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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

2011-12-29 00:00:00鄧雅心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11年10期


  1
  
  實話說,我曾褻瀆過母親。
  記得那年,初春的一個晚上,雷聲轟隆隆地從小鎮(zhèn)上空碾過,下雨了。
  我指著窗外密密麻麻的雨線,說:“媽媽,下雨了?!?br/>  母親說:“嗯,收衣服。收完衣服睡覺去?!?br/>  本來我打算趴在窗臺上看雨的,結(jié)果母親噌噌噌地跑上樓,催我收衣服,催我洗漱,催我睡覺。我拗不過她,只好乖乖地去收衣服,然后乖乖地爬床上睡覺。
  那個夜晚,雷聲像卡車一樣,一輪接一輪地滾來,風(fēng)吹得窗戶嘩嘩作響?!耙活w星星,兩顆星星,三顆星星……”我蜷在被窩心里默數(shù)著。
  小時候,我和她同睡一間屋子,屋子里有兩張床,一張是她睡,一張是我睡。中間用一張方塊簾子隔開,家里的床鋪是木板拼成的,稍微一翻身,就能聽見床吱嘎吱嘎地響,她驗證我是否睡著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就是聽我翻身沒有。她若發(fā)現(xiàn)我不聽話,就會說:“明天沒有大白兔啦!”為了那顆可憐的大白兔奶糖,我只能事先準(zhǔn)備好一種姿勢,閉著眼睛心里數(shù)“一顆星星,兩顆星星,三顆星星”地入睡。
  半個小時后,雷聲漸漸停下來,雨聲也越來越小,耳朵邊開始安靜。母親并沒有睡下,她還穿著睡衣在暗燈下為我織毛衣,時不時在床那頭自言自語地說:“又多勾了兩針……唉,漏針了,重來!”
  “一顆星星,兩顆星星,三顆星星……”
  ……
  一個鐘頭后,我聽見從巷子口東邊傳來響亮的皮鞋聲,整個石板路咚咚咚,咚咚咚,那聲音越來越響亮,最后在我家門口停下了。
  “惠芳!惠芳!”一個男人在門前急促地敲著門。
  母親急忙奔下了樓,大聲回應(yīng)著。
  “睡覺沒?我來找你借一副麻將!”是夏叔叔的聲音,我能聽出來。
  “哦,你進來吧,我找找。”母親開了門,讓他進來。
  夏叔叔進屋后,和母親在一樓寒暄了幾句,然后兩人就躡手躡腳地上了樓,夏叔叔過來瞅瞅我,輕聲說:“遙遙睡著啦?”
  “嗯,她睡了。”母親輕聲應(yīng)著。
  他倆上樓后,就停止了先前的喧嘩,母親并沒有翻箱倒柜地去找麻將,他們倆開始在屋子里說悄悄話,再后來,燈熄滅了,夏叔叔沒走。
  ……
  我聽見從簾子那處,傳來一些輕微的聲響,先是床吱嘎地被人坐下了,而后是夏叔叔解皮帶時,皮帶上掛鑰匙鏈子的搖晃聲。緊接著,我又聽見那張床被兩個人同時躺下的吱嘎聲。接著,他們在那邊喃喃私語,偶爾傳來一陣輕笑。
  屋檐的雨滴還在緩慢地敲打著窗臺,這個夜晚變得寧靜而詭異。他倆一會兒有聲音了,一會兒又沒聲音了,一會兒輕言細(xì)語,一會兒聽見她從床的那頭發(fā)出微微呻吟。我緊閉著眼睛,有些窘迫地渾身上下凝結(jié)不動,凝神靜聽,凝神等待。
  ……
  我膽怯地哆哆嗦嗦地睜開眼睛,透過簾子,我看見他們的影子。他們依然沒有結(jié)束,我的舌根里窩著很多口水,不敢吞咽。
  ……
  “謝謝了,惠芳!明天下午我把麻將送還你!”夏叔叔一邊開門,一邊很大聲地說。
  “不客氣,你們慢慢玩吧,啥時還都行!”她把他大大方方地送出門,就這樣,這個男人大大咧咧地走出去,又咚咚咚地踏著青石板路回去了。她關(guān)上門,整個巷子都寂靜了,她又躡手躡腳地鉆進屋子,我聽見她微微地掀開簾子的聲,又聽見她放下簾子,自己爬上床的聲響。
  第二天早上,她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很平靜地準(zhǔn)時起床。起床后,她像往常一樣坐在鏡子面前梳理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又長又卷,她把頭發(fā)綰成一個高高的發(fā)髻,打一根木釵子。然后她又同每一個早晨一樣,把衣柜來回翻個不停,衣柜是木質(zhì)的,睡夢中我若是聽見吱吱嘎嘎的聲響,便知道是她起床了。
  她梳洗滿意后,又準(zhǔn)時把我叫起床,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是要我去洗漱,而是需要我去衛(wèi)生間拿毛巾,跪著把臥室的地板擦一遍。她說:“一定要跪著擦,否則不干凈?!彼莻€特別講究衛(wèi)生的人,見不得家里有一丁點臟東西,我們家的花臺上找不出一粒花泥,她說花泥應(yīng)該在花盆里,不該在花臺上。家里的鞋柜也干凈得很,她每次上樓,都要把鞋子拿到門檻上拍拍才帶進來。家里不能有一點灰塵,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能有。
  這天早上,我擦完地板,吃完早飯,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太陽已經(jīng)亮晃晃地掛在了天上,老師說,太陽的工作就是給人類光明和溫暖。然而,在我看來,太陽是出來探視人類的,比如探視那些可恥的秘密。走之前,我看了一眼母親,她仍舊若無其事地在廚房認(rèn)真打理著。
  
  2
  
  我家是住在一個古鎮(zhèn)上,古鎮(zhèn)的名字叫偏巖。八歲那年,母親坐在自家門口說,偏巖是明末清初的時候建的,因為老街的西邊有一道傾斜高聳的巖壁,所以叫偏巖。母親一邊說,一邊坐在自家門口挽毛線。
  太陽出來了,很明媚地照在老街的屋檐上,照在老街的青石板路上,也照進了我家的門檻。大街上有人三三兩兩地走過,他們剛從華鎣山挑水回來,一路上蕩出的水,落在地上,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母親坐在門檻上,低頭專心致志地做事。她把一些穿過的舊毛衣拆了,挽成一個鵝蛋大的線團,她一邊說一邊挽,手腕來回靈巧地轉(zhuǎn)圈。她說:“你個子又長高了,這毛衣扔了可惜?!?br/>  她喜歡坐在我的左邊,只有在太陽好的時候心情好的時候,她才會這樣安靜地坐下來,同我說話。若是太陽不好,或者心情不好,她就不會這樣安靜。所以,像這樣兩者都能具備的條件,在一年中的天數(shù)是屈指可數(shù)的。
  “懸崖上有一棵大黃桷老樹,一百多年了。每年七月半鬼節(jié),老街上的人都會到那兒去燒香,祭奠他們逝去的親人?!彼f。
  我沒有說話,只是在一旁認(rèn)真當(dāng)她的下手,幫她拆線,我這邊手里拆多少線,她那邊手里就能挽多少。她一邊挽一邊說:“凡是過世的人,他們?nèi)ノ魈斓臅r候都會站在樹下回望故鄉(xiāng)?!?br/>  我用狐疑的眼光看她,她年輕得很,皮膚白皙,容貌姣好,頭發(fā)是天生的自然卷,一縷縷柔軟地貼在額前和耳邊。我心里一直惦念那事,每次她同我說話,或者只要一看見她,我就會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那事,我無法把那樁事從她身上推開。
  挽好線后,她又進了屋,她說:“拿鍋里蒸蒸,線就直了。”
  為了證實她的說法,我趁她去鍋里蒸線的工夫,獨自穿過老街,穿過老街的禹王廟,順著黑水灘河跑,跑到老街的最西邊。
  的確是一道懸崖,高聳陡峭。懸崖邊也的確有一棵黃桷樹,老樹的枝葉很茂密,層層疊疊地遮蔽了天空,它神情泰然地站在懸崖邊。老樹的樹根很夯實,它們藤纏根,藤抓地,一條條粗壯結(jié)實的藤在地面上朝四方鋪開,蔓延,緊緊地依附著大地。老樹上掛著一些紅色的布條,上面寫滿了陌生人的名字,陌生人的祝福,風(fēng)一吹的時候,那些紅色的祝福就在風(fēng)中搖擺。
  我不是一個即將離開家鄉(xiāng)的人,只是為了證實母親的說法,才跑到這里。我不是一位即將離開家鄉(xiāng)的人,但我渴望離開家鄉(xiāng)。我試著把自己放在一個即將離開家鄉(xiāng)的角色,因為我想,人總是要離開家鄉(xiāng)的,也許是年輕的時候,也許是死之后。我站在這里,站在偏巖的崖頭上,試著回望故鄉(xiāng),事實如母親所描述的那樣,這里能把小鎮(zhèn)的縮影看得清清楚楚,我能看到老街的房屋,炊煙繚繞,這些閣樓整齊地錯落有致地隨著青石板路,從東到西,彎彎曲曲地站作兩排,閣樓是明清建筑,雕梁畫柱,飛檐翹角。
  我又試著掉轉(zhuǎn)頭,往懸崖的下方看,在霧蒙蒙的陽光下,懸崖深不可見,偶爾飄來一縷云煙,忽散忽聚的。我想跳下去,想墜落下去,這并不是因為悲傷,是因為懸崖下面,總有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吸引著我。我試著回想一些課堂上學(xué)習(xí)的知識,比如《狼牙山五壯士》,比如孫悟空騰云駕霧。我站累了,便在那棵大黃桷樹下盤地而坐,想很多亂七八糟的事。
  
  同樣,這天,我也想出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我的父親是誰?我是怎么來的?夏叔叔是誰?他們那晚到底是在做什么?
  
  3
  
  我是沒有父親的,從我出生起就沒有。
  我同母親住在老街上,住在一座兩層的吊腳樓,吊腳樓已經(jīng)很舊了,我猜想祖母曾經(jīng)一定也住這里,或者祖母的祖母也曾住在這里。我曾認(rèn)真仔細(xì)地打量過我家,家里找不出一個新的地方,窗子是舊的,房梁是舊的,瓦片,好多瓦片都已經(jīng)碎了,陽光從瓦片的縫隙里流下來,使得屋子里的光線影影綽綽。閣樓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屋子里的擺設(shè)也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連洗臉的盆子也是木頭做的。那些木質(zhì)的物體在陰暗的小屋里發(fā)著黝黑的光亮,它們沒有語言,沒有表情,神情呆滯地被擺放在某個角落里。地板也是木頭的,腳步聲,搬凳子的聲音,屋子里發(fā)出的聲響,都是同出一轍罷了。
  這年春天,四月的時候,天氣剛暖和起來。母親請人來家里翻修,墻上的泥巴掉了一層,母親就請人糊上。屋頂?shù)耐唛芩榱?,母親又請人爬上房梁換瓦片。窗戶上的紙花敗落了,母親又買新的貼上。母親指著那根柱子說:“麻煩你,把那根歪的梁子扶正?!?br/>  那是一根支撐房梁的立柱,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它已經(jīng)歪得不成樣子,我用目光微微測量了下,大約有35度左右的傾斜。于是工人們搬來木梯,爬上去,三四個人在屋子里忙活半天,整個屋子塵土飛揚,屋子里的其他事情都能搞定,就這根柱子,偏偏扶不正。母親有些喪氣地說:“算了,扶不正拉倒,房子不垮就行?!?br/>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又瞅瞅她。不知道為啥,自從那晚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心里都擱著那樁事,她每說什么話,只要我一看見她,腦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想起。
  工人們走后,母親又忙著打掃屋子,她拿雞毛撣子撣衣柜,撣樓道,每個角落都撣??粗β档臉幼樱蚁氪笾懽幼呱先枺骸澳芡O聛砻?”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想她最好能給我一個解釋,否則我不知道還會想多久。她一邊手腳麻利地?fù)?,一邊埋怨著:“愣著干?還不過來幫忙?”
  我們家兩層樓,一樓是飯館,二樓就是我和母親的住所。每逢初一、十五,去禹王廟上香的人特別多,每逢一四七日,往老街趕集的人也特別多?!耙凰钠摺笔俏覀冞@里的老規(guī)矩,只要日歷上有這些尾數(shù),鄰鄉(xiāng)的人都來。他們帶著自家養(yǎng)的土雞、種的山藥,還有些泡酒用的拐棗,挑著擔(dān)子往我們這兒趕。正是因為初一、十五,因為“一四七”,因為這些莫名其妙的數(shù)字,我們家就特別忙碌。其實,我家生意好并不是說因為趕集,還有兩個重要的原因,一是我們家廚房特別干凈,飯是飯,菜是菜,垃圾桶不能滿,該放冰箱里的放冰箱,不煮飯的時候,鍋里是一滴水都不能有,母親說這樣鍋才不會生銹。凡是到我家吃飯的人,參觀過廚房之后,都嘆為觀止。他們說廚房干凈衛(wèi)生,飯菜也一定干凈衛(wèi)生。二就是因為母親能燒得一口好米酒,鎮(zhèn)上無人能及。如此一來,鎮(zhèn)上的人都管我母親叫“米酒西施”,叫的時間長了,覺得不順口,又改稱為“老西施”。
  其實,我不太喜歡“西施”這個“綽號”,“西施”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寡婦”,好比“風(fēng)流”一詞,本來是個褒義詞,到現(xiàn)在卻被一些人說著說著就成了貶義詞?!拔魇边@詞,可以指美女,也可以專指某一種為男人而活的可憐女人,比如“豆腐西施”。我甚至因為母親的綽號而感到自卑。更令我苦惱的是,鎮(zhèn)上的人見我時常幫母親干活,尤其是趕集的天日,店里忙得不可開交,客人們就叫我“小西施”。他們總是揮一揮手說:“小西施,給斟酒?!薄靶∥魇貌藛?。”“小西施,來點醋!”“小西施,給添飯!”他們指揮我干這干那,我只能一言不發(fā)地埋頭干活,在店里笨手笨腳地當(dāng)著店小二。
  老街的人都這樣喚我,只有夏叔叔不這樣喚我。準(zhǔn)確地說,只有當(dāng)沒有旁人的時候,他才稱呼我遙遙,稱母親為惠芳,一旦有旁人在,他還是隨著旁人喊。
  其實,“西施”這個綽號還有一說,就是經(jīng)常有女人來“登門拜訪”:“惠芳,你皮膚咋這么白?是不是整容了?”母親說沒有。“惠芳,你不顯老的,都快四十了看起來還這么年輕?!彪m然我恨她,但這點我還是同意,她的確很漂亮,也沒用過什么化妝品,她的化妝桌上,只有一瓶五塊錢的“檸檬霜”,一直都用這個。
  叫我“小西施”的人,不只是鎮(zhèn)上的大人,還有一些小孩子。連鎮(zhèn)上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剛學(xué)會說話的,大人就會抱著孩子出來:“看,小西施上學(xué)去咯?!眿雰洪W著黑亮的眼睛,小手在空中扒拉扒拉,搖頭晃腦地跟著大人學(xué):“七(西)施上學(xué)咯?!?br/>  
  4
  
