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妮結(jié)婚前沒有病,是個漂亮活潑愛唱戲的小女孩,梅妮結(jié)婚后就得了病。梅妮的病不痛不癢,不影響吃,不影響喝,也不影響生孩子下地干活兒。梅妮的病是夜里愛做夢,夢還是得勁夢,既往不咎舒心又快樂。夢醒來就算不上什么好夢了,就不得勁了,是羞于啟齒的夢,這就影響心情。心情是能藏起來的,能藏多深是多深,即便是藏不下了,不好的心情悄悄爬上了臉,臉上也沒寫字,誰能知道她又是咋的了。
梅妮十六歲的時候,鄉(xiāng)下興唱老戲了。鎮(zhèn)子里幾個上了點(diǎn)歲數(shù)的老頭,坐在鎮(zhèn)東頭的大楊樹下“嗞嗞啦啦”吸了半晌旱煙,煙袋鍋朝楊樹根上一磕,說,整。鑼鼓家什“叮叮咚咚”一敲,一桿子男男女女圍上來,一個小劇團(tuán)就成立了。
那時候,爹剛給梅妮找好了婆家。婆家也是本鎮(zhèn)的,一興做生意婆家就在鎮(zhèn)中心最熱鬧的地方搭了個肉架子,干起了殺豬的營生。梅妮的爹是個半路岀身的廚子,別看是半路岀身,那時候能干這種活的人在這個鎮(zhèn)子上可算是鳳毛麟角,紅白喜事、老人壽慶、孩子滿月,就得弄幾桌菜,就少不了梅妮她爹的身影。廚子多半是要和肉架子打交道的,梅妮的爹又好喝酒,經(jīng)常和李屠夫在一起,弄個小炒、涼拌個豬肝擰兩盅。一來二去梅妮的爹和開肉架子的李屠夫成了好朋友。李屠夫的兒子李毛蛋和梅妮是同歲,跟著父親殺豬賣肉,很是伶俐,只是人長得黑,臉上還長了很多的毛,毛蛋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兩家是愛好兒結(jié)親,逢年過節(jié)毛蛋就會給梅妮她爹送只刮凈了的豬頭,翻洗好的豬大腸,或是一掛豬心肺,一掛豬油,惹得梅妮爹甚是高興。
劇團(tuán)的活動場地就在鎮(zhèn)東頭的老寨墻上,老寨墻早就被平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點(diǎn)輪廓,上面蓋有茅草房還叢生著些雜樹。單甩就住在老寨墻上,兩間破舊的泥屋,泥屋邊是用斑茅搭建的豬圈,豬圈里養(yǎng)著一頭雄壯膘肥的白色公豬。單甩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爹娘早己去世,是個單身漢,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右胳膊落下了殘疾細(xì)得像根麻桿似的,走起路來像根麻桿似的胳膊不受控制,一蕩一蕩的,鎮(zhèn)上人都叫他單甩。單甩是靠養(yǎng)公豬給人家的母豬配種過日子的,日子好呆還能過得去。單甩年輕時好看戲,做唱念打他都不行,他耳音很好能聽懂曲調(diào),還懂得點(diǎn)工尺譜,就找了張蛇皮自己用竹筒糊了桿弦子,無聊寂寞的時候就吱吱呀呀地學(xué)拉弦子。雖說那條細(xì)得像麻桿似的胳膊有點(diǎn)不受使喚,但那只手卻能把弓抓得緊緊的,一推一拉,出來的聲調(diào)也算有板有眼。老戲不讓唱了后,他那把自制的舊弦子就掛了起來,后來有了京劇革命樣板戲,收音機(jī)里整天唱。單甩有一臺小型的“紅燈牌” 收音機(jī),能掛在脖子里聽的那種,單甩就又跟著收音機(jī)的曲調(diào)學(xué)拉弦子。他特別喜歡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里楊子榮“打虎上山” 那段導(dǎo)板音樂。他經(jīng)常學(xué)拉那段導(dǎo)板,把那段導(dǎo)板拉得高昂激越,雖說音符不太準(zhǔn),那種韻味還是有的。
