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
那會兒,我背個黃書包滿世界游蕩,從這村走到那村。
有一天,從花犢子公社下長途汽車,揚起的塵土落定后我發(fā)現(xiàn),路邊除了我另外還站著一個女孩?;翌^土臉,從額頭掛下來兩三道汗泥印,如斑馬線豎著裹卷到下巴上,留著男孩寸頭,一件藍布褂補丁加補丁倒也洗得發(fā)白,也背著一個黃軍挎。那會兒車站或小鎮(zhèn)上常遇見這等模樣青年男女,三三兩兩,說是城里來的知青,各個渾不吝的樣子。
我正琢磨著上前搭訕一句,打聽蘇根塔村怎么走,人家頭也不回地走開了。眼神淡淡冷冷的,像護羊犬的目光,除了一絲悲天憫人外剩下的全是警惕。
不遠處飄著一家飯館的幌子,進去時沒兩人,食物笸籮里只剩四張已變冷的韭菜餡餅。我剛買下要端走,風風火火走進來剛才那位女知青,也要買吃的。開票的麻臉漢笑嘻嘻地說,黃雀兒妹子,這會兒才來,早說我不就把那四張餡餅留給你了!廚房關(guān)火了,除了蟑螂啥也沒了,嘿嘿。
麻臉漢有意把“雀”念成“qiaoer”,帶幾分戲謔意味。
她并不在意,失望地掃一眼我手上的餡餅,很快轉(zhuǎn)過頭去。
麻臉漢又開口說,哥家離這兒不遠,要不到家去吃吧,哥給你烙張蔥花餅喝蛋花湯。
不了不了,我還急著趕路呢。她并不拿正眼瞧那熱情的麻臉漢,轉(zhuǎn)身走人。
等等,我不知當時想的什么一張口就喊出去了,這一喊不要緊,喊來了一生最刻骨銘心的一段經(jīng)歷。她站住了,回頭瞧瞧我。
這餡餅,你吃吧,我不要了。
你讓給我?那你呢?
包里還有兩個干巴饅頭,蘸他們點醬油吃吃就行了。
她遲疑,顯然是餓了,盯我手上餡餅的眼神像狼一樣狠狠的。我把餡餅退給麻臉,找回錢,然后坐一邊掏出饅頭啃,又去水缸那兒舀來一碗水就著喝。她看了我一眼,猶豫著買走那四張餡餅坐一角默默地吃著,一臉心事的樣子。
我向麻臉打聽去蘇根塔村的路,他一昕就嘿兒嘿兒樂了。
你就跟黃雀兒走就行了。
這時吃完餡餅的她,站起來,沖我點點頭說一句,跟我走吧。目光依舊超然,而且冰冰的,話也不多,只一句。
蘇根塔村還有二十五里沙坨子路要走,不通汽車,只能徒步。秋日的午后斜陽,依然毒毒的,望一眼前邊茫茫沙路心里不由得發(fā)隧。黃雀兒一上路就顧自一人前邊走去,不屑和我并肩同行。我也知趣地默默跟在后邊,一抬頭便瞅見她瘦瘦的肩膀瘦瘦的屁股在眼前晃,手里還拎著個包裹。我的上司王站長曾開涮我說:你這年齡的“生格子”馬喲,見母狗都起性。可現(xiàn)在,看著眼前這只蹶噠蹶噠趕路的小“母狗”,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想著那話我忍不住笑起來,嘿嘿嘿一
你傻笑什么?她回過頭繃下臉,以為我在后邊笑話她,斥責說,你這人怪怪的,別打什么歪主意啊,姑奶奶手上帶著家伙呢。說著就亮了亮右手里攥著的一把剪子,之前一直被包裹擋著我沒看見。
喂喂,姑奶奶,你想哪兒去了,借我三個膽兒也不敢呀,滿天下誰還敢惹你們北京來的知青呀,貧下中農(nóng)稱你們是睡在毛主席身邊……啊不,從毛主席身邊來的客人!
