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薇
一向以紳士風度、現代文明著稱的英國,所爆發(fā)的 30年來最嚴重的大騷亂,狠狠扇了英國一巴掌,但卻也為這個國家鳴起警鐘——這是幾十年社會問題最終一次性爆發(fā)
或許在8月8日前,有人問波蘭姑娘莫妮卡·科諾茲克,為何要背井離鄉(xiāng),歷經23個小時巴士的顛簸,來英國做一家“一英鎊商店”的店員時,她還會這樣回答:朋友們告訴她,英國是個美麗、友好的國家。她希望能在倫敦過上好日子。
但科諾茲克的美好構想,卻在8月8日,她從二層公寓縱身一躍后,變得虛無縹緲了。8日晚,科諾茲克居住地倫敦南部克羅伊登公寓旁,一家家具店燒起熊熊大火,身穿睡衣的科諾茲克從近5米高的二樓跳下,著陸在警察事先鋪好的空氣墊上。此后,科諾茲克接受英國媒體采訪,詳述當晚驚心動魄的一幕時,英國在她口中,不再 “美麗、友好”。她嘆息著:“英國,生病了?!?/p>
這場“病”的爆發(fā),是在8月4日。29歲的英國托特納姆區(qū)居民,非洲裔黑人馬克達根(Mark Duggen),因被懷疑非法持有槍支,在倫敦警察的追捕中被擊斃。親友因質疑警方對其死因和整個事件經過的調查結果而在隨后的周六聚集在該區(qū)警署門口抗議示威。
本來這只是一起警民之間存在爭議的治安事件,但出乎全世界的預料,它竟在極短的時間內,演變?yōu)橐粓霰椴紓惗啬酥翙M跨英格蘭,北至利物浦、南至布里斯托等多城市上演的的騷亂。就連英國首相卡梅倫,也站在唐寧街10號門口,發(fā)出一句和波蘭姑娘科諾茲克類似的感慨:“英國生病了?!?/p>
騷亂爆發(fā)地托特納姆區(qū),是倫敦著名的“黑人區(qū)”。這里之于倫敦,就好像哈雷姆之于紐約、18區(qū)圣心堂之于巴黎、索維托之于約翰內斯堡……在以白人為主流的英國,“黑人區(qū)”一般相對孤立存在于市中心某一個或某幾個地區(qū),并具備明顯區(qū)別于其他區(qū)的特點:街道破舊、治安混亂、物價低廉。
比如在2006年,倫敦的普通民居或公寓分租一間房間價格為每周110英鎊左右,但在托特納姆等地區(qū)可低至80多英鎊。作為留學生,我在倫敦居住期間,對托特納姆的印象是:主要街道上少有大型商店,而是以小規(guī)模家庭經營的蔬果店、超市、比薩和炸魚薯條外賣店為主。整個街區(qū)透露出的是與倫敦西部肯辛頓、梅菲爾或切爾西等富人區(qū)截然不同的氣息。
在英國,由于歷史原因,大量印度和巴基斯坦移民在此生活。所以“印巴區(qū)”也多見于倫敦、曼徹斯特等主要城市中,與“黑人區(qū)”有雷同之處,都被看成是貧民區(qū)。這些族裔移民家庭群居在這些地區(qū),子女眾多,受教育水平普遍較低,多在當地從事底層體力勞動,做小生意或干些零活。
近年來由于英國本身的經濟萎靡,又經歷金融危機,政府財政逐年緊縮。原有的提供給低收入人群的“政府租屋(相當于廉租房)”供給和其他補貼嚴重縮水。再加上失業(yè)率一直居高不下,“貧民區(qū)”居民的生活更是得不到保障。也因為如此,這些地區(qū)成為偷盜、搶劫等治安事件頻發(fā)區(qū),是倫敦警察廳的“重點治安對象”。
