副總簽就可以了!我現(xiàn)在?我在歐景庭園!找誰?這是你問的嗎?不啰嗦了,我掛了!
在光火叔叔打電話時候,他們大搖大擺地經(jīng)過保安的面前,輕松地進入歐景庭園。
韋五寬真是服了光火叔叔了。
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在腐敗分子的住所里了。1801,很吉利的數(shù)字。但是由于光火叔叔和韋五寬的進來,恐怕就不吉利了。因為,我們是為搜查腐敗分子的犯罪證據(jù)而來,為正義公平而來,韋五寬心想,如果說有利的話,那只能是對國有利,對民有利。
這是一套多么寬敞、豪華的房子??!韋五寬只瞄一眼,就有了這樣的感嘆。光客廳就有半個排球場那么大了,而且樓中還有樓。另外,房子的裝潢肯定和房子一樣貴,因為房頂和四周都是金碧輝煌的,韋五寬心想,這絕對是一個大腐敗分子的家。他瞠目結舌,并呆呆和怯怯地站著,不敢再往里走。光火叔叔回頭招呼說跟上來。韋五寬還是不動。光火叔叔就說怕什么?哪有好人怕壞人的?只有壞人怕好人。這是腐敗分子的家,罪犯的家。他指指自己,我是警察,他指指韋五寬,你,是好人,將來也要成為警察,懂嗎?跟我來。
韋五寬受到光火叔叔的鼓勵,勇敢了起來。他像光火叔叔一樣,換上房主的拖鞋,然后亦步亦趨跟隨光火叔叔,開始搜查。
他們逐個房間地搜索。光火叔叔戴著手套,也讓韋五寬戴著手套。光火叔叔戴著手套的手把每個屋值錢的東西都拿捏了一個遍,但能讓他收入囊中的寥寥無幾,因為值錢的東西普遍都很大很重,比如說那些玉吧,最小的玉石也有五十斤重,拿不了。又比如那些古董那些畫,不是太高,就是太寬太長,也拿不了。再比如滿滿一個儲藏室里的酒,少說也有一千瓶!能拿幾瓶?光火叔叔盡管看待這些東西都兩眼放光,愛不釋手,但最終也只能舍棄了。韋五寬看見光火叔叔放入囊中的幾個物件,是佛龕上的一尊小金佛(少說也有一斤),一對手捻葫蘆,僅此而已。
但光火叔叔沒有罷手。他繼續(xù)查找。在書房的書柜里面,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只保險柜。
碩大的保險柜像一塊堅硬的金剛石,讓光火叔叔興奮,也讓光火叔叔感到棘手。光火叔叔再有能耐,也破獲不了保險柜的密碼。他轉動保險柜的旋鈕,耳朵貼到旋鈕上,接連試了十多次數(shù)十分鐘,也沒能打開保險柜的門。
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了。只見光火叔叔從皮包里拿出一支鑿子,一把錘子,看來是要將保險柜的門鑿開。原來他早有第二手準備。韋五寬開始納悶了,一個警察怎么能蠻橫地破壞別人的財物呢?就算這是腐敗分子的財物,在沒有最后確定之前,強行打開還是不好吧?萬一保險柜里什么罪證也沒有呢?韋五寬正想著,光火叔叔叫他到臥室去取一床棉被來。韋五寬去取來了棉被。光火叔叔用棉被把保險柜罩住,然后他口含一只小電筒,拎著鑿子、錘子,鉆到了棉被下面。
光火叔叔在被子下面抖動了起來。敲打或開鑿的聲音因為有被子的阻隔,基本上都消化在被子底下了,只有深沉的聲震傳到韋五寬的耳朵里,像來自遠方的悶雷。光火叔叔的舉動已經(jīng)不符合警察的身份了,倒有點像賊。
但光火叔叔是賊的念頭,在保險柜被鑿開后,就從韋五寬的腦子里打消了,或者說再也沒有了。
保險柜里什么都有——現(xiàn)金、金條、金表、金鏈、存折、銀行卡,在光火叔叔的撥拉下,嘰里呱啦地冒出來,落在地板上,成堆。韋五寬不想用山來形容這堆金錢,因為它比山還是太小了。他是從山里來的,知道山是什么樣子。用墳墓來形容這堆金錢是比較準確的,韋五寬想,而且,擁有這么多金錢的人,離墳墓其實也不遠了。用光火叔叔后面的話說,這樣一個大貪,足可以判兩回死刑了。
光火叔叔還說,這就是腐敗分子腐敗的罪證。
接下來就是要收集這些罪證。韋五寬拎來的手包,只能裝得下一丁點兒,余下的好多,則由光火叔叔從其他房間找來一只行李箱,踏踏實實地裝了進去。
罪證都收集干凈了,光火叔叔卻不急著離開。他好像很累的樣子,一屁股坐在裝金裝錢的箱子上,大口地呼氣吸氣。他的確是累了,應該累了,五十多歲的年紀,鑿開那么堅固的保險柜,不累才怪。
韋五寬能照顧光火叔叔的,就是從冰箱里拿飲料給他喝。當然韋五寬自己也喝。但韋五寬喝飲料不是因為渴,而是因為興奮。第一次跟當警察的光火叔叔來執(zhí)行搜查任務,就鎖定了這么大的一條魚,這魚已經(jīng)落在法網(wǎng)里,只差沒有收網(wǎng),跑不了了。一個從農(nóng)村進城找工做的農(nóng)民,頭一份工作就當上了協(xié)警。韋五寬覺得自己真是幸運啊。人在歡樂的時候,不是都想喝點什么嗎。他連喝了幾聽可口可樂,比光火叔叔喝得都急,都多。
但光火叔叔卻把韋五寬的興奮誤以為是緊張了。他安慰韋五寬說,你不用害怕,這家人沒有那么快回來的。他們要到禮拜五才回來呢,現(xiàn)在才禮拜一。急什么?不急。光火叔叔從行李箱上站起來,空手獨步走出書房。他在樓下樓上幾個臥房、洗浴間看了看,回頭對韋五寬說,今晚我們就住這兒了。
韋五寬當然不能說什么,他只有聽光火叔叔的。
他們分別舒舒服服洗了一個澡。這是當務之急。韋五寬自從來跟光火叔叔后,就沒有像樣地洗過澡。光火叔叔的居住條件太差了,就一個小房間,還是租的。拉屎撒尿還要到別處去。房東提供給所有房客共用的一個廁所兼浴室,經(jīng)常排隊不說,因為有的房客素質(zhì)不高,用后不沖洗,實在太不清潔衛(wèi)生了?,F(xiàn)如今的條件可不一樣,真正叫衛(wèi)生間,寬敞不用說了,鋪墊、洗漱用具整潔干凈、齊全、高級,韋五寬看了半天才把器具的功能弄清楚,又洗了半天才把自己搞干凈。
光火叔叔和韋五寬換上的都是房子主人的衣服。雖然是壞人的衣服,但穿起來好看和舒服極了。韋五寬開始還不肯穿,光火叔叔強求他穿,他就穿了。光火叔叔說,穿上壞人的衣服,不等于就是壞人,就像我通常不穿警察的衣服,不等于我不是警察一樣。
洗澡穿衣停當,他們開始找吃的和弄吃的。光火叔叔從冰箱里選了一些食物,炒煮成四菜一湯。他一面弄菜一面吩咐韋五寬去儲藏室拿酒。
韋五寬看著滿滿一個儲藏室里五花八門名目繁多的酒,不知拿什么酒好。他走回來問光火叔叔。光火叔叔說這還用問,當然拿茅臺啦。韋五寬說拿幾瓶?光火叔叔不假思索地說兩瓶。
叔侄倆開始吃喝。
韋五寬開始是不喝酒的,只吃菜。光火叔叔問你為什么不喝?韋五寬說不能喝。
不能喝?我們山里人哪有不能喝酒的?不喝酒算什么山里人?喝!