  這天早上,我背著書包獨自走在老街上。母親在身后說:“早些回來!”
  我嗯著。
  我一邊走一邊思索些關(guān)于夏叔叔的事,這事已經(jīng)裝我心里很久了,難道她真不知道我已經(jīng)偷窺到了?她是裝不知道還是真不知道呢?
  小鎮(zhèn)昨晚剛下過雨,青石路濕漉漉的,地面還積著一小洼水。婦女們出門了,她們站在自家門口洗臉、刷牙、梳頭。賣臭豆腐的,賣糯米糕的,彈棉花鋪的,他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地開了門,擺設(shè)產(chǎn)品,打掃店面,準(zhǔn)備迎接今天的生意。
  “小西施,是不是又被老西施揍啦?”夏茜在身后幸災(zāi)樂禍地問。我不說話,低頭走路。夏茜是我的同學(xué),也是夏叔叔的女兒。
  夏茜走上來,拍拍我后腦勺:“小西施,還穿白網(wǎng)鞋呀?我們都穿波鞋呢?”
  我不理她,自顧自地往學(xué)校走。
  “老西施不給你買呀?老西施最近又勾引誰啦?叫那男人給你買一雙!”她不肯放過我,緊跟在我身后,狠狠地挖苦我。
  我照舊不理她。
  夏茜大步走上來,身子堵在我跟前。我朝左邊走,她就挪到左邊;我朝右邊走,她又挪到右邊。她惡狠狠地瞪著我,說:“你給我站住!”
  我站著不動,與她對峙。
  她背著新書包,腳下穿了雙很新的白色波鞋。
  “說,你媽最近勾引誰了?”她惡狠狠地說。
  我不說話。
  她瞪圓了眼睛,說:“跪下!”
  我照舊不招惹她。
  “你給我跪下!”她呵斥道。
  我不跪,我繼續(xù)站著,她肥胖的身子擋在我跟前,步子根本就挪不了。
  “說,你媽勾引誰了?”她又一遍呵斥,比剛才的聲音更大。
  我狠狠地瞪著她,說:“勾引你爸了!”
  夏茜一耳光我臉上,恐嚇道:“你再說一遍,勾引誰啦?”
  我被她的樣子嚇住了,不敢重復(fù)說。
  她再一耳光落在我臉上:“說,說勾引誰了!”
  “勾引你爸了!”我很氣惱地回答她。
  她又一耳光打我臉上,比先前的那一耳光狠多了。我連著兩耳光給她回去,說:“勾引你爸了!勾引你爸了!”
  我倆在街口子上狠狠地干了一仗,我扯著她的辮子抓著她的腦袋往墻上撞。她狠狠地抓我臉,“小娼婦!野種!窯子!”一邊抓我一邊罵!
  “你媽那個×!你當(dāng)老子是病貓!”我用腳狠狠地踢她肚子,她被我緊緊地按在墻上動不了,見占了下風(fēng),就破口尖叫著:“殺人啦!殺人啦!快來人啊!殺人啦!”
  這時夏叔叔聞聲趕過來,我一分神,夏茜就趁我松手那會兒跑掉了。
  此時才發(fā)現(xiàn),我的一只鞋子掉在地上了,大概是剛才踢夏茜的時候掉的。夏叔叔把鞋子撿起來,要我穿上,要領(lǐng)我去上學(xué)。面對他的“好心”,我狠狠地瞪他,一下子哭起來:“誰要你送!誰要你送!誰要你送!”
  說完,我拎著一只鞋子,抹著眼淚轉(zhuǎn)身一高一低地跑了。
  
  夏茜是我的仇人,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高中畢業(yè),她足足欺負(fù)了我十二年。沒辦法,我讀小學(xué)、念初中、上高中,都在那個鎮(zhèn)周圍,搬來搬去的,始終搬不出偏巖鎮(zhèn)。
  夏茜的長相并不如她名字那樣秀氣,她也不是那種可愛聽話的女孩,她長得又胖又結(jié)實,體形活像她媽媽,臉上圓嘟嘟的,眼睛里總是藏著惡意。
  我恨她,她總是想著法子欺負(fù)我。
  她經(jīng)常坐在我后面,拿一本書狠狠地砸我腦袋,我轉(zhuǎn)過來瞪她,她又埋頭裝作什么事沒有一樣,很認(rèn)真地寫著作業(yè)。我把頭轉(zhuǎn)回去,她趁我看不見,繼續(xù)拿書砸我腦袋,我又轉(zhuǎn)身咬著牙瞪她,她又立馬埋頭臉上發(fā)笑地在課桌上寫寫畫畫。這樣反復(fù)來了好幾次,她再次砸我頭,我眼淚涌出來了,我不轉(zhuǎn)身瞪她了。她見我沒惱怒,繼續(xù)砸,繼續(xù)砸,繼續(xù)砸!然后在后面哈哈大笑:“傻子!傻子!腦癡喲!”
  我被氣得趴在桌上哭。
  有一次,我穿上母親給我織的新毛衣,她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在教室里嚷嚷,說:“今天小西施穿這么漂亮的衣服是有目的的喲!”
  “什么目的,什么目的?”同學(xué)們齊聲圍著她問。
  “你們看,這是什么東西!‘親愛的陳俊,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歡你’,小西施喜歡陳俊,她穿這衣服是故意給陳俊看的!”夏茜說。
  不知道夏茜哪來的證據(jù),又是什么時候偽造的證據(jù),她拿著那張她自己寫的情書滿教室宣揚誦讀,她越讀越深情,一副極其夸張的表情,同學(xué)們笑得前俯后仰。
  她坐在課桌上,很興奮地念著那封“情書”。同學(xué)們笑得越歡,她的語言就越諷刺。我想撲上去打她,但我又不能打她。因為上次我倆打架,她來了個惡人先告狀,她對我母親說了通顛倒黑白的話,她說:“你們家小西施打我,我沒招惹她,她平白無故地打我,要不是我爸及時趕來,我早被她打死了!西施阿姨,你要不信,你問我爸爸去!”母親聽了,生氣得要命,她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我拉樓上痛打一頓,她一邊打一邊教訓(xùn)著:“我拿錢給你讀書,你在學(xué)校干什么?好的不學(xué),學(xué)打架!還罵臟話!啥老子,你這個老子有多大……”
  有時候,夏茜放學(xué)回家,故意在我家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走,她喜歡看我給客人端茶端水的樣子,每次我在店里忙活,她就扶著我家的門低聲喚:“喂!小西施,出來玩啊,出來玩啊?!蔽邑克谎?,繼續(xù)幫母親干活。
  有時母親看見她,就隨口問她:“夏茜,遙遙最近在學(xué)校挨老師罵沒?”
  夏茜說:“挨了,她上課找男同學(xué)講話,被老師罰站呢?!?br/>  于是,接下來,我又會被母親拉到樓上痛打一頓。
  她時常告我的惡狀,并且好多都是無中生有,她就是故意害我的,我若是沒被挨揍,她就不痛快。我若是在樓上呼喊救命,她就會很高興,嘴角輕輕一揚,一蹦一跳地走開了。
  她三天兩頭在我家門口轉(zhuǎn),有時候母親看見她,還沒問她,她就上來主動說:“西施阿姨,小西施她在背后罵你,說你是惡雞婆,還說你是寡婦!阿姨,寡婦是什么意思呀?”“西施阿姨,小西施把期中考試的卷子藏起來了?!薄拔魇┌⒁?,小西施今天和男同學(xué)打架了!”……
  夏茜天生就屬于想象力豐富的孩子,她會找出很多導(dǎo)火線,如果有十個狀,至少九個都是假的。我掃視一眼夏茜,再看看母親,母親臉上已經(jīng)有怒火了,她不肯聽我的解釋,啥話不說就把我往樓上拖,而我只能百口莫辯地接受挨打。每次我被母親拖著上樓,回頭看她,她的臉上就浮現(xiàn)出一絲卑鄙的笑。
  
  5
  
  我恨夏茜,她惡毒。我更恨母親,恨她對夏茜的信任而置我于不顧。自從夏茜在我身邊出現(xiàn),我就變得那么不幸。夏茜在我們之間挑撥離間,讓我同母親的關(guān)系,日愈惡劣。
  明明期中考試卷子沒發(fā)下來,她偏要跟我母親說發(fā)下來了,母親說我不誠實。明明我沒去游戲室打游戲,她偏要跟我母親說我去了,還說她親眼看見的,母親說我狡辯。不僅這樣,夏茜還時常給我制造些災(zāi)難,她趁我不在教室,就把我的書本撕了;趁我不在教室,就把其他同學(xué)的書本放我書包里,栽贓我是小偷。她的那些“制造”讓我害怕,老師對我失望,母親被多次請到校長辦公室接受“教育”。
  夏茜時常把一些矛盾搬到我和母親中間,母親似乎越來越討厭我,她時常罵我:“我上輩子欠你嗎?生了這么個孬種!你整天要在學(xué)校里惹多少禍?zhǔn)?”因為夏茜,因為那些惡意的小報告,母親徹底地厭惡我。在她眼里,我已經(jīng)是個壞孩子,她也越來越不講情理。由此,她對我的要求越來越多,嚴(yán)格得讓人窒息。例如我考試語文沒考上98分,數(shù)學(xué)沒考上100分,她會狠狠地打我。例如做作業(yè),有一個紅色的叉,母親就打我手心,她拿雞毛撣子打,說打不疼不長記性。若是我錯題多了,她就問我:“為什么那么多叉?”
  我說:“粗心了?!?br/>  “為啥要粗心?”她問。
  “不知道。”我說。
  “為啥不知道!”她問。
  “不知道!”我說。
  “你知道啥?你光知道吃,光知道玩,我交你的學(xué)費容易嗎……”她說著就火氣上來了,給我一陣亂抽。
   那年學(xué)校新開了課程———英語課,一周一節(jié)課?;氐郊?,她問我:“學(xué)得怎樣?”
  我說:“嗯。”
  “嗯啥?”
  “學(xué)會了?!?br/>  “都學(xué)會了嗎?”
  “學(xué)會了?!?br/>  “是不是百分之百都學(xué)會了?”
  面對她的咄咄逼問,我委屈得沒法,眼里噙滿了淚水。
  “好!那下次考不上一百,你自己找棍子去?!彼湫χf。
  面對她的冷笑,我感到恐懼,我又想起那晚的事。
  第二天,我上完課回來,她一邊在廚房做菜,一邊問老話題:“學(xué)得怎樣?”
  “嗯?!?br/>  “嗯啥?”
  “學(xué)會了?!?br/>  “百分之百都學(xué)會了?”她問。
  我遲疑了些,說:“有些沒學(xué)會?!?br/>  “那為什么不問老師?”她問。
  我回答不出來。她鍋里的菜也不管了,樓下的客人也不招待了,又把我拖到樓上,拿棍子打我。多年后,當(dāng)我學(xué)會很多詞語之后,我才明白這個叫“蠻不講理”。
  在家被打,是家常便飯。有時候她打我,不肯等候我的回答,就直接上來抽我了。有時候母親打我,打著打著,她自己倒哭了。她一邊舉著鞭子抽我,一邊很氣憤地哭:“我為了啥?我為了啥?老娘給你學(xué)費,你這樣對我!我為了啥?”
  看著她哭得莫名其妙,我也哭。她的脾氣越來越壞,她容不下我的丁點錯誤,她聽不得我的丁點解釋,很多事情,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我與她的矛盾,在鞭子、惡狀中日益積累,只要有夏茜在,就沒完沒了。
  這天,太陽又出來了,母親坐在門檻上理菜。她坐在我的左邊,我怯生生地在她右邊坐下了。
  她說:“華鎣山的水好呢,好多人挑回來煮飯,都說這樣米飯香。”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又瞅瞅她,感覺她是另一個人,不是我的母親,倒像是我的姐姐。
  “可惜我挑不動,家里沒個男人。”她繼續(xù)說。
  我看看她,她還是那么漂亮,坐在陽光下還有幾分雅靜,可惜這個漂亮的女人只有在陽光好的時候,才稍微正常一點。
  “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咋不說話了,你是不是自閉了?改天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彼贿吚聿艘贿呎f。
  我說:“我沒病!”
  “那你咋不說話,悶著干啥?”她說。
  我回答不上,也便不說了,繼續(xù)埋頭自己做事。理菜的時候,她還在我耳邊絮絮叨叨了些,像耳邊風(fēng)一吹就嘩啦啦地過去了,我還想著那事,想那晚的事,那事在我心里噎著,噎得我說不出話來。
  
  “你看人家夏茜多好,對人又有禮貌,阿姨前阿姨后的,街上誰不夸她。你吧,憋死個人也不說話……”母親繼續(xù)在耳邊念叨。
  “夏茜那孩子,身體也長得好,哪像你,怎么吃都不長肉,老街上的人說我虐待你,沒拿給你吃,我怎么沒拿給你吃,你要吃啥,我沒給你買過嗎?家里的水果斷過沒?你自己說……以后我老了,你也這樣對我吧,也拿給我吃吧,我保證感謝你?!?br/>  “你老是動不動就生病,上輩子我欠你,這輩子我還你,你啥時候能像夏茜那樣,蹦蹦跳跳,活潑些多好……”
  
  6
  
  轉(zhuǎn)眼,夏天來了,知了在黑水灘河邊叫個不停。我也不知道為啥黑水灘河叫這名,太陽好的時候,也沒聽母親說過。但是黑水灘河水并不黑,反而清澈見底,它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嘩啦啦地從屋子背后流過,從老街西邊流向東邊。
  我同母親的生活,也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任何一個季節(jié)都改變不了我與她的生活節(jié)奏與關(guān)系。還是一些老事情:“飯館”,“干活”,“夏茜的煽風(fēng)點火”,“母親的失望”,“母親的暴力”,“我的自閉”。就這些,我熟悉得能把它們一天一天地背出來。
  而從這個夏天開始,我每天都在接受挨打,挨打的頻率就像吃飯一樣是必須的。為什么呢?因為母親從小就教育我,要做一個愛干凈的人,衣服襪子得天天洗,天天換,同樣,人也要天天洗澡。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個要命的愛好,而她,的確也是這樣做的,廚房日復(fù)一日地被打掃,清洗,床單一周換一次,花臺24小時不見花泥。
  她的這個愛好讓人要命,并且最大限度地強加于我。家里沒有熱水器,母親說用水要節(jié)約,水費挺貴的,于是我就得去閣樓背后的黑水灘河里挑水回來熱著洗,每次洗完澡,我不能穿衣服,只能乖乖地站著,等她來檢查。
  “洗干凈了嗎?”她問。
  “嗯?!蔽页嗦懵愕卣驹谒媲?。
  “嗯啥?”她問。
  “洗干凈了?!蔽倚邼鼗卮稹?br/>  “好。”說著,她就撩起胳膊走上來,雙手伸上來狠狠地搓我背,搓我胳肢窩,搓我大腿,專門挑我夠不著的地方??粗粭l條面條似的泥灰被她搓出來,她說:“你不是洗干凈了嗎?”她越搓越生氣,一兩次洗不干凈,她站在門口罵罵就是了。她說:“一個女孩子家的,怎么那么不愛干凈,撒尿的地方也得洗?!焙髞?,次數(shù)多了,她就懶得跟我理論了,就拿棍子抽我,想抽哪兒抽哪兒,我退到墻角,她步步緊逼,繼續(xù)抽打我。一條條棍子深刻地印在我的腿上、胳膊上,“洗澡都洗不干凈,你有啥出息?你學(xué)習(xí)也不好!干活也笨手笨腳的!你能干啥?”她一邊抽一邊罵。有時她不想罵,就咬著牙閉著嘴狠狠地抽我。
  第二天,她又來問我:“洗干凈了嗎?”
  我怯怯地說:“沒洗干凈。”
  “那等你洗干凈了再喚我?!闭f著,她自己又下樓招呼客人去了。
  她去了,我站在原地不動,我心里罵她,罵她假正經(jīng),罵她是野女人,我罵她不知羞恥,罵她變態(tài),我罵她很多很多。我想我現(xiàn)在唯一可以罵她的籌碼,就是那晚的事了。
  從那個夏天起,我就已經(jīng)在她面前沒有任何自尊和秘密。我每天必須懷著迎接的態(tài)度挨打,因為我每天必須洗澡,我不能不洗澡。每次洗完澡,穿上衣服去學(xué)校上課,老師總是看我的胳膊和腳踝:“又被打了?”我不回答,低著頭坐座位上,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是我的仇人,總有一天,你們會遭報應(yīng)的。
  “活該,你本來就不該活著?!毕能缃?jīng)常這樣說。時間長了,夏茜在學(xué)校里拉幫結(jié)派合伙欺負(fù)我。冬天的時候,夏茜的那一幫派人員閑來無事,就七手八腳地?fù)渖蟻恚梦腋觳?,撩我裙子,說:“看看你今天挨打沒?”我時常要受到他們惡毒語言的鞭笞,他們罵我妓女,罵我野孩子,罵我是垃圾堆里撿來的。他們言來語去地罵我。我是他們的娛樂對象,耍弄的對象,我一次次地在他們哄笑中狼狽而逃。
  這天,我像往常一樣脫下衣服去洗澡,洗著洗著,忽然感覺身體有些異樣。我用手摸摸我的雙胸,它竟然有些微微隆起了,還有兩處小硬塊。母親照常來檢查我的身體,她搓著搓著,就搓到了我的胸部,我感覺非常疼痛,就朝墻角縮,她一巴掌拍我手臂上,“躲什么躲?”她又把我拉回來,繼續(xù)著她的“檢查”。她的手腳很重,越搓越疼,我的眼淚從心里流出來。她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身體的異樣,不停地搓,直到搓出“面條”為止。
  “你有點出息吧,都十幾歲了,還洗不干凈!”她現(xiàn)在懶得打我了,站在門口,端個凳子,要我當(dāng)著她的面重洗一遍,指點這指點那的。
  從此,我害怕洗澡,我恨不得她能干干脆脆地打我一場,也不要侵犯我某些部位的“疼痛”。每天我只要一看見她,她一出現(xiàn),我的心就顫個不停。而她仍舊毫無察覺地,繼續(xù)履行她的工作。終于有天,我的胸部高得有些明顯了,她也發(fā)現(xiàn)了,但仍然用力搓,還說:“女孩子發(fā)育了,這些地方就得洗干凈!省得不講衛(wèi)生以后生病!”她搓,我疼,我的身體正在接受一場備受凌辱的屠殺。
  又過了些時間,我發(fā)現(xiàn)我的胸部停止了生長,很長時間,它的高度都在一個線上,止步不前,我對此表示絕望。窗臺上的那棵曇花還長得好,母親每天給它澆水,有時還拿雞蛋殼蓋在上面,而我這棵樹苗子已經(jīng)停止了生長,一些女性的特質(zhì)在她手以及她精神的摧殘下,正在默默地死去。而母親,她還在日復(fù)一日地搓著,似乎要把我的身體掐死掉。
  后來,她給我買了背心,說女孩子大了就得穿這個。這天我穿好背心后下樓干活,正好飯館里來了幾個婦女,是來給他們家男人打米酒的。母親一邊稱酒,一邊說:“現(xiàn)在這些孩子都長了,她都長胸了。過來,我看看穿好了沒?”她把我喚過去。
  此時我正在掃地,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一張臉變得緋紅,拿著掃帚走過去乖乖地接受她的檢查。
  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撩起我的衣服,然后說:“這才對嘛,穿上就行了!”然后我又去干活,她一邊收錢,一邊對那婦女說:“她都長胸了。”那婦女點頭笑笑,說:“我們家夏茜也長胸了,我也給她買的這種小背心。這些孩子喲,一年一個長喲,只怕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該鉆黃土了。”
  我回頭瞅瞅這個又肥又胖的女人。心里想著,你男人都出軌了,你不知道嗎?
  
