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

每個少女，都有一只樸素的或精致的箱子。她們的夢，有些甚至是一生的夢，都鎖在這個小小的箱子里。很多時候，男人不知道女人的箱子里藏了些什么東西，他們大致可以猜到，無非是些衣服、首飾之類。這些器物在男人們心里不會形成任何障礙，他們關(guān)心的是女人本身。但所有男人都忽略了一點，女人的夢，往往就在箱子里鎖著，一旦掌握了開啟箱子的鑰匙，他就掌握了這個女人一生的夢境，他就可以在女人的夢里像魚一般暢游。

我的祖母就有這樣一只箱子。那個年代，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精致的梳妝臺、首飾盒之類的東西。女人出嫁，一律要有一對大紅的木箱做陪，里面裝著娘家陪嫁的大紅棉被、枕巾、首飾之類的嫁妝，箱子角還會壓上雙數(shù)的錢幣，叫作壓箱錢，以祝福女兒在婆家享受富貴。到了迎娶的那天，箱子被婆家請來的壯小伙背上，上面貼著紅雙喜，新娘便披紅戴綠地跟著背箱子的人，出嫁了。到了婆家，背箱子的小伙子把箱子款款放在屋檐下的條凳上。在入洞房之前，有開箱子的儀式。儀式都有其意義包含在里頭，開箱子，是種形式感很強的儀式。新娘的兄或弟掌握著開箱子的密碼——鑰匙，他要用這把鑰匙套來新郎家支付的開箱錢。開箱錢數(shù)目不大，無非百十元而已，但人們借助這種形式，熱鬧一下，吊一下大家的胃口。在猜測的目光下，開箱錢交到了新娘的兄弟手里，他拿著鑰匙，輕輕將鎖打開。掀開箱蓋，大紅大綠呈現(xiàn)于前，女人的富貴全部裝在里面。稍遠(yuǎn)一點，在我爺爺這代以上的時代里，有錢的娘家會給箱子里放夠女兒一生夠用的金銀細(xì)軟，貧窮人家也會湊些份子錢給女兒置辦些嫁妝。這樣的話，女兒到了婆家就有了生活的本錢。一個女人，一旦有了話語權(quán)，就意味著她的地位得到了確立。大紅的箱子會放置在炕頭，女人擁有對它的控制權(quán)，有了裝著夢想和希望的箱子陪在身邊，女人心里都會感到踏實。

祖母的箱子不是出嫁時用的大紅箱子，而是后來家里做的。這只箱子嚴(yán)格來說是只縮小的柜子，豎在炕邊，取東西的時候要彎下腰并把頭伸進(jìn)箱子里，才能夠到箱子下面的東西。這只箱子我看到的時候，已經(jīng)黑不溜秋的很舊了。掛鎖子的地方，還是那種手工制造的帶有樸素圖案的老式鎖扣，它控制著箱子的開合。父親帶著全家回到老家時，祖母還住在一座代表貧寒的茅草房里。這只箱子就在她的炕頭立著，上面掛著一把綠色漆皮的鎖子，它的鑰匙結(jié)構(gòu)簡單，老式的，好像隨便一捅，鎖子就會應(yīng)聲而開。我不知道這只烏黑的箱子里裝著什么。它立在那兒，像個啞巴。我在的時候，它沒有張過一次嘴，它里面裝著什么我無從得知。鎖子是通往秘密的一個結(jié)。它的存在，代表秘密的存在。對于一個兒童，秘密，永遠(yuǎn)充滿誘惑力。但沒有鑰匙，我束手無策，秘密便在大腦里困擾著我。