我喝酒出過事。韋五寬說。
在光火叔叔一再逼問下,韋五寬說了他喝酒出過的事故——
那是半年前,韋五寬去三并村的大姐夫家吃喜酒。他大姐在四十歲的時候,終于給大姐夫生了兒子了。大姐夫很高興,在兒子滿月那天請酒。韋五寬代表外家去了。韋五寬去到大姐夫家的時候,酒筵已經(jīng)開始了。韋五寬一到,就被三并村的人灌酒,一碗接一碗地灌。韋五寬是很能喝酒的,但是一個人怎么能拼得過一個村的人呢?韋五寬接受了五六碗后就拒絕不喝了。這時一個長者說,這樣,我們選一個代表,和你一對一地喝,算是三并村和上嶺村的比賽也行。韋五寬覺得這還算公平,就答應了。三并村選出的代表比韋五寬大不了幾歲,體格卻比他健壯了許多。韋五寬和這代表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只羊和一頭牛。后來這代表喝死了,韋五寬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蒙家權。蒙家權根本不把韋五寬這個來自上嶺村的小屁孩放在眼里,臨開賽前還摸了摸韋五寬的頭。老話說男忌摸頭女忌摸腰。蒙家權這一帶有欺辱性的動作刺激了韋五寬。韋五寬一句話不說,連擺十大碗,都倒?jié)M了酒,然后喝完一碗又端起另外一碗,既不等蒙家權,也不管蒙家權跟沒跟得上,他自顧自地把十碗都喝完了。十碗酒喝完了,韋五寬還能站著,還能模糊地看見蒙家權在眾人的吆喝下艱難地喝著不知是第幾碗酒。不一會兒,只見蒙家權手里的酒碗咣當?shù)袈涞厣?,接著,蒙家權就像一根被砍斷的樹一樣轟地倒下。韋五寬看見蒙家權倒下了,仍然堅持站著,他在心里數(shù)到十,像拳擊賽裁判一樣。他是數(shù)到十之后看見蒙家權并沒有站起來,才倒下的。他倒下也是個獲勝者。上嶺村勝利了,因為他是為上嶺村而戰(zhàn)的。
韋五寬是被一盆冷水澆醒的。他還在大姐夫家里,但是氣氛卻和先前不一樣了。所有的人都板著臉,像是和誰結怨似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濕水,又看別人的臉色,立刻覺得可能跟自己有關。
果然,大姐夫捏著韋五寬的下巴,說你還活著,跟你賽酒的人死了。
三并村的人還算公正和寬宏大量,并沒有把喝酒喝出人命的責任怪到韋五寬的頭上。死者蒙家權的家屬也沒有怎么鬧,讓大姐夫出了棺材錢了事。
但是韋五寬卻不能原諒自己,他覺得是他害死了蒙家權,準確地說是酒害死了蒙家權。他發(fā)誓再也不喝酒了。但是在農(nóng)村,生活哪離得開酒呢?連女人都喝酒。酒就像鹽巴一樣,頓頓都不能斷。自從喝酒出事后,韋五寬每看見酒,心就打戰(zhàn)。一打戰(zhàn)就控制不住,就想喝酒。
可以說,韋五寬到南寧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離開因酒惹禍的山村,洗心革面,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光火叔叔聽了韋五寬喝酒事故的故事,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這算什么事呀?沒事。我也失手殺過人呢。光火叔叔見韋五寬吃驚,接著說,不過,我殺的是罪犯。這罪犯罪也該死,我只是沒讓他經(jīng)過審判就崩了他,因為他掏槍想崩我,我反手奪槍不小心扣動扳機,就把人給打死了。屬于防衛(wèi)過當,受了點兒小處分。警局將錯就錯,假裝把我開除了,實際是安排我做臥底。臥底知道嗎?就是插到犯罪分子的內(nèi)部,也假裝是犯罪分子,搜集犯罪分子的犯罪證據(jù)。光火叔叔舉起手,說多了啊,說你的事,酒的事。酒嘛,是要喝的。陪你光火叔叔喝。你既然跟著你光火叔叔干,就要聽你叔叔的話。現(xiàn)在我叫你喝酒,喝!
韋五寬不得不喝酒了。
第一杯酒入嘴下肚,就有很美妙的感覺,自上而下,又由下而上,特別的順,特別的爽。韋五寬感覺自己的腸胃和心頭,驀然地酣暢起來。他緊緊地閉住嘴,生怕那股酣暢漏出來,揮發(fā)掉。
好喝吧?光火叔叔說。
韋五寬點頭。
沒喝過吧?
韋五寬又點頭。
光火叔叔詫異,說你喝過茅臺?在哪兒喝的?
韋五寬搖頭,說第一次。
來,干!光火叔叔又邀韋五寬干杯。
他們一杯接著一杯地干。大約每人喝了三兩左右,話便多了起來。
我跟你說,五寬,光火叔叔望望附近裝金和錢的箱子后說,我們叔侄倆這輩子能花完這箱子金和錢嗎?
韋五寬想都不想,說花不完。
你原來打算這輩子掙多少錢夠你花?
韋五寬說,十萬吧,十萬夠了。但我想我這輩子哪能掙十萬咯,掙不了。
光火叔叔說你看看那箱子里總共有多少錢?四五百萬總有吧?還有金子,兩三斤,值多少?幾十萬總有吧。統(tǒng)共就算五百萬得了。行,我就分你十萬!你看看,你一個晚上就掙了一輩子想掙還怕掙不到的錢,牛掰吧?
韋五寬一愣,然后一笑,說可惜這箱錢不是我們的。
不是我們的是誰的?光火叔叔說,現(xiàn)在就是我們的。
最后不是要交公嗎?
