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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失的眼睛

2011-12-25 04:25:04陳年
天涯 2011年4期
關(guān)鍵詞:鐵軌表姐火車

陳年

遺失的眼睛

陳年

那些溫暖的春天,草芽兒悄悄地張開眼,探頭探腦,看著我們。

甜甜的甘草活了,像細麻繩一樣的根藏在深土里,要用鐵鍬、鐵鏟等大工具來挖。挖甘草根不僅是個力氣活,還要膽量,傳說甘草根是死人頭發(fā)長成的,所以挖甘草根是男孩的專利,他們在四月里拎著尖鍬,成群結(jié)隊地忙碌在荒山野坡。小女孩怕鬼,不敢跟著去挖,就在小路上等那些英雄的男孩。黃昏時,金子一樣的夕陽下,男孩子們拖著一地金色,腰里纏著幾匝甘草根,像打了勝仗的戰(zhàn)士一樣威風(fēng)凜凜地從街上走過。誰的甘草多,誰的甘草根粗壯,誰的身后就會跟著聽話乖巧的小女孩。

我和蘭用尖石頭塊挖一種叫麻麻草的根,這是春天最早鉆出土的能吃的草。麻麻草的葉子緊緊地貼在地面上,要一點點小心地掘,才能挖出整根的草。蘭兒手里握著尖石頭,先把麻麻草周圍的土刨松了,再用尖一點的石頭往深挖。我兩只手使勁地往外刨土,邊刨邊喊,快了,快了,就差一點了,再使點勁兒。草根乳白色,細細的,和老鼠的尾巴一樣。吃到嘴里微微有一絲苦,過后就是麻絲絲的滋味。我現(xiàn)在也不知這種草有沒有毒,但那時是我們的美食。

蘭的父親是井下一線的工人,有國家補貼的干糧證,能領(lǐng)到月餅、面包、花生等稀罕吃食。我們下學(xué)后,常去她父親下班路上等人。蘭的父親很丑,臉上有很大的一塊煤斑。聽大人們講,那些黑斑是因為煤粉嵌進了破損的皮肉里。我很懷疑這些說法,長大后,知道了紋身刺青,才明白煤斑是煤礦工人另一種永恒的紋刺。我管蘭兒的父親叫大爺,從大爺?shù)氖掷镂曳值揭恍“鸦ㄉ?,或是一塊油汪汪的月餅。淡粉的花生衣被油浸出一種深紅,上面沾著幾顆細小的鹽粒。不舍得一下子吃光,先含在嘴里吮干凈鹽味,再嚼著吃,仍香得讓人喘不上氣。月餅用一張干凈的紙包上,只一會兒,油浸透了紙,紙片變得又薄又亮,隔著紙,麻油味兒直鉆鼻子。

五月槐花開,一串串槐花掛在綠葉間,整個礦區(qū)都浸在花香里。我們聞不到花香,我們知道又有可吃的東西了。我們把槐花叫作白花,男孩子爬上樹吃,女孩子在樹下揀落花吃?;被ㄓ幸还傻乃幭悖栽谧炖锕训?,大把大把地嚼,才能嚼出一點甜味。

那天我和蘭兒把揀來的花,一朵朵地放進嘴巴里,等攢多了大口大口地嚼。陽光從樹葉濾過,閉一下眼,眼前浮起一段紅色的膜。這時蘭的哥哥哭著跑來,蘭的父親在井下被支柱砸死了。蘭嘴巴里塞滿了黃白的槐花,大張著嘴半天哭不出聲來。

后來我常夢到蘭的父親把一把紅皮的花生放在我的手心,憨憨地笑著。母親說夢到死人趕緊唾三口,鬼就纏不上身。我怕鬼,但我不怕大爺,我愛吃他手里的花生豆、月餅。

六月野地里有了喬瓜瓜、馬茹茹。七月有了野杏野桃。八月地里能吃的東西都熟了。孩子們忙著烤玉米、燒山藥、啃甜桿……吃是我們最快樂的話題,草可以吃,花可以吃,鳥可以吃,蟲可以吃。