祖母出生在山區(qū)的一個農(nóng)民家庭里。定成分的時候，她家里是貧農(nóng)。這就和我祖父有了一樣的身份。貧農(nóng)，在毛澤東時代是強勢群體。我到了上中學(xué)的時候，填一些表格，還要在家庭成分一欄里填上“貧農(nóng)”一詞，那時已經(jīng)是八十年代中后期了。這個身份給祖父一代和父親一代帶來了些許好處，比如，最大的好處是能躲避貼上時代標(biāo)簽的運動的打擊。祖母和祖父的結(jié)合，是貧農(nóng)與貧農(nóng)的結(jié)合，典型的紅配紅。而這個身份在八十年代中后期，給一個中學(xué)學(xué)生帶來的，卻是羞辱和卑賤，好比一個窮人臉上貼著窮人的標(biāo)簽。祖母嫁與祖父，是包辦婚姻的結(jié)果。她到祖父家后，承擔(dān)起一個農(nóng)村婦女應(yīng)該做的事情，種莊稼、做家務(wù)、喂雞、養(yǎng)豬。在貧窮面前，她能奢望什么呢？無非是能在自己的箱子里壓上幾塊錢或幾十塊錢。像所有的母親一樣，這些錢，她不會自己獨吞，到了揭不開鍋的時候，她會取出錢來派上用場。而箱子呢，則是她讓祖父請來木匠，用薄板子做的。這只箱子算是箱子里面比較大的，它充當(dāng)了女人的容器。

父親帶著我們從河西回到隴南后，全家從富足的生活一下跌入貧窮的深淵。有一段時間，家里連借糧食的機會都找不到了。祖母第一次在我們面前打開了她的箱子，從里面取出一個銀色首飾。首飾長期壓在箱子里，雖然保持著銀器的樸素厚重，但卻失去了它應(yīng)有的光亮。盡管如此，這個做工精細(xì)的，吊著漂亮花墜的銀飾依然顯示出它的貴重和不凡。祖母讓母親把銀飾拿去賣掉，給家里弄點糧食回來。有一天，一個走鄉(xiāng)串戶收購器物的人來到家里，母親取出祖母交給她的銀飾，賣回了幾十塊錢，這個銀飾最終變成了我們?nèi)业目诩Z。

就這樣，我對祖母的箱子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那里邊，會跳出來一個渾身雪亮的錫兵嗎？有一天，趁祖母外出，我偷偷用家里的鑰匙去開祖母箱子上的鎖。不配對的鑰匙肯定打不開鎖，但我仍心存僥幸。我希望能有一把鑰匙，可以打開神秘的箱子，里邊的內(nèi)容將展現(xiàn)在我面前。一把一把鑰匙試過了，結(jié)果令我灰心喪氣。過了兩天，我再次用從家里每個角落搜羅來的鑰匙去嘗試打開祖母的箱子。這次運氣比較好，第二把鑰匙伸進(jìn)鎖孔后，三晃兩轉(zhuǎn)就打開了這把陪伴祖母多年的鎖。一個箱子就這樣被陌生的手打開。

箱子里壓著深藍(lán)色的衣服，大都是大襟的，用布條襻子紐扣，祖母平時一直穿著這種衣服?，F(xiàn)在，這些衣服整整齊齊疊放在箱子里，散發(fā)著樟腦丸的氣息。我一層層小心地翻開衣服，在其中兩層衣服之間，夾著一個類似于荷包的小布包。我打開一看，里面排著兩枚清朝造的銅板，上面印著“光緒元寶”，一面還有龍形浮雕。我對陌生的事情充滿好奇，于是便將銅板收進(jìn)了口袋里，荷包被款款放在兩層衣服間，好像從來沒有陌生人動過一般。在衣服下邊，還有一些零碎物品，大都不值一提。我像一個小偷一樣飛速整理好箱子，將箱子蓋好，鎖子忽然就鎖不上了，這讓我出了一身汗。鼓搗了半天，還是不行。我摸出打開鎖子的鑰匙塞進(jìn)鎖孔，一擰，一壓，鎖舌咔地一響，鎖上了。