單甩住的地方離鎮(zhèn)子較遠(yuǎn)又偏僻,排起戲來就方便了許多。
這個鎮(zhèn)子地處漢水流域,早年就流行“二黃戲” ?!岸S戲” 的學(xué)名叫漢劇,這里人從不叫漢劇,都叫“二黃戲”,稱“二黃戲”為細(xì)戲?!岸S戲”十分講究,演員分一未、二凈、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小、八貼、九夫、十雜,音調(diào)幽雅,唱腔婉轉(zhuǎn),道白柔和,語言風(fēng)趣,表演細(xì)膩,純樸大方,是個古老劇種。胡琴拉著月琴彈著鑼鼓家什兒敲著,一腔一字有板有眼,楚腔漢韻,直逼人心,像呷了濃茶,釅釅的,又像喝了老酒頓時涌上了臉,有了淡淡的醉。這個鎮(zhèn)子里的老人愛聽“二黃”,愛看“二黃”,還愛唱“二黃戲”, 上點(diǎn)歲數(shù)的人人都能哼上幾句。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xiàn)在這個地方的“二黃戲”絕了跡,沒幾個人會唱了。
梅妮家離老寨墻不遠(yuǎn),單甩在老寨墻上弦子一拉,鑼鼓家什兒一響,細(xì)細(xì)的唱腔就傳到梅妮的耳朵里,梅妮就在家坐不著了。梅妮不顧母親的阻攔,撩開腳丫子朝老寨墻上跑。母親就會說,這爺倆都瘋了,一個整日扎在那兒,—個聽見弦子響就往那兒跑。梅妮的爹也喜歡“二黃戲”,年輕時就學(xué)過,還經(jīng)常登臺演出,拜過唐河漢劇名角曲白唐為師,是個唱大紅臉的。他最拿手的戲是《空城記》和《哭頭》:“孤王酒醉桃花中……”一腔二黃導(dǎo)板唱得如癡如醉。眾人都推舉他為團(tuán)長,他也不推辭,就自任團(tuán)長了。
一開始梅妮沒敢說她要學(xué)戲,她只是每逢老寨墻排戲她就去看。梅妮聰明靈秀,許多女旦的唱段她一聽就記下了。這時侯能唱兩下子的人都是五六十歲的了,特別是上了歲數(shù)的女人衣著邋遢,身材臃腫,嗓音也大不如年輕的時候了。扮個老太婆,扮個花旦扭兩下大屁股,捏著嗓門唱幾句,逗逗臺下的觀眾還行,也能說得過去。要是扮演青旦,年輕漂亮的女子,嫵媚嬌美的小媳婦就讓人嗤笑了。于是都覺得得培養(yǎng)接班人,男孩女孩只要有點(diǎn)模樣的都要,培養(yǎng)接班人成了這個草臺班子的一項(xiàng)重要任務(wù)。
梅妮個頭不高,一副紅撲撲惹人疼惹人愛的圓圓臉蛋,都說梅妮生就是個唱戲的料。她爹卻說,是啥呀是,十七八了吃了鐵一樣就不長個,要個頭沒個頭要扮相沒扮相。梅妮不服氣就偷偷地報了名,她不敢找他當(dāng)團(tuán)長的爹報名,她找了拉弦子的單甩報了名。單甩問,你會唱啥?唱兩句我聽聽。梅妮說我會唱《四郎探母·坐宮》一段。單甩就取岀弦子咯咯哇哇地調(diào)了琴。梅妮就唱了起來。
聽他言不由得咱背地嗟嘆
十五載才吐岀木易根源
走近前與附馬重把禮見
尊一聲駙馬爺細(xì)聽咱言
