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舞會以后》是托爾斯泰晚年短篇小說的代表作。他運用對比手法，揭露了貴族社會外部的華麗與內(nèi)在的空虛、表面的善良與本質(zhì)上的殘酷的矛盾，體現(xiàn)了鮮明的愛憎，突出了道德批判的力量和階級的殘酷性。
　　關(guān)鍵詞：批判現(xiàn)實主義 對比手法 場景轉(zhuǎn)換
　　
　　托爾斯泰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他的大量作品深刻剖析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國社會存在的矛盾與斗爭，對當時的俄國社會現(xiàn)象進行了強烈的批判與淋漓盡致的揭露，從相當?shù)膹V度和深度勾勒出“無與倫比的俄國生活的圖畫”，被列寧贊譽為“最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是“俄國革命的鏡子”①。從19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托爾斯泰在作品中增強了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態(tài)度，對自己宣傳的博愛和勿以暴力抗惡思想也常常感到懷疑，此時的他已經(jīng)意識到階級的差異是現(xiàn)實問題的主要焦點，他對自己所身處的階層感到失望，甚至是指責。寫于1903年的小說《舞會以后》，篇幅短而容量大，題材平易而處理不凡，形式單純而意蘊豐富，是托爾斯泰短篇小說的代表作，能夠體現(xiàn)出其晚年創(chuàng)作的特點。
　　《舞會以后》講述的是年輕英俊的貴族青年伊凡·瓦西里耶維奇在上流社會的舞會上遇到了自己傾心的貴族小姐瓦蓮卡，和她沉醉在愛情的旋舞中不能自拔；在舞會上他還見到了瓦蓮卡的父親，一位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面帶微笑的上校，他被上校的風采折服，沉醉在幸福中。當舞會結(jié)束，清晨來臨，伊凡在游息場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幕場景：一隊士兵在猛烈地鞭打一個韃靼逃兵。因為韃靼士兵忍受不了軍隊里的非人待遇，逃跑未遂，因而被打得遍體鱗傷。只見韃靼士兵血肉模糊，渾身抽搐，乞求憐憫。令伊凡感到震驚的是，監(jiān)督執(zhí)行這一暴行的竟是剛剛結(jié)束的舞會上瓦蓮卡的父親，更讓伊凡難以承受的是，上校看見他后裝作不認識，還當著他的面繼續(xù)呵斥并狠狠地扇了對韃靼逃兵手下留情的士兵一耳光。上校舞會上的優(yōu)雅和舞會后的殘暴判若兩人，讓伊凡困惑不已，從此，他對瓦蓮卡的愛情也由熱戀逐漸趨于失望，最后，他成為一個對什么都不感興趣的人，他的整個人生，在一夜之間，或者說在一個早晨而徹底變了樣。由于一個“偶然”事件的震動使伊凡脫離了自己生活的常軌，在晚年托爾斯泰的筆下，作品中的“偶然”事件卻蘊涵著發(fā)人深思的重大社會問題。
　　《舞會以后》以伊凡在舞會上的戀愛故事為線索，通過舞會上和舞會后兩個截然不同的場面描寫，以犀利的筆鋒深刻抨擊了沙皇專制制度的虛偽、野蠻和黑暗，無情地鞭撻了裹著正人君子華麗外衣的上校殘忍、丑惡的靈魂，憤怒控訴了沙俄軍官對士兵的殘忍和暴虐。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批判力量在他的筆下產(chǎn)生了驚人的藝術(shù)效果。
