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寂寂,薄霧纏腰,今日我起了個大早趕往豆腐村。凌晨的村口,巨大的石牌樓下響著“得得”馬達聲的三輪車,人們正把成篩成篩裹著白單布的豆腐搬上車,這是趕早跑遠路的,朝南要穿過尚在晨間安睡的壽州城,去往安豐、眾興、三覺、炎劉等集鎮(zhèn)。朝東要翻過沉寂幽暗的八公山,到達煤城淮南的謝家集、土壩孜、李郢孜、新莊孜……山頂隱約可見一塔一殿,似是八公仙境。山下是石頭壘成的村莊,世俗的豆腐村的生活又要開始了。
太陽終于出來了,石牌樓上現(xiàn)出了蒼勁有力的“中國豆腐村”幾個大字,字是熟識的書家王家琰先生的手筆,他是壽州走出去的,也是從小吃著八公山豆腐長大的。跟普通山村相比,它的村頭有一座大墳包,這是著名的漢淮南王劉安的陵墓,他發(fā)明了豆腐,于是技藝相傳,世代謀生,豆腐村生焉。清晨的豆腐村因兩旁整齊的兩層樓房建筑稍顯富裕之象,但與我想像中的“中國豆腐村”的富麗堂皇的大氣派還相距甚遠。
我徑直去往住在半山腰上的老靳家。多年前,我在一部“八公山豆腐”的風光紀錄片上認識了他。在片中,他踏著碎石小路到村前的瑪瑙泉去擔水,特別是那油漆光亮的濕木桶上泛著點點晨光,給人無盡的有關(guān)豆腐之源的遐想。在他家的石坯房里,從轉(zhuǎn)動的石磨的牙縫里徐徐吐出了白色的漿汁,他的兩個如花似玉衣著樸素的姑娘正在熟練地過篩、煮漿、點漿……此片播放后,她倆與那潔白如玉,細若凝脂的豆腐一同遐爾聞名,并且有了“豆腐西施”的美譽。但我到了老靳家,明明屋頂冒煙,卻不見人影。隔壁出來說,老靳一早就到山下的壽西湖農(nóng)場收黃豆去了,今年沒有天災又沒有兔害,農(nóng)場黃豆豐收,再不抓緊收購就沒有了。我也沒了去處,就站著跟他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他也沒閑著,用鐵鍬起著豬圈旁的糞坑,讓我聞著一陣陣的酸腐的臭氣,我知道這是豆腐村里特有的氣味,是鹵水、豆腐渣與豬的排泄物共同的混合體。墻角有一條大黃狗在沖著生人兇叫,兩頭黃牛和幾只山羊在院墻里的石槽里低頭舔食著,我問它們吃的是什么,答:豆腐渣。這就怪了,豆腐渣這勞什子是我童年辛酸的記憶,也聽說是懲罰犯人的吃食,如今沒得用處,只好讓生活在豆腐村里的牲畜們“入村隨俗”了。
正說著,老靳的媳婦從山上放羊回來。她好像對我的到訪有些不情愿,沒等我開口,她倒訴起苦了。說沒有田地,沒有山場,沒有果園,不做豆腐又能干什么呢?如今黃豆?jié)q價,豆腐價賤,銷路又緊,人很辛苦,僅是糊口。大女兒出嫁后,這些年房子都沒能翻蓋,你可別再寫我家做豆腐了,要是露了窮相,小女兒找婆家都成了問題。我問你家那架石磨呢?她沒好氣地說,你還不嫌累么,早丟到豬圈里了,哪家不是用的電磨?我看話說到這份上了,不好久留,打道回府吧。
來到空曠而又布滿灰塵的豆腐街,秋風一吹,突然想到再去看看久別了的“瑪瑙泉”,遠遠地看到那塊沾染了青苔的石碑,近前一看,“瑪瑙泉”三個字是詩人書家孫子連先生所書,而斯人已去。方形的泉池里,水清而發(fā)綠,仿佛沒有涌力活氣,也不清冽靈動,那座半途而廢“泉亭”孤立于秋天的枯草之上,至今也沒有蓋上灰瓦。果不其然,一位正在洗衣的村婦告訴我,這泉水已沒人用來做豆腐了,也沒人食用。人都住在山坡上,下來挑水多辛苦啊,如今家家都打了壓井。她好像是意識到講漏了嘴,又補充說,那些壓井水與泉水是沒有區(qū)別的。
今天真的不太舒服,沒吃到老靳家的豆腐,反而碰了軟釘子?;貋淼臅r候也懶得再到淮南王墓去了。我搭了一輛小三輪,從這個著名的大土堆旁繞了一圈,在一番懷想二千多年前這個奇異之物突然出現(xiàn)時令人激動的場面之后,我讓自己慢慢冷卻下來。豆腐如鏡,反照歷史,其中變遷,滄海桑田。回到眾生奔突,紅塵無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