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隱語在古代既是一種文體。更是一種修辭手法。兩者之間,無論從形式、特點還是作用,都有著極為相似之處,有時很難分清。本文以劉向著述中大量含有隱語的篇章為例,辨析隱語作為文體和修辭手法的異同,梳理隱語從文體概念向修辭概念轉(zhuǎn)化的軌跡。
關(guān)鍵詞:劉向 隱語 文體 修辭手法
隱語有兩個含義與文章學有關(guān)系。其一,《文心雕龍·諧隱》篇所稱的“鐛”含“魏代以來”、“化為謎語”的謎語。其二,修辭學術(shù)語。前者將隱語視為一種文體,后者所說的隱語則指一種表現(xiàn)手法。兩者之間,相似之處頗多,但又類別迥異。辨析這兩者之間的異同,梳理概念間的轉(zhuǎn)化,有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中國古代文章學理論。從文學史發(fā)展環(huán)節(jié)來看,劉向著述中有大量含有隱語的篇章,這些篇章中的隱語兼含上述兩種意義。但更多地趨向于后者,呈現(xiàn)出由文體概念向修辭概念轉(zhuǎn)化的軌跡。成為我們研究隱語的特征、作用及流變的最佳載體。
隱語作為一種文體,在先秦時期并非獨立出現(xiàn),而是借用其形式寄寓某種道理,成為一種文本樣式,即隱語型議論文。它是戰(zhàn)國到秦漢時期設問體議論文的主要類型之一?!耙圾Q驚人”的成語故事就是流傳很廣的隱語型議論文,關(guān)于它的主人公,有多種版本?!俄n非子》作楚莊王和右司馬御座;《呂氏春秋》作楚莊王和成公賈;《史記·楚世家》作楚莊王和伍舉;《新序》作楚莊王和士慶;《史記·滑稽列傳》又以為是齊威王與淳于髡。但基本情節(jié)不變,中心題旨是君主應有所作為。但必須有充分的準備。創(chuàng)造出有利于發(fā)揮君主作用的條件。君主一旦發(fā)號施令,就要立見成效?,F(xiàn)以《新序》為例:
楚莊王蒞政三年,不治,而好隱戲。社稷危,國將亡,士慶問左右群巨曰:“王蒞政三年,不治,而好隱戲,社稷危,胡不入諫?”左右曰:“子其入矣?!笔繎c入再拜而進日:“隱有大烏。來止南方之陽,三年不飛不鳴,不審其故何也?”王曰:“子其去矣,寡人知之矣。”士慶曰:“巨言亦死,不言亦死,原聞其說?!蓖踉唬骸按锁B不飛,以長羽翼;不鳴,以觀群臣之慝,是鳥雖不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
除此之外,劉向編著的《說苑·正諫》篇中。也有一則隱語型議論文:
晉平公好樂,多其賦斂,不臺城郭,日:“敢有諫者死?!眹藨n之。有咎犯者,見門大夫日:“臣聞主君好樂,故以樂見?!薄许?。平公曰:“客子為樂?!本谭笇υ唬骸俺疾荒転闃?。臣善隱。”平公招隱士十二人。咎犯曰:“隱臣竊愿昧死御?!逼焦眨骸爸Z?!本谭钢衅渥蟊鄱x五指,平公問于隱官曰:“占之為何!”隱官皆曰:“不知!”平公曰:“歸之?!本谭竸t申其一指:“是一也,便游赭臺,不峻城闕;二也,柱梁表繡,士民無褐;三也,侏儒有余酒,而死士渴;四也,民有饑色,而馬有粟秩;五也,近臣不敢諫。遠臣不得達?!逼焦唬骸吧?。”乃屏鐘鼓,除竽瑟,遂與咎犯參治國。