對,光火叔叔一拍腦袋,說喝糊涂了,要交公的。不過,我們是可以留用一部分的,做活動經(jīng)費,政策,規(guī)定,允許。
是嗎?韋五寬說。他覺得這政策規(guī)定好。
那可不是嗎,要不誰愿意干這行當呢?光火叔叔說,臥底是警察中最危險的行當,隨時都要掉腦袋。他看著韋五寬,你怕嗎?
韋五寬搖搖頭,不怕。
好樣的,喝!
韋五寬陪同光火叔叔喝了很多酒,一直喝到就地睡著。
第二天,肯定是光火叔叔先醒。而且,光火叔叔早就醒了。韋五寬醒來的時候,沒有看見光火叔叔,樓上樓下都沒見。韋五寬慌亂的時候,光火叔叔出現(xiàn)了。他是從外面回來的,拎著一個垃圾袋。光火叔叔為什么從外面把垃圾帶進屋呢?就在韋五寬納悶的時候,光火叔叔打開垃圾袋,倒出十幾沓錢來。不容韋五寬發(fā)問,光火叔叔說我到另外沒人的幾家搜查了一下,起獲了這些。看來,那幾家加起來都沒有這家腐敗?。」饣鹗迨逭f著拉過行李箱,打開,把十幾沓錢撿起,一一往已滿是金錢的箱子里塞。韋五寬說光火叔叔,你這樣不怕亂嗎?光火叔叔說亂什么?韋五寬說你把其他腐敗分子的罪證籠統(tǒng)撈在一個箱子里,加在一個人身上,到時分不清楚怎么辦?光火叔叔一愣,說哦,我心中有數(shù)。他忽然瞪著韋五寬,說韋五寬,以后不許你疑問你光火叔叔的所作所為,我闖蕩社會幾十年,經(jīng)辦大大小小的案子百好幾,老練得很,不用你擔心。你要真心實意跟著我干,就要一切聽我的指揮!
韋五寬也一愣,說我錯了,光火叔叔。
光火叔叔看著乖巧的韋五寬,憐惜地摸了摸他的頭,說看你的樣子還沒睡夠,繼續(xù)睡吧,到床上去睡,好好睡。今天才是星期二,我們就在這兒住到星期四。到星期五早上都不要緊。睡醒了我們叔侄倆繼續(xù)喝。那么多好酒,不喝白不喝。都是民脂民膏,權當我們代表老百姓均貧富了。
3
韋五寬猛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被人捆綁。他掙扎和反抗,但是已經(jīng)沒用了。捆綁他的繩子已經(jīng)把他的手腳箍得緊邦邦的。他正要喊,嘴巴馬上被塞進一條毛巾。他看見綁他的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像是一個英雄。這英雄的旁邊還有個像范冰冰一樣的美女,她有些慌亂但卻堅持做男人的幫手。韋五寬嘴里的毛巾就是她塞進的。他沒法喊叫光火叔叔,只有用眼睛去尋找。他看見光火叔叔跟他一樣,被綁得嚴嚴實實的。但是光火叔叔頭還歪著,眼睛閉著,還噗噗地打鼾,顯然沒醒過來。他醉得太厲害了。這幾天來,不管白天黑夜,就是喝。儲藏室里上千瓶酒好幾十種酒,每一種都嘗了個遍。光火叔叔每喝一杯酒,韋五寬都得陪喝一杯。千杯不醉,萬杯肯定要醉的。喝一天不醉,喝兩天難道還不醉嗎?從星期二醉到星期四。哦不,今天肯定是星期五了!要不戶主怎么回來了呢?
男人和美女綁定了韋五寬,坐下來。他們急促地呼氣吸氣,在平定驚恐的情緒。然后他們看著眼前束手就擒的兩個人,又面面相覷,都想從對方的眼神里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或接下來怎么辦。
只見男人摟過了美女,手指在美女的胸邊按動,像是彈奏手風琴似的。他像是拿定了主意,想好了該怎么辦,主動安慰起驚魂未定的美女。
美女的身子不再打戰(zhàn)。男人放開了她。他起立,走到光火叔叔的跟前,蹲下。他打了光火叔叔一記耳光,見光火叔叔沒反應,再打。光火叔叔的呼嚕停頓了一下,又響起。男人把視線轉向了韋五寬。他果然朝韋五寬走過來了,順手拖過一把椅子。他在韋五寬面前坐下??磥?,他要重點審問韋五寬了。
小伙子,我警告你,你不要喊,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不然我對你不客氣!男人說,在看到韋五寬點頭后,他扯出了韋五寬嘴里的毛巾。
現(xiàn)在我問你,第一個問題,男人說,你們是怎么想到偷到我家來的?
因為你是腐敗分子。韋五寬說。
男人一驚,說我是腐敗分子,有什么證據(jù)?
韋五寬朝飯桌底下努努嘴,說那一大箱子的錢和金子就是證據(jù)。
男人這才發(fā)現(xiàn)飯桌下的箱子。他去把箱子拉出,打開,傻眼了。呆了一會兒,他把箱子關上,提著箱子亂竄,像是要找地方把箱子藏起來。保險柜已經(jīng)被破壞掉了,就沒有安全的地方了。
男人氣憤地回到韋五寬跟前,揚手要打韋五寬,見韋五寬勇敢主動地昂起臉,手就停在了半空。他把手收回去,眼珠上下左右轉,像是琢磨什么。只見他搖搖頭,看來他有很多問題沒想明白。
那么,你們進我家來,都偷得這么多錢了,為什么不趕緊跑?男人說,難道你們不怕我突然回來把你們抓住?
韋五寬說我們不是偷。
男人一愣,然后開心地笑了笑,說你們不是偷,那你說你們是干什么的?你們到我家來,撬我的保險柜,收我的錢,還喝我的酒,你們膽大包天干這些不是偷?對,不是偷。是強盜!
我們不是強盜!
不是偷,也不是強盜,你說是什么吧?
我們是……韋五寬欲言又止,他在猶豫,在遲疑,要不要把真實身份告知這位污蔑光火叔叔和他的腐敗分子呢?
是什么?男人逼問。
看來非說不可了。我們……
韋五寬!
光火叔叔一聲斷喝。
男人和韋五寬都朝光火叔叔看去。他醒了,而且坐了起來。
我來和你談。光火叔叔對男人說。
男人走到光火叔叔身旁:說吧。
我們需要單獨談。
單獨?男人看了看韋五寬,對光火叔叔說你們不是一伙的嗎?
