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艾禾
提要:1957年,已經(jīng)是12級“高干”的薛毅給中央寫下關于干部制度的《芻議》,反對干部終身制。這個在薛毅看來是“行使黨章賦予的權力”的舉動,給他和家人帶來慘痛災難,也牽連地質(zhì)部100多位同情其觀點的人成為右派,占地質(zhì)部右派總數(shù)的三分之二。1949年,薛毅26歲,風華正茂,他身穿解放軍軍裝,與妻子一道,一人背一個背包進了北京城。當時,薛毅任中共華北局宣傳部干事,妻子則在北京市工會工作。他們的大兒子才出生不久,生活和事業(yè)都在向著光明的大道上迅跑。
如果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薛毅的這一切。薛毅是河北完縣(今順平縣)人,小時家里窮得只夠讓他讀完小學。后來父親在討飯的路上摔傷,在饑餓和傷痛中死去。他的哥哥被日本鬼子抓夫,在進攻解放區(qū)時替鬼子趟地雷被炸死。他的姐姐在生小孩的月子里遭日本鬼子強暴,受驚嚇得病而死??梢杂卯斈旰芰餍械囊痪湓挘σ愕某錾砜啻蟪鹕?。
薛毅15歲參加抗日,16歲即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他雖然只有高小畢業(yè),但靠著自己的勤奮好學,他成為宣傳干部,當過北岳三分區(qū)和五分區(qū)的新華支社副社長,戰(zhàn)爭期間寫過許多新聞稿。1952年定干部級別時,他是行政13級,也就是縣團級里的最高一檔。到了1957年,他成為地質(zhì)部政策研究室主任,那時已是12級干部。這個級別意味著,他已經(jīng)屬于是“高干”的系列了。在機關里,他們這些高干可以享受小灶,出差時,可以坐軟臥。
然而,也就是干部級別與待遇的問題,引起了薛毅的深思,也最終給薛毅帶來一場慘痛災難。
反對干部終身制
1956年年底,薛毅聽了機關黨委的一次文件傳達。他回憶道:那是一項中共中央關于干部穩(wěn)定提高的方針,傳達時說,今后不會有那么多的干部提拔了,還引了毛主席的話:不是不提拔,死了的就得補。會上又傳達劉少奇的話:每個人都得準備一輩子擔任現(xiàn)在這個職務,要做好這個準備。傳達文件的人還說,比如,在一個科里,有一個科長,十個科員,這十個科員,就得準備一輩子當科員。除非這個科長死了,才能從這十個科員中挑一個當科長。薛毅聽了心里很反感,“這不成了終身制了嗎?蔣介石當國民黨總裁,是終身制,我們共產(chǎn)黨怎么也搞終身制了呢?”
薛毅想了好幾個月。1957年2月,薛毅作為12級干部聽過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的講話的傳達,后來,那篇講話以《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為題,在當年6月19日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出來。在薛毅的記憶中,毛主席的講話發(fā)表出來后變動不小,而當時在現(xiàn)場聽時給他印象最深的,是毛主席號召人們反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和主觀主義。這也給了薛毅一種鼓勵:既然黨在號召整風,那么我就幫黨做這件事。他寫下了長達1萬5千字的《改革干部選拔使用制度芻議》,幾經(jīng)謄清、復寫,在6月8日那天正式投寄給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和《人民日報》。他不知道的是,6月8日,這一天正是政治風向轉(zhuǎn)變的日子:全國停止整風轉(zhuǎn)向了“反右”。
《芻議》的內(nèi)容,在今天看來都是相當先進的。薛毅指出,現(xiàn)行干部選拔使用制度中存在根本缺陷,建議建立干部考試制度、有群眾評議鑒定的民主考核制度和有任期的國家委任制度。他還特別提出,干部在某一銜級上可以通過競選上崗;任期屆滿可以卸任,也可以連續(xù)參加競選;在競選的基礎上任職次數(shù)不限??梢苑攀值刈屖煜I(yè)務的人才當領導,允許文化基礎不足不懂業(yè)務的領導干部辭職另行選擇職業(yè);讓自由選擇職業(yè)的原則不僅適用于轉(zhuǎn)業(yè)老干部,也適用“用非所學”的其他干部?!斑^去,我們共產(chǎn)黨人曾正當?shù)嘏羞^封建王侯貴族的世襲制度,也曾嘲笑過蔣介石擔任國民黨總裁為終身職的那種荒謬規(guī)定。但是,在我們的國家行政機關的各種領導職務上,雖然拋棄了封建貴族的世襲制度,卻竟然實際上在實行著終身職的制度?!毖σ阍凇镀c議》中寫道。