又胡嚼不是!她差點撲哧笑出來,繃住臉,知道就成,也有膽兒大的——欲言又止。
像那個麻臉漢?
他家的蔥花餅可不是好吃的,當然也有發(fā)賤的。
她轉(zhuǎn)過身,又一蹶噠一蹶噠在前邊邁開了步。怕她再疑神疑鬼,我在她后邊拉開了一段距離走,徹底放棄跟她聊天打發(fā)時間的打算。沙坨子路很荒涼,一片片起伏的沙包沙坨,連個像樣的綠草都瞧不見,還不如我們廣播站王站長禿頭,后脖頸上好歹長著幾根黃毛。路景累眼睛,走得寂寥,我索性從黃軍挎里拿出一本快被翻爛的小說,邊走邊讀,反正曠野上連個耗子都沒有不用擔心到什么。
她在前邊似乎說了一句什么,回頭見我的樣子撲哧樂了。一笑她那張臟花臉倒顯得不怎么難看了,還很生動。嗬,走路看書,也不怕跌跟斗,什么書讓你這么上癮?
我把書向她晃了晃,隨便說,閑書,趕路無聊,打發(fā)時間的。
牛皮紙包著書皮,她看不清,固執(zhí)地想知道書名。
你非要知道?
她用力地點點頭,我見她站在那兒不走的樣子,只好打開包書的牛皮紙。
《簡·愛》?她眼睛頓時亮了,啊,聽說過這部書,另一個村知青點有一本,就是不肯借給我們看。
我也是從學(xué)校圖書館偷出來的,嘿嘿,別告訴其他人啊。我故作神秘狀,那個年代這類書的確是緊俏貨,屬于半個封禁讀物。
咯咯咯,見你一頭卷毛,不像好人,沒想到辦事還挺正點。
你也這么看我的頭發(fā),我完啦,娘啊,你為什么肚子里就給我一次性“燙”頭發(fā)?洗也洗不掉!
她又被逗笑了,咯咯咯,沒辦法,現(xiàn)在八億人民審美標準都一致,燙鬈發(fā)就是代表資產(chǎn)階級,電影里刺殺列寧的女特務(wù)就是一頭鬈發(fā)!她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端詳著我說,不過你嘛,看著還蠻老實,心挺善還知道讓人。
謝姑奶奶夸獎,你還是把那把剪子攥在手里的好,興許我一會兒會變壞。
呵呵,你還挺逗哏!咱那村子,沒聽說過誰家孩子在城里讀大書呀?你是去串親戚?
不是讀大書,也不是串親戚,是去鄉(xiāng)下串飯!
串飯?她沒聽懂,疑惑地看我。
我只好如此這般把自己的情況大致告訴她。
原來你是旗廣播站的大編輯!真沒想到!下來采訪,村里應(yīng)該派馬車來接你才是!
可不敢擺那譜兒,回去我們那王站長會扒了我皮!我趕緊搖搖手,苦笑說,本來王站長派我下鄉(xiāng)時訓(xùn)我說,你這剛分來的學(xué)生娃子還缺練啊,成天抱些爛書看,一頭鬈發(fā)像燙了似的,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流毒,聽說你還一閑下就上街瞎逛,這??垫?zhèn)哪扇門后邊藏著幾個姑娘,你都門兒清了吧——我擠著嗓子惟妙惟肖學(xué)話,讓黃雀兒笑彎了腰。
你聽聽,他當我是春天發(fā)隋的牙狗了!他哪兒知道,因廣播站沒有食堂,我是頓頓上街找便宜飯館買窩頭饅頭或一碗面條!所以他一派我下鄉(xiāng),我高興得就像只從籠子里放出的貓頭鷹,咕呱叫!