  7
  
  說實話,劉阿姨這個人并不討厭,相反,她的名聲在老街上被傳得很遠(yuǎn)。她是我們小鎮(zhèn)唯一的一個女鐵匠,每逢趕集那兩天,她家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聲傳得很遠(yuǎn)。她給鄰鄉(xiāng)的人打鐮刀,鍛剪子,每次做完后,那些菜刀鐮刀從火爐里出來,刀口在陽光下閃亮閃亮的。聽鎮(zhèn)上的人說,她的鐵匠功夫是祖?zhèn)?,起初是傳給她爺爺,她爹,后來輪到她這一代,家里就她一個閨女,沒辦法,總不能傳給外人,于是她就接了這活。
   夏叔叔不用說,自是她家的上門女婿,每逢打鐵的時候,夏叔叔幫不上啥忙,就幫她燒爐子,或者在家洗洗補補,或是騎著摩托車?yán)c運輸?shù)纳狻S捎趧⒁檀蜩F生意好,名聲遠(yuǎn),很快,她們家就從木房子改成了貼瓷磚的樓房,還裝上了藍(lán)色的鋼化玻璃窗,看起來特別洋氣。這樣說吧,夏茜的家在我們老街上,算是首富吧。
  平時忙完了活,劉阿姨便拎著一塑料袋瓜子,嗑嗑嗑地在小鎮(zhèn)的石板路上轉(zhuǎn)悠,轉(zhuǎn)悠不了幾步,就轉(zhuǎn)悠到了麻將館。那個女人除了打鐵外,頗愛搓麻將,我放學(xué)回來,經(jīng)常都能聽見她在里面罵爹罵娘的聲音。
  但劉阿姨并不惹人討厭,至少她沒害過我,反而是她的女兒,還在學(xué)校變著花樣欺負(fù)我,然后又在我母親面前變著花樣裝懂事,給我制造麻煩。
  
  我的母親與這個又蠻又壯的女人,看起來交情甚好。我的母親會織毛衣,還能鉤花,有的編織得像麻花,有的像菊花,有的像雪花。母親還會勾勒圖案,再復(fù)雜的圖案她也能鉤出來,什么星星、月亮、人物、動物,她都能做得很精致。下午飯館不忙的時候,那女人就坐在我家門檻向母親學(xué)習(xí)怎么鉤花。
  劉阿姨說:“我們家男人說讓我向你學(xué)習(xí)咧!說你能干,一個人把孩子帶大,還開個飯館,不容易咧?!?br/>  “我命苦喲,都是被逼出來的?!蹦赣H說。
  “那你能給我們老夏織件毛衣嗎?你別說你織的,我拿回去就說是我織的?!彼f。
  “好?!蹦赣H說。
  我心里想著,怎么能不好呢,給她心愛的男人織毛衣,多浪漫的事,怎么能不好呢。劉阿姨又說:“咦?咱倆穿的鞋子一樣的?!?br/>  母親開始注意她的鞋子,母親說:“我這買得便宜,28塊錢?!?br/>  “哦,還是你會講價,我這30呢,你持家喲!”劉阿姨說。
  “便宜沒好貨,我這鞋子穿著有點小?!蹦赣H說。
  “正好我這鞋子穿著有點大,要不咱倆換換?!眲⒁陶f。
  說著,她們倆便換了鞋子。
  “惠芳,我說還是你不容易!這么多年了,你就一心把孩子拉大,看你把孩子教得多好,又會洗衣服又能幫你干活,多懂事。比我們家夏茜好多了,我們家夏茜懶,內(nèi)褲都要她爸給洗?!眲⒁陶f。
  “唉,沒辦法,我還不是怕她以后嫁不出去。這孩子,啥都好,就是性格悶了點,打死她她都不說話的?!蹦赣H說。
  “惠芳,我說你拖著孩子也挺累,要不,你找個男人嫁了吧,也不至于這么辛苦?!眲⒁陶f。
  “算了,拖著孩子上哪兒找去,不好找?!蹦赣H敷衍著。
  看來,劉阿姨對那事還一無所知,我一邊洗碗心里一邊發(fā)笑:“你老公出軌啦,你還不知道?惠芳要嫁也嫁你老公的,你愿意不?”
  但我不能說,只能把這些事爛在肚子里。
  過了些日子,母親的鞋子壞了,她把鞋往垃圾桶扔,啥話也沒說。她被人欺負(fù)了,被劉阿姨欺負(fù)了,但她不希望被我看出來,所以她裝作沒事一樣。
  母親是這樣的,她的權(quán)力感只針對我有效。店里有人欺負(fù)她,比如打酒的人來了,又去了,然后又來了,說她少了秤,母親便不情愿地給補上。比如客人開玩笑,說:“老西施,這幾年沒男人,你守得住嗎?”她也不敢生氣。她只會對別人忍氣吞聲,唯獨對我,要我服從她,不如她意,她就訓(xùn)我。有時候在樓下,她碰到些不如意的事,例如喝醉酒的男人吃她豆腐,她就噌噌噌地上樓來,一聽見她的腳步聲,我就毛骨悚然,心都抓緊了,她是來檢查我的作業(yè),她指著過去已經(jīng)檢查過的作業(yè):“這是咋回事,那么多紅叉?”
  我怯怯地說:“那是以前的,你都打過我了的?!?br/>  “你狡辯,我從來都沒看見過這篇作業(yè)!”說著,她就撕我嘴,拽我的頭發(fā),拿我出氣。
  “說,這作業(yè)怎么那么多叉!”
  我說不出來,也認(rèn)不了錯。后來我喜歡翻詞典,根據(jù)解釋朝她身上貼合適的標(biāo)簽,比如,這個叫“胡攪蠻纏”,這個叫“欺軟怕硬”。
  不認(rèn)錯她就繼續(xù)打我,母親打了我一輩子,我一輩子都沒認(rèn)過錯。直到她把我打累為止,她一邊打一邊說:“看你不說話,不認(rèn)錯!打死個人你也不認(rèn)錯。”她狠狠地打我,強迫我認(rèn)錯,可我偏偏不認(rèn)錯,有次我被打出了鼻血,還是沒認(rèn)錯。
  這樣一來,不管是我做過錯事,還是沒做過錯事,我都不認(rèn)錯了。母親無法容忍我的不認(rèn)錯,于是對我的打罵遙遙無期,不肯結(jié)束。而我,就是那個不妥協(xié)的人。
  
  8
  
  每逢過年,老街熙熙攘攘的,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門庭若市。吃百家飯,去茶館聽相聲,放鞭炮,摘臘梅,老街熱鬧得很。我和母親白天忙完后,輪到老街寂靜了,我們也就只能關(guān)上門,冷冷清清地過年。
  母親沒有兄妹,也沒有遠(yuǎn)親。這樣一來,我也沒有兄妹遠(yuǎn)親。過年的時候,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屋子里沒有暖氣,只有我和她叮叮咚咚的聲音,還是那些木質(zhì)發(fā)出來的聲音。我在她面前,即使是過年,也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能撒嬌或者胡鬧。
  母親不太喜歡開燈,不管過年還是不過年,她都不喜歡開燈,閣樓上經(jīng)常都是陰陰暗暗的,母親說:“要節(jié)約用電。”我說我看不見,母親就說:“你七老八十了呀,看不見?你哪只眼睛看不見!”母親就是這樣,沒有一句好話,說完,她自己又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下織毛衣。我只能趴在窗臺上,借窗戶外邊的光寫作業(yè)。
  我們倆很少能好好地說上兩句,要么就是她吼我,一會兒這不好,一會兒那不好。要么就是我沉默。有時候,我感覺她就是個怨婦,一個人在屋子里絮絮叨叨,為一點小事嘮叨,沒完沒了。我聽她的聲音聽煩了,甚至她剛一開口說話,我就覺得她的聲音刺耳,恨不得把耳朵卷上。但母親她依然把自己放在女王的位置,她說的一切都是對的,我必須要聽下去,并且徹底地服從。
  母親只會在心情非常好的時候,太陽好的時候才跟我聊天,我說過,這樣的光景非常少,最多的還是春夏交替的時候。有時候運氣好,連著兩三天都能見著好的陽光。
  她說:“黑水灘河那邊有兩棵樹,叫夫妻樹。”
  我不說話。繼續(xù)坐在她右邊幫她理青菜。
  她說:“前幾天,北碚城里還來了幾對小青年,在那兩棵樹上照相?!?br/>  太陽出來了,赤橙色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在她背上。
  我還是不說話,她也只是偶爾溫存地呆在我身邊罷了,我干嗎要應(yīng)和。
  “還來了一個畫家,蹲在河邊畫畫呢,畫得蠻像的?!彼f。
  有一次,她又跟我說這些事,說完她問我:“你咋不說話?”
  她說:“我發(fā)現(xiàn)你有好幾年都不說話了,你啞了?”
  我說:“同你沒話說?!?br/>  “啥?你剛才說啥?”母親說。
  我不敢再說了,自從那晚之后,我便一心想著那事,同她說話時想,同她睡覺時想,有時候看她一個人在廚房里忙,我也想。只要腦子有空閑,一看見她,我就會不由得想起,像一盤帶子一樣,不停地倒放著那個詭秘的夜晚。
  “你剛才說啥?跟我沒話說,那你跟誰有話說?”她有些惱怒了。
  我看著她還是那么漂亮,而她即將要發(fā)一場與她美貌不相稱的怒火,我又迷惑又絕望。我知道,我又惹她生氣了,或許,漂亮不過只是你的外殼,一層皮膚而已,我不想再受她語言的指戳,于是我就跑,跑到偏巖的那棵黃桷樹下。
  這是一個雖生猶死的少年,少年哭得很厲害。少年想起很多事。想起前些日子,母親帶她去北碚城,母親叫她站在一棵梧桐樹下等她,然后母親就轉(zhuǎn)身走了。她尾隨她去,偷看她的舉動,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站在了車站,等夏叔叔的出現(xiàn)。后來他們相擁著去了舞廳。于是,她只好又站回原地,傻傻地等她,結(jié)果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下午。那個下午,她又渴又累,等到她回來之后,她不能埋怨她半句。她回來后,只是對她匆匆一瞥,說:“走吧?!?br/>  她又想起母親在陽光下,坐在她左邊的樣子。她總是喜歡坐在她左邊,兩人手里干著相同的活,從來都是她當(dāng)下手,她在她左邊說,她在她右邊聽。
  每當(dāng)太陽好的時候,她才愿意同她和平相處,而她不愿意,因為那樁事總是噎著她的喉嚨。而她又不能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無人可訴,那事就像野草一樣,在少年的內(nèi)心蔓延,瘋狂地生長。
  
  9
  
  初三那年,我們小鎮(zhèn)特別流行一種行頭。就是把牛仔褲戳一個洞,再打上幾個補丁,或者腳邊上開一條一寸來長的口子。我沒有這樣的褲子,仍然撿著母親年輕時曾穿過的衣服。母親說:“讀書穿那么好干嗎?你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以后長大了我會教你打扮的。”于是,我穿著母親曾穿過的蘿卜褲、踩腳褲、孔雀裙等八九十年代流行過的衣服去上學(xué)。走在空曠的操場上,我必須埋著頭走快些。因為我怕碰到夏茜,只要她一碰到我,我就遭殃。
  
  這天,我害怕碰到她,她卻偏偏與我“狹路相逢”。
  “小西施,還穿蘿卜褲呀?我們都穿牛仔褲了?!毕能缭谏砗笳f。
  我不說話。
  “哈哈,農(nóng)民!土農(nóng)民!就你這樣還喜歡陳俊呀?難怪人家不要你!就像你媽一樣,一輩子守寡?!毕能缭谏砗蟪靶ξ?,她每天必須要用語言在我脊梁骨上狠狠地戳,否則她會很不稱心。我甚至懷疑她,若是沒有我這個弱者,她的童年是否就會從此黯然失色呢?事實證明也是這樣的,因為每當(dāng)她給我?guī)頌?zāi)難之后,她的笑容會非常忘形。
  我不說話,一個勁地埋頭朝家走。
  夏茜仍然跟在我后面,不停地在我背后說這說那,我越走越快,她也越跟越快,就是不肯放過我。眼看著我要走到家門口了,她也便開始了演戲。她又熱情地跟母親打招呼:“西施阿姨,還在忙啊,你別累著啊,我回家寫作業(yè)去了。”
  母親一邊在屋子里招呼客人,一邊應(yīng)著夏茜。我咚咚咚地跑上樓,翻柜子找剪刀戳褲子,我一想起夏茜說話的樣子,她那卑鄙的笑,我就狠狠地戳褲子,“戳死她!戳死她!你去死吧!”我越戳越狠。母親叫我下樓幫她干活,我沒應(yīng),母親便上樓來看,她見我把好好的褲子剪壞了,啥話也不說,拿藤條打我。
  母親打我,我不哭,她說:“你越不認(rèn)錯我越打你!你個敗家的,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我不哭,我讓她打。
  她越打越狠,我緊閉嘴,咬著牙挨鞭子。母親繼續(xù)打我,撕我嘴,非要我哭,非要我開口。她越這樣,我越不哭,我越不哭,她就越生氣。
  第二天,連我自己都不敢想象,我竟然干了一件破天荒的事,那就是把她縫好的褲子再翻出來拿剪刀剪,剪個大口子,她氣得要死,狠狠地打我。第三天,我還拿剪刀剪,她打我。第四天,我還是那么頑固地拿剪刀剪,她打完我后,把我拉出去,罰我跪下,跪在飯店門口。一會兒,她又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些碎玻璃片,把玻璃碾得碎碎的,讓我換位置,跪玻璃上。我咬牙跪上去了,跪了一下午,每進來一位客人,我都低著頭,他們向我背上投來猶疑的目光,他們問她:“咋回事?”母親就把事情的原委說一遍。有人認(rèn)為我該跪,也有一些好心人過來幫我說情,可母親不妥協(xié),說:“黃荊棍下出好人。”那天下午,我沒有去上學(xué),路過的同學(xué)都笑著從我身邊走過去,他們當(dāng)中有的人,在路過的時候,還故意把腳步踩得響亮,他們趾高氣昂地從我腦袋前走過,我低著頭,看著那些鞋子,我不是給母親下跪的,是給老街上所有人下跪的,也包括我的同學(xué)和夏茜。
  夏茜還貓哭耗子假慈悲了一把:“西施阿姨,你那么漂亮大方善良的,就饒了她這一遭吧,算了吧。”母親這次是真的生氣了,連夏茜也沒搭理,繼續(xù)進屋做事。
  我就頂著一些“丟臉”和“恥辱”,跪到黃昏,跪到夏茜放學(xué)回來。夏茜又假惺惺地來勸:“小西施,快起來,給阿姨道個歉,認(rèn)個錯,好好道歉?!蔽也徽f話,咬著牙跪,就這樣,我跪昏過去。
  第二天,母親見我醒后,說:“醒了?起來,寫保證書?!?br/>  她逼著我寫保證書,保證不要再剪褲子。我不寫,母親一耳光打過來,說:“你狗日的!”
  是的,她必須要馴服我,否則她會瘋掉。我終于支持不住了,內(nèi)心一種前所未有的崩潰,我哭著跑到偏巖,我想跳下去。我站在懸崖上很久,是跳下去,還是逃跑呢?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才能結(jié)束?我試著想,想一切關(guān)于死亡的問題,我想就此把我的生命結(jié)束掉。我懷疑禹王廟的那尊菩薩,每逢初一、十五還有那么多人給它進貢的,菩薩根本就是瞎了眼。
  難道真就這樣默默地死去,死去又如何呢?自殺后夏茜只會更加得意,她只會笑得更可惡。不,我不能認(rèn)輸,我發(fā)誓,要把她們所有的罪惡一一記下來??傆幸惶?,我要把這一切都?xì)w還于她們。
  我想起夏茜曾經(jīng)對我說的:“你本來就不該活著。”好吧,夏茜,就沖你這句話,我活定了!
  眼下,我沒有投奔之處,我要竭盡全力忍受你們給我的一切,我還要低聲下氣地面對你們。若是有一天,我還能幸運地長大,我一定不饒過你們!夏茜,我要找人把你強奸百次千次!還有你,你這個瘋子女人,如今你怎么對我,將來我必然如數(shù)還你!
  