生活所迫,蘭沒有讀完初中,十五歲時綴學(xué),成了女礦工,每天穿著窯衣在選煤樓揀矸石。我下學(xué)時,看到蘭黑臉黑手黑衣走進礦上的公共浴室。蘭不和我說話,低著頭一閃而過。

歲月煙一樣地散開,我趴在剛剛泛綠的田野里,手里輕輕拔著一根青草根,嘴里念著一個咒語,雞蛋青,雞蛋黃出來哇!草黃白相間的嫩芽,一點點從土里露出來,像是一雙孩子的眼睛,惺惺然茫然四顧。已是成人的我,在草冷漠的眼神里涕淚橫流。曾經(jīng)那些青澀的日子和萌動的草芽一樣,打碎我煤鄉(xiāng)所有的記憶。

煤是有眼睛的,它躲在黑暗中終年沉默著,它憂郁的眼神,忽然散在白亮亮的太陽光下,可以灼傷每一個礦區(qū)長大的孩子。

臨時戶區(qū)建在矸石場附近,高高低低的石頭屋沿著矸石場慢慢伸進山里。簡易的小鐵軌從臨時戶區(qū)穿過,也穿過我們的生活。

臨時戶區(qū)的男孩女孩都有一個揀炭的鐵絲筐,扁圓或是橢圓。假日里我們背著或挎著小筐,沿著鐵軌,走進離家不遠的矸石場。煤矸石是煤的副產(chǎn)品,和煤一起被開采出來,經(jīng)過選煤樓女工的手,作為廢棄物傾倒在矸石場。在煤矸石里總是多多少少混些煤塊,孩子們用鐵絲爪子不停地翻揀著大塊的石頭,希望能找到大的炭塊??身纷永锏拇筇亢苌?,即使有也被大人們揀走了。我們只能揀一些碎煤籽?;煸陧纷永锏拿鹤咽橇恋模欠N亮不是刺眼的白亮,而是烏亮,就像一雙雙黑黑的眼睛散在石頭縫里。數(shù)不清的黑眼睛悄悄地眨著眼,那種眼神黑得看不見人的手指。我們把碎碎的煤籽揀進筐里,黑亮亮的眼睛擠在一起,清澈冷洌。手不停地動,黑和亮一層一層地壘起來,壘成一個小饅頭山。壘起來的還有我們的心事,屬于孩子的心事,不讓大人看見的心事。孩子們懂事的眼睛躲閃著大人詢問的目光,把無憂無慮的笑容給他們。

籽煤生火最快,嘩地一鍬進去,就是一團紅烈的火。冬夜里我們圍坐在火爐邊烤火,手背上皴裂的血口子絲絲地冒著血。母親取出一個小玻璃瓶子,從里面摳一塊機器用的工業(yè)黃油,細細抹在孩子的手背上,然后靠近火爐邊烤。不一會兒,手背烤得通紅,黃油的油脂也慢慢地滲入肉皮里,鉆心地疼。不聲不響,火光在手指間跳躍,靜靜地在疼痛中感受自己的身子在一點一點地長大。孩子們總是喜歡說虛歲,似乎這樣就可以長得更快一點。

作為表揚,孩子揀回來的炭塊,母親總是獨自堆一個小堆,一進院門,就能醒目地看到。對于母親無聲的夸獎,孩子們更加勤奮地做事,這種勤奮落在心里有一種成長的厚重。我們稚嫩的雙肩正一點點接過父親母親沉重的生活擔子。

沒有倒矸石的鐵牛車時,我們沿著鐵軌踩道木玩。丁、剪、包,猜大小定輸贏。輸家往后退一根道木,贏家往前邁一根道木。手指藏在衣服的后面,變換著我們小小的心機。退一步,進一步,我們用手勢決定著位置。那時我們還不懂命運的沉重,還不懂輸贏背后的玄機。亮亮的鐵軌上反射太陽的光,刺得人張不開眼。

