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秋
鎖子是我十舅姥爺?shù)莫毭纭J死褷斝找?,字勤,是破落的滿族后裔,奶奶的最小堂弟。十舅姥爺娶了村花女人寶鬟,結婚十五年之后,村花舅奶才“開懷”生了一個寶貝兒子。舅奶按族譜給孩子取了個大名“殷實”。十舅姥爺在城里最好的銀匠那里打了個純銀長命鎖掛在兒子脖子上。于是,這個一輩子都沒有幾個人想起大名的男人就被大家自然而然地叫了“鎖子”。
鎖子和我同年,論輩分我當叫他小叔。他爹娘寶貝他,就經(jīng)常帶他進城來我家串門長住。因為他個頭不高又與我同歲,我便不肯叫他叔,只叫他鎖子,于是被極其講究規(guī)矩的爺爺抽了好幾下家法鞭子,令我改口。不肯服軟的我就用自己的眼睛小刀子一樣剜著鎖子,吊著臉子耍著性子不和他玩??墒擎i子太想和我玩了,于是他就在地上不停地打滾,哭著非要和我一起“招貓逗狗”。大人們沒法,也就容了我的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由著我大呼小叫“鎖子鎖子”去了。
鎖子很喜歡我給他繪聲繪色地講小說《烈火金剛》。我找出書來給他看,他說不看,他不識字。我詫異他居然不上學不識字。鎖子說舅奶舍不得他去上學,他也離不開舅奶的“咂兒”。天哪!都快九歲了還吃“咂兒”,我是十分不明白舅奶咋這樣慣他。
鎖子十一歲的時候,舅奶從一個走村串巷的會算命的貨郎手里買了一大堆洋貨后,那貨郎對舅奶說,你兒子天生好命,日后大富大貴,定讓父母穿綾羅住高樓。從此,舅奶就更加寵慣鎖子。
鎖子十八歲時定了門親事。準新娘是鄉(xiāng)村供銷社營業(yè)員,長的白白凈凈,模樣可人,身上總有股香味。鎖子不再膩著舅奶,有空就往對象那里跑,和對象卿卿我我,十分甜蜜。偶爾也會用自行車載著對象來城里看電影下飯館到我家串門。奶奶似乎不大喜歡鎖子的對象,老是在他們走后抖摟椅墊,嘴里莫名其妙地嘟囔些我聽不懂的話。后來問母親,母親說奶奶嫌鎖子的對象“腳飄”。
在我老家有種說法,女孩腳飄多是缺少家教,婚后容易出軌。仿佛是為了印證奶奶的先知先覺,婚后半年鎖子就帶著即將臨盆的媳婦來我家,是怕鄉(xiāng)間大夫笑話他媳婦結婚不到十個月就要生產(chǎn)。奶奶的臉色雖然不是很好看,但好在媽媽對鎖子媳婦好,我看鎖子也挺不易,一個大老爺們天天洗尿布刷尿桶的,就時不時地幫幫他,結果我和鎖子竟然學會了伺候月子。
呆了差不多半年,鎖子領著他的兒子和媳婦回去了。過了半個月,鎖子來城里住院。原來回去后被街鄰說孩子不像“月科兒”,而且長的也不像鎖子,反倒像供銷社主任。于是鎖子就同常來家里打聽媳婦啥時上班的供銷社主任動手支了“黃瓜架”,結果被人家打了個耳膜穿孔。供銷社主任揚言要去法院告他侵犯名譽,嚇得鎖子只好自認倒霉,躲在城里不敢回鄉(xiāng)。
大學畢業(yè)我回老家探親,一日忽聽奶奶說起鎖子,奶奶說鎖子媳婦前幾年和一個包工頭跑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還帶走了鎖子的寶貝兒子。于是鎖子就一路從齊城南下,經(jīng)過長春、沈陽入關,又從北京一路南下直到廣州,尋找媳婦、兒子。聽說媳婦出現(xiàn)在某歌廳,就把自己辛苦賺來的錢一把一把撒出去,一個歌廳一個歌廳去找、去問、去尋。人沒找到,卻在一次醉酒之后,不知何故惹了歌廳保安,被打折了腿。
折了腿的鎖子只好又流浪著回了老家。那一年,舅爺舅奶為了給鎖子醫(yī)腿,賣了鄉(xiāng)下的地和房子,湊足了十七萬塊錢去了鄰省一家私人醫(yī)院給鎖子治腿疾。
沒想到,鎖子的腿治了半年也沒治好,就和醫(yī)院扯起了官司。在簽署醫(yī)患糾紛調解協(xié)議書時,竟然遇到了自己的媳婦。原來鎖子媳婦是這家醫(yī)院的“醫(yī)政科主任”。
世界就是這樣小,相遇的那一刻鎖子一把撕碎了調解協(xié)議書。
舅爺舅奶拗不過鎖子,在二十萬白打了水漂之后,收拾行李又回到東北。
鎖子在我家附近擺了個修鞋攤,修拉鎖,擦皮鞋,釘鞋掌,換鞋跟。顧客里回頭客居多,鎖子會給等待的顧客用類似山東快書講《烈火金剛》里的“肖飛買藥”。但總不如我講得流暢。
奶奶說,你去看看鎖子吧,他經(jīng)常會問起你。
可是,直到離開家鄉(xiāng),我也沒有去看鎖子。我怕,他再在地上打滾;也怕,自己再聽到他講“肖飛買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