光火叔叔說,單獨談,對你沒壞處。
男人看了光火叔叔一會兒,又想了想。
如果你不想把事情弄得更糟的話,單獨談最好。光火叔叔補充說。
好吧。男人說,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我們到樓上去。
男人把光火叔叔扯起來,帶往樓上。他邊走邊示意沙發(fā)上的美女看好韋五寬。而光火叔叔也嚴令韋五寬不要亂說話,要守紀律。
現(xiàn)在,樓下就剩下韋五寬和美女兩個人了。
盡管韋五寬被綁著,美女還是有些害怕。她跑進廚房拿了一把刀,握在手上,警告韋五寬說你可別亂動哦。
韋五寬不動,也沒法動。倒是后來美女坐不住了,她慢慢地靠近韋五寬,打量他。
你叫什么?
韋五寬。韋五寬說,他想這是可以說的。
哪兒的人?
河池都安。韋五寬說,他想這沒什么不可以說的。
都安?你是都安人?美女眼睛瞪得很亮。
嗯。
那我們算是半個老鄉(xiāng)呢。我也是河池的,不過不是都安,是宜州的。
我家離宜州很近,菁盛鄉(xiāng)。
去過宜州嗎?
沒有。但我知道宜州是劉三姐的家鄉(xiāng)。
也許是老鄉(xiāng)的緣故,美女放松了戒備,她把刀放在腳邊。
我看你挺老實的,為什么要干偷盜的事呢?美女說。
我說過我們不是偷,也不是強盜。
那你們是什么?
韋五寬沒有回答。他記住光火叔叔的告誡,不能暴露真實身份,尤其不能暴露光火叔叔是警察臥底的身份。他現(xiàn)在只是一名協(xié)警,要想成為一名真正的警察,就得守紀律。
美女看見韋五寬的喉結在動,說你渴嗎?見韋五寬點頭,她去冰箱里找飲料。冰箱里一瓶飲料也沒有了。美女就去廚房燒水,不一會兒拿了一杯水來,因為開水很燙,也因為韋五寬被綁著,沒法喝。
我喝冷水,水龍頭的水就行。
水龍頭的水是生水,喝生水不好。
沒關系的。
好吧。
美女重新去取了一杯水過來,喂韋五寬喝。
韋五寬喝著清涼的水,忽然聞到一股特別的香味,那是從美女的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這香味像好酒一樣讓他著迷、陶醉,還有興奮。再加上他見識美女的容貌和身材了,這是他親眼見過的最漂亮動人的女人。這女人離他這么近,還給他水喝,喂他喝水。這水怎么越喝越熱,越喝越渴?韋五寬覺得自己渾身就像被火燒一樣,他所有的器官都膨脹了起來,特別是下面那玩意,嗖地勃了起來,像一根杵。不行,這樣下去要丟人的。
你走開!韋五寬嘴撥開水杯,叫道。
美女沒走。
走開??!
美女看著韋五寬,忽然撲哧一笑,再咯咯地笑了很久。
還是童男子吧?美女不笑后說。
韋五寬沒有回答。這也是要守的秘密和紀律之一,他自己制定的。
這房子是我的,美女說,我這是在我的家里。
你家的房子很臟,韋五寬說,用不干凈的錢買的。
這房子是用我這張臉和身子換來的,美女說,很合適我。
它很快就不是你的了。
為什么?
你不懂嗎?
你告訴我。
那你男人一定懂。
那個老男人是你什么人?你爸?
你不是那男人的老婆,不像。
怎么不像?你怎么看出來不像?
你的戒指還戴在小指上,說明還獨身。但你又跟樓上那男人在一起,說明你是被包養(yǎng)的。這房子是那男人買給你的,用腐敗的錢。對吧?
美女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打了韋五寬一巴掌。然后她看著樓上,走到樓梯口,呼叫:黃大東!
韋五寬也看著樓上,心想光火叔叔和那叫黃大東的腐敗分子怎么還不下來呀?他們到底在談些什么?
光火叔叔和黃大東終于現(xiàn)身了。光火叔叔在前,黃大東在后,走下樓梯。韋五寬意外地發(fā)現(xiàn)光火叔叔已經(jīng)沒有捆綁了,他已是自由之身。黃大東也是一臉的熱情和藹,像是送客的樣子。
光火叔叔親手解開捆綁韋五寬的繩索,把繩索扔到一邊,然后說五寬,把那箱子和包提上,我們走。
韋五寬茫然看著光火叔叔,又看看腐敗分子黃大東,不明白事情怎么會這樣。光火叔叔怎么和腐敗分子和解了?他暴露自己的身份了還是沒暴露?帶走腐敗分子的錢,卻不帶走腐敗分子?
別想了,走吧??熳?。光火叔叔一邊推韋五寬一邊說。
韋五寬拖拉著箱子,拎著皮包,跟著光火叔叔離開1801。男人黃大東和出身劉三姐家鄉(xiāng)的美女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和裝滿金錢的箱包,離他們而去。光火叔叔臨出門還回頭向黃大東和美女輕輕地揮了揮手。只見黃大東雙手抱胸,眼含悲傷臉卻笑著,像是送別永不再見的親人和朋友。而他身邊的美人眼里只有憤怒,像是看著打家劫舍的仇敵逃離。但是受制于男人黃大東的威嚴,美人的憤怒沒有化成追擊的行動。
4
光火叔叔對著一個地球儀,愁眉苦臉。因為,世界上很多地方,他都想去,但都去不了,或沒法去。光火叔叔解釋說像他這樣特殊身份的人,是不便出國的,難度很大。錢已經(jīng)不是問題,但護照是一個問題,簽證也是個問題。因公因私,審查這一關是通不過的。 一辦證,他的身份就暴露了,而他的身份是萬萬不可暴露的。不能為了一時的休假,影響到國家和人民的安全。畢竟組織培養(yǎng)一個臥底是極為絕密的,也是極為珍惜的。個人安全事小,組織紀律和原則事大。國外是去不了了,那么國內(nèi)呢?光火叔叔也很犯難。因為,國內(nèi)的大部分地方他都去過了,沒興趣再去了。而那些沒有去過的地方,實在是比南寧還差。南寧這么漂亮的連冬天都有花開的城市不呆,難道要去那些寸草不生的沙漠小鎮(zhèn)受苦嗎?
最后光火叔叔決定,哪兒都不去,就留在南寧,好好享受目前難能可貴的舒服生活。
光火叔叔是在南寧五星級的五月花大酒店做這個解釋和決定的。
韋五寬能有什么意見呢?只有相信和服從。何況,現(xiàn)在吃的住的他覺得已經(jīng)好上天了,還用去什么美國、北京、上海呢?他和光火叔叔住的可是總統(tǒng)套房,一個晚上就要八千八。而且,總統(tǒng)套房是用韋五寬的身份證登記入住的,用光火叔叔的話說是讓你虛榮一回。開始韋五寬聽到八千八這個數(shù)目的時候,嚇得要尿褲子。雖然光火叔叔說這個錢既付得起,組織也許可,但韋五寬還是覺得太不可思議和浪費了。八千八,在農(nóng)村可以起一層樓住一輩子了。光火叔叔說不能這么想,也不可以這樣比,我今天的享受是我用我的命換來的。我這條命死過好幾回了知道嗎?今天才算是有好報。這也是組織上對我出生入死的獎賞。當然,我有今天的功勞,你也是有貢獻的。我會向組織匯報你的貢獻,記住你的貢獻的。
韋五寬說那我將來能不能當警察呢?
