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望到頭,指望年尾有點生意,哪成想苦出魚膽來。
我在冷清的店里翻報紙,看到“麥道夫巨騙,金融危機一觸即發(fā)”,啊嚏啊嚏,一連打三個噴嚏。手機突然震響,接了,一聽是癟稻打來的,我就懶懶的。無事不來電,他開口必借錢。癟稻問候說:“老表生意忙么,元旦到了必定生意很好……”我打斷,問有什么事。癟稻頓了下,說:“沒什么事……老表,哦,我就是想請你吃頓飯?!?br/> “沒時間?!蔽矣煤苌驳目跉庹f。
“老表你怎么這樣呢,一點面子都不給?”
“面子?”
泥菩薩過河,我自己都難保,這作孽生意做的,開門就賠本。唉,我在心里說,癟稻啊,我也快成癟殼啦……生怕他開那個尊口,正要掛電話,耳聽見癟稻喃喃說:“我,就要走了?!?br/> “嗚吁——”北風吹海螺,小小的三角彩旗滿地滾,無處不在的寒意侵肌砭骨。剛建成的時裝中心,玻璃幕墻弄得金碧輝煌,一絲陽光也反射不到,同樣透著寒氣。存糧說的對,經(jīng)濟大蕭條,就是往門頭貼金也沒用。我把羽絨服裹緊。遠遠看見一個人,在風頭上站著,穿個皺巴巴的黑棉襖,微弓著腰,背影像極了過世的堂姑父。我的心不由一顫。個把月不見,沒想到癟稻瘦得脫形,冷風中的頭臉簡直像個襖荷包。
癟稻呵著氣向我跑來?!八捞煺胬?。”他抱怨著,脖子冷得直縮。搓搓手,忙忙地掏香煙,我說不抽,煙已掏到半路上了。是紅殼子南京,拉車人常抽的。“哦,老表不吃煙,發(fā)財?shù)娜??!卑T稻兀自說,三個手指捏住煙屁股塞進嘴,拿牙齒咬著卻不點。癟稻像他父親,上牙齙得厲害,因為瘦,倒更顯得像凸玉米。我們來到一個背風處,相互問問行情如何,貨走得怎樣。生意人見面總是“生意怎樣”。我嘆聲氣,“唉,沒講頭,一冷天下寒?!边@樣說著,我們都不由自主地縮縮脖子。今年這死天,也確實是冷。
癟稻湊近對我說:“老表,我就要走了?!卑T稻有胃病,呵氣不止,我聞到一股不堪的氣味?!笆浅霾钸M貨吧?要幾天回來?”我嘴上敷衍心內(nèi)嘀咕,癟稻必要開口了,進貨周轉(zhuǎn)一下,月底保證還?;鼗囟歼@樣講,卻一拖數(shù)月。
癟稻沒回答我。他拿出火機點煙,風大,吹得頭毛翻覆,亂亂一團,像他做棉襖用的劣質(zhì)腈綸棉。雙手合攏捥出一個窩兒,留個圈套般的小孔縫,讓嘴巴叼住香煙鉆進去,好半天才冒出煙來,癟稻狠命地吸一口,連空氣都消失了,全被他吸進肚子?!袄媳?,這回不是出差,我是……是,要‘跑’了?!蔽覀兩馊?,貨物暢銷稱“走得快”,是褒義;而“跑”則是貶義,逃跑,溜鉤,顛兒。
“你要‘跑’?”我非常詫異,“不是一直講生意不錯嘛?”
癟稻聲音很輕地說:“跟老表講實話,我,撐不下去了……”
……
“不‘跑’不照。是真撐不下去了?!?br/> “今天就……”
“我想就今晚上……”
癟稻說臨走之前,無論如何要請我吃頓飯,過去都是“老表你請我”,他說他心里過意不去。這一走啊不知哪年再見,癟稻說,也是為了還一下情。風刮得像小孩子哭,我一時思緒飄飛……
癟稻的娘我喚作小咩姑,也不知這個“咩”字是怎么來的,“咩咩”,總讓我想到小羊羔的叫聲。小羊羔溫馴又體貼,癟稻的娘我們小咩姑待我也是這樣。我父親去世得早,小咩姑常?;啬锛?guī)臀壹易鍪?,割稻打麥洗衣漿裳,捋捋袖子挽起褲管就做。癟稻也被帶來,拖小貓小狗似的,小咩姑讓他在田埂上和我弟弟存糧一起耍,玩著玩著兩人就打起架來,癟稻撿土塊偷襲存糧一下,存糧舉著拳頭跟后頭攆,癟稻嚇得轉(zhuǎn)身就跑,跳下田往小咩姑懷里躲。小咩姑說癟稻:“老表哪真的打你啊,你要嚇得跑做么事呢?”