  10
  
  從此,我想方設(shè)法地為難她。例如,為了報復(fù)她,我故意把池子里的水管撈起來,故意裝作笨手笨腳的樣子,把水弄她褲腳上。她急著要招呼客人,來不及換褲子,我急忙低聲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崩?,我經(jīng)常趁她不在家,就翻她的內(nèi)衣,光著腳丫子在地上踩。我甚至還去垃圾堆找死耗子,捏著鼻子把它拎回來,然后扔她衣柜的胸罩里。再例如,我往菜里放蟑螂,后果我就不關(guān)心了。我的目的就是要她做一切事都不順心,我偏要給她添麻煩,并且還要提防她的察覺。
  同時,我也開始計劃著報復(fù)夏茜。我趁老街沒人過的時候,就在別人家的門上用粉筆寫著:“夏茜不是處女了!”這樣,全街的人只要路過此地的,都能看見。我把夏茜的衛(wèi)生巾放在男同學(xué)的書包里,并且在衛(wèi)生巾上用水彩筆寫著:“夏茜送的?!蔽蚁敕皆O(shè)法地壞她。夏茜最初哭,哭得很厲害,她去校長辦公室告狀。校長問她誰干的,她說是我。校長問她為什么是我,她又拿不出證據(jù)來。于是校長不能為她主持公道,她私下就欺負(fù)我,欺負(fù)就欺負(fù)吧,一旦欺負(fù)完后,第二天她會被我整得更慘!有一次,我竟然還去廁所專揀些齷齪的衛(wèi)生巾回來,塞她飯盒里。她又哭著去向我母親告狀,我理直氣壯地問她:“你哪只眼睛看見的?你哪只眼睛看見的?”我故意裝作很委屈的樣子,還說:“夏茜,你從小欺負(fù)我還嫌不夠嗎?你現(xiàn)在還這樣害我?!笔前。乙矔輵?,就看我愿不愿意演下去了。
  母親見此狀,便對劉阿姨說:“我家孩子人老實,平時聲都不吭的,借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干這么惡劣的事情來?!?br/>  夏茜見母親不幫她說話了,就哭得更厲害??粗?,我樂此不疲,看著她找不到證據(jù),我屢試不爽。
  沒辦法,這兩個女人,是我最大的仇恨。
  這天,我剛在閣樓上做完手腳,母親就喚我下樓:“下來幫我熏肉!”
  此時正是快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熏著臘肉。母親在樓下忙著做臘腸。她把那些臘腸曬在外面,風(fēng)干,然后往一個大油桶里搭鐵架子熏,用松柏來燒。母親說:“柴火燒出來的味道不正,松樹和柏樹才好呢?!?br/>  我下了樓,她又坐在我左邊,拿著夾鉗倒騰著松枝。我就在旁邊拿扇子幫她扇火。這天太陽很好,看來她心情也很不錯,她說:“昨天你洗的衣服沒洗干凈?!?br/>  我說:“哦?!?br/>  她說:“一會兒重洗去,現(xiàn)在你啥都得學(xué),將來嫁人了才不會挨婆家欺負(fù)?!?br/>  她一邊戴著厚厚的手套,往火坑里堆柴,一邊說:“以后你還是少跟夏茜來往,那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燈?!?br/>  我說:“哦?!?br/>  她沒有停下手中的活,繼續(xù)說:“黑水灘河邊有兩棵夫妻樹,前幾天,又有幾對年輕人在那兒照相。唉,照什么呀,都不靈驗的,難不成兩棵樹長一塊兒了,就是夫妻了?!?br/>  我望著她,是啊,難不成兩棵樹長一塊兒就是夫妻了?難不成你們睡一起就是夫妻了?我心里還惦念著她的秘密。
  她說:“不要嫌我管你,女孩子不管容易出事。”
  她又說:“冬天來了,快過年了,明天我去給你買條牛仔褲,帶口子的?!?br/>  我不說話。
  她又說:“你也真是的,想穿那樣的褲子就跟我說嘛,你不說清楚原因我咋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又不是不給你買,非得挨打了你才高興。”
  
  她說了一通大度的話,我不禁有些內(nèi)疚,因為就在剛才,在她喚我下樓的時候,我才在樓上做了手腳,我想找機會上樓,把那惡作劇重新修補好。誰知,她說著就噔噔上了樓,說:“我去給你拿錢去,明天一四七,我忙不過來,你自己去北碚城里買?!?br/>  一會兒,她又下樓,這一次,我給她增加的麻煩被她察覺出了,她臉色大變地跑來問我:“你拿我錢了?”
  我否認(rèn)。
  她拍桌子說:“不是你是誰?錢在柜子里會不翼而飛?”
  我堅決否認(rèn)。
  她把我拖上樓,繼續(xù)打我。在她開始動手打我的時候,我內(nèi)心就已經(jīng)鋼鐵般地決定否認(rèn)到底。她被我氣得臉色發(fā)青,她打罵我的時候,我竟然還抽出些時間來觀察她的樣子,真丑!眉毛鼻子嘴巴都擰成一堆了,丑死了!我恍然想起些事,她有好長時間沒去舞廳了,大概是夏叔叔和她斷了,我痛痛快快地接受她的棍子。
  她越打越狠了,我用胳膊擋住那些棍子,胳膊一陣一陣地疼。手上的棍子被打折了,她又換了根棍子打。我再也受不了了,這些年她的種種行為讓我怒不可遏,我憤怒地把她的棍子抓住,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丑事!”
  她臉色刷地一下白了。
  我繼續(xù)說:“找你借麻將!”
  “呵,現(xiàn)在人家不要你了,你拿我出氣,賤人!”
  說完,我自己也發(fā)抖,心里怦怦直跳。
  她站在原地怔了半天。
  看著她嘴唇發(fā)抖,我內(nèi)心萬分得意,繼續(xù)說:“你們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親耳聽見的!”
  十秒鐘后,她徹底地疼痛了!她發(fā)瘋地尖叫,猛地我耳光:“你給我滾!滾!”她被我氣瘋了,她拿到什么東西就砸我,她發(fā)瘋地砸我,她一邊哭一邊砸,她再次把我逼退到墻角。我的壓抑也向外迸涌,我吼著:“瘋婆娘!瘋婆娘!”
  她繼續(xù)打我,我忍不住,就干脆從樓上縱身而跳。本來我是打算跳樓摔死,讓她后悔一輩子,可沒想到閣樓并不高,我竟然是雙腳落地,什么事沒有。我先是自己詫異了下,然后就跑掉了。
  
  11
  
  我不可能把這些痛苦變得無所謂。真的,正如她也不可能把“寡婦”的痛苦變得無所謂。現(xiàn)在,連我自己都說不清為什么要把這件事抖出來。只是,這些年所積聚的千千百百的矛盾,在我心里堆了很多很久,總有時候,你該讓我嚷一嚷,讓我說出來吧。
  我一邊跑,一邊哭,我沿著黑水灘河跑,從小鎮(zhèn)的西頭跑到東頭,真爽快,我拼命地跑,跑得越快,哭得越傷心。跑到黑水灘河的碼頭,那里的確有兩棵樹,我來不及打量,身后像是有追兵似的,飛快地跑,飛快地跳上船。
  船駛向了河的那一岸,那兩棵夫妻樹還安靜地站在碼頭。我望著河水,望著對岸,哭得很傷心。
  跑出小鎮(zhèn),跑到北碚的那一邊,跑到北碚的朝陽大橋,已經(jīng)是黃昏了。我不經(jīng)意地抬起頭,天空很大,云朵很大。我在橋上跑,腳下的江水也很大。天空是昏黃的,云朵是緋紅的,江水也紅了一半,我的臉一陣滾燙,我的臉也是紅的。我忽然又笑又流淚。
  我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跑了,因為自由。
  我徑直奔向北碚城。跑到北碚城,我在街上溜達著,雖然身無分文,但卻一點不害怕。因為我知道,上天不會讓我就此餓死的,我還可以去給別人當(dāng)?shù)晷《吮P子端菜。我打算離家?guī)滋欤屗诩依锵癔偣芬粯拥匕l(fā)狂,等到她發(fā)夠了,自然就會安靜下來了。
  然而,這天晚上,夏叔叔很快就找到了我。因為他的附加職業(yè)就是開摩托車的,專門拉古鎮(zhèn)到北碚城的業(yè)務(wù),一趟十塊錢。他騎著摩托車,花了兩個小時,把北碚城轉(zhuǎn)了個遍,終于在北碚的一棵梧桐樹下驟然停下來。
  “遙遙,跟叔叔回家,好嗎?”他伸出一雙手過來。
  我干嗎要跟他回去,他是我什么人?我不說話,站在樹下哭。
  “遙遙,你媽媽和我沒什么,我們只是朋友關(guān)系?!彼忉屩?。
  “是舞伴吧?我都看見了,你們還狡辯什么?”我脫口而出。
  他知道瞞不過我,便說:“遙遙,我們好好談?wù)劇!?br/>  他把我?guī)У揭患叶够堭^,點了些飯菜,我一邊狼吞虎咽地吃,一邊聽他說。
  他找服務(wù)員要了包煙,在我印象里,他好像從不抽煙。他試著吸了兩口,說:“你媽媽雖然打你,但她真的很可憐。你生來就沒爹,你媽媽把你拉扯大,沒功勞也有苦勞啊?!?br/>  “她打我?!蔽铱拗f。
  “她脾氣不好,她也苦悶。我和你媽媽,是真心的,只是我現(xiàn)在還不能娶她,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那種關(guān)系了,只是朋友?!彼f。
  “她打我?!蔽矣终f了一遍。
  “遙遙,你要原諒你媽媽,她打你,是她不對,回去之后,我會好好跟她說,好嗎?我保證她以后不打你,我保證!”他說。
  “你拿什么保證?”我問。
  “我能保證?!毕氖迨搴芸隙ǖ鼗卮稹=又f:“遙遙,你不能走,你是你媽媽唯一的親人,你若是走了,她會活不下去的?!?br/>  好吧,我跟他回去,他說他保證她不會再打我,好,我回去后看看她到底還會不會打我,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她若再打我,大不了我再跑就是了,沒啥了不起,反正事情也被抖出來了,破罐子破摔吧,我就不信她能把我吃掉!
  在夏叔叔的庇護下,我跟著他回了家?;丶业臅r候,母親正在樓下抽噎著掃地。她見我回來,抹抹眼淚,捋了捋額前散亂的劉海,說:“回來了,進屋吧。”然后就沒別的話了。
  從我回家后,母親整個人都變了,她不再檢查我洗澡,不再關(guān)心我的功課,之前的很多要求,都在一次激烈地爭吵與爆發(fā)后,徹底瓦解掉。
  現(xiàn)在,她的“丑事”已經(jīng)讓她蒙羞,她不再嘮叨,不再吭聲,只是默默地做事。她還一如既往地經(jīng)營著飯店,依舊按著自己的喜好行事,那就是繼續(xù)每天換洗衣服,打掃房間,給曇花澆水,往花盆里放蛋殼。
  
  12
  
  這天又逢“一四七”,店里忙得不可開交,我坐在閣樓上聽見樓下喧嘩不休,大街上還有人嚷著生意:“磨剪刀斫菜刀———豆花豆腐腦———”她在樓梯口喚我下樓幫她做事,我不耐煩地說:“我要做功課!”我歪著腦袋朝樓梯口瞅瞅,我以為她會重復(fù)喊我,可她沒有,而是自己又忙活去了。
  等到客人都散去了,一輪明月又掛上了天,老街逐漸冷清下來,她關(guān)上門后上了樓,她見我把燈開得亮晃晃的,便徑直走上去把燈滅了,然后繼續(xù)坐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下織毛衣,一聲不吭的。
  很有規(guī)律,幾乎每個夜晚都會這樣寂靜,只聽見屋子背后黑水灘的河水嘩啦嘩啦地流過。閣樓上的床,還是過去的擺設(shè),一張方格圖案的布簾子拉著,劃著我與她的界限。這個夜晚,她早早地吹了燈睡下了,聽她粗糙的呼吸聲,她顯然有些疲憊,我在床的這一頭,久久不能入睡。
  月光流下屋檐,流到那張簾子上,不過就是一張簾子而已,卻讓我輾轉(zhuǎn)難眠,她的呼吸聲越來越粗糙,越來越粗糙,簾子的那處,微微可見她的胸口上下起伏,這真是個很深的迷障,霧里看花不清不楚,事到如今,我們吵架的那些原因,我竟然都理不清了。
  “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期待一種補贖?!蔽也恢肋@句話是否太過于突兀,但我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也許,在這個寂靜的夜里,我只能以此借口來說服自己了。說我記仇也好,說我小氣也罷,在我腦海空蕩蕩的夜晚,我認(rèn)為她就該補贖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那么客觀地認(rèn)為,是她把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年齡給霸占給撕毀,她應(yīng)當(dāng)給予補償。但她沒有,她沒有說那些補贖的話,或許她根本就沒意識到自身的錯誤,只是害怕我再揭露她的尾巴,讓她無地自容,所以才事事謙讓我,避免與我針鋒相對罷了。
  