我和軍愉快地做著游戲,為手伸出的快慢爭吵打鬧。我出包,他出丁。他輸了退一步,我進一步。那掛鐵牛車藏在軍的身后,幽靈一樣地行走。軍的尖叫閃電一樣地劃過天空,在閃電下我看到軍的一只腳一只胳膊落在道木邊讓人恐懼地跳動。

夜里,傾倒煤矸石的鐵牛車沿著簡易鐵軌轟轟地駛進孩子的夢,孩子愉快地做著藏貓貓的游戲。

在夢里他們遇不到煤黑幽幽的眼睛。

我看不懂父親的眼睛。他默默地出門進門,上班下班,挑水劈柴,干著家里所有的重體力活。和臨時戶區(qū)所有的父親一樣,我們的關(guān)系是冷漠的、生硬的,甚至于陌生。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的語言。如果哪天我們有了肢體接觸,那一定是父親的腳。父親打孩子時,一律用腳踢屁股。

我小心地做事,小心地說話,小心地躲開跟在自己身后的眼睛。并不是怕肉體的疼痛,而是內(nèi)心的一種羞恥,約束著自己不去犯錯。

母親總是對我說,別忘了你的身份。這句話鞭子一樣抽著我的心,時時提醒我和別的同學(xué)不一樣,我沒有城鎮(zhèn)戶口。老師在計學(xué)生戶籍時,總要讓沒有礦區(qū)戶口的同學(xué)站起來。我和少數(shù)同學(xué)羞怯地低著頭,讓老師記下名字。

少年的我一直不懂為什么自己在礦上生活了十幾年,卻沒有一個合法的身份。礦上人說我們是農(nóng)村人。而在遙遠的鄉(xiāng)下,我們是已經(jīng)出去享福的礦工家屬。我們沒有參加過村里的勞動,我們也不能無恥地享受村里的福利。我們不是農(nóng)村人,我們只是一群寄存在鄉(xiāng)下戶籍上的名字。

在礦上,戶口房子工作,都不屬于我們。礦上任何的福利都沒有我們的份。已經(jīng)是初中生,班里不喜歡學(xué)習(xí)的男生,大聲叫著“大不了老子以后當個窯黑子”。而臨時戶區(qū)的孩子是沒有資格也沒有膽量這樣叫的,因為我們連下井的權(quán)利都沒有。

我們的名字登記在臨時戶籍里,我們的房子作為違章建筑建在傾倒矸石的荒山坡上,我們是礦上的多余人。我們必須自覺地躲開所有的福利。

想起臨時戶這個卑微的身份,總是想起潤子哥悲傷的眼神。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考學(xué)是臨時戶區(qū)孩子的唯一出路,但礦上不讓臨時戶的孩子參加礦區(qū)的升學(xué)考試,他們必須回到原籍報名考試。農(nóng)村的孩子不能擠占了礦上孩子的指標。生活在礦區(qū),而沒有一個屬于你的身份,內(nèi)心是羞愧不安的,好像是在做賊,偷的不是東西,而是偷了別人的生活。既然這樣,人家也不會給你好臉色,甚至?xí)幜P這個“賊”。老師對于沒有戶口的學(xué)生從來沒有好臉色,成績好也不行。因為再好的成績不能歸于礦區(qū)。

潤子每年夏天都要回鄉(xiāng)下參加中考,帶著全家人的希望去,又把失望帶給整個夏天。到開學(xué)的時候,他父親就忙著找補習(xí)的學(xué)校。他不想他唯一的兒子回到鄉(xiāng)下做一個辛苦的農(nóng)民。那就只能是一年年的復(fù)讀。五年,整整五年,潤子讀同樣的課本,做同樣的習(xí)題,已經(jīng)沒有學(xué)習(xí)的快樂和興趣,只為一個可以在礦上生活的戶口。

后來,又有一個政策,如果父親退休后把戶口開回鄉(xiāng)下,那么他的兒子就可以接班成為一個煤礦工人。潤子就這樣艱難地成為一個礦工,潤子當工人后,對我說,我爹當了一輩子工人,為了我又回到農(nóng)村。他說,他一定要找一個有戶口的姑娘做媳婦,要不就對不起他爹。我轉(zhuǎn)身離開,因為臨時戶的身份沒有權(quán)利愛自己喜歡的人。沒有戶口,我連做一個礦工妻子的權(quán)利都沒有。