這些隱語型議論文,有著共同的特征。即從文體表面形態(tài)上看,是一種敘事體散文,而其內(nèi)核則是議論。其道理是通過隱語寓托。處于潛藏狀態(tài)。這種表層形態(tài)和深層形態(tài)的矛盾統(tǒng)一,使隱語不僅僅成為一種文本樣式,更成為一種表現(xiàn)手法。從文本樣式到修辭手法。劉向的著述是一個重要的過渡環(huán)節(jié)。
現(xiàn)存于劉向著述中包含隱語的篇章十余篇,上面兩篇是比較典型的隱語型議論文。換言之,這里提到的隱語。是屬于比較純粹的文體概念。但在更多篇章中的隱語,則是一種表現(xiàn)手法。在這一類別中,有的篇章明顯能看出從文體概念向修辭概念轉(zhuǎn)換的隱語內(nèi)涵。
《列女傳·辯通傳》中有“齊鐘離春”一篇,丑女鐘離春借助隱語形式征服了齊宣王,被立為王后?,F(xiàn)節(jié)選其中一段:
……王曰:“雖然,何喜?”良久曰:“竊嘗喜隱。”宣王曰:“隱,固寡人之所愿也,試一行之?!毖晕醋洌鋈徊灰?。宣王大驚,立發(fā)《隱書》而讀之,退而推之,又未能得。明日又更召而問之,不以隱對,但揚目街齒,舉手拊膝,曰:“殆哉!殆哉!”如此者四。宣王曰:“愿遂聞命?!辩婋x春時曰:“令大王之君國也,西有衡秦之惠。南有強楚之仇。外有二國之難,內(nèi)聚奸臣,眾人不附。春秋四十,壯男不立,不務眾子而務眾婦,尊所好,忽所恃。一旦山陵崩弛,社稷不定,此一殆也。漸臺五重,黃金白玉,瑯硅籠疏,翡翠珠璣,幕絡連飾,萬民罷極,此二殆也。賢者匿于山林。諂諛強于左右,邪偽立于本朝。諫者不得通入,此三殆也。飲酒沈湎,以夜繼晝,女樂俳優(yōu),縱橫大笑,外不修諸侯之禮,內(nèi)不秉國家之治。此四殆也。故曰:‘殆哉!殆哉!”’……
如果單就這一段來看,可以視作是隱語型議論文,但從整體來看。這一段文字只是全篇的一部分,是為刻畫、展示鐘離春才智而設。為寫人服務的。也是為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隱語從一種文體演變?yōu)橐环N修辭手法。
如果說這里的隱語還保留著文體概念的意義,“齊管妾婧”故事中的隱語更多地直接作為一種修辭手法而出現(xiàn),以隱伏奇譎的手法來表達所說的話,重在暗示。
文章是由一個隱語生發(fā)的故事。寧戚想出仕,于是對外出的桓公擊牛角悲歌,引起桓公的注意,并讓管仲詢問,可寧戚卻打了個啞謎“浩浩乎白水”。這個隱語難住了管仲,五天都沒想出來,十分憂煩。他的妾婧卻十分輕松地破解:“古有《白水》之詩,詩不云乎‘浩浩白水,儵儵之魚。君來召我,我將安居。國家未定,從我焉如。’此寧戚之欲得仕國家也。”將寧戚的心事一語道破。后來桓公重用寧戚,取得了很好的政績。這里的隱語既表現(xiàn)了寧戚欲擒故縱、委婉含蓄的個性,更顯示出妾婧的聰慧。
同樣,保留在《新序·雜事二》中的淳于髡問難鄒忌的故事,也充滿隱語的機鋒。淳于髡分別以“雪白的貂裘上,用破羊皮修補,你認為怎么辦”、“房子角落是方的,而燈是圓的,你怎么辦”、“三個人一齊放牧一只羊,羊沒有食物,人也沒有機會休息,你認為怎么辦”三句發(fā)難。鄒忌則以“不把小人雜在君子里面”、“小心看守門內(nèi),不隨便留賓客住”、“裁減官員,節(jié)省人力,讓人民不受干擾”作答。顯然。淳于髡的三問看上去莫名其妙。卻暗含深意,是意在言外,旨在暗示的隱語。但這里的隱語已經(jīng)不是文體概念,完全是一種修辭手段、表現(xiàn)手法,顯現(xiàn)了淳于髡和鄒忌兩人棋鼓相當?shù)臋C敏和辯才。