  日子越過越慢,在我們的沉默中,慢得幾乎有些拖不動了。屋子里的那些木質(zhì)的家居還擺在那里,發(fā)著黑黝黝的光,一副很疲憊的樣子。這天我下樓,她剛好上樓梯,我們就在樓梯口撞著,她讓我,我讓她,最后還是我搶步下了樓。又過了幾天,我實在是憋不住了,我試著跟她說話,我說:“水開了?!蔽艺f:“我去洗澡了?!蔽艺f:“一會兒你洗嗎?”她說:“洗。”
  和母親冷戰(zhàn)的日子,我感到煩悶,我想逃離這個家,這個如死水一樣的黑屋子。快下雨的時候,屋子悶得更慌,我受不住,感到難言的不自在,就時常跑到外面換空氣,去聞那些黃桷樹的味道,聞那些青苔的味道,從西街跑向東街,然后從東街跑向西街。等到雨徹底地下來,滴在屋檐上,啪嗒啪嗒的,我再慢悠悠地走回去。
  這天,又逢“一四七”,外面下著雨,店里的生意并沒有因為雨天而清淡多少。母親說:“鍋里蒸飯來不及了,你上東街張家飯館借盆米飯回來,動作要快些?!蔽艺f“哦”,然后穿過堂屋,穿過那些正吃得起勁的客人,慢騰騰地走出去。
  在回來的路上,我端著一盆米飯,故意慢騰騰地走,我知道母親在家很著急,那些等著吃米飯的人,會著急??晌揖筒幌矚g踏進那屋,更不想幫她干活了。
  我慢騰騰地走在青石板的長廊上,雨水輕輕地落在我頭發(fā)上?,F(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三月了,這些日子雨水充足得很,有一陣沒一陣地下著,有時候還會東邊太陽西邊雨。
  我寧肯在石板路上多換會兒空氣,多淋些雨,也不要回家。我抬頭望屋檐,望那些紛紛的雨線,雨水像三月的美酒一樣,在風(fēng)向合適的時候,撲在臉上格外甜美,我慢騰騰地走著。
  一位老太太在自家屋檐下縫著鞋墊,她在身后說:“唉,當(dāng)年我和她一樣,也是這樣走著走著,就老了?!蔽一仡^望望她,她并沒有同我說話的意思,而是坐在門檻上自言自語著。
  我停下腳步,望著她斑白的頭發(fā),我突然感到一種雙重的存在,過去的影子在我腦子里塞得滿滿的,像一堆垃圾,怎么清理也清理不掉,還流著污水的味道。而現(xiàn)在,我手里端著那盆米飯,傻乎乎地站在雨里,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那排青石板長廊,那個家門敞開著,家門口沒有人向我快活地招手,家門敞開著,外面也沒有誰向我招手,我已不知在何時何地,一種難言的尷尬與窘迫,只有雨水還在我眼前不停地下,沒有答案,沒有未來。
  轉(zhuǎn)眼,一年,兩年,三年,都過去了。
  由于我成績偏下,也就考了個專科。她逢人就說:“女兒上了專科大學(xué)?!?br/>  “哦???拼髮W(xué),好喲,惠芳,你也快苦出頭了?!眲⒁陶f。
  “唉,我們家夏茜就考栽了,沒考上啊,以后還是跟著我打鐵吧?!眲⒁逃行﹪@氣。
  母親笑笑?;蛟S她以為??拼髮W(xué)比本科還好吧,我也不做什么解釋。
  “我給你彈了床新棉被,你拿學(xué)校里用吧。今年棉花又漲價了?!边@天太陽出來了,她坐在我的左邊說。
  看著她在陽光下暖暖的樣子,我腦子里空白了好一陣。我停下手中的活,呆望著青石板路很久,我想原諒她,真的。就在此時,我想原諒她,可是后來我突然又笑了,也許那一晚,不過只是你連綿不斷的一樁事而已,一樁偷情的事而已。我不斷地說服自己,即使這天陽光再好,她在陽光下再溫柔,我也不能原諒她。
  去城里上學(xué)的那天,我收拾了行李。走到黑水灘河邊的夫妻樹下,我背上她新做的棉被,上了船。
  船夫撐著長篙,船離開了岸,她站在碼頭上沒說話。船夫搖著槳,一浪一浪地劃著水浪。
  我到河岸的那頭,現(xiàn)在,她在河的左邊,我在河的右邊。我沿著河岸走,打算穿過河岸邊的竹林子,去車站,去城里。她在那頭也順著河岸走,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她時不時地在河的那頭,一邊低頭走,一會兒又看看我,一會兒又抹抹眼淚。
  河岸那邊有很多鵝卵石,她高一步低一步地走著,走了半個小時,我終于忍不住說:“回去吧!”
  她沒聽見,繼續(xù)順著河岸走,我喊著:“媽———回去吧!”
  她聽見了,在河岸的那頭,站住了,痛哭不止。
  三年了,我發(fā)現(xiàn)我三年沒稱呼她為“媽”了。我不禁走著走著,在路上給自己唱了首英文歌。其實,那首英文歌的歌詞是關(guān)于愛情的,可我總覺得那旋律很適合我和母親隔岸相望的場景。唱著唱著,陽光跌進了河里,從河面發(fā)出刺眼的光芒,那些光芒一顆顆碎石般地打在我臉上,刺得我眼疼,我用手背抹了抹淚水,唉,今天的陽光好烈。
  
  13
  
  大學(xué)四年,我頗愛名牌,因為少年接觸到一些可怕的“節(jié)約”,接觸到一些粗俚的語言,所以我偏愛名牌。她每個月都會寄來六百塊生活費,這些是遠(yuǎn)不足我買一件外套的。沒辦法,我愛名牌,愛得沒辦法。于是,我打工,每周末去商場做臨時促銷,一天能掙到五十塊錢。從我買第一件衣服起,我就暗自發(fā)誓,要把小時候沒穿過的新衣服都給穿回來。
  我的床鋪是全系女生中最亂的。沒辦法,這是她從小教育我的結(jié)果。有句話說得真好:“物極必反!”我能有多懶就有多懶,襪子時常堆著不洗,內(nèi)褲也不洗。逼得沒法穿了,才會去洗。其實,這個并不奇怪,很多女生都和我一樣,寢室亂糟糟的,只是亂的程度不一樣,大概一百個女生當(dāng)中還是有一兩個是勤快的。
  大學(xué)四年,我自卑得不敢談戀愛,心里有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因為我的胸部從初中二年級以后,就開始發(fā)育不良。說得好聽點是“太平公主”,說得難聽些是“飛機場”。我害怕戀愛,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的自卑,我害怕男人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之后不滿意而離開。同時,我也害怕游泳,唯一游泳這個體育項目,我懦弱得不敢參加。我還羞澀地對我的男體育老師說:“不方便。”我想那個體育老師一定瞎琢磨著,為什么每次都不方便,你一個月要來幾次?沒辦法,我害怕穿那些緊身的泳衣,害怕。
  大學(xué)四年,我頗愛洗澡,可是從來不用香皂,只是用很燙的清水淋浴。每當(dāng)心情煩躁的時候,我就會洗澡,脫去那些厚重的衣服,那些有“負(fù)擔(dān)”的首飾,一絲不掛地去洗澡。每當(dāng)冬天冷的時候,我也洗澡,因為洗澡可以驅(qū)逐寒冷。每當(dāng)我頭發(fā)很長的時候,長得用梳子梳不清楚,打結(jié),我也去洗澡,因為把頭發(fā)洗干凈后,我再慢慢把它們梳理清楚。同學(xué)說,剪了吧,梳著費力。我說不剪,我要把它理清楚。
  大學(xué)四年,我沒有回家過春節(jié)。
  母親打電話來,她的語言妥當(dāng)了些,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家都不要了嗎?”
  我說:“學(xué)習(xí)忙!”
  這一天,母親又打來電話,忍氣吞聲地重復(fù)著:“家都不要了嗎?”
  我說:“學(xué)習(xí)忙!”
  她是個脾氣倔強的女人,她是個性格剛烈的女人,她又怎能在電話那頭默默忍受我對她的敷衍呢。她終于忍受不住了,她憤怒地說:“你忙你忙你忙!你天天都在忙!我怎么辦?”她說不出她的委屈,她抓不住關(guān)鍵詞,論不清道理。她只能在電話的那邊胡鬧。
  “我本身就很忙!”我沒好氣地一句話把她頂回去。
  “你現(xiàn)在讀書了,有文化了,我說不過你了!”母親憤怒地掛了電話。
  第二天,她又打來電話,低聲下氣地說:“我來看你吧,媽媽來看你?!?br/>  我找理由推辭。
   她說:“你讓媽媽來看你吧,你一個人在學(xué)校呆著干啥?冷冷清清的。”
  我繼續(xù)找理由推辭。
  她又退了一步,說:“媽媽求你了,媽媽來看你,好嗎?”
  我接受了。
  這年寒假,母親來看我。四年不見,她老了些,額頭上有了皺紋,兩鬢也添了些白發(fā),眼下的皮膚有些松垂,但是皮膚依然白皙,穿著依然干凈得體。
  
  “現(xiàn)在我們鎮(zhèn)成了旅游景點了?!蹦赣H說。她坐到我左邊跟我聊天。
  我說:“哦?!?br/>  “老街上的樹,都掛上保護植物的牌子了。”她說。
  “我這幾年頭發(fā)掉了好多,早上梳頭,頭發(fā)就大把大把地落,頭頂上都沒多少頭發(fā)了,只能戴帽子遮遮?!彼f。
  我說:“哦?!?br/>  她一個人說了很多,她說什么,我就回答說“哦”,她不再問我為什么沒話說,她拼命地找些話來避免母女之間的尷尬??墒俏移褪呛懿恢さ兀懿唤o她面子地說:“哦。”
  兩小時后,她見我并沒有留她之意,有些郁郁不樂地起身要離開。她走的時候,我假惺惺地把她送到公交車站,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
  公交車站在對面,她客氣地說不用送了。于是,她獨自穿過馬路,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粗x去的背影,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似乎在驅(qū)使著我,讓我移步上前,想讓我去跟她描繪一些東西,比如描繪些未來的生活,描繪些明天我們的需要。事實上,也沒有什么比置身于人海更孤單了。在車水馬龍中,她又那么不顧及車輛的,腦袋來回張望,像一只迷途的綿羊,非常渺小的,被丟在人堆里浮不出來。
  我的心抽縮不止,我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像個暴君,折磨著這個女人的心,并且是一個孤獨的正在一天天衰老的女人。
  我擔(dān)心她會不會在路上有意外。是的,第一次對她有擔(dān)心。我自己也驚訝著,為何原來的仇恨與惱怒竟然在霓虹燈中慢慢褪去。唉,為什么我的視線會越來越模糊,模糊到看不清那些霓虹燈,模糊到看不見她。
  
  14
  
  工作了,終于工作了。不用再花她的錢了,不用再長期遭遇她了。
  她說:“以后你能每個月給我寄點錢嗎?一百塊也行。”
  我說:“好?!?br/>  她說:“不是寄,是給我?guī)Щ貋?,行?”
  我說:“行?!?br/>  我照舊每個月都會回去看她,只是回去給她送錢而已,有時吃過一頓飯,在家呆不住,就想著要走。飯館仍然經(jīng)營著,窗臺上的曇花還在,她說:“老了,還是得找些事來打發(fā)時間?!?br/>  她去買了只貓回來,她說我不在家的時候,她就和貓住一起。她每天都去菜市給貓買些鱔魚泥鰍回來,她給貓咪煮飯。有時候我在屋子里坐著不說話,她就同貓咪說話。她說:“貓咪,過來,過來洗澡咯?!?br/>  貓咪不聽話,她就到處找貓咪,逮著貓咪后,貓咪又從她手里溜走了。
  貓咪躲床腳下,她就趴在地板上,像逗一個小孩那樣,偏著腦袋看床底下:“貓咪,出來喲,出來洗澡澡?!彼f著一些寶寶語言,貓咪還是不出來,她就伸手說:“過來嘛,貓咪,洗澡澡,洗了才干凈?!?br/>  ……
  母親說:“我就喜歡貓咪,貓咪愛干凈,貓咪睡覺醒來,還自己趴在花臺上,懶洋洋地洗臉,瞇著眼睛。”母親還說:“貓咪拉完屎,還知道自己把屁眼舔干凈的。”
  母親說:“貓咪聽話,你一喚它,它就搖尾巴。”
  ……
  說實話,我不太喜歡那只貓。因為我覺得貓是奸猾的,就像我的仇人夏茜那樣,腦子特別奸猾。其實,我也很替小貓擔(dān)心,每次看到她給貓咪洗澡,就會想起小時候我洗澡的樣子。貓咪很不自在地站在水池里,母親給它抹香皂,替它洗腳爪,一邊洗,她一邊說:“貓咪別亂動,洗干凈了才漂亮?!必堖湎赐暝韬?,母親又找來吹風(fēng)機,把它身子吹干,母親說:“別感冒啦?!?br/>  我至今也想不出,為什么母親偏愛給別人洗澡,真的想不出來。
  這天,我回家看她看到差不多的時候,就要起身走。我不喜歡在家過夜,不喜歡那陰陰暗暗的閣樓。如此一來,天也快黑了,也該走了,我起身找“明天還上班”的借口,表明要回城里。她也不挽留了,她仍舊用著開玩笑的語氣說:“你翅膀硬了,我哪還能管得住你?!彼臀业綐蝾^,像所有的游子一樣,如送如迎地站在橋頭。
  她站在河岸邊,旁邊還有幾只鴨子,在岸邊嘎嘎著來回踱步。船夫用長篙撐船,船只在水面上打轉(zhuǎn)后,慢悠悠地越撐越遠(yuǎn),槳聲一浪接著一浪,在寂靜的夜空下有節(jié)奏地泛著。我已經(jīng)看不清她的臉了,她只是默默地,佇立在岸邊。
  我到達右岸后,她依舊停留在左岸。我朝前面走,她也順著河朝前面走。現(xiàn)在,在我的前方,是北培城的燈火輝煌,它在夜空下,在不遠(yuǎn)處繁華地閃爍。我的身后,小鎮(zhèn)的枯藤老樹在夜空下暗淡下來,漸漸沉睡。只有母親一個人站在河岸邊,在黑暗中,順著河水嘩啦啦的聲音,逆行而上追隨我的身影。望著河畔的那一邊,她佝僂的黑影,我不禁黯然淚下。母親,如果今世,我是一個男人,我必然好好愛你,耐心地去愛你,愛你奇怪的脾氣,愛你的缺點和優(yōu)點以及所有。只可惜,我是一個女人。
  北碚城是繁華的,那里有川流不息的人潮,那是一個自由的城市,一個豐富的城市。它沒有偏巖小鎮(zhèn)的灰蒙蒙,也沒有濕漉漉的傷感。尤其是霓虹燈令我著迷,甚至有些沉醉。望著那一片斑斕,我內(nèi)心的感情上下起伏不定,這么多年了,我無法把那樁事從她身上推開。這么多年了,那個被他人欺負(fù)的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擺脫了??墒菙[脫之后又怎樣?好吧,說我想說的,時至今日,我依然孤獨,我獨自走在河岸邊,走向通往那個繁華的北碚城。我想起那只可憐的貓,想起家里陰陰暗暗的光線,想起屋子里木質(zhì)的家具,以及那個與貓為伴的女人,我悲也不是,喜也不是。
  
  15
  
  這一個月,我又回了一次家。
  時間真快,又快到過年的時間了,老街的樣子依然沒有改變。小鎮(zhèn)雖然舊,但不邋遢,家家戶戶的窗戶都被人擦明亮了,有的人家還把去年屋檐上的燈籠卸下來,換上新的,門窗都大大地敞開著,說是為了通風(fēng)換氣。那些老太太們閑來無事,就扛著被子拿老街上曬;她們曬完被子曬青菜,她們說,青菜曬干了,再撒上鹽,來年春節(jié)的時候就能吃。
  “你有好幾年沒回家過年了?!蹦赣H坐在我的左邊說。
  我坐在她的右邊,幫她拆毛衣。她現(xiàn)在又把去年的毛衣翻出來,準(zhǔn)備再重新“回收”,然后拿鍋里蒸。
  我回答說:“工作忙?!?br/>  “你工作是打電腦么?”母親一邊挽線一邊問。
  我說是。
  她嘴角微微一笑:“你知道夏茜吧,她現(xiàn)在接了她媽媽的班,在家打鐵呢,可惜啊,她媽媽死得早,也沒學(xué)著什么真功夫,生意不太好?!?br/>  “誰的媽媽死了?”我問。
  “夏茜,夏茜的媽媽死了,你上大一那年就死啦,她得了胃癌,受不了疼,就從那巖上跳下來,腦漿都迸出來了?!蹦赣H說。
  此時,我才想起那個又肥又胖的女人來,其實,那個女人真不令人討厭,至少她沒找過我的麻煩,我不禁有些惋惜。唉,也許是報應(yīng)吧,夏茜曾經(jīng)那么春風(fēng)得意,現(xiàn)在也有哭的時候,可惜這種報應(yīng)報在了她母親身上。
  母親又問我:“你們醫(yī)生為啥寫病歷都寫得那么潦草呢?我一個字都不認(rèn)識的?!?br/>  我笑笑,說:“表示有文化嘛?!?br/>  “呵呵,文化,你讀個大學(xué)就有文化啦?!蹦赣H笑了,我也笑了。
  她忽然想起來什么,說:“貓咪不見了,貓咪走了?!?br/>  她有些嘆氣地說道:“貓咪有一周多沒回來了,那天晚上貓咪出去玩,就再沒回來了?!?br/>  我說:“它平時都上哪兒?你找它了沒?”
  她說:“找了,沒找著,八成是談對象去了?!?br/>  接著,她又自言自語地說:“貓咪大了,總是要走的,不走死在我們家,我看著也傷心,他們說貓咪最長的能活七年,七年就是高齡了。”
  