哦對了,光火叔叔放下二郎腿,說能,只要你跟我這么干,就能。
韋五寬精神一振,說那我們要休假多久呢?
幾個月吧。
太久了吧?韋五寬說,他有點兒泄氣。我現(xiàn)在只想工作。
你沒看見我老了嗎?不該好好休息,保養(yǎng)一段時間嗎?光火叔叔說,他顯得有些不愉快。
不是,光火叔叔,韋五寬說,我的意思是,你休假,有什么事,只要是我能做的,你吩咐我去做。
光火叔叔想了想,嗯一聲,并點了一下頭。
韋五寬開始給光火叔叔捶背,他是由衷地心疼光火叔叔。但光火叔叔不領情,捶了一下就不讓韋五寬捶了。他說你不專業(yè),我會找專業(yè)的給我按摩。你也可以去玩玩,但不要走遠。這個酒店什么玩的都有。他突然坐直了,哦對了,我還沒給你錢呢,我說過要分你十萬塊錢的。
光火叔叔說話算話,當場從保險柜里數(shù)了十萬塊錢給韋五寬。
韋五寬很傻。我現(xiàn)在要這么多錢干什么?
光火叔叔說是啊,我也要問你,你得了十萬塊錢,計劃怎么用?
韋五寬說我想呢,全部寄回去。五萬塊錢給蒙家權的家人,他不是跟我賽酒賽死了嗎,我很內(nèi)疚,五萬塊算是補償。另外五萬塊嘛,把我家的房子翻新了。
光火叔叔聽了韋五寬的計劃,不同意。他說你才出來一個多月,就寄十萬塊錢回去,村里人會怎么想?偷的,搶的!一傳出去怎么辦?一查出你是跟我干的,那我不就暴露了嗎?不行,你不能寄錢回去,現(xiàn)在也不能給你,我先替你保管!
光火叔叔說著就把錢往回放。
保險柜里的錢又漲回原來的樣子。韋五寬估摸大概有五十萬左右。而他們從歐景庭園帶出的現(xiàn)金是五百一十萬,還是韋五寬親自點過的。但是他和光火叔叔住進五月花大酒店時只帶了六十萬。余下的四百五十萬和黃金,光火叔叔說拿去交公了。
韋五寬信。
韋五寬唯一的疑問只是,為什么黃大東抓住了他和光火叔叔,在不知道光火叔叔是警察的情況下,既沒有報警,最后還把光火叔叔和他放了呢?而且,還讓光火叔叔和他把全部的金錢都拿走。這是為什么?
答案只有光火叔叔和黃大東知道。當時韋五寬和美女在樓下,光火叔叔和黃大東在樓上單獨談話,他們是怎么談的?
韋五寬的疑問已經(jīng)憋了幾天了。他有點兒憋不住了。
光火叔叔鎖上保險柜,回頭看看生悶的韋五寬,說放心,這錢最終會給你的。
韋五寬說我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什么?說吧。對光火叔叔什么話都可以說。
韋五寬說出了他的疑問。
光火叔叔聽了,先是生氣,因為韋五寬問了他不該問的問題,越位了。在教育了韋五寬一番后,光火叔叔說好吧,與其你疑神疑鬼,不如就讓你知道真相。
光火叔叔是這樣說的——
我不是和黃大東去樓上單獨談話嗎?主要是為了避開那個女人,不是避你。女人是最不可靠的,等你有了女人后你就會懂。黃大東就是被女人害的。因為女人貪,所以他才貪了那么多錢,走上了犯罪的道路。黃大東是什么人?就是一個縣的國稅局局長。窮縣的國稅局局長啊,就貪了那么多。但還不是最多的,比他貪的人還有。這個下面再講。先講他為什么不報警。我直截了當跟他說我是警察,偵查員,那他還報什么警?他一聽我是警察,撲通就給我跪下了,說我坦白,我坦白。我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老老實實什么都說了。他提到了比他還貪的人,比他更大的官,比起這些大貪官,黃大東就是一條小魚。但是黃大東提的大貪官,還沒有足夠的證據(jù)。這些大貪官后臺都很硬,沒有足夠的證據(jù)是扳不倒拿不下的。于是我就想啊,先留下黃大東這條小魚,釣大魚。黃大東和大官接觸多,機會多嘛,那么就利用他和大官接觸的機會,順藤摸瓜,甕中捉鱉!我把想法跟黃大東一說,他感動得給我磕頭,因為這是他立功贖罪的機會。所以呀,他放了我,不,是我放了他。但是,他貪污受賄的錢,我得帶走。除了按規(guī)定留下活動經(jīng)費外,我都交公了。真相就是這樣。你還有什么疑問嗎五寬?
韋五寬聽得出神,很久才回過神來,說沒有了。
光火叔叔摸摸韋五寬遲鈍的腦袋,說那就好。那么,我現(xiàn)在蒸桑拿按摩去。你留下,看好房間的東西。
韋五寬獨自留在總統(tǒng)套房里,做一名守衛(wèi)。他沒把自己當總統(tǒng),連找總統(tǒng)感覺的想法都沒有。對他來說,總統(tǒng)就是光火叔叔。但總統(tǒng)現(xiàn)在不在了,去蒸桑拿按摩去了。按摩我懂,但蒸桑拿是什么?這房間真的住過總統(tǒng)?住過的話是哪個國家的總統(tǒng)呢?美國?意大利?或者越南柬埔寨?越南柬埔寨好像不叫總統(tǒng)……
韋五寬胡思亂想,想得頭暈。他打開電視看。電視收得一百多個臺,連外國臺都有。但外國話他聽不懂,不久他就調(diào)到了中國臺,湖南、湖北、江蘇、上海、北京……他輪著看了一遍,最后他調(diào)到廣西臺,一看廣西臺他就睡著了。
最后還是廣西臺讓韋五寬醒了過來,因為迷糊中他突然聽到有人說“黃大東”。
韋五寬一個激靈睜眼坐立起來,發(fā)現(xiàn)是電視里的播音。新聞報道說廣西最大的錳礦冶煉項目工程在金港市開工剪彩,自治區(qū)政府副主席孫南以及金港市委副書記、市長黃大東為項目剪彩。
新聞畫面是領導正在剪彩的場面。
其中一個一表人才的領導讓韋五寬觸目驚心。
那不是腐敗分子黃大東嗎?就是他!