冬日里,小咩姑幫我們家腌芥菜,一口大釉缸放在塘坎子上,小咩姑拿菜刀把洗凈的菜腦十字狀劈開,把芥菜擺放到缸里撒上鹽,我和存糧打著赤腳上去一層一層地踩。存糧好耍,腳下一用勁把菜汁濺起來,“吱溜”一下,像一支好看的碧劍。癟稻覺得好耍也嚷著爬進缸,塘水快要結(jié)冰了,癟稻的小腳丫兒凍得紅紅,又吃不住大顆粒的鹽,沒踩幾下就疼得直哭。小咩姑把癟稻抱起給他洗腳:“你又扛不住凍,你非要嘗個鮮?!?br/> 一轉(zhuǎn)眼,小咩姑離開我們已有二十幾年了。癟稻八歲上沒了娘,跟著父親我們堂姑父種田,小打小鬧,外出做過木匠,搞過裝潢,也幫人站過攤,好不容易混到南京,做服裝零售,小生意也還馬馬虎虎。是聽說我們兄弟在這邊混得有口飯吃,前年癟稻攜家?guī)Э谕侗级鴣恚竿雠l(fā)掙大錢,哪成想搭上老本,還借了一屁股債。他每回打電話借錢,我都問他生意可好,他總說:“還算可以,這陣子還不錯?!?br/> 就這么個不錯,不錯得都要“跑”了。
我心里不好受。癟稻拽著我就要走,表兄弟一場臨走末了聚一次,忙忙的打存糧電話。存糧大概正盯著大盤,回說走不開,真走不開。癟稻放下小靈通,對我轉(zhuǎn)述說:“二老表講調(diào)整震蕩……不穩(wěn),白天沒時間。”我的心為之一沉,感到肚痛,有點想上廁所。癟稻想了想,就又和存糧通話:“二老表,那就晚上。可以了吧?!?br/> “你不是連夜還要……‘蹺’嗎?”我說。
“蹺”也是生意行話,一藥兩味,跟“跑”還是一個意思。癟稻不做聲,紅紅的煙火甲蟲般直往他嘴邊爬。就要燒嘴了,才扔掉煙頭,癟稻咬咬齙牙道:“那,那就明天蹺吧。”
晚上,花園酒家,我們選擇了一個小包間。
癟稻就手把門關(guān)嚴,我和存糧也有點緊張起來。
“你就這么走了?”存糧問癟稻。和我一樣,賣點破服裝,存糧門市生意也不好,就指望炒點小股票,倒也時常周濟癟稻。
“三十六計溜之大吉?!币姺?wù)員拿酒進來,癟稻打住,待走了,急忙掩上門。
“癟稻你這么哈,臨走,就沒崴點兒?”存糧說。
“哈”是方言,沒本事,和“孬”一個意思;“崴”是生意話,類似于“抓”和“撈”。我們市場上有個潛規(guī)則,凡拍拍屁股“跑”的,都得找?guī)讉€墊背的。布料商啊,加工廠啊,輔料店啊,欠他們的給不起,只好“崴”他一點了……我對門一家上衣店,白天生意做的好好的,老板娘還笑著約我們明天沒生意打麻將,可一夜之間就“顛兒”了,連我家一個水壺都“崴”走了。據(jù)說是存心“跑”的,光賒供貨方整整一個大手。門市轉(zhuǎn)租掉了,廠方來人望門興嘆,白搭路費錢。
“既然真要跑,你就狠狠心崴點兒,鳥事沒得,別怕人把你屌咬了去?!贝婕Z攛掇。
癟稻拿起酒瓶,給我們滿上了,邊吃邊聊:“崴也崴了一點,不過不多?!蔽覀冴P(guān)心具體數(shù)字。仰頭望望天花板,癟稻扳扳手丫算一下,他的大手黑如龜爪——“加工廠七個,布料商幾家加起來,八個多一些,那,做輔料的兩三個,這么算下來,大約有十七八個?!鄙馊?,我們通常把“萬”叫作“個”。十七八個也就是……這數(shù)字不算小,嚇我一跳。癟稻說賣布的老太婆真好講話,光她一人就賒了六七個。