  我說哦。我心里暗自算了算,貓咪來我們家快四年了。
  她說完,繼續(xù)低頭挽毛線。
  “我是怕它,怕它找不著回來的路,萬一在外面餓著凍著的,唉,也不知道貓咪這會兒吃過飯了沒?!彼匝宰哉Z地說。
  ……
  那晚,我對母親說:“我想住下來,今晚。”
  “好!好!”母親說著,就去找被子,“這被子今年新彈的呢?!?br/>  “你都彈了多少被子了?!蔽覇?。
  她說:“總是要用的嘛,以后你成家也需要?!?br/>  就這樣,我留了下來,大概是因為那只貓的緣故。母親說,快過年了,想給家里添新家具,買個熱水器吧,買個衣柜吧,她叫我陪她去北碚城里看建材,過完年再走吧。我說好。
  于是,這是我離家之后,第一次和母親長時間地相處。閑下來的時候,我們就坐在門檻上聊天,生活似乎越過越慢。我想大概是母親老了,她早上起床的時候梳頭,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她說話的速度慢了,吃飯的速度慢了,走路的步子也慢了。
  與母親聊天,我試著挑她熟悉的話題來說,我問她“文革”期間的事,問她災(zāi)荒年的事,問祖母的事。唯獨就是沒有問過父親。
  太陽出來了,天氣暖和又晴朗。
  陽光暖暖地照在她背上,她一邊織毛衣一邊回答我。她說“文革”期間,祖父被打成了“右派”,祖母郁郁而終。她說她的三個姐姐最后都勞燕分飛,出去后就再沒回來。她說她一個人在小鎮(zhèn)長大,找活干,等姐姐們回來,可惜她們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也不知道人現(xiàn)在還在不在。按歲數(shù),她們現(xiàn)在還活著的話,也有七十多了。她說:“盡管我那陣子窮,但我也愛干凈。我還梳辮子。我們當(dāng)時要是有你們這樣的條件,我還會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彼€說:“那時真的很苦,可是再苦又有什么法子?我還不是要生活,難道我去死呀!我也沒讀個啥書,說不出道理,但有一個道理明白得很,那就是遇上什么事,也要生活下去。該吃還是要吃,該穿還是要穿?!?br/>  我們說了很多,有時候說到天黑,晚上睡覺的時候她也會在床上說。有時候我陪她去鎮(zhèn)上買菜。她教我認(rèn)菜的貴賤,她說少吃生菜,按照她多年的經(jīng)驗,要蟲子吃的菜才好,沒噴多少農(nóng)藥。她說買空心菜,挑嫩葉子,用指甲蓋一掐就破的空心菜最好最嫩。她說洗菜的時候還要一根一根地洗干凈,否則菜葉子里會夾著螞蟥。她說少喝飲料,多喝白開水。她說少吃鹽,在外面吃飯,少吃味精。
  她說了很多,我耳朵里存下了她很多從生活里總結(jié)出來的“法寶”。她說現(xiàn)在城里條件好了,你們這一代享福了,我年輕的時候要有你們這個條件,比你還會過日子,還過得有滋有味的。
  這天,我問她:“你干嗎把我以前讀書用的東西都收起來呀?”
  她說:“你都不用的,—年到頭也回來不了幾次?!?br/>  我說:“你把我的東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好像那些東西跟我沒啥關(guān)系了,難不成我現(xiàn)在回家,還是客人了?!?br/>  她說:“你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以為你要走遠(yuǎn)道兒,結(jié)果也沒去。我心想著,你要去就去吧,把東西替你收拾好,省得看著傷心。”
  
  16
  
  這天,沈律師抱著吉他來看我,母親正在樓下打掃衛(wèi)生,她說:“快過年了,窗框已經(jīng)生銹,拿刷子刷刷,再涂上新漆,你先陪你朋友上樓玩吧?!闭f完,她便自己干活去了。
  我和沈律師在樓上,沈律師就坐在床上彈吉他。
  沈律師試著撥弄了弦,他把音調(diào)準(zhǔn)后,便開始正式地唱了。
  “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霓虹燈,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漁村,媽祖廟里燒香的人們。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霓虹燈,鹿港的清晨,鹿港的黃昏,徘徊在文明里的人們……”沈律師反復(fù)地唱,吉他很有節(jié)奏。
  我背對著沈律師,面向窗戶在課桌前看書。忽然,我又轉(zhuǎn)過來,說:“換一首?!?br/>  我話剛說完,沈律師并沒有停下吉他,而是給了幾個轉(zhuǎn)化音,很自然地轉(zhuǎn)到另一首曲子:“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春天里……”
  我再一次地轉(zhuǎn)過身來,停下手中的書,靜靜地聽沈律師彈唱。他的嗓子很清亮,吉他聲很清脆,他手中的撥片,很有節(jié)奏地掃著弦,他越唱越起勁,越彈越流暢,好一陣洋洋灑灑。其實,并不是說沈律師彈得有多好,而是我們家之前除了“木質(zhì)”的聲音,就沒有出現(xiàn)過其他的聲音。更何況還是一陣清脆優(yōu)美的吉他聲,還在這樣一個陽光暖暖的午后。
  母親來了,她站在樓梯口,我看見她了。她就在樓梯下仰著頭看樓上的動靜,其實我和沈律師并沒干啥,我和沈律師的距離大概有一米遠(yuǎn)的樣子。沈律師還背對著她,并沒察覺到我臉色的變化,還繼續(xù)沖我眉飛色舞地彈著吉他,越唱越酣。母親沒有上前打擾,也未走開,只是怔怔地站在樓梯口看著我們。
  沈律師仍舊沒有停下,還在反復(fù)唱著,他大概不知道我們家里的事吧,不知道也就是在這間屋子,曾經(jīng)也有個男人來過?,F(xiàn)在,她不肯走開,還站在樓梯下,她是嫉妒我了,她一輩子沒有得到過這樣繾綣的柔情。
  原諒我,我在一陣很美妙的音樂中,又“褻瀆”了她一次。沒辦法,太深了,印象太深了。
  這天,在沈律師的請求下,我?guī)е麉⒂^了我的家鄉(xiāng),帶他在老街溜達了一圈,從東邊溜達到西邊,最后在偏巖的那棵黃桷樹下,我們停下了。
  他似乎對這個地方很感興趣,他很滿意地說:“這個地方有一種特別樸實無華的美,你看,這些老街的房子,黑水灘的河水,這些幾何線條勾勒出的村莊,很迎合我的口味?!?br/>  我想對他說:“你來試試。”但我沒說,只是陪他,假裝很陶醉地看著風(fēng)景。
  “這個地方不錯!清凈得很,沒有汽車的二氧化碳,沒有鋪天蓋地的廣告,比北碚城好多了?!鄙蚵蓭熇^續(xù)贊嘆著。
  沈律師是一個談吐很大方的人,好像在他眼里就沒什么可以惱怒或者憂傷的事。他繼續(xù)表示,他喜歡小鎮(zhèn)的建筑,喜歡夫妻樹的長勢,喜歡濕漉漉的青石路。見他如此向往,我有些不忍心向他揭露小鎮(zhèn)的詭秘。
  接著,沈律師說:“嗯,很不錯的風(fēng)景點,都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羨慕你生活在這么優(yōu)美的地方,難怪人家稱呼你‘小西施’?!闭f完,他抿嘴笑。
  在離開的時候,沈律師還說懸崖很美,登高望遠(yuǎn),可以看到遠(yuǎn)處更藍(lán)的山脈。我說這里死過人,他說哪里沒死過人,連天安門都死過,夜總會也死過。
  最后,沈律師又補了句,大概只有可可西里沒死過了,無人區(qū)嘛。
  瀏覽完小鎮(zhèn)后,回到家里,母親留他吃飯,他爽快地留下了。母親為他斟酒,他也不客氣地喝,還勸我也喝。說實話,這么多年,我從來沒喝過母親做的酒,倒是幫她搬酒缸子搬了不少。但這天我喝了,也沒喝出啥味道,大概是我不懂酒的好次吧。沈律師喝了酒,連說了幾個“好”字,然后說不喝了,怕醉。母親勸他再喝一杯,他說人還是要有節(jié)制的。
  我去廚房給母親添飯,他還在屋子里和母親說個不停,此時窗外傳來沙沙聲響,下雨了。他和母親似乎并未察覺到我的離開,在雨水的紛亂中,他們還在說話。母親說話的語氣特別柔和,她不停地為他往碗里夾菜,他也夾菜給母親,他客客氣氣地說:“阿姨你也吃,多吃些?!蹦赣H便問他個子多高,體重多重,父母是干啥的,是哪一年出生的。接著母親又問沈律師的出生年月日,我知道她心里暗自合著八字,他倆一唱一和地說,我飯已經(jīng)盛好了,他們也沒叫我。我越看越納悶,好像我是多余的,被他們拋出來一樣。
  
  天色逐漸轉(zhuǎn)黑,沈律師在我家吃過晚飯后,就起身告別。
  在我把沈律師送走之后,就回來給母親說沈律師的情況,母親說:“哈佛大學(xué)?他信佛。”
  我解釋說不是,哈佛大學(xué)是一所大學(xué),哈佛只是一個英文名字音譯過來的。
  她說:“哦,念過大學(xué)就好,你們倆也般配,都是大學(xué)生?!?br/>  “他在樓上唱的歌是什么?什么有天老了,我無依無靠?”母親問。
  我說:“汪峰的《春天里》?!?br/>  她說:“哦,那我要怎么才能聽到?!?br/>  我說:“我給你買個音響,買回來教你放,你就能聽了。”
  她說好。于是第二天我給她買了音響,她屋子里時常聽這首歌,她一邊織毛衣一邊跟著哼,她一邊蹲著擦地板一邊聽,她在窗臺上澆花也聽。有時候她聽著聽著,就停下手中的活,發(fā)著呆,然后走上去把電源拔掉,她不會關(guān)音響,就只能采取拔電源的方式,中止音樂的聲響。她說:“還是沒有小沈唱得好,聽著不是一個味?!?br/>  后來,我又給她買手機,教她打電話接電話,我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教她:“綠色這個鍵是打電話,紅色這個鍵是掛電話?!彼龑W(xué)了半天也沒學(xué)會,我說,算了吧,這手機給你,也只有我才給你打電話,家里又沒親戚的,你就等著我掛電話吧。
  然后我又教她發(fā)短信,她拼音不好不標(biāo)準(zhǔn),我又找鄰家小孩借來課本,教她“aoe”,我們倆就坐在門檻上,指著那些字母,我讀一句,她一邊雙手靈巧地織毛衣,一邊嘴里笨拙地發(fā)著音。我一邊耐心地教她一邊偷偷地觀察她,我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的兩端,她織毛衣的時候,像個老人,念那些字母的時候,又像個小孩。
  她念到一半,說:“鍋里水開了?!庇谑蔷推鹕砣N房,我坐在門檻上,望著青石板路,開始思索問題,思索“老人”與“小孩”的關(guān)系,思索“善良”與“專橫”,思索她白皙的皮膚和那個陰暗的黑夜,思索我所見過的那些家長,思索夏茜的母親。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的區(qū)別,那就是:母親是“寡婦”。
  后來那些日子,沈律師特別喜歡來看望我。有時候他說:“周末上哪兒?”我說逛商場吧,他就有些不太滿意地說:“還是去看你媽媽吧?!逼鋵崳皇菫榱巳タ次覌?,而是去看小鎮(zhèn)的,我搞不清他為啥偏愛偏巖,只知道,他是個特別會調(diào)節(jié)氣氛的人,他每次來我家,上樓咚咚咚的,說話又響亮的,笑起來也哈哈的,又有禮貌又大方,母親喜歡他,說這人看著就精神。
  這天,我?guī)蚵蓭焷淼搅擞硗鯊R,對于這樣的地方,我是看了一百二十遍,閉著眼睛都能把這里的一磚一瓦背出來。而沈律師卻看得津津有味,他抬頭念著屋檐上的牌匾:“‘圓通正覺’,喲,還是陳云題的詞,字寫得不錯?!蔽覇栮愒剖钦l,他抿嘴一笑不回答。接著,他又念:“‘拂去歷史之塵土,逝去歲月之滄?!?,好句子?!彼歉睂β?lián),很滿意地笑,我順著他的目光抬頭看,怎么以前我沒發(fā)現(xiàn)有這句話。
  沈律師喜歡這些細(xì)節(jié),同他走在老街上,他看那些小孩在黑水灘河邊放鞭炮,看老人在河邊洗菜,看曬在簸箕里的豆豉,他能看很久。他還看那些向著河水方向生長的樹木,并且有些喧賓奪主地向我介紹這些樹的種類與來源,他還看水里的貝殼、石頭,他??匆恍┍晃液雎缘臇|西。
  “住在這樣的地方,太奢侈了。”他又一次地感嘆著,我心里嘀咕著:“你來試試,你若是我,八成會活不下去。”總之,一路上聽他樂此不疲地贊美和介紹,就像一位城里人沒趕過集一樣的新鮮。
  其實,我對沈律師的“導(dǎo)游詞”并不感興趣,令我感興趣的是,沈律師從頭到尾并沒有刻意地追求我,只是很平淡地,總是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與母親中間,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生怕鎮(zhèn)上的人不知道他一樣的頻繁。有時候我想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問他到底是來追我的,還是來看風(fēng)景的。但又怕自作多情,畢竟他并沒有對我說什么曖昧的語言,或者給予明確的表示,只是有時候走著走著,就把手很自然地搭在我的肩上,好似我已經(jīng)是他女朋友一樣。一來二去的,鎮(zhèn)上的人都說他是我家女婿,連母親也這樣認(rèn)為了。
  
  17
  
  兩年后,我準(zhǔn)備結(jié)婚了,結(jié)婚對象就是沈律師。其實,起初我對這位律師并不太感冒,因為每當(dāng)他一笑起來,就特別像我的仇人夏茜。他一笑起來,牙齒大瓣大瓣的,臉也圓嘟嘟的,還好個子高大,肩膀也寬,人看起來有骨架子不顯肥胖的。認(rèn)識他兩年后,交往的時間長了,覺得雙方能一起過日子,于是也就提及結(jié)婚這事。
  去選婚紗的路上,我拽著他的胳膊忍不住問:“你會嫌棄我的胸小嗎?”
  “不會?!彼B看都不看我,昂首挺胸地朝婚紗店走。
  “那如果有天,我們性不和諧怎么辦?你比我大那么多,萬一有天你不能滿足我了,或者我不能滿足你了?”我緊緊地拽著他,趕著時間問。
  他腦子連想都沒想的,快速回答我:“性是婚姻的一種,但是性關(guān)系的范圍很廣,也可以通過其他途徑來達到性交流,比如撫摸,身體有很多種接觸的方式?!?br/>  沈律師還說:“不要傷心了,我會好好待你的?!?br/>  他把我逗笑了,本來我想說:“我無法把昨天的事忽略掉?!钡静辉敢庾屛页两谶^去之中,反而還說著一通網(wǎng)絡(luò)語言,就這樣,我嫁給他了,他贏了。
  母親又在家忙著給我做了新被子,她說:“今年棉花的價格又漲了。”
  我說:“是我掏錢又不是你掏錢,你心疼啥?”
  她說:“你現(xiàn)在年輕,不當(dāng)家不知道柴米貴,以后你到我這歲數(shù)了,就知道鍋是鐵做的了。”
  結(jié)婚的那天,母親也來了。按照我們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女兒出嫁,送到黑水灘河就不能送了??晌移痛蚱屏艘?guī)矩,我邀請母親去參加我的婚禮,因為我害怕母親把我送走后,她一個人在黑黝黝的屋子里哭。母親也未拒絕,也便跟我一起來到了北碚城。
  婚禮是在北碚城里的一家酒店辦的,像所有的婚禮一樣,很正式。穿婚紗,開香檳,純白色的泡沫絮子和五顏六色的彩帶絲紛紛揚揚地落下,在一群歡笑的臉龐中我找到母親的臉,她只是坐在某個角落,神情嚴(yán)肅地望著我。她又嫉妒我了。
  “都說哈佛大學(xué)是出總統(tǒng)的地方,看樣子你女兒要當(dāng)總統(tǒng)夫人呢?!迸匀碎_玩笑說。
  母親坐在一旁,沒說話。
  婚禮有個流程,就是需要女兒挽著父親的手,父親送女兒出嫁,將女兒的手交給女婿,說上幾句囑咐的話。我沒有父親,只好請母親代替父親。母親仍然站在左邊,我站在她右邊,我挽著她松弛的臂膀,實話說,小時候因為懼怕她,這輩子我還是第一次挽著她走路??粗c我同行,走在紅色的地毯上,我聞到她耳垂下的皮膚的香味,一種淡淡的味道。唉,相識多年,從未如此親近。
  婚禮上,輪到她發(fā)言,曾經(jīng)她在我面前,那么兇狠的,她罵我的時候是上句說完說下句,她念叨我可以念叨一整天。此時輪到她上臺發(fā)言了,她笨嘴拙舌地說道:“愿,愿他們都好?!币痪湓捑涂偨Y(jié)完了。臺下的人等著她繼續(xù)說,她忸怩不安地站在臺上,抹了把眼淚,再也說不出來。
  婚后不久,她時常來北碚城看我,比以前來得次數(shù)更多,她并沒有因為我的出嫁,而同我保持距離。相反,她找了很多理由來。她說:“我泡了一壇子檸檬,我給你拎過來。”“昨天鎮(zhèn)上趕集,我買了些土雞蛋,給你拎來?!薄拔医o小沈織了件毛衣,我?guī)??!薄拔医o你彈了床新棉被,小的,以后你生孩子,孩子要用。”……
  她每次來我家,之前我都委婉推托,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任何推托都是無用的。她一直喜歡權(quán)力,如今她沒有了權(quán)力,她只能這樣?xùn)|帶點臘肉,西拎點白糖,三天兩頭朝我家跑。她需要與我保持緊密的聯(lián)系,否則她會不安、焦急,甚至恐慌。
  