你本是楊家將駕海擎天
咱雖是番邦女略知圣賢
…………
梅妮唱起來音調(diào)悅耳,聲腔婉轉(zhuǎn),像模像樣的。單甩越聽越高興,弦子拉得越有勁,麻桿細(xì)的胳膊竟然也騰挪自如,把弓拉得妙趣橫生。早有人擁進(jìn)了院子閉了氣兒在聽,不由得有人喝彩叫好。梅妮的爹正在附近的一家人家忙著做菜,這家人家明天要娶媳婦了。滿院子唧唧嘎嘎的人聲被傳來的唱腔一下子沖刷得無聲無息,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來。一開始都懷疑是收音機(jī)里在唱,人們用目光在院子里四處巡找,屁股大的院子里哪有收音機(jī)的影子。有人問東家,你家的收音機(jī)夾在褲檔里了,只聽聲兒不見東西。東家說,我家就沒有收音機(jī),這不是甩“先兒”院里傳過來的嘛。單甩因?yàn)闀岸S”弦子,人們都戲稱他為“甩先生”, 簡稱“甩先兒”。梅妮她爹仔細(xì)一聽,他也聽岀來了弦子還真是單甩拉的弦子,好多音符他都沒能拉準(zhǔn)。東家說,誰唱的呀!真好聽,住這么近,這妮子的戲從沒聽見過,沒一點(diǎn)印象。梅妮她爹也沒聽過,也沒一點(diǎn)印象。東家問,趙大廚,你是團(tuán)長哩,這是從哪兒挖來的角兒,晚上我備上禮讓鄰居們熱鬧熱鬧。梅妮她爹帶著兩手油,急步朝老寨墻單甩的院子里走,走進(jìn)院子他就看到鄰居們?nèi)齼蓛?,有站著的、有蹲著的,也有靠了樹靠了墻的,一臉驚奇看著梅妮唱戲哩。哦——,梅妮,是梅妮。李大廚李團(tuán)長吃了一驚。梅妮還在唱:
早晚間休怪咱言語輕慢
不知者不為罪
你的海闊量寬
………
梅妮把這一段唱完了,院子里立即掌聲爆起。梅妮她爹也鼓了掌,滿手的油拍起巴掌來,那響聲帶著悶氣,不夠響亮。梅妮見到她爹,臉?biāo)⒌匾幌伦兂闪税咨C纺萆滤蛔屗龑W(xué)唱戲,生怕她爹打她,就求救似看著“甩先兒”。單甩見梅妮她爹一臉的高興,并沒有責(zé)怪梅妮的意思,就對梅妮說,你爹巴不得你會唱呢!這回你爹有角兒配了,將來你演鐵鏡公主,你爹演楊四郎,臺上是夫妻,臺下是父女。院子里的人轟地笑了,梅妮的臉也紅了。 梅妮她爹罵“甩先兒” 不是個東西,就是屁話多。
梅妮從此學(xué)起了“二黃戲”,越學(xué)越好越唱越好,有時還真跟他爹演起了夫妻。這種事情看怪不怪,演戲演戲這就是演戲。李屠夫本來就知道梅妮她爹會唱戲,當(dāng)年還唱響過,十里八鄉(xiāng)的都知道梅妮她爹的外號“趙大鑼”,唱戲時老要鑼點(diǎn),鑼點(diǎn)跟不上了他就要罵人。只是后來不興唱老戲了“趙大鑼” 變成了“趙大廚”。梅妮學(xué)唱戲的事情李屠夫家也沒提過什么反對意見,老子就是個唱戲的,女兒也唱戲仿佛名正言順,并沒誰說三道四。就是父女倆在人家院子里唱亂彈時(不是正式上臺演岀)演夫妻,鎮(zhèn)上人看了戲茶余飯后說說,也只是個笑談。李屠夫家也從沒往心上放,梅妮畢竟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況且唱起戲來更顯得乖巧伶俐,小模樣一副可疼可愛的樣子。
梅妮她爹廚子的營生是不能丟的,廚子的手藝關(guān)乎著他們一家人的生計(jì)。除了劇團(tuán)學(xué)戲演戲的事,鎮(zhèn)里鎮(zhèn)外有了紅白喜事還要請他去做菜,有的人家需要和村里人熱鬧熱鬧弄個場面了,他還要把劇團(tuán)也拉去清唱清唱。