“唉,真有些不忍心?!卑T稻說。
“老太婆對你知根知底嗎?”存糧說。
“哪兒知根知底?就見過一面,都好幾個月了。要是大街上碰見,我可能認得她,她保準不認得我?!鄙侠咸挪嫉暾者^一次面,頭一次癟稻爽快地付錢拉布料,也不還價。到了二回三回,就都是電話交易了。一個電話打過去,老太婆記下數(shù)字,屁顛屁顛地叫個拉車工,把布料拉到幫癟稻做貨的加工廠,什么都不要,只要廠方的簽字回執(zhí)。老太婆把欠賬記在一個練習簿上——所有的賒賬都記在那上面——還歪歪扭扭地寫上“癟稻今日發(fā)貨,拉車費5塊,是我電的?!崩咸挪粫憰簤|的“墊”。
“這下好了,老太婆要‘電’這一大筆了。”
正說著,癟稻小靈通丁零零打上工鈴似的響,忙作個手勢讓我們噤口,就對著話筒答話:“哦,是老板娘吧?布料送去了?好的好的,謝謝你啦!生意呀?托你的福還算可以?!卑T稻望著我們,黑嘴兒對小靈通笑了一下,“托老板娘幫忙啦??钭樱靠钭幽惴判?,老顧客了,你還不放心嗎?說好了明天,明天下班前準給你結(jié)。嗯,一準,一準的?!迸瞒M就來蛇。正是老太婆打來的,本來她也不大緊催,問題是聽說有人“跑”了,所以盯得緊。
癟稻在“一準一準”,存糧低頭看手機,他訂了股票信息。
“今天怎么樣?”
“還好,”存糧說他和我的幾只都還好,“到收盤還漲了些?!?br/> 我和存糧碰杯喝了一大口。
癟稻的父親,我們堂姑父一直在老家種田,有時也開開三輪車。前年查出“不好的病”,又沒地方可去,就只好來到兒子癟稻這里。醫(yī)是肯定醫(yī)不好,可檢查吃藥癟稻照樣大把地花錢。我那陣子出差不在家,存糧也沒能去醫(yī)院看望。為此我們一直愧疚著。堂姑父病情不見好轉(zhuǎn),老住在這里也不是個事,癟稻夫婦帶孩子租一間小屋,店堂連著鍋灶房,桌椅又當板凳又當床,哪擠得下去?堂姑父被送回老家,我特地去看他。雙搶季節(jié),癟稻和老婆下田去了——肩上背著責任田,癟稻每年都回家割稻插秧——堂姑父一個人坐在老竹床上,人已瘦得脫形,臉色黃黃的,齙牙突出像個猴子。堂姑父作勢地要站起身,說要叫人,“喊癟稻家來給表爺燒個茶。”堂姑父隨癟稻的孩子稱我表爺。我連忙不讓。臨走,堂姑父又叮囑說:大麥表爺,癟稻靠在你和二表爺邊上,多多少少你們要照顧一點。我答應(yīng)著請他老人家放心。
兩個月后堂姑父就走了。
“非‘跑’不可了?你就沒想挨一挨,天亮一陣黑,熬熬可能就熬過去了。”我極不贊成逃跑主義。
“老表?!卑T稻嘆口氣說,“你不知道,我過的是什么日子。自從相鄰的同行‘跑’了幾個,討債鬼就天天不離門了,早也逼來晚也催?!蹦莻€賣輔料的最有意思,夫婦倆隔一天晚上就到癟稻家串門,女人還裝作不經(jīng)意地查查米袋子,“喲,米還買了不少嘛……”還在買米吃,他們大概想,總不會抬腳就顛兒吧。
吱呀,包廂的門忽然被推開,是一個小女孩子,緊接著就有一個女人跟進來,責備那孩子,說:“小孩子調(diào)皮,真對不起了?!迸藥чT出去時,把我們?nèi)齻€掃了一掃,目光最后落到癟稻身上。女人說小女孩子:“就是淘氣?!?br/> “可是特意的吧?”存糧努努嘴,移一張椅背頂住門。