韋五寬看傻了。新聞都播完了,他還傻愣愣在那里。
黃大東竟然是市長!可光火叔叔怎么說他是縣國稅局局長呢?
新聞和光火叔叔,我應該信誰?誰是真誰是假?
一連串的疑問又吊在韋五寬的腦子里。
但是我不能再問光火叔叔了,韋五寬想,我不能再傻了,我要學會自己思考和判斷。
韋五寬踱步在總統(tǒng)套房里,絞盡腦汁地想。想不出就用力敲腦袋。終于,他腦袋嗡的一下,想通了——
哦,我懂了。幾天前黃大東還是縣國稅局局長,光火叔叔放他回去后,提拔當市長了。
韋五寬打算等光火叔叔回來,就把黃大東當市長的消息告訴他。
但左等右等,光火叔叔沒有回來。
5
光火叔叔消失已經(jīng)三天了。
韋五寬獨自留守在酒店房間里,度日如年,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打光火叔叔的手機不下一千次,全是關機。他到底上哪去了呢?桑拿按摩能這么久嗎?不回來至少給房間打個電話呀。難道光火叔叔出什么事了嗎?
韋五寬很慌很慌了。
他不得不出門去尋找光火叔叔。
韋五寬先是在酒店里尋找。光火叔叔離開時不是說去蒸桑拿按摩嗎?那就從蒸桑拿按摩的地方找起。
桑拿按摩的地方就在負一樓。酒店大堂的標示牌清楚地寫著“桑拿 按摩-1”字樣。韋五寬來到負一樓,服務生看見他,躬身請他進去。韋五寬沒有進,只是伸頭往里看。服務生重復躬身請了幾次,韋五寬還是不進。服務生不客氣了,說先生,你如果不是來消費的話,請別影響我們生意好嗎?
韋五寬只好說我叔叔在里面,我來找他。
服務生說里面有很多客人,我們不便打攪,請你過那邊去等。他指向門外的一個角落。
韋五寬說我叔叔已經(jīng)來了三天了。
服務生一詫,來這兒?在里面?
韋五寬點頭。嗯。
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服務生自信地說,哪有三天三夜在里面不出來的客人?
萬一有呢?
我們每天都查過房的,沒有。你請回吧。
光火叔叔!韋五寬突然手合成喇叭狀朝里面喊。
服務生生氣了,說你再不走我們可叫保安了!
韋五寬只有走開。
接下來,韋五寬尋遍賓館的服務場所:酒吧、餐廳、棋牌室、游泳池、公共衛(wèi)生間、停車場,都沒有看見光火叔叔的身影。
他無奈地回房間,卻發(fā)現(xiàn)房門打不開了。他叫來服務員。服務員告訴他是房卡過期了,請他到大堂服務臺去續(xù)卡。
大堂服務員查賬后告訴韋五寬,登記住宿時繳納的三萬押金已經(jīng)透支,請補足超支款項并再交押金后方可續(xù)卡。
韋五寬說我們有錢,在房間里。請打開門讓我去取好嗎?
女服務員為韋五寬打開了房門。她站在門外,等候韋五寬取錢出來。
韋五寬沒有出來,他取不了錢,因為他不懂保險柜的密碼。
女服務員不得不敲門提醒。韋五寬出來說保險柜打不開,我不懂密碼。請幫我打開保險柜好嗎?服務員說保險柜的密碼是由客人自己設定的,你怎么不懂密碼呢?韋五寬說密碼在我叔叔的腦子里,可我叔叔不見了。服務員說那我也沒辦法幫你打開保險柜,因為我既沒能力也沒權利。韋五寬說那等我叔叔回來再續(xù)交房費行嗎?服務員說恐怕不行,肯定不行。韋五寬說保險柜里真的有錢,而且很多錢,好幾十萬呢。服務員笑笑,走了。
不一會兒來了一名經(jīng)理和兩名保安,要求韋五寬留下身份證然后走人。韋五寬說憑什么扣留我的身份證?經(jīng)理說因為你還欠著房費,什么時候補足房費什么時候領回身份證。韋五寬說保險柜里有好幾十萬呢,就是打不開而已,密碼在我叔叔那里,他不見了。經(jīng)理嘴角掠過一絲輕蔑的笑容,說算了吧,你這種情況我們遇見過。韋五寬說不信你們打開看呀。你們一定有本事打開保險柜的。就當我忘記密碼行不行?經(jīng)理說我們是可以打開保險柜,但萬一里面有錢的話,可不能證明是你的錢了,除非在打開之前,你能準確說出里面有多少錢。你能嗎?韋五寬說五十萬左右。經(jīng)理說左右?這不行,必須一分不差。韋五寬思前想后,說那還是等我叔叔回來再開吧。經(jīng)理說但現(xiàn)在你得離開。韋五寬說那保險柜的錢怎么辦?經(jīng)理說這個你放心,我們會專門保管這只保險柜,直到你想起或懂得密碼,來打開它。
韋五寬被五月花大酒店掃地出門。他游走在街上,不知道去哪兒。光火叔叔原來租住的破房已經(jīng)退掉了??诖镫m然還有幾百塊錢,但身份證被扣留在五月花大酒店,現(xiàn)在連旅館也沒法住。風餐露宿不打緊,他經(jīng)歷過?,F(xiàn)在最要緊的事是要找到光火叔叔。怎樣才能找到他呢?
