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紅
我居住的大院呈一個大大的狹長的S形,我把它想象成一個窈窕的美女,這讓我每天的勞動愉悅一些。與美女相伴,怎么說都是一件愜意的事情。說起來又有點(diǎn)自豪,我每天的任務(wù)就是給這位修長的有著流線型曲線的美女做美容。我清掃她的每一寸肌膚,哪怕是最隱秘的地方。我看著她在我的揮舞中慢慢由一個灰姑娘變成一個清麗的公主,雖然每天都累得半死,內(nèi)心里還是有一種滿足感。
寫下?lián)崦郑瑑?nèi)心里溫柔了一下。撫摸這個詞一下子變得很是柔情,好似戀人的目光,充滿了水盈盈的柔波,藏滿了一種深情,幽深、無邊,讓我很是喜愛。我的勞動粗俗、簡單,所以我希望有一種詩性的內(nèi)容來彌補(bǔ)我內(nèi)心深處對于思想性的渴望。
我撫摸大地的手,不是我的肉體,而是生長在南國的一種竹子的枝條。竹子是文人和畫家們喜歡的一種植物,是詩詞歌賦的對象。在紙張沒有發(fā)明以前,竹子是文字的載體。這樣富于中華民族情感的一種植物,化成一只溫柔的手撫摸大地,大地何其幸。這讓我想到大地的仁慈和博愛,大地孕育萬物,萬物回饋大地,一種相親相愛、相輔相成的依戀。揮動著這只神奇的手的我,更是何其幸啊。
我居住的大院全都是水泥鋪成的路面,已經(jīng)沒有了泥土的裸露,那種真實(shí)層面的大地被人為地掩蓋起來了。我避開這層覆蓋,把目光探到水泥硬邦邦的軀體下,伸出我的思緒,與大地神秘地幽會了一番。于是,我對大地的撫摸一下子就長滿了嫩綠的草,青青的葉,昂揚(yáng)的樹,還有輕柔的風(fēng),溫潤的雨。人們稱贊我是了不起的美容師,有人說是城市美容師,我更愿意說自己是大地美容師。其實(shí)說白了,我就是清掃這個大院的清潔工!
對于一個清潔工來說,垃圾桶只是一個容器,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容器。我在清掃垃圾的時候,常常也能收羅到人心中的垃圾,這種垃圾是苦悶、艱難和對生活的無奈的發(fā)泄。
一個女人每天見著我她就會滿面笑容問候我:阿紅,辛苦了!于是我拄著那把竹子扎成的掃把站住,把口罩擄下來露出嘴巴,讓她看到我的笑臉。
那些年,這個女人的老公下崗,女兒在讀大學(xué)。女人以前跟人家在外面做生意,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不做了。女人不做生意了,但也沒閑著,她到工地幫人家煮飯,她跟我說老板對她很好,工資也不算低。她常常跟我嘆息:生活真是艱難啊,老公下崗好幾年,找了領(lǐng)導(dǎo)很多次,都沒法上崗,窩囊啊!女人跟我埋怨她的老公。我說他心里也不好受的,看得出他是個老實(shí)人,老實(shí)人做老實(shí)事。領(lǐng)導(dǎo)說領(lǐng)導(dǎo)有領(lǐng)導(dǎo)的難處,他就一下子把領(lǐng)導(dǎo)全都諒解了。女人說是啊是啊,哪有那么笨的人啊?女人說女兒讀大學(xué),每年學(xué)費(fèi)交得老娘背都拱了。我說是啊,現(xiàn)在供一個大學(xué)生真不容易。好在你快要見到曙光了,女兒畢業(yè)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好幾年,女人見著我都要跟我訴一番苦,久了,她自己好笑,說: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什么苦悶都想跟你說說,說完心里就舒暢。我也笑了:沒關(guān)系,我統(tǒng)管著好幾個垃圾桶,把什么不如意都倒進(jìn)去,然后拉走燒掉。女人訴完苦暢然地走遠(yuǎn)。