“別疑神疑鬼的,怎么可能?”我不信那女人是探子。
癟稻站起來說:“大概沒事吧?”皺眉一想,又覺得那女人仿佛面熟,該不會是哪個布料商吧。
這時,小靈通又丁零零打鈴,癟稻哆嗦了一下,任它叫著不敢接。伸頭瞅準了號碼還是接了,是一位外省客戶打來的,說訂的貨不夠賣,還要加一些。癟稻臉上泛出喜色。嘴里應(yīng)著“那好,等我找支筆噢”,癟稻把食指蘸點菜湯,把桌布當紙,就那么“記”起來?!昂玫?,哦,大紅加80件,紫的加50件,嗯嗯,我盡快安排,現(xiàn)在就安排?!蔽液痛婕Z都放下筷子看著癟稻。“昨天的貨?早發(fā)了的。數(shù)量?那,你記一下,先發(fā)的一個包260件,后發(fā)的140件。嗯嗯,好的,款子收到了。謝謝!”
癟稻接完電話給我們讓菜,筷頭子挑塊牛肉笑說:“要講運氣不好,臨走還有人送禮來。”
是客戶來電要貨。貨款先匯到賬,衣裳一件也沒發(fā)。貨在路上得走三天,打個時間差?!暗人麜缘脮r,我已跑到外地逍遙去嘍?!卑T稻吃一口菜,存糧笑了一下,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將心比心,顧客更不該欺。想起我早年初來這里,十二點給廠方打款,下午兩點發(fā)現(xiàn)已溜之大吉。那個湖北老總前腳還來我家好吃好喝,轉(zhuǎn)眼之間帽子底下成空,想想我當時那個心情,唉……
“逼上梁山,是沒法子呀?!辈慌?,欠的外債,就算把老婆孩子賣掉也不夠還。癟稻又算了一筆賬,把人欠與欠人的一比,加上手頭的,“整個家當都傾給人家,還得倒困二十幾個,那怎么辦呢?把SQEfv75hIhUZU6TngI6nQw==皮剝給人家,把兒子賣給人家?”
“怎會虧這么多?”
“我們小本經(jīng)營,沒有長梢子墊,拖不過人家。廠方呢追著屁股要錢,拎尾子曬干魚,前兒賒的賬,他要你五時還,不得拖到六時。拖到六時了,他講你中國人說話不算話。下次再賒就難了。那我們怎么辦呢?”
“怎么辦?”
“怎么辦?只好虧本甩賣呀?!?br/> “你那么濫賣,同行難道不知道,他們不去提醒供應(yīng)商?”
“提醒個屁,供應(yīng)商喝我們的血,大家都恨毒了。巴不得多‘跑’幾個呢。再說了同行也藏著私心,指望多‘跑’幾個,以后競爭不再激烈,生意好做些?!?br/> ……
癟稻剛來這里時,起先還與我們聯(lián)系??珊髞硪魂囎?,沒緣由的理都不理我們。有一天打我店門前過,我分明瞟見是他的背影,追著身后喊“癟稻,癟稻”,他竟然像個聾子。我和存糧說,也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他了。存糧說癟稻也不理他,親戚之間就像搞惱了似的。直到今年癟稻的孩子想上好的幼兒園,托我?guī)退胰瞬庞致?lián)系上了。癟稻說:“老表,想想我混得慘,沒好臉見人啊?!?br/> “別把兄弟看外了,有困難你只管說?!蔽覍ΠT稻說。這一來,就借錢不止了,隔三差五地開口,我和存糧盡量不擋他的手。
“一切都安排好了嗎,你小伢呢?”