劇團(tuán)里收了許多男孩子女孩子,大多是本鎮(zhèn)上的,也有外村外鄉(xiāng)人。劇團(tuán)里能教戲的幾個老人肚里戲少,教起來就力不從心了。這個時候拉弦子的單甩也把他養(yǎng)的那頭,養(yǎng)得白胖白胖的大公豬給賣了,專心致志地拉弦子。又從胡北那邊請了老師,老師姓林,是舊社會大主家開辦的娃娃班學(xué)岀來的,唱了一輩子戲,一輩子狐苦伶仃無落無靠,就是一肚子的戲。林老師己經(jīng)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有了老師來到鎮(zhèn)上教戲之后,鎮(zhèn)子上就熱鬧了起來,像模像樣辦地起了戲校。鎮(zhèn)子上辦的這個戲校是不收錢的,只是圖個娛樂。林老師教學(xué)生也不收錢,說大了是傳承“二黃”文化事業(yè),說小了就是混口飯吃。鎮(zhèn)子上的人對林老師也很熱情,飯是到學(xué)生家輪著吃,也有爭著請林老師到館子里吃的。這一桿子學(xué)生中,林老師最喜歡的女孩是梅妮,最喜歡的男孩是冬瓜。他認(rèn)為梅妮是天生唱旦的,冬瓜是天生唱生的。在他心中梅妮和冬瓜就天生地造的一對金童玉女,他愿意把肚子里的戲全教給他們。他教學(xué)生們段子的同時還給梅妮、冬瓜吃小灶,教他倆全本的《四郎探母》,梅妮的唱腔好,身段好,雖說個子矮些扮相卻俊美,人見人愛。冬瓜生就長著一副生角臉,高高挑挑的身材,小嗓拿捏得很亮,小時候還學(xué)過武術(shù),戲把子一教就會,大翻小翻翻得溜溜轉(zhuǎn)。
就這樣,忙月季來了,學(xué)戲的孩子們在家?guī)图依锶烁筛苫?。閑月里,鑼鼓家什兒咚咚響,弦子吱吱叫,孩子們都聚攏起來吚吚呀呀地唱。年終了孩子們也快學(xué)了一年戲,該給全鎮(zhèn)人來一個匯報演岀。林老師看好梅妮和冬瓜,鎮(zhèn)子上的人,梅妮的爹“趙大鑼” 趙大廚趙團(tuán)長也都看好他們?!端睦商侥浮愤@出戲他們己經(jīng)不知排過多少次,“坐宮” 一折戲梅妮己滾瓜爛熟,該是他們展示的機(jī)會了。
小年剛過,鎮(zhèn)子里開始忙亂起來,為過新年做著各種各樣的準(zhǔn)備。鄉(xiāng)里人也都朝鎮(zhèn)上擁,帶著地里產(chǎn)的,手工做的,家里養(yǎng)的,山上逮的,外地販的來換錢,集鎮(zhèn)上白天像起了潮人浪涌來涌去。梅妮的婆家李屠夫準(zhǔn)備了一滿圈大生豬,殺豬聲夜夜響起,凄慘的豬叫使年味有了腥氣,也使年味更濃更深了。這天晚上,李屠夫家凄慘的殺豬聲剛剛在鎮(zhèn)子中心響起,鎮(zhèn)子?xùn)|邊的鑼鼓家什兒便敲響了。鑼鼓家什兒的響聲震天撼地,蓋過了鎮(zhèn)子里任何一種聲音,也壓過了凄慘的豬叫。這晚毛蛋顯得格外的心神不定,手腳毛里毛糙的,給父親打下手扯豬腿就沒了力氣,惹得豬蹦蹦跳跳就是上不了殺豬的案板。李屠夫就罵他是吃貨。吃貨的心被鎮(zhèn)子?xùn)|頭的鑼鼓家什兒敲得很煩亂,他的兩眼有了饑餓感。多天沒見著梅妮子了,即是偶而碰了面梅妮她也不情愿抬頭多看他一眼,顯出很陌生的樣子。那些豬頭豬下水讓她家白吃了,他連她個笑臉也沒看見到過,就覺很對不起豬頭豬下水,對不起自己刮毛豬頭翻洗臭烘烘的豬腸子下的力,心里就有些發(fā)慌。 他聽說梅妮今晚要和冬瓜配夫妻唱《四郎探母》,就急不可耐地想看看她是如何在戲臺上和別人配夫妻的。他聽說過唱戲的男女在戲臺上配了假夫妻,下了戲臺就成了真夫妻,即是成不了真夫妻,往一個被窩里一鉆,也會干起真夫妻要做的事,毛蛋很害怕梅妮和冬瓜做了真夫妻要做的事。
