箏,又稱古箏、秦箏,是一種中國傳統(tǒng)彈撥樂器,它深深地植根于中國民間音樂文化,有著悠久的歷史。古箏音域?qū)拸V,音色清亮,表現(xiàn)力豐富,一直深受大眾喜愛。有記載的文字資料證明,箏在中國的流傳至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例如在《戰(zhàn)國策·齊策》中就有如下記載:“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擊筑、彈箏。”崔豹《古今注》里說:“邯鄲女子,秦氏羅敷,出采桑于陌上,趙王見欲奪之,羅敷乃彈箏,作《陌上?!芬宰悦鳌!边@足以表明,箏在戰(zhàn)國時期(公元前475年—前221年)就在冀魯大地流行了。不過,關于箏究竟是如何起源的,史料記載卻說法不一,從而留下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關于箏的起源,目前可知的大致有三種說法:
第一種:認為箏源于瑟。唐人趙璘《因話錄》記述:“箏,秦樂也,乃琴之流。古瑟五十弦,自黃帝令素女鼓瑟,帝悲不止,破之,自后瑟至二十五弦。秦人鼓瑟,兄弟爭之,又破為二。箏之名自此開始。宋人丁度的《集韻》中也載有類似的說法:“秦人薄義,父子爭瑟而分之,因此為名。箏十二弦,蓋破二十五而為之也?!?br/> 第二種:認為箏是蒙恬(秦國名將)所造或蒙恬所改革的?!端鍟ひ魳分尽份d:“箏,十三弦,所謂秦聲,蒙恬所造?!倍逯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又記載:“古箏五弦,施于竹,如筑,秦蒙恬改于十二弦,變形如瑟,易竹于木,唐以后加十三弦?!边@段文字不是說“蒙恬所造”,而只是記述他曾改革了箏。
第三種:認為箏是筑身瑟弦,因發(fā)音而得名。東漢應劭《風俗通》:“箏,五弦,筑身而瑟弦”。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記載:“箏,鼓弦竹身,樂也。從竹,爭聲。”
以上三種關于箏的源流的看法,長期爭論,難以統(tǒng)一。不過,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倒有一段記載對理清箏的起源問題,或許有所幫助。
在《史記》的《李斯列傳》中,全文轉錄了李斯那篇著名的《諫逐客書》。李斯此文,自始至終都緊緊抓住秦王要統(tǒng)一天下的目的,有的放矢地向秦王實施攻心術。在文章中,李斯列舉了秦國吸納許多外來人才、物品、技術而獲得的種種好處。文中述及秦國樂舞時說:
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wèi)、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叩缶、擊甕而就鄭、衛(wèi),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
將《諫逐客書》的這段記載翻譯成白話,即是:那些敲打瓦壇瓦罐、彈著秦箏、拍著大腿、嗚嗚叫喊以滿足欣賞要求的,這才是正宗的秦國音樂。像鄭、衛(wèi)、桑間、昭虞、武象這些樂曲,則是其他國家的音樂。現(xiàn)在您拋棄敲打瓦壇瓦罐這一套秦國音樂而聽鄭、衛(wèi)之聲,不去聽彈箏而欣賞《昭虞》之曲,這是什么原因呢?說穿了,只不過是圖眼前快樂,以滿足耳目觀賞需求而已?!吨G逐客書》這一段涉及到箏的議論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箏起源于秦地,二是秦宮曾經(jīng)將箏排除于宮廷音樂。
按裴骃《〈史記〉集解》的注釋,這里的“昭虞”即是“韶虞”。韶,史稱舜樂,并不是樂器,而是一種音樂舞蹈?!吨駮o年》載:“有虞氏舜作《大韶》之樂?!薄秴问洗呵铩す艠菲吠d:“帝舜乃命質(zhì)修《九韶》、《六列》、《六英》以明帝德?!庇纱丝芍?,舜作《韶》主要是用以歌頌帝堯的圣德,并示忠心繼承。此后,夏、商、周三代帝王均把《韶》作為國家大典用樂。如武王滅商進入殷都時,就演奏著《韶》樂。對此,《逸周書》稱:“王入,進《萬》?!睋?jù)考,《萬》即文舞《韶》。同時,《韶》還被用于祭天,《周禮·春官》:“舞《大韶》以祀四望。”就是佐證。周武王定天下,封賞功臣,姜太公以首功封營丘建齊國,《韶》傳入齊?!渡亍啡臊R后,在齊國改革、開放,“因俗簡禮”的基本國策影響下,適應當?shù)孛袂槊耧L習慣,吸收當?shù)厮囆g營養(yǎng),從內(nèi)容到表演形式都有所豐富、演變,從而更增強了表現(xiàn)力,更貼近了東夷傳統(tǒng)樂舞,展現(xiàn)了新的風貌?!