可以想見,在當時那個年代,這樣的言論可謂石破天驚。
數(shù)十年后,薛毅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被問到是從哪里得到如此“超前”的思想,薛毅回答說:來自馬列的著作。“西方的東西,倒沒有看過什么。馬克思、恩格斯書里都有啊!恩格斯就說過,共產(chǎn)主義的理想是,應該發(fā)揮每個人的長處,人不能終身束縛于一種職業(yè)。列寧就說過考試,他在1924年寫的文章《寧可少些但要好些》、《怎樣改組工農(nóng)檢察院》這兩篇文章都提到用考試方法選拔人才?!?/p>
“我還思考過這樣的問題:社會主義是各盡所能,按勞分配;共產(chǎn)主義是各盡所能,按需分配。我認為各盡所能應該翻譯成各盡所長,讓每個人發(fā)揮出他的長處來。這樣才能創(chuàng)造出最高的價值和最好的成果。并不是隨便把你安排到哪兒,你拼命去干,就算是各盡所能了。人應該做自己最擅長的,勞動的成果才能最高。我認為共產(chǎn)主義的原理應該是這樣子的?!?/p>
薛毅的老伴梁國杰對記者說:當年薛毅的書柜里全是滿滿的書,提到這些馬列經(jīng)典哪一篇文章是怎么說的,他倒背如流連黨史專家們也嘆為觀止。憑著對馬列的鉆研,也更憑著他對共產(chǎn)黨的忠誠,薛毅寫下這篇文章。這樣的觀點發(fā)表出來對于他個人是沒有什么好處的——如果真正要民主考核,他這個農(nóng)民出身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老干部”很可能也會失去職位。
因此,薛毅對于自己寫這篇《芻議》非常坦然。當1957年的6月,地質(zhì)部開整風會讓薛毅發(fā)言時,薛毅說,我說已經(jīng)給中央寫了建議了,那個文章大致是怎么怎么說的。后來地質(zhì)部出《整風簡報》,薛毅覺得那上邊登的關于他文章的摘要不能代表他整個觀點的全貌,要求登全文,這樣,6月23日那一期《整風簡報》成了他的???,四個版登滿了他的文章——他萬沒想到,這份東西成了日后他“向黨瘋狂進攻”的罪證。
遭《人民日報》點名批評
1957年的6月,地質(zhì)部23歲的俄文翻譯王維新一點也沒想?yún)⒓舆\動,他只想復習功課報考北京大學的研究生,去讀俄羅斯文學史或中國文學史。但是,經(jīng)不住組織上一再動員,他還是被拖進了運動。他也看到了薛毅的那篇《芻議》,覺得這篇文章說得挺有道理,他在整風會上也說了一些別的話,比如,對民主、自由、平等的看法。他并不認識薛毅,而且,他跟薛毅一樣,對于政治運動的風向突變毫無思想準備。
“啪地大字報就貼出來了”,王維新回憶說,“機關主樓的樓梯兩邊都貼滿了,來看大字報的人多得都走不動了,我講過的話,全被人貼出來批判……”
薛毅的名字出現(xiàn)在1957年7月24日的《人民日報》上。那天的第二版頭條是:“地質(zhì)部黨內(nèi)右派分子薛毅瘋狂進攻黨的組織路線——他認為,現(xiàn)有的各級領導干部都不稱職……干部穩(wěn)定提高的方針等于封建貴族的世襲制度,應該鼓勵人們升官發(fā)財自由選擇職業(yè),應該競選部長,自由組閣,老干部要下臺,讓一般新人來作領導。”
薛毅在被拉到中山公園音樂堂批斗了兩天以后,被定為極右分子——比右派分子的罪還要重一級。整個地質(zhì)部,一共劃了右派二百多人,其中有三分之二,大約一百幾十人,都是因為同情薛毅的觀點被劃為右派,這里也包括了王維新。
薛毅的妻子梁國杰,時任北京市人民檢察院檢察員,在地質(zhì)部把對薛毅的處理通知給北京檢察院后,梁國杰也被找出一堆右派言論,成為右派。同樣的命運也落在薛毅的弟弟薛德順身上,這位北京財貿(mào)局的干部成了薛家的第三個右派。
右派分子是屬于“敵我矛盾”的。也就是說,他們成了和平時期的人民的敵人。對于右派分子的處理辦法當時分為六等,由重到輕依次為勞動教養(yǎng)、監(jiān)督勞動、留用察看、撤職、降職降級、免于行政處分。全國的55萬名右派,極少有人能逃脫被勞動改造的命運。
薛毅的工資從12級降到18級,只剩了70多元,等于原先的一半。梁國杰的工資也降了一級。薛毅先被送到湖北勞改,后來就到了青海的地質(zhì)隊,一去22年。去之前,薛毅認了罪——因為不認罪,對他的處罰就不僅僅是去青海的問題,而是要開除公職,他一家老小,四個孩子,三位老人怎么辦?