有一天,我猛然抬頭遇見了她,我想要把我的笑臉迎向她,我發(fā)現(xiàn),她低頭而過,還用她白皙的手捂著鼻子。我錯愕在一陣風(fēng)中,風(fēng)吹動竹梢,嘩啦啦作響。我猛然想起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女人不再跟我打招呼了。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她老公上崗了,她女兒畢業(yè)了工作了。
女人不再需要訴苦,女人不再需要我做垃圾桶了。我頓時也就明白有人覺得我是卑微的,因為我從事著這樣一種勞動,總是跟臟東西離不開。于是,那些覺得自己苦難的人,尋找了我當(dāng)成了知己或者知音或者同類或者別的什么。我充當(dāng)了垃圾桶,不知道是否該高興?我蹲下身子,希望把自己壓低些更近距離地靠近大地,讓大地?fù)崦业男?。這個呈修長的S形的大院,有許多春筍破土而出,在我的心里長成一簇簇翠綠的竹,然后,采擷竹枝扎成掃把,清掃自己的心地,撫摸自己的心靈。
一如往昔,星期一的整個大院臟亂差絲毫不改。拿起掃把,掃完辦公室前面的空地,感覺手中的掃把不太順手。于是換了一把新的,新掃把掃了幾下,感覺掃把把手太短,彎腰弓背的太累人。找來一根竹竿插上,用自行車內(nèi)胎剪成的膠帶捆好,增加了掃把的長度,一用,感覺還不錯。新掃把較輕,這讓我沒有用多大的力氣,就能揮舞。
天氣陰沉沉的,沒有雨,這樣的天氣,比較適合我干活。但是刮著風(fēng),風(fēng)是個搗蛋鬼,總是把我掃好的垃圾吹散,在風(fēng)中手舞足蹈的我,有點(diǎn)狼狽。路上,與往日沒什么不同,人來人往,各過各的生活去了。
我對行人的觀察幾乎都是斜視的,這多少有了一些不恭。不過我在內(nèi)心里是原諒自己的。一般來說,對于掃地的人很多人是不拿正眼瞧的,多數(shù)人會避讓或者遠(yuǎn)離。最近我沒有戴口罩,我想我的任何表情都逃不過路人的目光。當(dāng)我眼角的余光與某路人對視時,我會笑笑,對方如果接受我的笑容,我再給他(她)一個問候;如果某路人避開我的笑容,我就低下目光,專心地看地上的垃圾,目不斜視地干活,把自己的思緒拉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遠(yuǎn)到自己聽不到這個世界上的任何聲音。這樣的時刻很多,我常常會被現(xiàn)實(shí)的聲音或影像嚇著。那是一些對我表示友善的問候和關(guān)切,在我神游的時候把我拉回到人間。
今天,我就被我手中的掃把嚇著了。當(dāng)我的思緒又飄走了的時候,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一種聲音跟隨著我,在我冥冥的感覺里,聲音就在我的身邊,類似一種樂器的嗚嗚聲,時而低沉,時而輕盈。我停下腳步,左看右看,我的周圍除了汽車圍墻花草就是房子,這聲音很近,就在我的身邊,我一停下了手的舞動,聲音消失了,我再走再舞動掃把,一種類似簫音類似竹笛的嗚嗚音又響起。這次我弄清楚了,這音色是我手中的掃把發(fā)出的!我動,音起,我停,音停。太奇妙了。這讓我無限驚喜。
我研究了一下,發(fā)現(xiàn)聲音奧妙就在掃把上的那根竹竿上。竹竿的兩頭是空的,掃把在地上掃動時,拖著地面,發(fā)出“刷刷”的聲音,這“刷刷”的聲音傳遞到竹竿,兩頭空洞的竹竿,就變成了一桿竹笛,傳出嗚嗚的聲音。我的手在竹竿上滑動,音色發(fā)生變化,時而低沉,時而清越。我把靠近手邊的洞口捂住,聲音就沒有了,我的手移開,聲音又嗚嗚出來。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手中的掃把竟然變成了一桿竹笛!一桿掃把竹笛,這一定是世界上最獨(dú)特的竹笛了。這桿竹笛有兩個發(fā)音處,一處是掃把在地面上拖動的沙沙聲,一處是竹竿的共鳴聲,就好比二重唱,就好比雙聲道,就好比雙聲部歌謠。