其實,所謂“黑人區(qū)”的說法,對于黑人來說并不公平,因為這些區(qū)一般為多種族移民混居狀態(tài)。比如此次騷亂的“始發(fā)地”托特納姆,雖以非洲裔移民為主,但也有相當數量白人、土耳其裔、葡萄牙和少數亞裔移民(主要為東亞和東南亞)居住于此。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人們習慣用“ghetto (來自意大利語,在英國主要指猶太區(qū),在美國指黑人區(qū))”“skid row”等帶有明顯歧視色彩的詞匯來統(tǒng)稱。我在英國生活多年,對此深有體會:人們在說到“ghetto”或“skid row”的時候,其實表達的意思是“那里都是窮人,并且很不安全”,即使這一區(qū)還住著很多白人。
“貧民區(qū)”居民由于種族和身份構成復雜,有時警察甚至會當街查驗其是否具有合法身份。曾經,我在傍晚和同學去倫敦東部的“印巴區(qū)”Brick Lane探訪朋友, 路上被巡邏警察攔住核對身份登記卡。那是我在英國生活3年多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遇到被檢查身份。同時被查的也有幾個東亞裔人,但主要是黑人。
警察在看到我和同學的身份登記卡的學生身份和所屬高校名稱后,友善放行。但隨后卻面目嚴肅地命令旁邊幾個黑人小伙子掏身份證,并質問他們的住址。由于警方對待移民“簡單粗暴”的態(tài)度,使得移民,尤其是非洲裔黑人與以白人為主的警察結怨很深。
“貧民區(qū)”的居民就是這樣常年生活在政府、管理機關和所謂社會中上階層異樣的目光中。但是地理位置意義上的“種族隔離”為社會帶來的傷害要遠遠小于民眾心中的“種族隔離”。移民由于膚色和人種而被孤立,這成為了英國城市普遍存在的現象。
倫敦上一次發(fā)生大規(guī)模騷亂是在1985年。歷史的巧合就在于,26年前,同樣是在托特納姆區(qū),非洲加勒比裔移民婦女Cynthia Jarrett在警察進入她家搜查時受到驚嚇,心臟病發(fā)喪生。結果引起當地黑人居民的不滿,最終釀成大約500名黑人攻擊警察、搶劫和縱火,導致一名警察殉職的大規(guī)模暴動事件。而黑人婦女被搜查的原因只是由于她的兒子在汽車上被警方發(fā)現“其完稅憑證存在可疑之處”。據事后統(tǒng)計,約超過220人在此次騷亂中受傷,其中約200人是警察。
如果說警民沖突和移民問題是此次英國騷亂的導火索,那么隨后發(fā)生的多城市“全民參與”的打砸搶事件作為其后續(xù)發(fā)展,著實讓全世界吃驚。
長久以來,英國一向以現代文明、美麗安寧著稱。二戰(zhàn)后,雖然多次參戰(zhàn),但沒有一次戰(zhàn)爭在英國本土進行;2005年后,雖然發(fā)生了“國王十字街站爆炸案”等恐怖襲擊,但其死傷人數和社會影響都不足以讓人懷疑“這是一個遠離戰(zhàn)火的國度”。再加上,英國人素來給人文明、紳士、穩(wěn)重、誠實的印象,所以英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國家之一。但是,此次騷亂,讓英國以及全世界反思:這個一直安逸的國家的年輕人,為什么能如此輕易地被煽動?