妒酚洝た鬃邮兰摇泛汀墩撜Z·述而》都記載有孔子在魯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入齊時觀賞了齊《韶》后,由衷贊嘆曰:“不圖為樂至于斯!”“學之,三月不知肉味?!?br/> 《諫逐客書》這段記載說“箏”乃“真秦之聲也”,證明箏起源于秦地,故而歷來就有“秦箏”之名。但是,若從行文來看,又有值得推敲的地方,那就是“擊甕、叩缶”與“鄭、衛(wèi)、桑間”對舉,而“彈箏、搏髀”又與“昭虞、武象”對舉,因此接下去就有“今棄叩缶、擊甕而就鄭、衛(wèi),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的質(zhì)問。這里的對舉顯然不是為了文采,而所對舉的乃是“樂”與“舞”的形式和內(nèi)容。所謂“鄭、衛(wèi)之音”,就是“桑間濮上”的“韶虞”和“武象”,這本是鄭國和衛(wèi)國所保存的豐富的民間音樂。由此可見,“叩缶、擊甕”乃是秦國過去的宮廷音樂,而當時已經(jīng)改變?yōu)榫哂泻軓姷乃囆g感染力的“韶虞”、“武象”了。
根據(jù)這段記載可以知道,至遲于嬴政當政之時,秦國已用“韶簫”不僅替代叩缶、擊甕,甚至還替代了箏。箏當時雖然比缶、甕高雅一些,但較之《昭虞》、《武象》這些樂曲仍然不夠高檔,所以就從屬于宮廷所用的樂器而降為民間樂器了。李斯所舉之例,證明秦王政時候秦國宮廷所用的歌、舞、樂,已經(jīng)拋棄了敲打瓦壇瓦罐這一套,而采用的都是別國的“樂”與“舞”,這是為反駁政治上不用客卿張本。李斯進呈《諫逐客書》,是在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因此,箏在秦國的流行當是在此之前。
《諫逐客書》關于箏在秦宮從宮廷所用樂器降為民間樂器這一記載很重要,因為它說明:箏這種樂器雖然比敲打瓦壇瓦罐的缶、甕高雅點,但仍然屬于簡單的樂器,難登已經(jīng)不再是“夷狄之邦”的秦帝國宮廷的高雅之堂。從這點出發(fā),有助于正確認識箏的起源,即它在產(chǎn)生的初期應該與瑟、筑等十分簡單的民間樂器相類似。同時,考慮到箏此時已經(jīng)在齊魯大地流行的事實,應該說箏已經(jīng)從西北地區(qū)逐漸流傳到全國各地,是在中國民間很普及的樂器了。
《因話錄》和《集韻》都有關于箏的命名是“分瑟為箏”之說:“秦俗薄惡,父子有爭瑟者,人各其半,當時名為箏?!碑斎怀烁缸訝幧恼f法而外,還有兄弟爭瑟以及姊妹爭瑟的說法。這些大同小異的傳說也正好說明這些說法的不可靠。此外就常識而言,瑟分為二就成了破瑟,豈能算箏?若將瑟破為二而修補成箏,恐怕遠比制作箏、瑟要難吧?
又有說法講箏是因其發(fā)音的性質(zhì)而得名,如劉熙《釋名》中“箏,施弦高,箏箏然”就持此說。說箏因“施弦高”而發(fā)音“箏箏然”,這評議顯然是對瑟的音色舒緩而言的,這就把箏與瑟聯(lián)系起來了。中國古代的民族樂器,的確是可以因樂器的來源而命名(例如胡琴),也可以因研制方法而命名(例如琵琶),更可以因為音色而得名(例如巴烏,一種外形似簫的竹管銅簧樂器)。那么,箏因音色發(fā)音“箏(錚)箏然”而得名為“箏”也未嘗不可。可是,從《釋名》的后文看,起初的箏與瑟并不密切,這就失去了箏、瑟音色對比的意義,從而使此說難以令人全信。
既然“分瑟為箏”和“因音色發(fā)音”之說都不可信,那么箏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
東漢應劭的《風俗通》載文:箏,“謹按《禮樂記》,五弦,筑身也。今并、涼二州箏形如瑟,不知誰所改作也?;蛟幻商袼??!奔词钦f,漢以前的箏的構造應為“五弦,筑身”,但是當時“并(治所在今山西太原)涼(治所在今甘肅張家川)二州箏形如瑟”,應劭不知是何人所作的改革,就記下了“蒙恬所造”的傳聞。這段記載還說明,漢代在西北地區(qū)已經(jīng)流傳瑟形的箏了。
唐代的杜佑在《通典·樂四》中說:“箏,秦聲也。傅玄《箏賦序》曰:‘以為蒙恬所造’。今觀其器,上崇似天,下平似地,中空準六合,弦柱擬十二月,設之則四象在,鼓之則五音發(fā),斯乃仁智之器,豈蒙恬亡國之臣關思哉?!辈⒃诟阶⒅姓f:“今清樂箏并十有二弦,他樂箏十有三弦。軋箏,以竹片潤其端而軋之。彈箏用骨爪,長寸余,以代指?!?br/>
