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孫開中先生寫《蘇里詩話》(《遠景》第15期)給我們介紹了兩首以“僧”為主題的詩,使讀者眼界一開,領悟多多。
《分門纂類唐宋詩賢千家詩選》卷二十二載蘇東坡寫的《僧》詩:
一缽即生涯,
隨緣度歲華。
是山皆有寺,
何處不為家?
笠重吳山雪,
鞋香楚地花。
他年訪禪室,
寧憚路歧賒?
首聯(lián)直說僧人終年在外托缽化緣,維持生活,云游天下。頷聯(lián)寫他以到處山寺為家,倒也切合出家人四海為家的道理。孫先生說“蘇東坡有點自喻”,想必由和尚的“自由瀟灑”聯(lián)想到自己遭遇的貶謫遷徙;也流露自我排解的情意。頸聯(lián)遣詞造句尤其精彩,形象地描繪出斗笠雪重、芒履花香;“吳山、楚地”與前文“何處不為家”緊密關聯(lián)。尾聯(lián)之“禪室”即佛徒習靜之所。謝靈運、王勃曾用過。此句此字須用仄聲,故以“禪室”代替“禪房”。反詰語突出不怕跋涉“歧賒”。(《維摩詰經菩薩品變文》:“室內蕭疏談法久,天宮遲滯路歧賒。”猶言歧路遙遠。)由此看來,此詩可謂是東坡樂觀精神的寫照。
同為蜀人,清代眉州丹棱縣的彭端淑(字儀一,號樂齋)也作有《贈僧》詩云:
有僧遠自蜀中至,赤足峰頭向我鳴。
欲刻韋馱鎮(zhèn)佛寺,為求巧匠到京城。
一瓶一缽隨緣募,千水千山背負行。
志士苦行能若此,人間何事尚難成!
?。ㄔ⒃唬核氖昵霸诰煟猩悦贾葜辆?,刻韋馱一尊背回??嘈腥绱耍靡允揪?。)
孫先生考證:由作詩的乾隆三十八年(1774年)上推,當為雍正十二年(1734年),彭端淑中進士后授吏部主事,時年35歲。眉州苦行僧,隨緣募化,行經千山萬水,到京城尋找巧匠雕刻韋馱(本是佛教護法神,執(zhí)金剛杵,保護佛法,驅除邪魔)像,自己背負著一步一步走回眉山。這一苦行求法的行動使彭端淑深受感動。40年后身任錦江書院院長時,76歲的彭老先生還寫詩歌頌舍身求法者:“志士苦行能若此,人間何事尚難成!”
顯然,彭老先生敬佩這位不曾留下法名的苦行僧,有意宣傳他的篤行精神。作為一個教育家,他更注重教導學子立志求學,篤行不懈,遂借此為材闡發(fā)哲理。與此詩互為表里的,還有他的傳世名篇《為學一首示子侄》。70年來許多學生都讀過此文,背得文中講述的故事:
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貧者語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一缽足矣。”富者曰:“吾數(shù)年欲買舟而下,猶未能也。子何恃而往!”越明年,貧者自南海還,以告富者,富者有慚色。
不過,當年的教材編輯者以為初中學生不易理解議論文體,便只摘錄這段故事,僅讓學生獲得一些感性知識。如此壓縮前賢文章,舍棄理性討論,作法是否得當,值得商榷。事實上,教師指導學生閱讀故事后,往往不得不據(jù)此加以評論,闡述思想教育意義。而那些闡發(fā)也未必合乎原作者思想,未必恰當;我們何不直接讓學生學習原作者在故事前后闡發(fā)的議論呢?
記得1945年時,小學老師教我們讀的《為學》,故事前后還各有一段議論,當時是似懂非懂、囫圇吞棗地背誦下來。日后回憶,逐漸領悟為學之理,既有所獲,愿與大家共享;所以還想介紹給高中和大學的同學們重讀、深思,明辨,篤行。第一段文曰:
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人之為學有難易乎?學之,則難者亦易矣;不學,則易者亦難矣。
由“天下事”說到“為學”,以“難、易”為結果,以“為/學”為因,突出主旨:但能“為/學”就可以把“難”變成“易”;反之亦然。不需教者饒舌,學生通過閱讀領會,分析行文方式,類比議論,自可獲得基本法式,足夠仿效得論說之方法。即使教師不加闡述,學生反復誦讀,也能明白道理。教育家之言確是授初學者以金針。
故事后面還有一段絕非畫蛇添足的議論:
吾資之昏,不逮人也;吾材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學之,久而不怠焉,迄乎成,而亦不知其昏與庸也。吾資之聰,倍人也;吾材之敏,倍人也;屏棄而不用,其與昏與庸無以異也。圣人之道,卒于魯也傳之。然則昏庸聰敏之用,豈有常哉!是故聰與敏,可恃而不可恃也;自恃其聰與敏而不學者,自敗者也?;枧c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與庸而力學不倦者,自力者也。
同樣的筆法,排比類推,告訴學子:“學”可以改變“昏庸”;“不學”也會喪失“聰敏”??资ブ雷罱K憑借起初被認為“魯鈍”的曾參得以傳承的。(《論語》有云:“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薄白釉弧畢⒑酰∥岬酪灰载炛?。’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保┻@就足以說明“昏庸/聰敏”是可以轉換的。結語一再教誡學子:“自恃其聰與敏而不學者,自敗者也。不自限其昏與庸而力學不倦者,自力者也?!蓖瑯拥呐疟阮愅疲W生也不必望而生畏,誦讀幾遍,自然成誦。身體力行,終身受用無窮。
所以說如今教材或許仍然圖省事,刪去此段議論文字,是相當不明智的舉措;因此建議教師和家長,當學生讀過為學的故事后,最好再教他們誦讀和背誦這兩段并不艱深的議論文字。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