毛蛋幫他爹李屠夫殺了兩頭豬,渾身臟乎乎地沾著油污和血跡,慌里慌張地往戲臺場里跑。戲場里的人遠(yuǎn)遠(yuǎn)看見毛蛋,就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氣,一個個躲了。老遠(yuǎn)還給毛蛋打招呼:毛蛋,來看你媳婦唱戲了,這回她不和你老丈人扮夫妻了,她和人家冬瓜扮夫妻哩。冬瓜那娃長得,嘖嘖,就是人俊。
毛蛋才不管冬瓜人俊不人俊呢!毛蛋就是想離戲臺近些,看看媳婦梅妮臉上搽了粉穿了戲裝是個什么樣子。鑼鼓家什兒響了起來,他看呀看呀,就聽到冬瓜在臺后唱:楊延輝坐宮院愁眉不展……梅妮上臺的時侯懷里還抱個布娃娃。毛蛋一見梅妮抱了個布娃走路還一扭一扭的,毛蛋就禁不著笑了,心里還美了一下子。美了一下子后心里就不美了,原來梅妮懷里抱那個娃娃是冬瓜的,不是他的。雖說是布娃娃,但看戲的人們都把布娃娃當(dāng)成了真娃娃,他有點(diǎn)懊喪和失望。梅妮和冬瓜在臺上演得很投入也很動情,梅妮眉目顧盼含情脈脈,可惜不是對著他的是對著冬瓜的。有一場戲梅妮抱著娃娃和冬瓜都跪在臺子上一替一句地唱,像是在賭咒。那是《四郎探母·坐宮》一場,本來唱到這個時候楊四郎賭個咒就中了,江湖老師們卻把這個地方做了很大的改動,加了一些熱鬧。讓鐵鏡公主懷抱著孩子和楊四郎一起下跪盟誓,鐵鏡公主還有意挑逗楊四郎,使臺下的觀眾看得有滋有味。毛蛋覺得梅妮不應(yīng)該下跪,梅妮演的是公主,公主也下跪就有些下賤了。
這晚的戲演得很成功,比那些老家伙們演得更岀彩,演到精彩的地方還有人拍手叫好。曲盡人散,毛蛋想到后臺見見梅妮,他卻一眼看見冬瓜和梅妮連戲裝都沒脫,在大幕后面摟著親嘴呢。
毛蛋就很生氣。毛蛋摸了摸懷里,懷里沒有揣把殺豬刀,要是懷里真的揣把殺豬刀,他就會像他爹殺豬一樣,躥上去捅冬瓜一刀子,把冬瓜的騷血放出來。后來毛蛋還是悻悻地走了,毛蛋覺得以后不能再讓梅妮唱戲了,這“二黃戲”有啥好的,嘴里唧唧溜溜地像被人拤著了喉嚨,臺下就沒有幾個年輕人看,都是些該死不死的人在看。
快過年的時候,李屠夫讓毛蛋去給他老丈人家送豬頭和豬腳,毛蛋苦喪個臉說啥也不去。李屠夫問為啥?毛蛋說我還沒有跟梅妮親過嘴哩,冬瓜就親上了。李屠夫笑了笑說,你知道吃醋了,戲臺上的事不能當(dāng)真。毛蛋說,老戲哪有臺上親嘴的,又不是新戲,他倆是在大幕后面親的嘴,我看見了。又恨恨地說道:這個冬瓜,早晚我要把他的冬瓜蛋子給劈了。李屠夫驚了一下,覺得事態(tài)嚴(yán)重,決定自己去給親家送豬頭豬腳,并順便說說以后不能再讓梅妮唱戲了。