以上兩條資料頗值得注意。應劭乃東漢末(公元2世紀末3世紀初)人,他所記的“五弦、筑身”,乃是按照《樂記》的記載,并非親眼目睹;而他所見的“并、涼二州,箏形如瑟”,卻未提及其他地區(qū)箏形是否有異。唐代末年的杜佑是公元9世紀人,他在《通典》中比較詳細地說明了當時箏完全如瑟的形制,這形制也符合正統(tǒng)禮器的標準。當然,杜佑同時也提出了對“蒙恬造箏”這一傳說的疑問。
箏究竟是否為蒙恬所造?有人認為蒙恬乃文武全才,他既然能造筆,那么造箏也完全具有可能性。但是根據(jù)年代來看,蒙恬并不具備造箏的這種可能性。蒙恬祖父蒙驁,死于公元前 240年(秦王政七年),此時蒙恬不過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即使青年時代的蒙恬有制箏的才華,制成后卻要它在短短數(shù)年內(nèi)就流行秦國乃至全中國,并成為當時秦國的宮廷樂器,幾無可能。更有人說,箏乃蒙恬筑長城時所造。這一說法就更不具備可能性了。因為蒙恬修長城,是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滅齊國以后的事情,這比李斯呈《諫逐客書》至少要晚16年。有人認為,蒙恬所造為“筆”,因古繁體“筆”(筆)字與“箏”字近似,容易造成記載失誤,于是以訛傳訛,才有蒙恬造箏之說。此說似可供參考?!杜f唐書·音樂志》記載:“箏,秦聲也,相傳蒙恬所造,非也!”這應該是正確的結論。
應劭《風俗通》說,箏乃“五弦、筑身”。但“筑”是什么樣式,歷代文獻都語焉不詳?!墩f文》說:“筑,以竹曲五弦之樂也。從竹,從鞏。”竹是樂器,鞏是抱持,表示是抱持樂器。1973 年,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了一具漢筑明器(所謂“明器”就是古代人們下葬時帶入地下的隨葬器物,即冥器)。這具“筑”之所以說它是明器,是因為該器雖然髹以黑漆,卻是用獨木雕成;實心,不利于共鳴,若用來演奏,無法獲得足夠的音量。此外,該器通長約34厘米,用來演奏顯然太短??;而《通典》載,唐代的筑長四尺三寸,漢筑演變至唐代雖然有異,但相差也不至于如此懸殊。這些理由都足以證明它是明器。該器猶如有柄的小瑟,筑面首位各釘以橫排竹釘,一排五個,這就與《風俗通》的記載相符。這具明器筑的樣式與瑟相同,似乎又說明瑟、筑、箏的樣式是極其相似的。
假如真的瑟、筑、箏的樣式雷同,那么就只能認定箏與瑟的差別除了音色有別而外,外在的差別主要在于弦數(shù),即:瑟有二十五與五十弦之分,而唐代的箏僅為十二弦與十三弦,當時的筑也發(fā)展成為十二弦與十三弦,那么筑與箏之間的區(qū)別又在何處呢?《通典》在箏下注明“彈箏用骨爪,長寸余,以代指”;而在注筑時引《釋名》的說法:“筑,以竹鼓之也”。如此看來,其實差別主要在于箏是彈撥樂器,瑟是形狀似琴的撥弦樂器,筑是形似箏的擊弦樂器而已。當然,《通典》還在筑下還注明:“似箏,細項”,這“細項”便成了筑與箏在形態(tài)上的主要差別。原來,初期的筑,是要以左手握住頸部而用右手擊奏的,故而是“細項”,到唐代時已長四尺余,顯然無法握持,這“細項”看來只是保存了舊有體制而已。
也有人認為中國的箏乃傳自外國。日本的田邊尚雄在他的《東洋音樂史》中就提出了箏是戰(zhàn)國末期從西方傳入秦國的觀點。但是,同為日本籍的另一學者林謙三就認為田邊尚雄此論的證據(jù)不夠,當然也就不足為憑。
這樣看來,無論是箏似筑還是筑似箏,箏的初期形態(tài)至今并未弄清楚。因此,箏的起源至今依然還是個謎。箏很可能來源于一種大竹筒制作的五弦或少于五弦的簡單樂器。產(chǎn)生的年代當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或春秋戰(zhàn)國之前,不可能在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的秦代。
箏、筑、瑟的關系,既不是分瑟為箏,也不是由筑演變?yōu)楣~,而很可能是箏筑同源,箏瑟并存。正是因為箏在秦時是只有五弦或少于五弦的簡單樂器,所以秦宮才將箏排除于宮廷音樂之外。漢代因為將五弦竹制箏演變?yōu)槭夷局乒~,筑身筒狀共鳴結構演變?yōu)樯黹L匣形共鳴結構,從而使箏在結構和音色上都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變化。箏于是成為民間百姓和上層人士的共愛,也就再次進入了宮廷,并演變?yōu)橹袊钣杏绊懙膫鹘y(tǒng)樂器之一。
作者:四川音樂學院民樂系(成都)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