出門的時候，我用手壓著口袋里的兩枚銅板，然后回頭看了眼祖母的箱子，它看上去還是那種沒睡醒的樣子，烏黑、笨拙、默不作聲。

祖母年齡已經(jīng)大了，她在我打開箱子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七十歲。她每天都坐在屋檐下的臺階上，用一根細(xì)長的竹竿轟趕跑進(jìn)院子的雞。有時候她還會坐在板凳上丟盹兒，看上去像一尊睡眠中的佛。到吃飯時，她拄了拐杖，顛著小腳往灶房里走。她的小腳是地道的三寸金蓮，在她的箱子里我看到過一雙她的鞋子，大約四寸多長，有著小船的形狀，兩只鞋形狀大致一樣，好像分不出左右，前面的鞋尖翹了起來，有點滑稽。我想，祖母這一代女人，一生都生活在束縛當(dāng)中，她們必須把美隱藏起來，只給世上的男人露出觀念中的形態(tài)。那么，她們把箱子作為自己儲藏夢想的地方，也就不難理解了。

我不知道祖母是否發(fā)現(xiàn)她荷包里的銅板丟失了，這件事直到臨死她都沒有提起過。她的箱子現(xiàn)在還在家里放著，母親用它來放置雜物。奇怪的是，多少年過去了，這個箱子仍然是那種模樣，它也許永遠(yuǎn)不會老去，不像一個人那樣，必須在世上消亡。

一只棕皮木箱，它的外表看上去十分精致，粗糙的棕皮在工匠手下變得細(xì)膩、平順，發(fā)出棕色的、厚重的光澤。手放上去，會感覺到棕皮適度的阻滯的質(zhì)感，它分明就發(fā)出一種信號，這只箱子是安全的。

棕皮木箱打我記事起就一直放置在家里的緊要位置，母親掌握著開啟箱子的鑰匙。這就表明，這只箱子是屬于母親的。我不知道箱子的來歷，它似乎不是北方人制作的。在北方，更多的是上了紅漆的木箱，以前的女人們出嫁的時候，會用它盛裝娘家陪嫁的嫁妝。那種木箱，大都用結(jié)實的木板制作，工藝簡單。而這只棕皮木箱，它的主要結(jié)構(gòu)雖然還是木板，但它卻有著與北方的木箱所不同的外表和內(nèi)里。除了外表是用棕皮包裹以外，木箱的內(nèi)里用質(zhì)地良好的花布貼封，很好地隱藏了木板的簡陋和原始。木箱的咬合十分嚴(yán)實，蓋蓋兒的時候，由于用棕皮包了邊，它不會發(fā)出紅漆木箱那樣尖銳的響聲，只是輕輕的撲的一下。這些，都顯示了這只棕皮木箱的獨特。

我特意問了母親這只棕皮木箱的來歷，母親說，這只木箱是七十年代時在河西買的，當(dāng)時大約花了二十多塊錢。七十年代的二十多塊錢是怎樣一個概念？那時候，一本小人書一兩毛錢甚至僅僅幾分錢，一個燒餅一毛錢，一碗面兩三毛錢，一般的事物，能上幾塊錢的都稱得上值點錢了。母親是跟隨父親轉(zhuǎn)業(yè)到河西走廊的，在那里，我們?nèi)愕芟嗬^出生，成為農(nóng)場子弟。農(nóng)場是一個多聲部的樂章，宏大、瑣細(xì)、疼痛、愉悅，各種情感匯集其中。對于我們這些孩子來說，位于河西走廊咽喉部位的張掖，集中了雪山、河流、戈壁、胡楊和巨大的麥田，一條鐵路橫穿走廊，這種獨特的地貌的確是制造回憶的地方。購買這只棕皮木箱的時候，父親是農(nóng)場七站的一個小排長，這也許是延續(xù)了部隊上的編制。他那時能掙來三四十塊錢，也算是收入較好的了。這只箱子，母親一直沒有改變過它的用場，裝自己的首飾、喜愛的衣物以及現(xiàn)金。從當(dāng)時的審美觀來看，棕皮木箱既結(jié)實又美觀，樸素大方，能帶給一個女人基本的虛榮心和夢想的皈依。她希望這只箱子成為自己私人的領(lǐng)地，神秘、充實、榮耀。之后很長時間里，棕皮木箱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母親的需求，鑰匙插進(jìn)鎖孔里的聲響，讓她感受到掌控一些秘密事物的愉悅。