趙大廚這天正好在家拾掇年貨,一見親家李屠夫掂了豬頭和豬腳過來,臉上立即炸開了花,心想這過年的東西算是備齊了。李屠夫問咋沒見著梅妮?趙大廚說梅妮在“甩先兒”那兒吊嗓呢。李屠夫說,親家,我今兒有個事要給你說說,這梅妮不能再唱戲了。趙大廚聽他說不讓梅妮唱戲了就吃了一驚,臉上炸開的花又立時敗了。趙大廚問,咋啦?有閑話啦?李屠夫說,甭管有沒有閑話,梅妮算是有家的人了,總免不了人家笑話。趙大廚是團(tuán)長,他不能讓他閨女說不唱就不唱,再說閨女唱得挺好的,許多人都在夸她。趙大廚說,不就是娛個樂嘛!這就叫好者好,惡者惡,說兩句閑話叫他們說去。李屠夫說,不光是閑話,我還擔(dān)心呢!趙大廚看了看刮得干凈白亮的豬頭豬腳,生怕李屠夫再掂走似的,大聲說道:你擔(dān)心個啥!咱是啥關(guān)系?咱倆是老朋友,兩家是鐵打不斷的親家,梅妮早晚都是你的兒媳婦。李屠夫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兒大不由爺,女大不可留,我看過罷年就把他倆的婚事辦了吧!趙大廚愣了一下說,恁急!咋說梅妮也得過了十八歲。李屠夫說,不能等了,還是過罷年辦吧!趙大廚又看了一眼李屠夫帶來的豬頭和豬腳,狠了狠心說,過罷年就過罷年,看你黃世仁一樣把人能逼死,要是不答復(fù)你,怕是年都過不去了。李屠夫哈哈一笑,說道,我也不是黃世仁你也不是楊百勞,沒人逼你,年總是要過的,誰也隔不斷年這墻。
日頭晃一下一天,晃一下一天,每過一天就是上一天的重復(fù)和復(fù)制。年很快過完了,到了農(nóng)歷的二月份,日子就不一樣了。風(fēng)也變細(xì)了,太陽也變艷了,樹梢上吐了綠芽,田里多了些忙碌的身影。小鎮(zhèn)上最顯眼的地方貼了很多的海報,都是些附近的鎮(zhèn)子、村莊要起會,有的地方稱物資交流大會,有的地方則是廟會了。鎮(zhèn)子上有了“二黃”劇團(tuán),就吵著叫著也要起會?!岸S”劇團(tuán)這個時候忙了起來,那些老的小的演員們都聚在了一起,整日的排戲練嗓。梅妮最喜歡和冬瓜一起排演《四郎探母》。冬瓜現(xiàn)在很像個大演員了,排起戲來十分投入,總是帶了感情來排練,好像自己就是多年不見母親的楊四郎。
非是我這幾日愁眉不展
有一樁心腹事不敢明言
蕭天佐擺天門兩國交戰(zhàn)
老娘親押糧草來到北番
賢公主若容我母子相見
到來生變?nèi)R結(jié)草銜環(huán)
梅妮接唱道:
你那里休得要巧言謊辨
你要拜高堂母我不阻攔
…………
梅妮也不差勁,做功唱功越練越佳,倆人配合得很是默契。這時候,冬瓜在梅妮的心中播下了種子,冬瓜籽兒發(fā)了芽長出了藤蔓,藤蔓越長越壯,纏纏繞繞地纏在了梅妮的心尖尖上。梅妮的言談舉動有了變化,眉毛鼻眼對冬瓜都含了情。如果說被毛蛋無意間撞見的那次大幕后面的親嘴,是冬瓜和梅妮演岀成功高興所至,梅妮還有些勉強(qiáng)有些被動,現(xiàn)在的梅妮可說是長大了還長出了風(fēng)情。有了風(fēng)情是要表達(dá)出來的,梅妮就主動得多了,戲里親呢得就像自己真的是鐵鏡公主,冬瓜就真是楊四郎了。戲外梅妮總是心尖尖疼著冬瓜,一顰一笑都對著冬瓜,冬瓜真的成了她的夫君她的男人。梅妮這時候到了夜里就常夢見冬瓜和她親嘴,后來就又夢見冬瓜趴在她身上,壓得她舒服得要死,醒來后就一臉的潮紅,羞怯得走路就低了頭。再排戲場見了冬瓜好像夜里的事是真的,就不敢拿正眼看冬瓜,眉低著眼瞄著,情絲在心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扯開,把冬瓜網(wǎng)在心里。排戲中既怕冬瓜渴了又怕冬瓜累了,看冬瓜認(rèn)真起勁的樣子,梅妮就會在心里唱一句:——你個小冤家呀!