我后來的工作是凈化生活污水,生活區(qū)所有的臟水歸集到我所在的單位,用藥物處理沉淀過濾后,再排入十里河?;炇依锞Я恋牟A髅?,粉紅的化學(xué)藥水,一排排先進的儀器,在干凈和明亮中我總是想起父親那雙眼睛。很多的時候我坐在高高的曝氣池上看藍藍的天,我總覺得天上有一雙眼睛看著我。它憂郁的眼神讓我不敢和它對視。

礦區(qū)最長的路是鐵軌,拉煤的火車沿著這條路開進來開出去?;疖嚨纳らT很大,喊一聲,地動山搖?;疖嚨牧庖泊螅婚L串車皮輕輕松松地拉著就走。我們一直奇怪火車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

火車停在鐵軌上時,一般都在等著裝煤。我們欣喜地看著火車,爭論一番人坐在火車皮里帶不帶小板凳的問題后,數(shù)火車皮玩,數(shù)到十再重頭來數(shù)。那個年紀只認得這么多數(shù)。報名上學(xué),學(xué)校的老師也就讓孩子扳著指頭數(shù)十個數(shù)字。

礦上真正坐過火車的孩子沒有,坐火車是我們的一個夢想。我們把火車叫作鐵龍,龍是一個神物。在孩子中一直傳唱著一個開火車的謠:開哎,開哎,開火車,一礦火車也要開,往哪開?五礦開。五礦火車也要開,往哪開?八礦開。

星期天,母親會帶著孩子們沿鐵軌去另一個煤礦逛街,雖然同樣是煤礦,但對于孩子們來說是新鮮的。商店似乎要大些,東西也全點,人也多點。小孩子們還發(fā)現(xiàn),在那個煤礦,鐵軌也是最長的路。

沒有火車時,鐵軌是沉默的。那種沉默很亮,明晃晃如同燈盞。我們收藏著那些亮,在內(nèi)心深處,那些亮就是我們的理想之燈。每一個孩子都裝著一個出走的夢,那個夢沿著鐵軌到達一個遙遠的城市。

表姐和所有礦山女孩子一樣,梳著兩條長長的發(fā)辮,在選煤樓做一份臨時工。工休時去一次礦務(wù)局,最遠的地方就是大同城,買回晴綸秋衣尼龍襪子小面鏡面友油便宜的香粉還有悄悄藏起來的裹胸。直至有一天,表姐成為一個礦工的妻子。愛情在當時的礦上是一個奢侈的詞,只要雙方大人沒有意見,那么兩個孩子也就沒有意見。表姐的婚禮請了很多的人,八大件都擺上桌了,兩個新人還沒有露面。我的肚子餓,偷著出去找吃的,聽到表姐他們在爭吵,表姐一直在哭?;丶液笪覍δ赣H說,表姐是不幸福的。雖然我還不懂女人的幸福是什么,但我當時是這樣對母親說的。

果然,表姐失蹤了。表姐失蹤后,那個男人總是到舅舅家找茬,他說,是舅舅把人藏起來了。大概是兩年后,鄰居家糊頂棚,看到舊報上一則尋尸啟事,覺得有點像表姐。舅舅到鐵路的公安處認尸,尸體早沒了,只留下一串家門鑰匙,用鑰匙開門才知道表姐已經(jīng)死了。表姐是臥在鐵軌死的,她一定是想沿著這條神秘的路走到一個更遙遠的地方。那里鮮花盛開,愛情甜蜜。

我沿著鐵路瘋狂地奔跑時,總是想起表姐的眼睛。她是眼睜睜地看著鐵軌上的火車一點點逼近,還是閉著眼,心中默默地數(shù)著枕木的根數(shù)?