　　伊凡是貫穿小說的中心人物，是19世紀40年代貴族青年的典型。19世紀40年代正是沙皇尼古拉一世黑暗統(tǒng)治的年代，十二月黨人運動被鎮(zhèn)壓，反動勢力極為猖獗，“大學里沒有任何小組，也不談任何理論”，伊凡過著貴族階級年輕人所過的生活，“除了學習，就是玩樂……常常陪小姐們上山滑雪，跟同學們飲酒作樂……主要樂趣在參加晚會和舞會”②。然而，19世紀40年代究竟還是貴族革命階段，解放運動的主要參加者是貴族。伊凡正是在這樣一種歷史條件下長大的，他的生活是空虛的，不過法國大革命“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還沒有在進步貴族頭腦中完全消失。③伊凡感情細膩，喜歡獨立思考，對美好生活充滿了渴望，他同情韃靼士兵的不幸遭遇，對上校的殘暴感到不能容忍，他決心不與那種人同流合污，結(jié)果他成了一個“不能像原先希望的那樣去服兵役，不但沒有進軍隊供職，也沒有在任何地方供職”④的多余人。雖然伊凡具有廣博而強烈的悲憫情懷，在感情上和道德上對專制制度采取了批判的態(tài)度，但他始終是一個貴族，也未曾放棄貴族的生活方式，他雖然批判本階級，卻不能上升到完全背叛本階級，最終他只能成為一個動搖于貴族和人民之間的“廢物”。在他身上浸染著托爾斯泰現(xiàn)實主義和托爾斯泰主義的色彩，體現(xiàn)出道德感的純潔過程。他既反映了托爾斯泰思想中強的一面，即對貴族階級的深刻批判，又反映出作家思想中弱的一面，即散布不抵抗主義、懷疑主義等思想以及“愛一切”的說教。伊凡的結(jié)局，反映出俄國解放運動的長期性、艱巨性和復雜性。
　　《舞會以后》成功運用了第一人稱的敘述方法，通過“我”即伊凡對舞會和刑場兩個場面的兩種感受與體驗，增強了作品的真實性，使小說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段钑院蟆返慕Y(jié)構(gòu)設計嚴謹縝密，獨具匠心，以“你們是說”開始，以“你們卻說……”結(jié)束，結(jié)構(gòu)完整，層次分明，前后呼應。中間兩個部分是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也是全篇的重點。先寫伊凡在舞會上對瓦蓮卡的熱戀以及對上校的溫情，再寫舞會后伊凡因夜不能寐行至游息場發(fā)現(xiàn)上校對韃靼逃兵施夾鞭刑后的失望和愛情的毀滅，這兩個部分由兩個主要場景組成，即舞會上上校和女兒跳舞時親切快樂的場景和舞會后施刑時的兇狠暴虐的場景。第一部分對舞會的描寫篇幅較大，極盡鋪敘渲染，將伊凡的熱戀和溫情寫得娓娓動聽，讀者不知不覺中也隨之進入了特定的情景；隨著鏡頭的推移和場景的轉(zhuǎn)換，小說的情節(jié)陡然轉(zhuǎn)變，伊凡的感情急遽變化，讀者的情緒也隨之發(fā)生變化，托爾斯泰把重點部分放到小說的第二部分即刑場部分才展開，目的是用舞會上的“美”與“善”來烘托和反襯舞會后的殘暴與惡，是為了突出這一部分的批判力量，揭露貴族社會外部的華麗與內(nèi)在的空虛、表面的善良與本質(zhì)上的殘酷的矛盾。
　　雖然與極力渲染的舞會相比，刑場的描寫只有很少的篇幅，可是托爾斯泰通過舞會的渲染鋪墊讓伊凡已經(jīng)飄飄然飛上了幸?？鞓返脑贫耍钟眯虉龅膴A鞭刑使他霎時從幸福的云端墜入痛苦的深淵，產(chǎn)生了情感急遽的變化。從舞場到刑場的巨大反差讓伊凡有了強烈的心理和生理反應，他震驚、羞恥、作嘔，像做了一件最可恥的事被人揭發(fā)似的，匆匆逃離現(xiàn)場。從此，伊凡對瓦蓮卡由熱戀轉(zhuǎn)變?yōu)楦糸u和冷淡，最終與之分道揚鑣。出人意料的結(jié)局讓讀者也同伊凡一樣感受著心靈的沖擊和困惑，集中筆力暴露了貴族的感情世界，起到了極強的道德批判的力量。