梅妮的變化沒能逃過林老師和“甩先兒”的眼,他們倒是希望她倆就這樣好下去。梅妮她爹趙大廚、趙團(tuán)長卻警告梅妮說,你可是有婆家的人了,今年人家就要娶你過門。梅妮認(rèn)為她爹是跟她說著玩哩,唱一句:你那里休要巧言謊騙……就把他爹給打發(fā)了。他爹真想讓她把吃下去的豬頭肉和豬腳都給人家吐出來。
這些日子肉架子消閑了許多,過了年還不是太久,人們的嘴還不太饞,毛蛋也沒多少事情可做,就晃晃悠悠地去看梅妮她們排戲。拉胡琴的“甩先兒”攆了他幾回。毛蛋一看梅妮排戲,梅妮就有些不自然,不知道是討厭毛蛋還是自己心里發(fā)虛,臉色也不好看,有些發(fā)愣發(fā)惱?!八ο葍骸币姴坏妹纺莶桓吲d,就攆毛蛋走。冬瓜也見不得梅妮不高興,就用兩眼瞪他,像是見了仇人。有時冬瓜還故意氣毛蛋,對著梅妮叫道:哎——,夫人呀……。
毛蛋就很生氣很惱火,一會兒摸摸腰里,一會兒摸摸腰里,像是腰里有個虱子在咬他,很是癢的樣子,原來毛蛋是腰里摸刀。毛蛋腰里沒有揣刀,他自己就很失望也很無奈。后來毛蛋懷里果真揣了把刀,是把剔肉的尖刀,事情發(fā)生在鎮(zhèn)子上辦的物資交流大會上。
物資交流大會的會址是在鎮(zhèn)北的河灣里。這個季節(jié)河灘上只剩下了細(xì)繩一樣的水流,寬闊的河灘成了物資交流大會絕好的場地。辦大會的人不光請自己鎮(zhèn)子上的“二黃戲”搭臺演出,還請了縣里的“曲劇團(tuán)”。那時的農(nóng)村物資交流大會不像現(xiàn)在,各種文藝演岀都有,很是豐富多彩,什么歌舞團(tuán)、飛車走壁、光肚舞,雜七雜八的讓人眼光繚亂?!岸S戲”的臺子搭在河坡上,正對著物資交流大會的中心位置,按說這樣的地勢挺不錯的。開始前兩天“二黃戲”的臺下還人山人海,到了第三天就不行了,戲臺下坐了稀稀拉幾個人,還都是些本鎮(zhèn)子上的“二黃”迷。任憑鑼鼓家什兒敲得再響,演員們唱得再賣力,也吸引不來觀眾了,梅妮和冬瓜的《四郎探母》也遭受了冷落。這是明擺著的事情,你一個鎮(zhèn)子上亂攢班子的娃娃劇團(tuán),無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戲裝都顯得破舊寒磣,比不了人家縣劇團(tuán)不說。就論專業(yè)性而言“二黃戲”也遠(yuǎn)遠(yuǎn)比不了,人家有布景、有燈光、有音響,演員是專業(yè)的,舉手投足,舞臺經(jīng)驗(yàn)演唱聲調(diào)更不必說了,就劇種而言也附合大眾口味,這都是“二黃戲”比不了的。這天下午沒有梅妮和冬瓜的演岀,梅妮她爹、林老師、“甩先兒”都嚷著要讓梅妮去“曲子戲”的臺下看看是咋會事兒,梅妮就偷偷地叫上了冬瓜。
大會上人群涌動你擠我扛,很多少男少女穿了平時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花布衫。有些戀愛中的青年男女,或者是有了婆家的男女對象,趁著大會期間約到了一起,越是人多越是膽大,沒有了先前的顧忌和羞怯,手挽在了一起,有的還緊摟腰肢,親熱得讓旁人看了直打冷顫。梅妮見人家趕會的青年男女,旁若無人親熱的樣子,梅妮就很眼氣。梅妮在涌來涌去的人群里,毫不猶豫地挽起了冬瓜的胳膊,倆人親熱得像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人。這時候毛蛋也在涌來涌去的人群中,他透過人流的縫隙早已看到他們親熱的情景。毛蛋擠過人流擠到了他們倆的身邊,把手抻到懷里摸出了那把已經(jīng)揣在懷里多天,被他暖得熱乎乎的剔肉尖刀。毛蛋臉上的黑毛支叉了幾支叉,那把帶著他體溫的剔肉尖刀刺向了冬瓜的肚子。冬瓜只感到有一個硬梆梆熱乎乎的東西進(jìn)了肚子里,并沒有特別疼痛。只是,這時人群莫名地向前推了他們一下子,差點(diǎn)把梅妮推倒在毛蛋的懷里。梅妮猛一抬頭看到的是毛蛋一臉憤怒和驚恐的毛臉,毛蛋臉上所有的毛都直直地豎立著,手里的那把尖刀在滴著血。梅妮撕扯著嗓音尖叫了一聲:殺人了!趕會的人群立時炸了窩,向不同的方向擠擠扛扛蜂涌般地逃奔。