可見,在劉向的著述中,隱語更多的是作為一種修辭手段,旨在暗示。而運用這種修辭手段,在整個故事中則作為一種表現(xiàn)手法,為更好地刻畫人物形象,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服務。
作為表達手段的隱語,其形式有時是十分簡單的字謎,如前文寧戚的謎語是一句詩:有時則是比較復雜的寓言故事,如《列女傳》“楚處莊姪”中的隱語,以動物的命運為喻,暗示楚王的現(xiàn)狀。楚頃襄王外出游玩,遇到一個叫姪的女孩:
王曰:“子何以戒寡人?”姪對曰:“大魚失水,有龍無尾,墻欲內(nèi)崩而王不視?!蓖踉唬骸安恢??!眾υ唬骸啊篝~失水’者,王離國五百里也,樂之于前,不思禍之起于后也;‘有龍無尾’者,年既四十,無太子也,國無強輔。必且殆也;‘墻欲內(nèi)崩而王不視者’,禍亂且成而王不改也?!?br/> 警告頃襄王靡費民力物力離京游冶,而且沒有安排好繼承人,很容易失去對王權(quán)的掌控。果然像她說的那樣,國都發(fā)生了叛亂,幸好頃襄王聽了姪的勸諫,及時趕回重新控制大局。并且立太子,立姪為王后。
而《新序》、《說苑》中介子推(或舟之僑)的吟詩,也是借用動物為喻,抒情言志?,F(xiàn)僅以《說苑》中為介子推抱不平的詩為例:
有龍矯矯,頃失其所。五蛇從之,周遍天下。龍饑無食,一蛇割股。龍反其淵,安其壤土。四蛇入穴,皆有處所。一蛇無穴,號于中野。
以龍喻晉文公,以蛇喻追隨文公的大臣,以安土人穴喻各得其位,將晉文公在諸臣輔助下,流亡后取得王位的過程,及漏下對介子推的賞賜娓娓道來,充滿隱語的暗示性。
有時,又是比較奇特的動作。如前文鐘離春的隱語就是個動作謎語,表現(xiàn)人物形象更為生動、鮮明。
雖然隱語作為文體概念和修辭概念,在類別上迥然有異,但兩者在形式、特點上卻極為相近,有時甚至混為一談?!段男牡颀垺ぶC隱》篇舉隱語文體例子稱:“昔還社求拯于楚師,喻眢井而稱麥藮;叔儀乞糧于魯人,歌佩玉而呼庚癸;伍舉刺荊王以大鳥,齊客譏薛公以海魚:莊姪托辭于龍尾,臧文謬書于羊裘?!边@些事例中的隱語。于今仔細剖析會發(fā)現(xiàn)有的是文體,有的則是修辭手段。比如第一篇故事,出于《左傳·宣公十二年》。楚國攻打蕭國,蕭國大夫還無社與楚國大司馬申叔展有舊,叔展用“有麥藮嗎?河魚腹疾,奈何”暗示還無社逃到泥水里,但在泥水里會害病,怎么辦呢?還無社回答“目于眢井而拯之”,意思是說他會逃到枯井里??吹娇菥蛠砭人伞_@兩個人的對話是這場戰(zhàn)爭中的一個小插曲、一個小片段。他們是在一種緊急狀態(tài)下,曲為之言來暗指心聲。這里的隱語更多的是一種修辭手法。
之所以會出現(xiàn)文體和修辭概念混淆,主要原因在于,無論是文體概念還是修辭概念,隱語的基本特征是一致的。用劉勰的話來說就是“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即用躲閃話來隱藏含義,繞彎子打比方來暗指事情。前文提到的“一鳴驚人”篇就是用鳥來暗喻楚王,用“不鳴”暗喻其不作為:莊姪所說的“有龍無尾”暗指國君年老卻沒有太子。也就是說,比喻、暗示是隱語的基本特征,無論其是文體概念還是修辭概念,都離不開這一基本特征。而現(xiàn)代文章學,比喻、暗示都屬于修辭手段之一,因此即使我們把隱語當做是一種文體,它本身也暗含著修辭的意味。這使隱語從一開始,無論是文本結(jié)構(gòu)上,還是基本特征上,都隱含著雙重意蘊,為隱語從文體概念向修辭概念轉(zhuǎn)化奠定了基礎(chǔ)。