而王維新則是先去黑龍江的密山勞改三年,然后去了安徽的地質(zhì)隊。他記得,剛到安徽廬江去報到時,縣里的地質(zhì)科長說,部里來的翻譯啊,留在地質(zhì)科吧。幾天后,來了一個老頭,劈頭就問:誰叫你到地質(zhì)科去的?王維新趕緊說:我是右派沒改造好,有虛榮心,地質(zhì)科是我自己要去的!這樣他又被下放到最艱苦的安裝隊——對于王維新而言,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被當作人下人的境遇。
數(shù)十年后,當記者在今天問到王維新,你當初真的覺得自己有罪嗎?王維新答:真的認為有罪。你不知道,那是一種類似宗教的感覺啊。
而對于薛毅,這也是他最想不通的地方,“我那時絕對想不到,會在幾十年的時間里被打成敵人。根本想不到!”
從心里來說,薛毅從來沒把自己當成人民的敵人。1970年,他已經(jīng)在青海的地質(zhì)隊待了12年,除了在一線干活,也當過會計,管過小賣部。這時,他注意到了當時《青海日報》有一篇文章《領導班子革命化建設的根本》,說有了正確路線就有了一切。薛毅就寫了一篇《果真“有了正確的路線就有了一切”嗎?》,引經(jīng)據(jù)典地反駁了它。用的是筆名:莘勁矛。
這篇文章又一次給薛毅惹了禍?!肚嗪H請蟆返降刭|(zhì)隊一了解,莘勁矛就是這個右派薛毅,這件事一直驚動到北京的地質(zhì)部,又開始組織對他的批判。薛毅不服氣,不但又寫文章反駁并寄到《紅旗》雜志,還與來整他的領導辯論。領導說,“有了正確路線就有了一切”是毛主席講的。薛毅問:毛主席在什么場合講的?對方說:“你是什么人呀?怎么能告訴你?。俊薄σ悴胖?,自己已經(jīng)是沒資格問這句話的?!爱敃r我是想學(中蘇論戰(zhàn)的)‘九評和他們連續(xù)論辯一番的,可見當時是多么天真啊?!彼砟赀@樣回憶道。
艱難的平反之路
在基層20多年,薛毅一直沒有放棄平反的希望。他曾數(shù)次要求甄別,但每次都石沉大海沒了音信。在這方面,王維新比他更現(xiàn)實一些,他在安徽當?shù)厝⑵奚?,靠他的外語特長,幫助農(nóng)民出身的妻子學習英語,當上英語教師。在他看來,大約要一輩子生活在安徽了。但是沒想到,1978年,全中國都在為冤假錯案落實政策,要為錯劃右派改正的消息開始不脛而走。
今天我們知道,全國55萬名右派,除極少數(shù)的幾人都獲得了改正。但是在當時,他們獲得平反也并不是那么一帆風順。1978年,中共中央公布了11號文件,當時說的是為個別、確實、完全錯了的被打成右派的人,給予平反。當薛毅向地質(zhì)部提出申請,要求甄別時,地質(zhì)部政治部一個干部,盛氣凌人地對他說:“你認為你就是那個‘個別、確實、完全錯了的嗎?”薛說:“當然是。只有甄別,才能知道是不是錯了!”直到這時,薛毅還是被當成人民中的另類。
王維新在安徽,知道消息更晚一些。他的爭取平反之路也更艱難些。1979年,王維新決定帶著只有幾歲的大兒子赴京上訪,妻子當時懷著第二個孩子,留在安徽。他只帶了5塊錢,在火車上不斷被查票的轟下去,又偷偷上來,一路上靠列車員的同情,到了北京。走到北京的地質(zhì)部所在的西四大街,兒子想吃餃子,他卻沒錢了,只能買一捧花生米。在兒子哭聲中,一個年輕的解放軍軍官來到他面前,說,有件事請你幫幫忙好不好?
王維新說,你知不知道,我是上訪的,能幫什么?他說,你能幫。我們買餃子買多了,你幫我們吃一盤好不好?——多年后,王維新講到這里時,仍然哽咽著講不下去。他說,他一直在后悔,沒有留下人家的名字。
1979年,王維新在北京找到了薛毅。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一進門他就叫薛毅老師,薛毅才知道,這是受他株連的當年的右派之一。他們從此成為終身的朋友。
1980年,薛毅和王維新都被落實政策,宣布當年的右派為錯劃,予以改正。他們都回到了地質(zhì)部,直到退休。今天,薛毅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的86歲老人。當被問到,因為1957年的事,遭受這么大的磨難,有沒有后悔?
薛毅答道:“談不上后悔不后悔,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這就是我當時的主張啊?!?/p>
都說是性格決定命運,也許有那么點道理?還有一件事,可以為薛毅的性格做個注腳:1998年,薛毅老兩口在美國探親時聽說國內(nèi)發(fā)了大洪水。他們立即打電話要求女兒在他們的工資中各拿500元交黨費,支援災區(qū)。他們認為,這是他們份內(nèi)的事,不管這個國家曾怎樣對待他們。
(選自《洞孔中的歷史》/李楊 主編/青島出版社/2011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