急能生智,韋五寬想到了黃大東。黃大東和光火叔叔有秘密協(xié)議,他或許與光火叔叔有聯(lián)系,知道光火叔叔的下落。
韋五寬重新進入歐景庭園。他來到D棟1801房前。今天是星期天,黃大東應該在。
他按門鈴。開門的卻不是黃大東,也不是他包養(yǎng)的美女,而是一個大胖子。
經(jīng)過詢問,韋五寬得知,1801已經(jīng)被賣掉了,大胖子是這套房子的新戶主。
那我就去金港市找黃大東,韋五寬當即決定,為了找到光火叔叔,只有如此。
6
金港市政府的門衛(wèi)堅定不移地阻擋韋五寬,不讓他進門。
韋五寬只能在門外等著。他想黃大東總不可能不出來吧?只要他出來,我就可能看見他,他也可能看見我。只要他看見我,諒他不敢不理我,畢竟他有罪證被我和光火叔叔掌握著呢。
金港市政府進出的人車匆匆忙忙,在下晚班時間又是一個高峰。
韋五寬站在車道的中央,迫使每一輛進出的車輛注意他并且鳴笛后,他才讓開。而每一輛經(jīng)過他身邊的車子,他都要瞪大了眼睛朝里看,看看車里是否坐著黃大東。
沒有。至少,韋五寬所能看見的人,沒有他認識的黃大東。
下晚班的時間早過了兩個鐘頭,韋五寬還是沒有離開市政府大門外。他想市長日理萬機,也許還在辦公室加班加點。這樣也好,進出的人少了,黃大東出來的時候,就更容易看見我,也更方便接見我了。
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從大街方向開到市政府大門外停下。一個光頭從車窗探出頭來朝韋五寬招手。韋五寬走過去。光頭問他是你找我們老板嗎?韋五寬說我找黃大東……市長。光頭聽了,說那請上車吧。
韋五寬上了車,發(fā)現(xiàn)車上除了司機、光頭,還有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韋五寬一上車就被這粗壯的男人蒙住了眼睛。韋五寬心想不妙,說我要見黃市長光明正大,干嗎要蒙住我的眼睛?男人堅強的手鉗住韋五寬掙扎的胳膊,說老實點兒,不然打暈你!韋五寬意識到,他被綁架了。
綁架韋五寬的車一直行駛了起碼有兩個鐘頭,才停下來。韋五寬被推下車,又一直被推著走。被蒙住眼睛的他憑聽覺和直覺想象他正在被推進郊區(qū)土嶺的一幢房里,又被關進一間屋里。
關進屋里的時候韋五寬已經(jīng)不用想象了,因為蒙住他眼睛的布帶已經(jīng)揭開。但韋五寬仍然看不清屋里的一切,因為屋里沒有亮燈。借助從窗欞外灑進的月光,韋五寬依稀隱約發(fā)現(xiàn)屋里有個人影,這個人背靠著墻,一動不動,但肯定此人也在看著他,辨別新關進來的人。
五寬,是你嗎?光火叔叔的聲音。
韋五寬一個激靈,沖動地撲到人影跟前,帶著哭腔說光火叔叔!光火叔叔!
叔侄倆在黑暗中互相找到對方的手,親切而緊緊地握著。韋五寬覺得握手還不足以表達對光火叔叔的擔心和想念,他的手改為擁抱。想不到一擁抱,光火叔叔就唉喲唉喲地喊疼。韋五寬馬上撒開手,他意識到光火叔叔身上有傷。
被這幫畜生打的。光火叔叔說。
我們被壞人給謀害了。光火叔叔又說。
是黃大東干的,一定是他!韋五寬說。
沒錯,光火叔叔說,他指使人干的。
為什么?
他想要回贓款。就是我們從他二奶家?guī)ё叩腻X。
他出爾反爾!
他這是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光火叔叔說, 對了,你是怎么被他們抓住的呢?我可是被嚴刑拷打,也沒有說出錢和你的下落。
韋五寬說我見你三天沒有回房,就跑去金港市找黃大東。然后就被綁到這兒來了。
你真是傻啊,自投羅網(wǎng)。光火叔叔說,你怎么知道黃大東在金港市的?
我從電視新聞上知道的,我看見他在電視上,韋五寬說,黃大東現(xiàn)在是金港市的市長唉。
光火叔叔說哦,剛提的。
我也是這么想,韋五寬說,但我還是納悶啦,那么大的腐敗分子,怎么還可以提拔呢?
光火叔叔說算他走運。
我們一定要把他拉下馬!一定要讓他受到法律的制裁!
那我們要活著出去才行啊。光火叔叔嘆了嘆氣,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活著出去。
警察一定會來救我們的,韋五寬說,警察一定不會不管你,你又是警察。
光火叔叔摸摸韋五寬的腦袋,說五寬,現(xiàn)在我們必須自救。這些壞蛋一定會逼問你,拷打你,你千萬千萬不能說出錢的下落,也不能暴露我的身份。這樣,我們興許還有活著的希望。
韋五寬說光火叔叔,你放心。我保證像劉胡蘭,像《永不消逝的電波》的李俠,像江姐,像……
好了好了,光火叔叔打斷說,我對你很放心?,F(xiàn)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五寬。
韋五寬很滿足,還很振奮,感覺自己像吃飽飯似的,渾身都是氣力、干勁和斗志,這是光火叔叔信任的結果。
果然,在接下來的逼問和拷打中,韋五寬只字未漏錢的下落和光火叔叔的身份。
壞人一面用老虎鞭抽他一面問,錢在哪里?
韋五寬沒有張嘴。
壞人一面用烙鐵烙他一面問,你和那老家伙有沒有舉報我們老板?
韋五寬只是嘶叫。
壞人們見韋五寬被打得半死也不說話,罵罵咧咧的。光頭說操,難道還要讓我給你使美人計不成?這荒郊野嶺的,我上哪兒找女人去?
那個粗壯的男人則說,我看埋了他算了,反正也問不出什么來。那老的也一起埋!
光頭思忖了一下,說老的先留著。這小的我分析什么都不懂,就是個傻小子,留著沒用,埋就埋了吧。
粗壯的男人說,我去執(zhí)行。
7
韋五寬從樹林里往外爬。爬出樹林就朝有流動燈亮的方向爬。爬呀爬,他爬到天亮,爬到了公路邊上。
一輛飛馳而過的小車緊急剎車,在百米開外停住。從車上下來一名外國男人。外國男人往回走,走到滿是傷痕的韋五寬跟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中國話說對不起,我撞到你了。我馬上送你去醫(yī)院。
韋五寬擺擺手說不用。請送我去公安局,我要……報警。
外國男人將韋五寬送到離出事地點最近的大馬縣公安局。韋五寬報案的第一句話就說快救我光火叔叔,他被綁架了!我知道我光火叔叔被關在哪里,我?guī)銈內(nèi)?!接待的警察一聽是綁架,不敢怠慢,立刻報告領導。領導也刻不容緩,組織警力,直奔韋五寬指引的地方。
荒郊土嶺上的確有一幢孤立的房屋。但警察到達的時候,卻撲了個空。房屋里不僅沒有人影,連綁架的痕跡也不存在。韋五寬說那我?guī)銈內(nèi)タ椿盥裎业牡胤健?br/> 韋五寬帶著警察走進樹林,卻怎么也找不到他被活埋的地方。
但被活埋的過程,韋五寬卻講得十分的傳神。
韋五寬說,綁架我和光火叔叔的其中一個男人,把我押到了這片樹林里。他交給我一把鏟,讓我自己給自己挖坑。我一邊挖坑一邊想著脫逃的辦法。我發(fā)現(xiàn)挖坑的時候碰著許多樹根,我沒有將樹根挖斷,只拋出土來。挖到我等身高的時候,我把鐵鏟扔上去,對男人說埋吧。男人鏟土要埋我的時候,我求他能不能扔給我一些樹枝,墊墊背,蓋蓋身,讓我死得舒服些。男人滿足了我的要求。男人往坑里填土,我就用樹枝遮蓋在樹根上,擋住泥土。我躲在樹根下的空洞里。男人將坑填滿了。我估計他走了,就用我預留的一根樹枝捅出一個孔,泥土就從這個孔漏下來。很快我就能露出頭來呼吸了。我掙扎了幾下,踩上樹根,就從坑里出來了。
坑呢?警察問。
是啊,坑怎么不見了呢?韋五寬也覺得莫名其妙,明明就在這里的呀?