那時礦務(wù)局一中每年要從礦上招生,我和春發(fā)誓一定要考上局一中,我們數(shù)著枕木,說著自己的心事。不知是誰說如果不能考中那么就去死。現(xiàn)在想起這句話,還是冷的感覺。太渴望離開偏僻落后的礦山,沒有命運的火車,那我們的身體就是自己的火車頭,用生命做一個賭注。

十七歲以后,我一直想著離開,我以為離開是我改變礦工命運的唯一方式,我沿著鐵軌一次一次出走,又一次次失敗而回。終于,還是做了一個女礦工。然后下崗,最后是真正地離開。

后來我用時間、金錢、學(xué)識,還有心情,準備著城市的日子。我認為一些轟轟烈烈的動作會改變命運中的一切。而其實無論是離開還是停下,都逃不出思想的宿命。命中注定。

有一些記憶根深蒂固,它不會因為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而改變。

誰在說,“來,讓我們唱開火車的歌謠?!蔽野涯樎衿饋?,小聲哭泣。

我相信房子是有生命的。門是它的嘴巴,窗子是它的眼睛,四堵墻是它結(jié)實的身子板。

父親在他做礦工的日子里,不停地造屋,他以為只要他把房子建好了,他的兒女就能成了正當?shù)牡V山人。在我們居住的那個礦,父親一共蓋了三處房子。南山、北山、五九路東。這三處院落耗盡了他的心血,也代表了父親的青年、壯年、中年。

南山的房子是父親結(jié)婚時匆匆蓋起的小南房,只有一間,又陰又冷。所以當父親有一點經(jīng)濟實力后在北山的荒山坡上又蓋起他的第二座房子,那一年正好趕上我出生。同樣是手頭緊,房子蓋得擠擠巴巴的。第三次蓋房時,我八歲,已經(jīng)能幫著家里做活了。我記著父親光著脊背采石頭,也記著母親揮鍬鏟土,還記著搬動石頭塊時,手指放在棱角分明的石頭上鉆心地疼。那些手指上的皮磨得又薄又亮,能看到里面藍色的血管。夜里漲疼得難受,把手攤開,靜靜地貼在水泥墻上涼一會,然后睡去。不記得哭過,無論是被石頭割開了皮肉,還是被扁擔壓腫了肩。沉默的有力量的父親教給他的孩子們,堅忍是生活唯一的出路。

房子是父親最得意的兒子,他親手造了它們的骨它們的肉它們的精氣神。父親對那些房子有著說不完的話,他總是自言自語地說,哪年蓋了哪座房子,現(xiàn)在那房子誰住著,以前住過誰,在哪個房子發(fā)生過什么事。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大事,都是一些零七碎八的小事,比方哪年在那座房子里添了鍋,哪年添了桶,甚至孩子的一件新衣服也是歷史。

我十七歲離開礦上,到外面工作,在城里人不屑的目光里,才知道我從小生活的地方叫貧民窟。

走在首都繁華的大街,才知道煤礦工人是一個卑微的身份。

當“棚戶區(qū)”這個新名詞出現(xiàn)在礦區(qū)人嘴里時,臨時戶區(qū)作為改造重點工程開始被社會重視起來,電視新聞的鏡頭第一次伸進底層礦工的生活。很多人不相信這樣的屋子里住著人,我把新聞?chuàng)Q一個臺,淚不知不覺流下來,誰能懂得,誰又能懂我們對臨時戶區(qū)的感情?

臨時戶區(qū)就像貧窮的母親,她把最甘甜的乳汁給了那些孩子,從此以后它只是藍天上的一雙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東奔西走的兒女們。

臨時戶區(qū)的消失,不僅僅是房子的消失,還有二代礦區(qū)人回憶的消失。多少年后,我拿著照片會對我的孩子說什么?說他的母親在這座房子里出生長大,說我們曾經(jīng)的歡樂痛苦疼痛,說那座小院里長著美麗高大的向日葵??伤麄兡芸炊堑烂利惖娘L(fēng)景嗎?

陳年,作家,現(xiàn)居山西大同。已發(fā)表小說《胭脂杏》、《生息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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