看看年輕人們在8月6日以來的一周都干了些什么:他們成幫結伙打、砸、搶、燒自己所在社區(qū)的商店,他們說笑著,似乎這樣的“趁火打劫”是在進行一場愉快的“消遣”;曼徹斯特,一名12歲的白人男孩被鏡頭拍到從Sainsbury超市偷盜一瓶紅酒后跑出,路透社隨后又拍到了他受審后羞愧蒙臉走出法庭的照片;倫敦東南部伍里奇,一名據稱“家教嚴格”的15歲男孩趁騷亂搶劫并強奸了一名13歲女孩,由于未成年,警方并未公布他的名字,據《每日電訊》報道,這名少年已被控偷盜、搶劫和強奸罪名;伯明翰,21歲穆斯林男子哈隆·賈汗在保護社區(qū)商店不受侵襲的過程中,與另兩名同伴一起被騷亂者撞死,BBC報道稱其父塔里克·賈汗手持愛子遺像呼吁騷亂者停手……發(fā)生的一切,都顯示著,這是一場由盲目“湊熱鬧”到失去理智,最后到瘋狂的悲劇。
悲劇為何發(fā)生,有人將其歸因于:生活過于安逸。
曾經雄厚的經濟實力給了英國較完善的福利體系,也造就了近半個世紀英國人“安于現狀,依賴社會”的性格。長期安逸的生活造成了年輕人的空虛,以致愛好“盲目湊熱鬧”。而這一點,我在英國深有感觸。
2008年北京奧運會火炬?zhèn)鬟f至倫敦時,“藏獨”分子為阻擋圣火傳遞,利用各種方式騷擾、抗議、示威。正在英國學習的我,和身邊的華人朋友一起,在火炬?zhèn)鬟f的當天趕往倫敦,加入華人自發(fā)組織的“保護圣火”的隊伍。
除了“藏獨”分子外,人群中那些邊喝啤酒邊揮舞著煽動標語的英國年輕人,有點讓人費解。我當場質問一名來自倫敦近郊薩里郡(屬富人聚集區(qū))的20出頭的男孩“你為什么要支持‘藏獨’分子?”他的回答竟是“我也不知道”?!澳悄闳ミ^西藏嗎?了解西藏嗎?”我又問。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都沒有”,只是因為“沒有其他可做的事”,所以朋友們說好今天“相約”來“干這事”。另外,這件事,還可以讓他們“have fun”。
不難看出,擺在英國面前的事實是,出現了“被寵壞的一代”。于是,很多當地媒體將倫敦騷亂的根源,歸因為——“英國多年來的教條自由主義培養(yǎng)了這批不明是非、沒有文化、為福利所供養(yǎng)、以殘暴為時尚的年輕一代。”
就像英國《每日郵報》爆料稱,有大量中產階級甚至是富裕階級的英國人“趁火打劫”,與所謂的“暴徒”一起亂中作惡。根據報道,倫敦警方羅列了數位被警方控制的中產階級暴徒,其中包括擁有價值百萬房產的公司高管的女兒、17歲的芭蕾舞女學生,家境殷實、剛從大學畢業(yè)的24歲女青年,在倫敦小有名氣的青年音樂家,甚至還有一名倫敦奧運會形象大使。
BBC援引了首相卡梅倫的話說:事實上“這場騷亂本質是人的行為”。人們所表現出的不同行為正在驅使他們走向對或錯。而成百上千的英國人在8月6日以來這一周的所作所為將“心靈的扭曲和道德的完全缺失”暴露在世界面前。
然而,在所有的評價之后,也許還應該補上一句:英國年輕人不明是非的盲目追從是其上一輩在高傲、保守的世界觀下教育和引導的惡果。
失控的年輕人 全球關注的倫敦騷亂,其中多數參與者為年輕人。有人稱他們是“被寵壞的一代”。當城市街頭變身戰(zhàn)區(qū)后,英國出動萬余人警力維持秩序,上千人被指控。英國首相卡梅倫認為,騷亂是個人社會責任感崩潰的結果。
在騷亂爆發(fā)前,英國的安全保障在全球廣受好評,而此次騷亂,卻“狠狠扇了英國一巴掌”。據英國工商聯(lián)合會對倫敦的公司進行的一次民意調查顯示,83%的公司認為騷亂損壞了倫敦的商業(yè)形象。對經濟低迷的英國而言,騷亂造成的商業(yè)形象受損讓商界普遍感到擔憂。
路透社報道說,隨著騷亂的畫面?zhèn)鞅槿?,倫敦的形象也受到了致命的損傷,何況它還即將舉辦明年的奧運會。《每日電訊報》稱,此次暴力騷亂讓2012年倫敦奧運會蒙上了一層陰影。