  我也只能接受她的到來,她有時候來,我會很忙碌,忙著洗衣服,料理家務(wù)。她就獨自坐在電視前,看著電視,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背也微微有些彎曲,人們說一個人總是要散發(fā)一種磁場的,那種磁場會被一米之內(nèi)的另一個人感應(yīng)到。如今,她向我散發(fā)出來的磁場就是:她需要我,她需要我高度認(rèn)可我與她是母女關(guān)系。
  來的次數(shù)多了,我有些煩悶,時間有些長了,沈律師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每每問起他對此事的看法,他便回答:“她是我的岳母,不便評論。”之后,他便不發(fā)表任何意見。我再次追問下去,非要他說出個究竟來,他便說:“母親的出發(fā)點是好的,就是方法不太對,把簡單的問題弄復(fù)雜了?!蔽覇査趺崔k,他說:“老人嘛,都是倒計時地過日子,我們妥協(xié)吧?!?br/>  這天,她又來了,我說我要和沈律師去海南度蜜月,去旅游。她盯著電視,說:“好!你們?nèi)グ?,平安回來。?br/>  母親走后,很久未來。然而我也并沒有去海南,依然是呆在北碚,每天上班、下班,和沈律師非常平靜地過著。
  時光真快,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沈律師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的生活也很簡單,沒有什么特別挑剔的,我做什么他吃什么,有時候做了一道很失敗的菜,他也吃。我給他什么他就穿什么,我要求什么他也都基本同意。
  母親很久未來,沈律師說要去看母親,我卻找理由推托。
  這天夜里,雷聲轟隆隆地從北碚城上空劃過。我做夢了。夢中有雨,雨水打在房梁上,順著屋檐滑下來,一個小女孩跑過去了,她從東街跑到西街,又從西街跑向東街,濕漉漉的青石路,濺起一朵朵水花。雷聲又轟隆隆地從老街上空劃過,小女孩站在東街,朝西街望去,空巷子里沒有人走過,只有一朵朵水花在地上開過,又謝了……
  又一陣?yán)茁曓Z隆隆地從耳邊過,我悚然驚醒,沈律師還在我身邊熟睡著,我把身子朝他挪了挪,雙手摟著他的腰,緊緊地貼在他背上,繼續(xù)睡,轉(zhuǎn)入下一個夢境。
  雨漸漸停下來,屋檐上嘀嗒,嘀嗒,安靜而詭秘。我夢見母親一個人在屋子里,她像一具木乃伊一樣坐在門檻上,望著濕漉漉的門檻,門前沒有人走過了,我也不在她身旁。此時雨水和空氣都已經(jīng)平靜下來,烏云也慢慢散去。太陽出來了,一抹金色的余暉灑在青石板路上,那些凹積的水,在金燦燦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我在逆光中,看見她微卷的頭發(fā),以及她不太清楚的輪廓。我在她身后喚她,她好像沒聽見一樣,仍舊呆呆地坐在門檻上。我一連喚了幾聲,她也沒有答應(yīng),我絕望地哭起來。
  我慢慢地走在她跟前,發(fā)現(xiàn)她像一具歪倒在門柱的木乃伊,微微地閉上眼睛,腦袋靠著門柱,一動不動,安靜地在陽光下睡去,皺紋還很深刻地印在她臉上。我繼續(xù)喚她,她再不應(yīng)我。
  我在夢中哭得很傷心,沈律師聞到聲響急忙搖醒我,我哭著醒來,抱緊他,說:“我夢見我媽媽死了?!?br/>  沈律師輕拍著我的背:“好了,沒事了,是做夢。”
  
  18
  
  第二天醒來,我望著窗外樓下的花園,花園里濕漉漉的,嫩綠的葉子發(fā)著青翠的光。我發(fā)著呆,我猜想昨晚,小鎮(zhèn)一定也下過同樣一場雨,說不定現(xiàn)在雨水也已經(jīng)停下來,還有幾滴掛在老家的屋檐上,正嘀嗒嘀嗒作響。此時,她又在做什么呢?是坐在門檻上挽著毛線,還是在河邊洗著衣服。我不得不對她加以考慮。
  我邀請她來我家吃晚飯,她來了。依舊穿衣得體大方,上電梯那會兒我還問她,衣服買成幾百塊?她笑笑說:“什么幾百?就幾十塊。”她吃完飯后,仍舊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洗完碗后,在她身邊坐下了,想同她說說話。她只聽我說,有些心事重重地聽著。
  最后,她朝我蹦出一句話,差點沒把我嚇?biāo)?,她說:“我想和你夏叔叔結(jié)婚?!?br/>  我說:“為什么前些年不結(jié)。”
  “那是因為你沒成家?!蹦赣H說。
  我說:“哦,好!好!”
  于是,就這樣,母親結(jié)婚了。結(jié)婚的那天,剛剛?cè)肭?,我和沈律師去夏叔叔家,幫他收拾東西。這天風(fēng)起得有些大,枯黃的葉子簌簌而落,落在屋檐上,落在青石板路上。還有幾只麻雀,從電線桿的這頭跳向那一頭,家家戶戶都忙著掩門擋風(fēng),街面上有些蕭瑟。
  嚴(yán)格上講,這天不是母親出嫁,是夏叔叔倒插門,為了顧及夏茜的情緒,夏叔叔就收拾好東西,從夏家搬到了我們家。沒有酒席,沒有婚紗,我們一行人扛著家具,走在老街上。鎮(zhèn)上的人一邊掩門一邊說:“小西施,你媽真是不容易,現(xiàn)在終于有人照顧咧?!?br/>  我說嗯。現(xiàn)在,鎮(zhèn)上的人還沒改口,還是這樣叫我。叫就叫吧,名字不過是個代號而已。夏叔叔進屋后,熟悉了家里的環(huán)境,便對母親說:“家里缺個烤火爐,入秋了,你不能給凍著。”“家里缺個插線板,這個地方接一塊線板吧。”“家里安個燈吧?!?br/>  母親說:“費電的,現(xiàn)在電費好貴的。”
  夏叔叔說:“咱們買節(jié)能的,比普通的省電百分之三十,還比普通的亮百分之三十。”
  母親說好。
  我心里想著,原來母親這么容易松口,早知道前些年,我也讓她買節(jié)能燈的,害得我們屋子里陰陰暗暗了這么多年。
  可是母親婚后沒多久,夏叔叔就急匆匆地跑來了。
  “你母親病了?!毕氖迨逭f,“在你工作的醫(yī)院里?!?br/>  我趕忙去。在路上聽夏叔叔說,原來夏茜經(jīng)常趁夏叔叔不在家的時候,就登門上我家欺負(fù)母親,比如母親去缸子里舀水的時候,夏茜就把瓢往池里扔,濺她一身的水。夏茜說:“你要是不喜歡我來,我就跟我爸說去,以后我不來就是了?!?br/>  母親不愿意跟她吵,忍著不說話。
  終于有天,母親忍無可忍,原因是因為夏茜帶了包瓜子來,在我家屋里“嗑嗑”不停,夏茜一邊跟我母親說話,一邊嗑瓜子,嗑完瓜子就隨地吐。母親見不得臟,就拿掃帚掃,母親邊掃,她邊嗑,母親發(fā)火了,說:“你給我扔垃圾桶去!”夏茜說:“怎么,不歡迎我?得了,以后不上你家!后媽沒幾個是好的!”母親哭,夏茜說:“你哭啥?該哭的是我吧,遇上你這個后媽,真是要少活兩歲?!蹦赣H一向脾氣不好,就對夏茜說:“滾!”夏茜生來脾氣又硬,她從未被人這樣罵過,她站在門口罵母親是“小三”。母親聽不懂她罵的啥,但知道沒啥好話,母親趕夏茜走,夏茜就偏不走,還踩著門檻罵。
  周圍鄰居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而夏叔叔被人叫去幫忙做臉譜,遲遲沒回來。有人來勸,越勸夏茜越起勁,夏茜在門口繼續(xù)顛倒是非:“我媽就是被你這個老狐貍害死的!早些年你就勾引我爸了!”“你別仗著你女兒嫁給了個哈佛大學(xué)的,就了不起了?!薄澳阍趺磳ξ野趾昧?,整天使喚我爸,要我爸干這干那的?!薄澳阈睦锵肷段疫€不知道,你別指望我爸早死,家里的財產(chǎn)你一分也別想拿,我們家那樓房,早就寫好了是我的名字,你啥也別想要?!毕能缭搅R越荒唐,連她家的財產(chǎn)都罵出來了,就她家那份財產(chǎn),要在十多年前還算是一份值錢的財產(chǎn),十多年后的今天,還有啥好炫耀的。
  母親罵不過,就哭著收拾行李,一邊走一邊說:“你不走我走,我去我女兒那去,我去找我女兒?!蹦赣H剛出門,就碰上了做完臉譜回來的夏叔叔,夏叔叔攔著她,不讓她走,她還念叨著:“我去我女兒那兒,我去找我女兒?!?br/>  夏叔叔跟她說好話。母親哭得厲害,母親越想越傷心,哭得停不下來,執(zhí)意要到北碚城找我,誰知此時一輛拖拉機過來,就把她撞傷在地。
  推開病房的門,母親微微地睜眼,欣慰地笑:“你來了呀?我還以為你不來呢?你小時候我那么打你,你不記恨我嗎?”
  
  我潸然淚下。
  最后,我和夏叔叔商量,先暫時讓母親和夏叔叔分開住,把母親接到北碚城,同我們住幾天,等以后再說吧。夏叔叔也同意了,但是夏叔叔會經(jīng)常到北碚城里來看她。
  
  19
  
  這些日子,母親在我家住下了,但她并沒有閑下來。她買菜,煮飯,收拾屋子,洗衣服。這里沒有她熟悉的人,所以家務(wù)事成了她打發(fā)時間的活兒。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雖然她嘮叨的毛病仍未改掉,但她的確在我的家庭中起了一定的作用。比如早上起床,她會把早飯煮得熱乎乎地擺桌上,上完夜班回來也能吃上熱飯。衣服丟沙發(fā)上,她便不聲不響地洗了。有時我在書房看書,她就自己去廚房熬銀耳湯,端到我桌面上,她不強迫我吃,只說:“趁熱喝?!闭f完,便去客廳干別的事?;貋砣粢娿y耳湯沒動,她嘴里嘟噥兩句,也就過去了,又端走放進冰箱存著。
  沈律師非常顧及她的感受,他害怕她多想,害怕她承擔(dān)一些“寄人籬下”的包袱,就經(jīng)常和她坐在沙發(fā)上聊天。沈律師教她聽廣播,教她用數(shù)字熱水器,還教她玩網(wǎng)絡(luò)電視,玩跳舞機,母親說:“不玩,那是你們年輕人玩的。”沈律師說:“鍛煉身體呢,鍛煉大腦呢,人老了就怕腦子不轉(zhuǎn)?!?br/>  母親說:“好。”
  這一天,母親坐在我跟前,說:“跟你說個事。”
  “什么?”我正在看病歷。
  “夏茜的老公手指頭斷了?!蹦赣H說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些日子過得太平靜,怎么又蹦出這事來。
  “是工傷,在工作的時候手指被那個什么機器攪了進去。手指頭斷了根,可單位不賠錢?!?br/>  “是不是被碎紙機弄的?”我問。
  “好像是,就是專門把紙放里面的,結(jié)果他把手指頭伸進去了,你夏叔叔在家著急呢。”
  我臉上有些掩不住的喜悅,夏茜的報應(yīng)總算來了,這下又報應(yīng)到自家男人身上。
  沈律師走上來,看出了我的喜悅,他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有這么高興嗎?人家遭殃了,難不成你還多長兩斤肉?”
  這樣,沈律師就主動接了這案子。沒多久,夏茜就滿臉堆笑地跑來,對我說:“我來接惠阿姨回去?!?br/>  我說:“不用了?!?br/>  夏茜長得像她媽媽,臉寬骨骼大,她站在門口,就能把我家門給堵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她有些難為情地說:“你還惦記著我小時候欺負(fù)你呀?”
  我說:“沒有,我惦記著你欺負(fù)我媽?!?br/>  “我要還欺負(fù)她,還接她回去嗎?”我說什么也不同意。最后夏茜走了,她站在門口說:“我現(xiàn)在變了,真變了。”
  我不理她,她愛走不走,反正屋子門是敞著的。夏茜又客客氣氣地走了,沈律師還在一旁不當(dāng)回事地說:“人都會犯錯誤,不是么?你還糾結(jié)個沒完?”
  母親在家住的日子,夏叔叔三天兩頭地來看她,有時候是天天來。夏叔叔陪她聊天,也專門帶些菜來為她煮飯,夏叔叔專煮些蝦啊魚啊高蛋白的東西,母親的體重就直線上升。母親的生活,說話的態(tài)度,都隨著夏叔叔的到來,徹底變了個模樣。
  她有時聊高興了,語言就特別活躍。
  “你看我長胖了,唉,你知道什么減肥的方子嗎?”母親問我。
  “減什么減,再減就出毛病了。老年人胖點好,瘦才不好呢?!毕氖迨逭f。
  “唉,胖了不好看?!蹦赣H說。
  “胖了才好看,瘦的話,皮膚一松弛,皮子就在骨頭上搭著,多難看。胖才能繃起來。”夏叔叔說。
  “今年棉花又漲了?!蹦赣H說。
  “這個女娃娃怎么哭了呢?哎呀,那個男的不喜歡她了?!彼谝凰查g,神色失望地說。
  “電視里演的是假的,你別當(dāng)真?!?br/>  “可我看著心疼。”
  有時,她問我:“你們做醫(yī)生不怕么?”她指的是怕不怕血。
  “不怕?!?br/>  “現(xiàn)在,流產(chǎn)手術(shù)怎么做?”她問。
  “打麻藥?!?br/>  “麻藥,是不是打了那針就睡過去了。不知道疼嗎?”
  我說:“應(yīng)該不疼,我沒見病人叫喚過?!?br/>  “哦,那就好。以前我們那陣子流產(chǎn),是硬來呀,拿刀子往子宮里刮?!?br/>  她說:“現(xiàn)在你們這一代可享福了,孩子愛要不要,做了就是,也不疼?!?br/>  我怎么就想不出為什么流產(chǎn)又成了“享福”了。
  “以前我們流產(chǎn)啊,還得下地干活,哪像你們這樣保養(yǎng),不能碰的我們都碰過了?!?br/>  沒過多久,夏叔叔又來了,他是來接母親回去的,并且再次說:“遙遙,你這次幫了夏茜的忙,她心里記著呢。我保證,夏茜以后不會再欺負(fù)你媽媽。”
  夏叔叔一臉的誠懇,這讓我猶疑不決,我暗中看了看母親的表情,她沒有說話,裝作不當(dāng)回事一樣,坐在沙發(fā)上低頭織著毛衣,顯然他倆是已經(jīng)商量過了,這會兒讓夏叔叔來開口征求我的意見。此時,沈律師走過來說:“去吧,去吧,讓夏叔叔三天兩頭地跑,跑著也累。”
  