看來你不是被綁架,而是真被車撞的。警察說。
我真的是被綁架的呀!韋五寬喊冤,而且綁架我和我叔叔的人我也知道,是金港市市長黃大東!我叔叔也是一名警察!是一名臥底!
警察們笑了。一個警察說你不僅是被車撞了,而且被撞得還不輕,精神錯亂了。
帶隊的警察立刻指示將韋五寬送往醫(yī)院,并把那個肇事的外國佬叫回來,承擔責任。
韋五寬被強制送往大馬縣醫(yī)院。那個已經(jīng)開車到南寧的外國男人又回來了。他十分誠懇地對警察說我一開始就說是我撞的嘛,我愿意承擔責任。我叫杰克。
警察把韋五寬交給了杰克。
警察一走,韋五寬對杰克說杰克先生,如果你對我負責的話,請把我送往南寧,我要轉院。
杰克沒能負責地把韋五寬送進南寧的醫(yī)院,因為車一進南寧,韋五寬就借故跑了。
韋五寬來到南寧市公安局,重新報案。
接待的警察聽了敘述后,問了韋五寬幾個問題。
警察問,你說你叔叔是一名警察,是什么單位的警察?
公安局警察呀。
是哪個公安局的警察?
這個我不知道。我叔叔沒有告訴我。他只說他是一名秘密警察,是警察打入犯罪集團里的臥底。很絕密的,公安局只有個別領導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你沒發(fā)燒吧?
沒有。我很清醒。
你能不能把你和你叔叔經(jīng)歷的事情從頭到尾再講一遍,仔細講。
韋五寬講得仔仔細細,連叔叔蒸桑拿按摩都講。
你有你叔叔的照片嗎?
沒有。
請問可以從什么地方提取到你叔叔的指紋嗎?
韋五寬想了半天,突然說有!
韋五寬帶著警察來到五月花大酒店,找到那名將他攆出酒店的經(jīng)理。經(jīng)理把警察和韋五寬帶到保管保險柜的房間。韋五寬說保險柜上有我叔叔的指紋。保險柜里還有好幾十萬塊錢呢。
警察提取了保險柜上的指紋,并通過電腦傳輸?shù)骄掷锉葘Σ轵灐?br/> 警察接著打開保險柜,果然發(fā)現(xiàn)有韋五寬所說的幾十萬元人民幣。
指紋比對結果也出來了。
主事的警察莊重地對韋五寬說,我們找你叔叔已經(jīng)很多年了,如果這回找到他,那你可就立了大功啦!
韋五寬十分十分地開心,從他天真爛漫的笑容可以看得出來。
8
韋五寬再次來到南寧市公安局,是半個月后的某一天。警察通知他,他的叔叔找到了,請他到公安局認人。光火叔叔得救了!韋五寬興奮無比。他又蹦又跳地進入公安局。
光火叔叔居然是戴著鐐銬和他見面的!
韋五寬質(zhì)問警察說你們有沒有搞錯?我叔叔是一名警察咧,警察里的英雄,你們怎么能像對待犯人一樣對待他?
警察說你自己問問你叔叔,讓他親口告訴你,他究竟是什么人。
韋五寬看著光火叔叔,緊盯著他的眼睛,生怕他說謊。
光火叔叔緘默了半天,對著來自故鄉(xiāng)的兩個月前才遇見的堂侄子,說五寬,叔叔不是警察。你是警察。沒有你,警察永遠都抓不到我。
韋五寬說這到底怎么啦?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啦?我是讓警察去救你,不是抓你!
光火叔叔想打自己的臉,但因為手腳的鐐銬連著,臉沒打著。他只能說,我活該!
關于光火叔叔的真實身份或事實真相,最后還是警察告訴韋五寬的。
警察是這樣說的——
韋光火不是警察。他是冒充警察的通緝犯,而且是公安部A級通緝犯。他被通緝十一年了,現(xiàn)在才抓到他。十一年前,他在北京奪槍打死了一名警察,然后攜槍逃跑。他在上海整容,然后潛回廣西,隱姓埋名。他根本不再使用韋光火的姓名。而你從都安農(nóng)村來到南寧,居然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從沒見過面的堂叔,簡直是個奇跡。但你被你堂叔騙了。他利用了你。你們潛入歐景庭園D棟1801等住宅進行盜竊活動。因為大意,具體地說因為你們醉酒睡過頭,被周末回南寧度假的戶主肖某和她的情人黃某抓了現(xiàn)行。韋光火是個很狡猾聰明的人,他能判斷黃某是一名官員,不法官員。他斷定黃某不敢報警,因為一報警,他完蛋,黃某也得倒霉。于是兩人到樓上單獨協(xié)商,達成這樣的協(xié)議:黃某不報警,但韋光火必須遠走高飛,不得在廣西地面上再出現(xiàn)。所有的金錢韋光火都可以帶走。黃某只要保得住官位,失去的金錢可以再撈回來。但是,韋光火沒有遵守諾言。他沒有離開廣西。黃某動怒翻臉了,授意別人綁了韋光火,然后又綁了你韋五寬。你僥幸逃脫后,綁匪們發(fā)現(xiàn)了,迅速偽裝了綁架和活埋地點,并將韋光火轉移。你報案后,我們根據(jù)你提供的情報,提取保險柜上的指紋進行比對,證實你被綁架的堂叔正是公安部的A級通緝犯。要知道韋光火的下落,就得從黃某那里突破。在請示上級后,警方、紀委聯(lián)合對黃某進行控制。黃某最終承認授意他人綁架韋光火的事實。警方迅速出擊,一舉抓獲綁匪和即將被綁匪殺人滅口的公安部A級通緝犯韋光火。
聽完警察的講述,韋五寬突然癱軟在地。他是被真相擊垮的。
但是最后,韋五寬還是站了起來,在警察的扶持下。
韋五寬也免不了被戴上手銬。他被警察戴上手銬的瞬間,乖得讓警察感動、辛酸。
韋五寬說:為什么給我戴手銬?
警察說:因為你犯罪。
韋五寬說:我犯了什么罪?
你協(xié)同犯罪嫌疑人韋光火盜竊,是盜竊罪。
哦……警察叔叔,我要坐牢嗎?
應該是的??赡馨?。
如果我改造好,出來以后,還能當警察嗎?
不知道。也許能。
哦。
2011年5月20日 南寧
原載《作家》2011年7月號
原刊責編 王小王
本刊責編 黑豐
作者簡介: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男,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