2005年7月6日,時任奧委會主席羅格宣布了倫敦申辦2012年奧運會成功。倫敦在與巴黎、紐約、馬德里、莫斯科等強勁對手的激烈競爭中,用一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申奧陳述詞以微弱優(yōu)勢勝出。雖然反對的聲音從申奧提交之日起就在英倫三島此起彼伏,但公眾的擔憂主要集中在辦奧的巨大花費將給作為納稅人的自己帶來巨大負擔,鮮有人對安全過多擔憂。
但申奧成功僅一天后的7月7日,在英格蘭還沉浸在6日的驚喜時,倫敦經歷了“9·11”以來最震驚世界的恐怖襲擊:阿爾蓋特和國王十字街等5地鐵站連環(huán)爆炸。事件發(fā)生后,國際奧委會表態(tài)“力挺”倫敦,稱爆炸與倫敦申奧無關,相信倫敦在2012會帶給世界一場安全的奧運會。
但這之后,倫敦就像被下了魔咒,恐怖襲擊、治安事件頻出。2007年6月30日,正值溫布爾頓網球公開賽期間,我親歷了皮卡迪利廣場汽車炸彈的“虛驚”。事發(fā)時大量警車將廣場包圍,我乘坐朋友的汽車在警戒線外與眾多公交車、出租車、私家車一起被攔住長達3個半小時才予以通行。大街上不論警察、司機還是行人都面目凝重,充滿焦慮,擔憂2005年的噩夢會在這座城市再次上演。所幸,這次爆炸被警方及時解決。
今年7月25日,倫敦奧運會倒計時一周年的日子,前奧運選手、倫敦奧組委主席塞巴斯蒂安·科在接受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記者采訪時信誓旦旦地表示:“讓我清楚地告訴你:即將到來的倫敦奧運會將完全沒有安全威脅!如果你看到或聽到任何暫時的不信任,都不要質疑倫敦奧運會將有最高的安全準則。”據英國《衛(wèi)報》報道,同一天,倫敦奧運會主體育場“倫敦碗”經理格里·湯姆斯也表示了同樣的觀點:主辦團隊的全部宗旨是“制造一場安全的盛會”。僅10天后,騷亂發(fā)生了,并失控般肆虐蔓延,政府和警方在起初相當長的時間似乎只是作“目瞪口呆狀”。
英國《每日郵報》網站體育版8月17日文章表示,騷亂發(fā)生后,盡管倫敦奧運的安保問題越發(fā)令社會各界堪憂,但塞巴斯蒂安·科依然對奧運安全“充滿信心”,雖然在倫敦警方暴露了其在突發(fā)事件快速反應和處理中的種種漏洞后人們不知這種“信心”從何而來。但是,作為經歷了無數場比賽的運動員和官員,塞巴斯蒂安也承認:騷亂嚴重破壞了倫敦的國際形象。
或許,我們也寧愿相信,如塞巴斯蒂安所說,倫敦只是與歷史上眾多體育賽事舉辦城市一樣,為“弘揚體育精神”一次又一次面對安全挑戰(zhàn)。倫敦要反思的更多的應該是如何撫慰曾無比高傲的英國人在騷亂中受傷的自信心、和被挫敗的對這個城市和這個國家的期望。
申奧的成功曾給蕭條許久的倫敦東區(qū)無數居民帶來新生活的希望,但倫敦果真能實現它給民眾所描繪的未來嗎?
沒人能準確預測。但正如英國首相卡梅倫所說,騷亂為英國鳴起警鐘,困擾國家?guī)资甑纳鐣栴}最終一次性爆發(fā)。他發(fā)誓將解決社會中“無秩序、自私”的各種問題,同時整治國家在學校、福利、家庭、教養(yǎng)和社會團體等方面的政策以及社會中“文化、法律和官僚”的問題。
傷口難合 8月8日,倫敦一名青年騎著小木馬站在遭縱火的街頭。暴力事件令倫敦不少街區(qū)一片狼藉。英國首相卡梅倫表示,騷亂事件凸顯出英國社會已經“破碎”的現狀,而自己政治日程的首要任務就是修補這個“破碎的社會”。
但這并非易事,畢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場騷亂的最終爆發(fā),涉及英國多年來經濟的衰退、福利制度的圈養(yǎng)、外來移民的沖擊、多元文化的社會構建等種種問題。
但愿在騷亂趨于平息后,英國能夠找到真正根除病癥的良藥。而不僅僅像倫敦市長鮑里斯強力宣傳的——不要受騷亂事件影響,倫敦是安全的。這樣的“安全”,欠公眾一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