在八十年代，我曾在棕皮木箱失去束縛的情況下，從里面取出了父親在農(nóng)場的白楊樹間的大路上撿回來的一把匕首。這把匕首質(zhì)地堅硬，制作精良，刃口閃著明亮的光，它被藏進(jìn)一個包了鋼皮的木質(zhì)刀鞘里，與匕首嚴(yán)密吻合。一個少年，他的生長史里，一定會有一段時間被一種狂妄的英雄夢所左右。我把這把匕首掖在褲腰里，它像后來我往腰間別上一把手槍一樣，有著相同的感覺。我別著匕首和學(xué)校里的好友一起玩耍，一個懦弱的孩子突然就有了力量。從這把匕首上，我知道了血槽是什么東西。它是匕首刃壁上雕出的一道細(xì)槽。據(jù)祖母的外孫講，匕首插進(jìn)人身體后，熱血會沿著血槽流出來，如果沒有血槽，匕首會陷入肉體，被血肉吸住，拔不出來。到后來，這把匕首也不知道被我弄到哪去了，它從未派上過用場，哪怕是用來削一只蘋果。

當(dāng)我們?nèi)乙蜃娓溉ナ蓝e家遷回隴南后，棕皮木箱跟隨我們一起落入了貧困的深淵。貧窮讓一個家庭的一丁點財物都顯得十分珍貴。棕皮木箱大多數(shù)時間被母親用來裝錢。一層層的衣服、被面、布匹下面，偶爾會壓著些小錢。祖母或父親到街上賣韭菜、杏子得來的錢，都會交到母親手里。這些被干癟的口袋捂熱的毛票，塞進(jìn)了棕皮木箱。這些錢不會在里邊呆多久，一兩個集日后，便會變成油鹽醬醋或是針頭線腦。棕皮木箱，成了貧窮生活的見證者。它像一只沉睡的獸，偶爾張一下懶散的嘴，讓小心翼翼的手迅速出入，放入或取走寄居于它體內(nèi)的紙幣。棕皮木箱里照例被母親放了幾顆樟腦丸。每次母親打開箱子，濃重的樟腦味兒便沖了出來。取出來穿在身上的衣服，壓得平平展展的紙幣，上面都散發(fā)出那種特殊的氣味。這種氣味，成為箱子獨特的標(biāo)志，看見箱子，我的鼻子便會不由自主地抽動，仿佛樟腦氣味沖了過來。

現(xiàn)在，這只棕皮木箱還躺在隴南鄉(xiāng)下我的家里。母親的鎖子仍然鎖在上面，家里只有父母二人，這把鎖子也不知道是用來鎖什么的。我相信，棕皮木箱是母親的一個念想。她希望有朝一日這個當(dāng)下看來已經(jīng)十分樸素的箱子能用來盛裝一些金貴的物件，能用來盛裝多余的銀兩，使它看上去不再刺目和寒酸。

女人的箱子，大都存在一個共同點。

幾件質(zhì)地良好的衣服，幾件光芒收斂的首飾，一些私房錢，幾封少女時候的秘信，女人們的箱子里幾乎全都盛裝著這些東西。少女時代，她們像水蜜桃一樣汁液飽滿，夢想充斥內(nèi)心。但生活在很多情況下不允許少女永遠(yuǎn)天真浪漫，生活的粗暴在于，它會埋葬美的事物，使其陳舊，腐爛，失去光芒，甚至消失。少女時代終將結(jié)束，她只能把秘密全部收進(jìn)自己的箱子里，那些五光十色的、紛繁雜亂的夢想，都被扔進(jìn)磁石一般的箱子里。她所能做到的，就是擁有開啟箱子的密碼。有些事物一旦藏進(jìn)箱子，便會永遠(yuǎn)封存。

我?guī)缀趺陨狭讼渥印Ｎ铱释麚碛薪庾x所有箱子的密碼，每個箱子都是一座裝載夢境的城堡。但成人之后，我和所有的男人一樣，留給女人一個存放箱子的地方，并且輕易不去打擾。我不能像粗暴的生活一樣，給女人的夢境再增加一絲雜亂、可怖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