就因?yàn)楫?dāng)時的人群莫名地把梅妮和冬瓜向前推了一下子,那把被毛蛋暖得熱乎乎的尖刀刺偏了,才沒要了冬瓜的命。
后來毛蛋去縣城里坐了兩年大牢,“二黃”劇團(tuán)隨之也散了。不散也沒有多大的前景,除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戲迷,再也就沒什么人看了。形勢發(fā)展得太快,各式各樣的娛樂涌進(jìn)了鎮(zhèn)子上人們的生活,小青年們掂著盒式收錄機(jī),身穿喇叭褲,扭著腰身滿大街地跑,鄧麗君的歌使人們的耳朵里灌滿了糖。電視也普及了,新鮮事兒一浪涌過一浪,使小鎮(zhèn)人應(yīng)接不暇,這種又陳又舊的戲很快被人們淘汰了。教“二黃戲”的林老師,不知云游到何處去了,或者做了古。拉弦子的“甩先兒”干脆把他那支破弦子摔了,又養(yǎng)上了他的公豬。冬瓜肚子上的傷不是太重,治療了一段時間好了,就隨了打工潮去南方打工去了,再也沒見到回過小鎮(zhèn)。
戲的蟲子在梅妮的身體上不斷蠕動,蠕動在身體上的蟲子總是讓梅妮的心里發(fā)癢,癢起來還挺難受。梅妮鬧過幾回要和毛蛋退親,趙大廚想到豬頭豬腳豬下水,說啥也不讓。趙大廚當(dāng)不成團(tuán)長了,也唱不成大紅臉了,還是個廚子,生怕再也吃不到李屠夫拾掇得白白凈凈的豬頭和豬腳了。梅妮和她爹趙大廚生了一場惡氣跑掉了。梅妮不去城里打工,她專找草臺班子給人家搭伙唱戲。會拉碾就會拽磨,梅妮在草臺班上學(xué)會了梆子戲、曲子戲、越調(diào)戲,這一帶流行的戲沒有梅妮不會唱的。梅妮和別人唱戲的時候懷過三次孕,打了兩次胎,還和一個唱曲子戲的黑頭生下一個小男孩。
二年之后毛蛋出了牢,掂著豬頭和豬下水到梅妮的家里找到了趙大廚。毛蛋這回送來的豬頭就沒有拾掇那么干凈,花花搭搭地留著一塊塊的毛,像個禿子頭。豬大腸也沒怎么拾掇,還是原汁原味就掂來了,一股惡臭直往趙大廚的鼻孔里鉆。讓趙大廚最感吃驚的是——禿子頭樣的豬嘴里還噙著一把剔肉的尖刀。毛蛋吊著一副毛臉對趙大廚說:這是“甩先兒”喂的那頭騷郎豬,讓我買回去殺了,留下豬頭和豬下水讓你嘗嘗。趙大廚一下子惡心得要吐,不知說什么才好。毛蛋甩著手吹著不成調(diào)兒的口哨走了。
趙大廚領(lǐng)著李屠夫下足了勁,跑遍了四鎮(zhèn)八鄉(xiāng),終于把梅妮給找到了。這時候的梅妮己經(jīng)像個成熟的少婦了,她二話沒說,隨著父親和公公回到了鎮(zhèn)子上。梅妮跟毛蛋拜了堂,結(jié)了婚。毛蛋殺豬賣肉,梅妮燒水翻腸,日子像白開水一樣過著。到夜里一沾到床,梅妮就會做那號夢,夢見冬瓜或是其他的男人趴在她身上,她幸福得要死。就是毛蛋趴在她身上的時候,她也覺不出那是毛蛋的身子,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和她唱過戲的男人。梅妮做了那號得勁夢還老叫床,叫得毛蛋眼里閃著狼一樣兇惡的綠光。毛蛋就很想拿剔肉刀把她給殺了。梅妮的肚子很爭氣,梅妮懷上了毛蛋的孩子,毛蛋就沒殺成梅妮。
梅妮和毛蛋結(jié)婚后,梅妮晚上做了那號得勁夢白天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了梅妮也不往臉上掛,像平時一樣幫毛蛋收拾豬頭,翻洗腸子。只是毛蛋不在家外出收豬時,梅妮逮著個空閑就朝野外跑 ,跑到野地里就披頭散發(fā)吚吚呀呀地唱起了她最喜歡的那段“二黃”《坐宮》:
聽他言不由咱背地嗟嘆
走近前與駙馬重把禮見
尊一聲駙馬爺細(xì)聽咱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