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山水的詩文,在小學語文教材中有不少,《江雪》《鹿柴》《漁歌子》《望天門山》等等都是。但我們在處理這些教材時,因為沒有從山水文化和審美的層面來看待,把握上就發(fā)生偏差或者變得膚淺化,“美景以粗游了之,佳肴以大嚼了之”的情況比較普遍,故而山水文化和審美的問題值得一議。
所謂山水文化,是人類在認識、利用、開發(fā)和保護自然山水過程中,以自然山水為載體或對象,藉此生發(fā)各種文化形態(tài)與文化現(xiàn)象。其中核心有二,一是物質形態(tài)的山水文化,如名山大川等,它們是物質性的,但也被賦予人類文化的印記和屬性;二是純精神形態(tài)的山水文化——人類山水意識的結晶,如山水畫、山水詩文、山水哲學等。當然,這里的“山水”二字還不可坐實,有時候它是以局部代替整體的修辭手法,例如《左思》中的“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此“山水”非彼“山水”,它只是大自然的代名詞。
作為山水的審美,“形象的直覺”是其重要手段,但觀念和理性也時時參與其中。在山水審美中起作用的,不光是山水本身的形狀和現(xiàn)象,還要受欣賞者趣味、性格、涵養(yǎng)等等的影響,這也就造成了山水欣賞的不同“視界”:科學主義者側重于山的地質構造、海拔高度,水的軟硬、成分、純凈度等;實用主義者強調山水可派什么用場,如何為人造福;唯美主義者關注山水呈現(xiàn)出來的“美的形式”,關注它帶給人們愉悅的社會功能。與前三者相比,較高級的是一種哲學層面的山水審美——在這里,山水已經不在人的對面,不僅僅是被人感知的存在物、消費的客體,甚至不是被“我”欣賞的對象,而是人格化了的山水,可以與人有一種深刻的默契與和諧:山水和人類無所謂主客體,山水也是生命體,是與人類生存繁衍息息相關的意義世界的—分子……王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用的就不是科學的、實用的甚至是唯美主義的態(tài)度,而是一種哲學的審美觀照?!扒进B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也是——氣氛清冷,喧囂爭斗蕩盡,人世煩惱消散,山水、船、人、魚都是生命的精靈,相與為伴,互相安慰與保護……
這樣的山水詩文,主旨不在描寫外在的景物——沒有欣賞者和被欣賞者的對立和區(qū)別,在詩人體驗中,人與山水世界共成一個生命的宇宙。西方文藝理論家羅杰·格波(Roger goepper)曾說:“和西方不同,中國人不把自然作為敵視的對立物,去研究和占有它。相反,他將自己列入自然之中,視己為自然的有機成分,從中汲取生命力,在創(chuàng)作中將它凈化并提升到精神的高度。中國藝術家也認為自然是一個有機的微觀世界,對它并不加以解析,就將自己置入其中。他不像觀察家那樣站在風景的對面,不借助透視法,把他的視點放進自然,使自然符合他的觀點,從內部觀察體驗,因此在中國山水畫中,對空間的表述是流動的?!?br/> 山水文化與審美和中國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中國文化的核心是儒、釋、道“三合一”,山水文化和審美也與此三家有染,但歸旨大相徑庭。于儒家,山水是用來“比德”的。孔子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處事圓融,目標堅定,雖曲亦達,故愛水:仁者安于義理,原則面前巋然不動,故愛山?!暗菛|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高山巍巍培植人的胸懷,借此印證人之偉大;“君子見大水必觀焉”——江河蕩蕩洗滌人的靈魂,孕育人的智慧。“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由水讀出時間感、生命感,用來勵志總合時宜。自孔子以降,類似從道德層面欣賞山水,借山水達到勸喻教化之目的,都是儒者的不二法門。