這個早上我無比沉醉。我手中有了這樣一把奇妙的掃把,能奏出音樂。我想,如果我在竹竿上挖上幾個洞口,這就好比在掃把上插上了一支竹笛。而且這支竹笛不用我吹奏。吹奏這支竹笛的是掃把本身,是勞動本身。而我既是指揮又是演奏員又是舞者又是歌者!這個舞臺很大,觀眾很多。我暗想,不知道誰會注意收聽到我與我手中的竹笛掃把一起的演出?握著這奇妙的掃把,我在這個早上,變換著身姿,變換著手勢,在大院里特別優(yōu)雅地舞著。不明就里的人一定看出了我的招搖和異常。
風(fēng)過來了,風(fēng)是精靈鬼,這一切一定逃不過風(fēng)的耳目。小草抖抖身子笑了,這笑很是詭秘,一定也看出我想私藏的秘密。此刻如果老天飄下幾滴雨,那該多好,這讓我想到牧童,仿佛自己手中的掃把也即刻“嗚嗚哇哇”吹起牧歌來了。
這世上,最美妙的事情讓我遇上了。
一輛小車“呼”地從我身旁掠過,左前輪把一只煙頭壓得扁扁的,車子過后,我發(fā)現(xiàn)一條黑絨絨的毛毛蟲在距離煙頭不遠(yuǎn)的地方爬行。這是一條命大的毛毛蟲,按照人類的說法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條毛毛蟲的幸福是什么呢?它會是一只美麗的蝴蝶嗎?
我是完全有能力幫助毛毛蟲爬越生死線的。如果此時再有車輛過來,它的命運(yùn)比那只煙頭還要慘,畢竟它是血肉之軀。
可是我發(fā)現(xiàn),我的幫助已經(jīng)讓好多條毛毛蟲不再爬動,我用掃把一碰它們,它們就卷成一團(tuán)再也不動,它們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弱到不經(jīng)一碰。問題就出在它們身上那些嚇人的毛毛上。也許碰斷了任何一根,就足以讓它們喪命。這段時間,每天路上都有很多毛毛蟲的印子,它們的血肉都不見了,只有外層的那片黑色,當(dāng)然,毛毛也不見了,只是一個扁扁的印子罷了。
我走過毛毛蟲,回頭再看,我想知道毛毛蟲是怎樣辨別方向的,它知道它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嗎?它選擇的線路有沒有存在智慧?我返回來,蹲在了毛毛蟲的身邊。
毛毛蟲一直往前爬,我不知道它是怎樣定方位的。我把頭放低,能很清晰地看清路面的狀況。馬路是水泥混卵石鋪成的,路面不是很平整,在我看來,按照人的要求,是非常平整的了。在一只小小的毛毛蟲來看,就大不一樣。我發(fā)現(xiàn),毛毛蟲的腦袋很小,深棗紅色的,眼睛很亮,發(fā)著油光,分布在腦袋兩旁,嘴巴在腦袋最前方。它的腦袋一伸,就像豬吃潲一樣一拱一拱的,前方如果有障礙,立馬就知道,然后它會往沒障礙的地方爬行。眼看著它就要爬過馬路了,眼看著它就要到達(dá)安全地帶了,誰知道它突然向左來一個九十度轉(zhuǎn)彎,就在馬路的邊沿爬了起來。我很驚訝,這不是前功盡棄嘛?毛毛蟲啊毛毛蟲,我以為你是有智慧的。我正埋怨著,毛毛蟲又調(diào)整了自己的方向,向右轉(zhuǎn)了個七十度的彎,這個方向在我看來是正確的,是通向安全的路。好了,它終于安全地通過了馬路。我站起身,繼續(xù)干自己的活??墒?,我還沒走出兩步,回頭再看那條毛毛蟲,發(fā)現(xiàn)它竟然鉆到了一輛停在路旁的汽車底下去了。
我只好嘆息。
毛毛蟲它根本就沒有什么是危險的概念,它的爬行也許是它生命的需要,它根本不懂自己的渺小,不懂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處于什么樣的境地,它甚至不懂什么是死亡。它來到這個世界,它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它在這個世界隨性地行走,危險來了不知躲避,死亡來了也不知道痛苦。
毛毛蟲的世界是純凈的,純凈到只有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