　　《舞會以后》在寫作上最顯著的特色是對比手法的廣泛運用。小說的結(jié)構(gòu)安排、畫面描寫、人物刻畫，以及畫面色彩的選擇，都在對比中展開，對比手法的運用貫穿了全篇。
　　伊凡在不到一天的時間內(nèi)經(jīng)歷了兩個完全截然不同的場景——舞場和刑場，托爾斯泰以細膩而現(xiàn)實的描寫完成了兩個鮮明對比的場景轉(zhuǎn)換，讓主人公經(jīng)歷了視覺感官上的巨大反差，同時讀者身臨其境地分享伊凡反差巨大的感受。⑤通過對舞會和鞭刑兩幅畫面強烈的對比，瓦蓮卡的美麗、端莊，上校的彬彬有禮，父女倆愉快的微笑，主人的好客、忠厚都成了假面，上校的暴虐才是貴族階級本質(zhì)的特點。經(jīng)過前后對比，越發(fā)顯得他們丑惡、偽善、令人憎惡。舞會上，穿著白色連衣裙、束著粉紅腰帶的瓦蓮卡和她的父親容光煥發(fā)、翩翩起舞，舞會后，半身赤裸的韃靼逃兵被打得體無完膚、在皮鞭下乞求憐憫；舞會上的歡樂溫柔與鞭刑場上的兇暴殘虐；舞場上優(yōu)美動聽的音樂與鞭刑場上“令人不快的、刺耳的”軍樂；舞會上貴夫人“豐腴白凈的肩膀和胸脯”與受刑的士兵“斑斑駁駁的、濕淋淋的、紫紅色的、奇形怪狀的”背脊；上校在舞會上親切地邀伊凡與他女兒跳舞的崇高形象與刑場上見到伊凡卻裝作不認識還狠狠地皺著眉頭以及對待士兵的兇狠、殘暴、野蠻；舞會上那些衣飾華美的男女，換成了刑場上一團黑乎乎的人影；舞會上“蘊藏在我內(nèi)心的全部愛”，換成了刑場上一種“近似惡心的、幾乎是生理上的痛苦”。出人意料的鮮明的畫面對比和人物形象的對比，以假象反襯真相，體現(xiàn)了作者鮮明的愛憎，突出了階級的殘酷性。
　　
　　《舞會以后》雖然樸素、簡練，但在簡樸中卻寓有巨大的揭露力量。舞會后廣場上沙俄軍隊施用鞭刑懲罰士兵的殘暴，上校的冷酷，生硬、刺耳的笛聲、鼓聲的陰森可怖，形象地體現(xiàn)了沙皇的專制暴政。小說通過層層對比，深刻揭露了沙皇及其制度的執(zhí)行者——上校的殘忍和暴虐，說明當時社會的黑暗，人們對現(xiàn)實的不滿、對善良的渴望和對丑惡的深惡痛絕；通過對比，更能深化讀者感情，有利于刻畫人物，使上校的人物形象更生動、更形象、更具體，讓人們看到了一個冷酷、虛偽、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形象，增加了人們對沙皇統(tǒng)治及其維護者的憤怒情緒，更能激起人們的反抗和斗爭，收到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通過伊凡感情變化的對比，揭示了伊凡性格的發(fā)展過程，反映了晚年托爾斯泰所追求的善的世界，也反映了他晚年思想上的矛盾心理。
　　托爾斯泰是心理描寫的高手，為了表現(xiàn)主人公伊凡在心靈上所感受到的強烈震動，他把伊凡由喜悅到痛苦、由愛到恨的內(nèi)心感受細膩而又生動地描寫了出來。他在舞會上對上?！斑B同他的家制皮靴和像他一樣的親切的微笑，當時我更是體驗到一種深厚的溫柔的感情”，而現(xiàn)在，聽到他那氣呼呼的吼叫，看到他惡狠狠皺起的眉頭，“我感到一種近似惡心的、幾乎是生理上的痛苦，我好幾次停下腳步，覺得我馬上就要把這幅景象在我內(nèi)心引起的恐怖統(tǒng)統(tǒng)嘔出來了”。