  20
  
  第二年春天,我懷孕了。
  夏茜來看我,與其說是來看我,不如說是來討好我。自從沈律師給她老公打贏那場官司后,她就獲得了一筆巨額賠款。她現(xiàn)在再不用打鐵了,不是她吃不下那苦,主要是老街在發(fā)展,沒市場,十天半月都接不了一樁活。于是,她就和她老公在自家一樓,開了家雜貨店,賣些醬油蠟燭零食之類的。
  她時常來看我,我不太理她,她就跟沈律師拉家常,套近乎。夏茜憑借自己超豐富的想象力和沈律師在客廳交談,他們談新聞,聊火山,談遠(yuǎn)古,談外星人。遇上她談不下來的話題,她就一本正經(jīng)地坐著提問,活像個記者,一個勁地點頭:“嗯,嗯,然后呢?后來呢?你的建議呢?為什么你這樣認(rèn)為呢?”夏茜的奉承與諂媚是我最恨的,就聽見客廳里,他倆嘰嘰呱呱的。同時我又發(fā)現(xiàn)他們倆坐那里,像一對兄妹,兩人笑起來,那大瓣大瓣的牙齒和圓嘟嘟的臉,像一個娘胎出來的。
  沈律師又是個特別好說話的人,誰都能跟他聊一塊兒,他倆就在客廳你一言我一語的。有時候夏茜說得開心了,就在屋子里哈哈大笑,她笑得很忘形,我在書房瞅她,越看她越不像個女人,倒像是沈律師的兄弟。
  夏茜每次走的時候,都會非常禮貌地跟我打招呼,即使我不應(yīng)她,她也會招呼我?,F(xiàn)在,她不再稱呼我小西施,也不管我叫遙遙,她給了我一個新的稱呼,這個稱呼讓我哭笑不得,她站在門前,有禮有節(jié)地說:“沈夫人,我先走了,有空你也上我們家玩?!?br/>  這天夏茜準(zhǔn)備要起身回去,然后看見我在里屋笨手笨腳地織毛衣,她走上來說:“你媽媽會織毛衣,現(xiàn)在人工的很少啦,要不你回去跟你媽媽學(xué)學(xué),否則失傳了,你要學(xué)會了,就去申請個什么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什么的,說不定行呢?!彼懔?,申請什么遺產(chǎn)就算了,不過是該跟母親學(xué)學(xué)織毛衣。于是我給母親打電話,說:“媽,我想回來住些日子,你教我織毛衣,帶孩子?!彼陔娫捘穷^說:“好,好?!?br/>  這么多年,北碚城整天都在建新房,北碚城的上空經(jīng)常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那些鱗次櫛比的高樓一座座拔地而起。但偏巖古鎮(zhèn)沒有受到外界環(huán)境的影響,依然在“一四七”趕著場。鎮(zhèn)上老年人越來越多,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那些老太太老頭們時常坐在門檻上,他們?nèi)齼蓛傻刈?,聊天,刺繡。
  回到小鎮(zhèn),小鎮(zhèn)比以前熱鬧多了,有的房屋已經(jīng)被租賃出去,他們隨著子女的外遷進了城,住上了新房子。于是就把老街的房屋租賃給外來的生意人,這些生意人為小鎮(zhèn)帶來更多的商業(yè)味道,石板路兩旁彌漫著商業(yè)的氣息,旅游用的帽子,花花綠綠的裙子,千姿百態(tài)的根雕,還有些寫毛筆字的“書法家”們,也來此附庸風(fēng)雅,充分利用小鎮(zhèn)的文化,來賣他們的字畫。有的商人為了賣煮熟的花生,就做一個精美的牌匾,上面杜撰些典故,為了讓典故更加逼真,就在上面寫著:“老太婆花生,源自1928……當(dāng)年紅軍來此,對老太婆花生贊不絕口,由此在小鎮(zhèn)上紅火了幾年,后來南下廣東,因不符合當(dāng)?shù)厝丝谖叮瑒?chuàng)業(yè)失敗,后于1932年回偏巖小鎮(zhèn),再次創(chuàng)業(yè),又遇戰(zhàn)亂……后臺灣香港等多個地區(qū)人士出巨資欲購買老太婆花生配方,都被我家族委婉拒絕……”有的房屋上,古老的磚瓦上掛著空調(diào),掛著LED,掛著三角旗,藥店、酒吧、手工坊、超市、奶茶屋,小鎮(zhèn)頓時變得琳瑯滿目,應(yīng)有盡有。
  
  母親沒有搬,她愿意和夏叔叔住老街上。夏叔叔請人做了一塊牌匾,上面刻著四個大字:“童叟無欺”。她問我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我說就是不缺斤少兩的意思,于是她就同意了,把牌匾立在進屋處最顯眼的位置,放酒壇上。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經(jīng)營飯館了,專賣酒,有生意就做,沒生意的時候,就和夏叔叔在街上溜達,到河邊散步。
  母親坐在我的左邊,她在陽光下做被子,一根一寸長的大針扎進去,她用頂針把針頂下去,又捏著針出來。現(xiàn)在母親老了,她眼角有很深的皺紋,比以前的更多了些,雙手也有了老年斑,但是她的皮膚依舊很白。
  她縫了會兒被子,就上樓找老花眼鏡,她不再是曾經(jīng)的噌噌噌,而是緩慢地一步一步,把腿往上抬。她現(xiàn)在穿布鞋了,個子矮了些,走路聲響也不大,她走路的節(jié)奏又是那樣慢。
  她上樓后,我坐在門檻上看外面,太陽又把小鎮(zhèn)的青石路照得發(fā)銀光。我又回頭看屋子,屋子里空空蕩蕩的,先前的那些吃飯用的桌椅都移出去了,夏叔叔預(yù)訂的沙發(fā)還沒送來,所以只有門口擺了幾摞酒缸。
  時間過得真快啊,真記不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些年,那陣子,她年輕的時候,她在樓下忙碌,系上圍裙,戴上袖套,一個人在廚房掌廚,搬酒,切菜。她做事是那樣麻利,在屋里忙前忙后的,走路的步子也快。冬天大冷天的,還在河邊洗羊肉,洗衣服,蹲在后屋的石頭邊上刷刷刷的,那陣子她涮衣服,涮羊肚,我在閣樓上能聽得很清楚。她上樓,踩著粗木板,嘎吱嘎吱的。雖然家務(wù)多,但她也抽空打扮,每次做完飯菜,把廚房收拾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洗手,洗臉,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的。
  她手里拿了副老花眼鏡,又下了樓,我觀察她下樓的樣子,她扶著木欄,一步一步地走下來,腳下的木板聲音,比以前小多了。她戴上眼鏡后,繼續(xù)低頭縫針。她說:“黑水灘旁邊有棵夫妻樹,前幾天有好幾對新人在那里拍結(jié)婚照。你啥時候拍?”
  我說:“你不說不靈驗嗎?”
  她說:“是不靈驗,以前你爸爸就在那棵樹下跟我說,他說他回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也沒回來,大概是到城里享福去了?!?br/>  我說:“哦?!痹瓉硎沁@樣,難怪她心里老是惦念著那夫妻樹。
  “你爸以前是知青咧,人長得俊,又能干活。你爸就在那樹下口口聲聲地跟我說,說他要回來,要回來。起初那兩年吧,我還盼盼,后來我是徹底不盼了,拉倒吧,早把我們娘兒倆忘完了,換作是我,我也去城里享福?!彼f。
  “唉,后來你爸走了不回來,我覺得他要回來的話,那也是太遙遠(yuǎn)的事,所以我就給你起名叫遙遙。”她語氣戰(zhàn)栗地說。
  我說:“哦。”原來這樣,難怪是“遙遠(yuǎn)”的“遙”,不是“瑤”。
  “你是老四啦,跟你爸好的時候,我懷過三個,都因為顧你爸的面子,給做了。那時候做完孩子,真慘啊,不能讓別人知道,還挺著身子去干活,冬天那么冷,飯館還得開,我還扛一百多斤羊肉回來,拿冷水里解凍。該忌諱的,都沒忌諱下來?!彼f。
  她落淚了,我不禁感到四肢酥麻,內(nèi)心顫抖。許久后,我輕拂著她的肩,說:“媽,別哭了。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br/>  我還是坐在她右邊,她擦完眼淚,又哭又笑地說:“我哭什么,不哭了?,F(xiàn)在你夏叔叔對我也挺好的?!彼^續(xù)低頭縫被子。
  她又問我:“你跟媽說實話,你有婦科病沒?”
  我“啊”了聲,這也太直白了,我說沒有。
  她說:“女人不容易,要注意身子啊,別遮遮掩掩的,有就上醫(yī)院看去,女人這些病拖不得?!?br/>  我說:“我是醫(yī)生,哪來這些病?”
  她笑了,說:“還好你學(xué)醫(yī)的,那陣子我婦科病厲害,沒錢上醫(yī)院,只能洗,臟了就洗,天天洗。”
  我腦海里又想起很多年前,她和夏叔叔的那事。那個夜晚的陰影不時涌來,又倏忽散去。我不禁想起時下的一句流行語:“趙四小姐去找張學(xué)良,去一年,是奸情;去三年,是偷情;去三十年,是千古愛情。”
  想到這里,我不禁臉紅了,我真卑鄙。對不起,母親,我再次褻瀆了你??蛇@一次,絕對不是惡意的。希望你能明白年輕人的語言,希望你不要責(zé)怪我的童年與少年,那時候,我無數(shù)次地內(nèi)心發(fā)狂,發(fā)狂地想把那些事從你身上扯下來,而它卻像魔鬼一樣地附在你身上,也附在我腦海。
  我恍然想起一個天大的事,我說:“媽,你生日是什么時候呢?”
  她說:“正月初一?!?br/>  哦。我同她生活了近三十年,竟然沒見她給自己過次生日。我又回想著往年初一是怎么過的,沒怎么過,就是屋子里冰冷得很,沒有人來看望我們。一輩子,閣樓上,只有兩個女人的氣味。
  我說:“今年我和夏叔叔給你過生日好嗎?我們?nèi)ベI鞭炮?!?br/>  她說:“好!”
  住上幾日,我該學(xué)的也差不多學(xué)會了。沈律師便打電話來接我。母親和夏叔叔來送我們,母親和夏叔叔走前頭,我和沈律師走后面。我們上船后,母親一邊跟我們揮手一邊還跟夏叔叔聊天:“一會兒我們?nèi)ベI點蘿卜回去,泡壇子里?!?br/>  夏叔叔說:“好?!?br/>  母親又朝我揮手,揮兩下又說:“泡好了給夏茜也送點去。”
  夏叔叔說行。
  母親繼續(xù)揮手,繼續(xù)說:“那泡白蘿卜還是紅蘿卜呢?”
  夏叔叔說各自都泡些。
  母親說:“不好,要混色?!?br/>  “要不裝兩壇子,一邊紅蘿卜,一邊白蘿卜?!?br/>  ……
  船開了,槳聲一浪接著一浪,淹沒了他們的說話聲。我看見淺水里的沙,還有鵝卵石,在水浪里清澈得很。
  等我們走到對岸的時候,我和丈夫沿著江邊走,她和夏叔叔也沿著江邊走,我們在右岸走,他們在左岸走。夕陽西下,河面紅瑟瑟的一片,他們在河的那岸,邊走邊聊,邊看我們,無拘無束,寧靜淡泊。我估計她應(yīng)該還在說蘿卜的事。
  2011年1月25日定稿
  
  原載《黃河文學(xué)》2011年第7期
  原刊責(zé)編 李向榮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作者簡介: 鄧雅心,女,80后,新媒體從業(yè)者。于2011年初開始嘗試創(chuàng)作,曾有處女作《姐妹》發(fā)表于《黃河文學(xué)》,《母親在左,我在右》為作者的第二篇小說?,F(xiàn)居重慶。
  
  創(chuàng)作談:與過去妥協(xié),就是與自己妥協(xié)
  鄧雅心
  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始于2010年底,處女作《姐妹》發(fā)表于《黃河文學(xué)》2011年1月刊,《母親在左,我在右》是我的第二篇小說。在此之前,我從未有過任何創(chuàng)作。有人問我:“為什么你總是喜歡描述親情?”后來我想想,大概是因為我感覺親情是世界上最堅固的一種情感,她的變數(shù)相對于其他感情來說要小得多。當(dāng)然,這并不是否定其他情感,而是我認(rèn)為,作為80后我們這一代,沒有兄弟姐妹,父母誤會我們的時候,我們沒有權(quán)利辯解;父母要求我們的時候,我們沒有兄弟來幫忙承擔(dān);父母支配我們思想的時候,我們除了內(nèi)心的反抗,就是行動上“毫無起色”地反抗。有一天,我們好不容易熬大了,領(lǐng)取了身份證,領(lǐng)到了第一份工資,有了支配經(jīng)濟的能力,于是,我們才開始有了發(fā)言權(quán)和選擇權(quán)。
  實際上,每個人的成長,都是一個痛并快樂的過程。猶如“母親”的成長,她也有她的痛苦,只因“她”很少向“我”描述,雖然在一個陽光暖暖的午后,她輕描淡寫地向“我”訴說,但終究是時過境遷,物影漸淡,導(dǎo)致“我”不能徹底體會到“她”那個時代的痛,正如“她”不能體會“我”這個時代成長的痛一樣?!靶∥魇敝皇窍氪┮粭l帶口子的牛仔褲,卻遭到母親的責(zé)罵,她沒有權(quán)利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更沒任何辦法去爭取到那條牛仔褲,也許她索要的不是一條牛仔褲,只是一種“正常家庭”的溫暖,一種“不被扭曲的童年”的渴望。而“母親”呢,她只需要稍微發(fā)發(fā)慈悲,就可以滿足“小西施”的愿望,可她偏偏沒有“慈悲”的意識,造成了母女之間相互排斥、相互抵觸的局面。不是“偷窺”問題,即使沒有“偷窺”問題的矛頭,“小西施”也需要那條牛仔褲。不過還好,小說中并沒有出現(xiàn)“冷漠”二字,因為最無可救藥的不是恨,而是比恨更糟糕的一種東西,叫“冷漠”。
  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qū)е挛覀兊耐甓嗌贂粝乱恍┻z憾,更不理解當(dāng)我們成人之后,回望童年的時候,為什么總是帶著一種不肯原諒抑或是無法釋懷的心態(tài)。我見過這樣一些人,他們白天能夠好好地面對工作、生活,精神正常地出現(xiàn)在各個群體之中,但當(dāng)黑夜來臨之時,他們就徹底淪陷到回憶中去,不可自拔。人是不可以在回憶里浪費太多的時間的,這個世界上也不可能有純度高達百分之百的痛苦,所以我一向不太贊成寫那些傷感而華麗的文字,我更贊成“視野”、“妥協(xié)”。就我個人觀點,小說的本質(zhì)不僅在于“控訴、表達”,更在于能夠給黑暗中的人帶去光明。
  “妥協(xié)”,與往事妥協(xié),與歷史妥協(xié),就是與自己妥協(xié)。我敢說,當(dāng)“小西施”這個孩子長大后,如果她依然不肯妥協(xié),她甚至選擇以同樣的方式,以童年所受到的凌辱一五一十地返還給母親,那母親便會遭到雙倍的痛苦。這不是妥協(xié)不妥協(xié)的問題了,是轉(zhuǎn)換為報復(fù)了。但我也敢說,如果她真這樣做了,那只會是兩敗俱傷的下場。
   有人說,如果人年老的時候,感到孤獨害怕孤獨,是因為年輕時曾做過很多虧心事。由此,“母親”養(yǎng)了一只貓。但她依然保持過去“那致命的習(xí)慣”———給貓洗澡。不難看出,即使她已經(jīng)意識到這種“虧心”,但她終究是不會改變她“那致命的習(xí)慣”。不能改變,無法改變,也就只能妥協(xié)。畢竟親情是世界上最堅固的一種情感,如果我們失去這種堅固,還有什么值得我們?nèi)贄D??———尤其?0后的我們,沒有長兄,六親不靠的我們。這里需表明一點,我非常贊成童年的反抗,不幸的童年當(dāng)然需要反抗,畢竟父母給我們的教育,絕對不是完美無瑕的,這也取決于他們那個時代所接受到的教育。但我絕不贊成長大后的不妥協(xié),甚至是沒完沒了的不妥協(xié)。
  親情是我們每個人出生后,所接觸到的第一份情感,由此,我們才慢慢遭遇到了友情、愛情。妥協(xié)了親情,再去妥協(xié)友情,妥協(xié)愛情,這一生都在學(xué)習(xí)妥協(xié),最后這一生就在妥協(xié)中平安了、收獲了。由此,這也是我為什么先從“親情寫作”開始的原因。
  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以“內(nèi)心的平靜換取周邊事物的和諧”尤為重要,堅持“融合”的態(tài)度,終會換得你的需要。———面對回憶,與其恐慌,不如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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