但是,作為文體的隱語與作為修辭的隱語,其作用是迥然有別的,這也是我們前文將劉向著述中的隱語做一區(qū)分的依據(jù)。一般說來,作為文體的隱語其作用是“大者興治濟身,其次弼違曉惑”(見《文心雕龍·諧隱》),即重要的可以振興政治、發(fā)展自身,次一點的可以匡正錯誤、啟發(fā)迷惑。顯然。與隱語型議論文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一致的,更側(cè)重于其政治、人生的傳道意義。如《新序·雜事四》載:
梁嘗有疑獄。群臣半以為當罪,半以為無罪,雖梁王亦疑。梁王曰:“陶之朱公,以布衣富侔國,是必有奇智?!蹦巳缰旃鴨柸眨骸傲河幸瑟z,獄吏半以為罪,半以為不當罪,雖寡人亦疑,吾子決是奈何?朱公曰:臣鄙民也,不知當獄,雖然,臣之家有二白璧,其色相如也。其徑相如也,其澤相如也。然其價一者千金,一者五百金?!蓖踉唬骸皬缴仙珴上嗳缫?,一者千金,一者五百金。何也?”朱公曰:“側(cè)而視之,一者厚倍,是以千金?!绷和踉唬骸吧啤!惫湿z疑則從去,賞疑則從與,梁國大悅。由此觀之,墻薄則亟壤,繒薄則亟裂,器薄則亟毀,酒薄而亟酸。夫薄而可以曠日持久者,殆未有也。故有國畜民施政教者,宜厚之而可耳。
通過兩個大小、色澤一樣的玉璧,一個值千金、一個卻只有前者的一半,得出的結(jié)論卻是施政應該寬厚??此骑L馬牛不相及,卻是喻意深刻。
而作為修辭手法的隱語,更多的是為了刻畫人物形象,如前文的鐘離春、鄒忌等,隱語是為了展現(xiàn)他們的才智,是為了顯示其性格特點而設立的。有的又推動著故事的發(fā)展,如“齊管妾婧”中的隱語,在刻畫了寧戚欲擒故縱、委婉含蓄的個性的同時,也推動著故事的發(fā)展。而介子推的吟詩既是前文的小結(jié)。也昭示著后文的進程。是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服務的。有時也作為一種政治諷刺手法,如莊姪的隱語就富含政治意味。
綜上所述,劉向收錄的這幾則故事,有的與先秦的隱語型議論文一脈相承。有的雖然不是純粹的隱語型議論文,但卻保留了隱語說理的基本形態(tài),并將其與情節(jié)發(fā)展、結(jié)構(gòu)生成、人物刻畫聯(lián)系在一起,將敘事和議論有機地融會,豐富了散文的表現(xiàn)手法。漢以后,隱語型議論文罕見,但作為修辭方法的隱語卻在詩文中屢見不鮮,重在斗趣與暗示,或是豐富詩歌的意蘊,或是顯示人物的才智。或是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從文體形式到表現(xiàn)手法的過渡,劉向的著述記錄了這兩種不同的形態(tài),更展示了不同形態(tài)之間的轉(zhuǎn)換。構(gòu)成了這一進程中的環(huán)節(jié)意義。
編校: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