他在舞會上曾覺得心里蘊藏的愛情幾乎像瓶子里的水一樣要大股大股地傾瀉出來，想把蘊藏在內(nèi)心的全部愛的力量釋放出來，“那時我真是用我的愛擁抱了全世界”，而現(xiàn)在，刑場上觸目驚心的場面像一盆冷水似的，把他的愛的熊熊火焰全部撲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家的，從此他的生活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托爾斯泰把人物心靈瞬間的變化極為詳盡細致地描繪了出來，使人們對伊凡的性格了如指掌。小說中伊凡的心情有喜有悲，有愛有憎；先喜后悲，先愛后憎。由愛到恨，以愛襯托恨，比直接寫憎恨，更具有批判力量，通過伊凡心理的急遽變化來表示對沙俄軍隊的否定。
　　托爾斯泰小說的語言優(yōu)美而不雕琢，平易而不粗俗，他追求語言的樸實、準確、鮮明，他曾明確表示：“用完全樸素明了的語言是寫不出任何壞東西的?！薄叭绻麤]有一個字讓讀文章的人因看不懂而停下來，那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雹蕖段钑院蟆酚迷~簡約，反映了他后期創(chuàng)作語言的特點。由于伊凡是在講故事，所以他的語言風格上平實明快，通俗易懂，如閑話家常，自然而流暢，充滿了生活氣息。從語氣來看，基調(diào)平和，言簡意賅的言語里透露出清醒的理性。從語言結(jié)構(gòu)上看，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簡單的普通口語，必要時也用一些復合句，通常是復合句和簡單句交替使用，使人讀后不覺得累贅。
　　托爾斯泰晚年提倡不以暴力抗惡，追求道德的自我完善。小說舞會場面的描寫讓人感到親切、熱烈、溫馨，對所有的人來說只有善良的體會，“我”甚至成為一個“不知有惡、只能行善的超凡脫俗的人了”，這正是托爾斯泰所追求的善的世界。即使在游息場，“我”對上校的“惡”也只是“感到一種近似惡心的、幾乎是生理上的痛苦”，卻沒有對這種“惡”表現(xiàn)出反抗。托爾斯泰希望以宗法制來約束人們惡的行為而不是以暴力來抗惡，所以他反對沙皇制度對廣大人民的壓迫。但殘酷的現(xiàn)實使托爾斯泰看到了這種善良愿望的弱點，《舞會以后》中上校暴虐、殘忍、野蠻的行徑，反映了道德自我完善的脆弱性以及人性中“惡”的難以替代性。這種矛盾的心理是晚年托爾斯泰思想中的一個重要方面，所以他懷疑進而采取批判的態(tài)度，他以深邃的目光透視了貴族內(nèi)在生活的深處，從一個普通的愛情題材中深入發(fā)掘出暴露的主題，無情地撕下一切假面具，暴露出沙皇專制制度的罪惡和社會的虛偽，使小說迸發(fā)出震撼人心的批判力量。
　　
　　注 釋：
　　①余紹裔：《哲學·革命·文學——列寧論托爾斯泰》，《托爾斯泰研究論文集》，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
　　②④托爾斯泰著，蔣路譯：《托爾斯泰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
　?、坌熘煞迹骸锻袪査固┑亩唐≌f〈舞會以后〉的藝術(shù)特色》，《外國文學研究》，1979（2）。
　?、蓐懴迹骸锻袪査固├硐氲膼邸獝墼凇次钑院蟆档纳A》，《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3）。
　　⑥托爾斯泰著：《列夫·托爾斯泰文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ㄗ髡邌挝唬亨嵵蓁F路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