山水于道家,是用來“悟道”的。山水的一靜一動、一陽一陰、一剛一柔,乃道家思想的典型外顯和形象化。森林、風雨、溪澗及山水之上的氤氳之氣和由此產生的千變萬化的幻象,引發(fā)歷代道家們幾多迷思、幾多詩情。道家鑒賞山水,看重的是山水自然運行的法則,“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其中的“道”即為自然規(guī)律、法則、宇宙本原性的運行軌跡。面壁而坐,道家也強調“修道之謂教”,其中的一些思想與現(xiàn)代教育如出一轍:教育要遵循天性,要重視梯度發(fā)展,讓孩子自然成長,“阿里山的小伙壯如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如果孩子美麗,就讓她美麗得像個孩子;如果孩子聰明,就讓她聰明得像個孩子,不要失去原來的樣子……”這樣的句子中,我們簡直難以分清哪些是現(xiàn)代人的教育理念,哪些是抱樸子式的道家思想。
山水于釋家,則是用來“參禪”的?!岸U”為梵語“禪那”的省稱,意譯為“思維修”,水不拘泥一形一態(tài)、不固守一時一地,循勢而走,充滿機變,與佛教的核心主張不謀而合。釋家對眾生說法,都是針對不同的根機,隨著對象、環(huán)境的不同而設教。對于有慧根的人,佛就以直指人心、明心見性的方法幫助他當下開悟;對于未臻圓熟的人,佛就告訴他循序漸進、按部就班地去修行。山水保持本真與自由,不受秩序約束,遠離世俗,遵循著形式善變、目標一致的秩序,也符合釋家的心理需求,抑或說符合人的天性。本真的人,例如孩子,都是無拘無束、無欲無求的,變得功利和拘謹甚至奴性,都是因為世俗文化及所謂現(xiàn)代教育所致。
我們在進行山水詩文的教學時,常常會感覺到其中的“靜”,“床前明月光”“云深不知處”“清泉石上流”等等皆是。即使有寫“動”的,也多為反面的襯托,起“蟬噪林逾靜”的作用。你可以說因為釋家、道家的修行都講究“靜”,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有釋、道思想的詩人在“靜觀”中發(fā)現(xiàn)了自然中的“我”,獲得了物與我的心靈交感。但實際上這也是釋家、道家美學思想的典型表現(xiàn)。在美學家看來,審美主體內在的“靜”是產生審美共鳴的重要因素,宗白華曾說:“靜照的起點在于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暫時絕緣?!薄翱彰鞯挠X心,容納著萬境,萬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靈?!蔽鞣矫缹W家溫克爾曼以為,美的止境是“單純”和“壯美”的統(tǒng)一,山水審美最應該關注的是“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山水或雄偉壯闊或秀麗蜿蜒,蘊涵著無窮的生命之源和美感,但它們的表現(xiàn)形式卻多是單純的、靜穆的,在這樣“有意味的形式”之上,人類看到的是無可比擬的力量和不可動搖的偉大,于是人類就有了關于單純與靜穆的藝術品——例如山水詩文、山水繪畫和攝影,這些作品的價值不在一時的興奮而在情感的凝練,不在火山式的爆發(fā)而在海底般的靜謐,人類情感的風浪、欲望的波濤、外部世界的災難統(tǒng)統(tǒng)攝進寧靜和優(yōu)雅的境界,于是我們有了“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有了“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有了“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美學家、特別是西方的美學家未必修過佛道,但兩者在審美上的殊途同歸令人吃驚!
山水藝術的欣賞是有難度的,因為要有儒、釋、道三家的文化和審美功底。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和古人已經有了本質的差別——就如美國詩人葉維廉所說:“我們的先民們與自然環(huán)境的關系是渾然一體的。他們能接近自然而不扭曲其原貌,物自可為物,完整純樸,與人并存相融,產生一種現(xiàn)代人無法洞識、無法擁有的親切感?!钡覀円呀浥c真的山水疏離得久了,我們喜歡的山水都是有人工印記的、甚至是經過改造的“假山水”,對于原始力量的山水我們已經有了恐懼感,所以,我們對于山水的關注和欣賞,大部分也是淺淺的“感官主義”:愛微風因其涼爽,愛花卉因其色香,愛鳥鳴泉聲、藍天碧水因其于聽覺、視覺的愉悅,和動物幾無差別。高一級的是情趣層面的品嘗攝取,也就是余秋雨式的文化人之自然欣賞,那已經算難得。至于哲學的、宗教情結的,以敬畏的心情看待山水,看待大自然的奇妙和超人的力量,與現(xiàn)代人已基本絕跡,所謂“得其三味”者,也是附庸風雅的湊泊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