“昨兒讓他姑姑接走了?!?br/> 癟稻六歲的兒子在此地上幼兒園。姑姑接走時小家伙感到異樣,就非要送還小伙伴的一個熒光棒。時間來不及了,癟稻蹲下對兒子說:“不用還的,人家沒準早就不要了?!毙〖一镎f:“好借好還,不管他要不要?!睆娎宪嚕〖一镄∽彀鸵话T,哭得一臉的鼻涕口水。上了車子,還趴在窗口向外望,望一下,揮揮小手中的熒光棒兒,望一下,哭一下……
“唉……”
“鍋碗瓢盆,還有家具呢?”
“鍋碗瓢盆不打算帶了。我哪有家具?能丟的都丟掉?!?br/> 桌上的飯菜有些涼了。邊吃著,癟稻像個賊般地伸出頭去,看門外有沒有什么動靜。真要“蹺”了,看來他心里很害怕的。
我們開始吃飯。癟稻埋頭滔滔直扒,飯量大得驚人。癟稻每天干的是牛活。凌晨4點去攤上賣貨,直到下午一兩點。然后扒幾口飯就得去廠里了,盯著做工質(zhì)量,一直要盯到半夜過,才能上床困覺。有時二三點,又得爬起,加工廠隨時有事的。如今的工人滑著呢,冒個眼兒就跟你玩鬼。線腳扎稀一點,不打扣眼兒,什么樣的鬼都能使出來。為了搞好質(zhì)量,就得和加工廠小老總搞好關(guān)系,吃吃喝喝啊,吹吹牛皮啊。
半個多月前,存了心兒要“跑”,癟稻故意探問小老總:“你那個客戶‘跑’掉了,你也不去追呀?”小老總說:“追?追個卵,到哪兒去追?中國這么大,還不夠追的路費錢呢?!?br/> “那,就這樣算了嗎?”
小老總說:“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有追他的空兒,老子還不如多生產(chǎn)兩件衣裳?!?br/> “那,要是你把他逮到了呢?”
“要是逮到了,我也不打也不罵他。他不是喜歡跑嘛,我把他兩個腿子給卸下來。我叫他死死不了,活活不成?!毙±峡傉f。
癟稻聽了微微一抖,好像腿子真的短下去一截。
小老總偷工減料,癟稻有時對他吼:“總跟我玩鬼,總有哪天有你對我哭的日子!”小老總嬉著臉賠小心:“嘻嘻,我倒是看你怎么讓我哭。”
我們都吃好了。存糧抹嘴笑笑:“明朝小老總就曉得怎么讓他哭了?!?br/> 癟稻說,他哭個屁。賬算下來,加工廠其實不怎么虧,從裁剪下料到包裝,前前后后的工序上,癟稻有二千件衣裳粘在小老總的機臺上,就算他最后按處理價賣,少說也能賣個五萬多。這樣算下來,最多只一兩個虧空。
“那,誰虧得最多呢?”
“當然是老太婆。”老太婆今天忽然死催,非要癟稻打款,催得沒法子,癟稻只好讓她“再送1500米布料”。老太婆如皮襖加了棉膽一般,電話里高興得舌頭打轉(zhuǎn),“那么好呀,那么好的”,當下就叫拉車的給加工廠發(fā)布。癟稻的老婆不忍心,勸癟稻別這樣?!翱墒牵悴灰浘拖蚰阋X。要了貨老太婆反而放心了?!比耸邱橊勍短ィ媸怯幸馑?。
癟稻計劃打定,明天早上照常出攤,中飯照常做,下午一點鐘左右,撒腿就跑。我問要不要叫車送一下,癟稻說不要不要。“我和我老婆兩個光手人,又沒個家當,騎上摩托車就能跑……”
“姑父沒給你留下什么?”
“老爸臨死就給我留下兩床破絮被,我舍不得丟,走到哪背到哪。”
癟稻一個人結(jié)了賬先走的,透過玻璃窗,我看見他下樓梯時極力低著頭,猛走幾步就進入深黑的冬夜。
第二天午飯后,存糧菜了一張臉在我店里直跺腳,“這回死定了,割肉都割不掉?!睖谐闪艘黄叹G的草原。我感到肚痛如絞要瀉,勾著腰往廁所方向跑。半路上接到個陌生號碼,一聽卻是癟稻的聲腔,啼哭著求道:“老表快來救我……”
大麻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