看出來了,黃軍挎里放一本《簡·愛》和兩個干巴饅頭,滿世界游蕩。她叉著腰站在那里,嘲諷道。
不是游蕩,是采訪!當然,也可以稱為來鄉(xiāng)下串飯!
這年頭,來我們鄉(xiāng)下串飯的還真不少——她冷冷地噎我一句。
什么意思?還有人搶這一行?
你不知道現(xiàn)在滿農(nóng)村全是從上邊來的“學(xué)大寨工作隊”嗎?咱那蘇根塔村就駐扎著二十個人,天天挨家吃派飯,老百姓自個兒都沒啥吃的,都犯怵給他們做啥嚼咕兒喂飽。
天啊,那我的飯轍又成問題了呢,老天爺呀,你可別餓死我這只瞎家雀兒啊!我哀傷地呻吟。
這可真不好說,聽說當年這屯子抬出去過不少餓殍。她叉擠對我。接著輕輕嘆一口氣,不再言語,似乎又想起了自己什么心事,轉(zhuǎn)過身去默默走路。
這兩年我也見過不少知青,各個都理想啊浪漫呀的,她的樣子怎么就這樣怪怪的,心情時好時壞,一張似乎從未打理過的臟花臉時陰時晴,手里還時刻準備著一把剪子,想跟誰拼命。我暗暗搖頭,不再打攪她。想起自己馬上面對的飯轍事,不免也嘆氣。
走進蘇根塔屯時天已黃昏。
繞過一幢幢東倒西歪的土房,按照黃雀兒的
指點我找到村隊部。綠漆板門上掛著鎖,有個豁牙子的小孩兒告訴我,隊上的人都在黃毛家,他家死人了,你到那兒找他們吧。
我聽后身上一激靈,心里說真背,去闖死了人的家門,合適不合適?可不去,找誰解決飯轍?那豁牙予鼓勵我,去吧,全村的人都在那兒喝喪粥呢,可香了,我都喝兩回了。
死的什么人?這么大排場。
俺村“貧協(xié)”主席蘇爺爺,隊上管粥。
難怪呢。我問清了地方,大著膽子摸過去,怎么也得趕個喪粥吃呀。有兩只烏鴉在老樹上咕呱叫,這鬼東西嗅覺真靈敏,從很遠的地方就聞到死人氣息。據(jù)說,人死后由它們引領(lǐng)亡魂去閻王爺那兒報到,結(jié)算活著時的善惡賬。也有說,人死后若來黃鶯啼鳴,說明那亡魂將直接被引到天堂極樂世界不用下地獄了。照此說,這位“貧協(xié)”主席老爺子是要先去閻王那兒報到,算清賬目了,如當年村里餓死人有沒有他功勞呀,這幾年“運動”中“革”了多少人“命”啊,等等。
兩間歪歪扭扭土房,家徒四壁,“貧協(xié)”主席真名副其實。屋里屋外都是人,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有的在哧溜溜喝粥,有的喝完了手捧著空碗左顧右盼不知等候什么。靜悄悄的,這么多人一點聲息都沒有,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抑感。村領(lǐng)導(dǎo)在里屋內(nèi),我顧不上其他,低著頭往里進,因聞到喪粥香后肚里餓蟲都爬出來咬腸子了。
里屋點著好幾根蠟燭,挺亮堂。外屋地木板上躺放著死人,上邊蓋舊毯子像是在睡覺,不知為什么還沒人殮。里屋土炕上一老太正無聲抹淚,有位二十七八歲年輕人在一旁勸慰她,穿孝服的晚輩在里外走動著招呼人。屋地角,有一人正嘎噔嘎噔踩著一臺縫紉機,忙得顧不上抬頭,似乎正在趕制喪服。難怪還沒入殮,原來老爺子是在等候最后的正裝,以便追悼會上接受全村老少三鞠躬,“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當時是農(nóng)村較權(quán)威的基層組織。那位縫紉手的瘦削肩背十分眼熟,我差點叫出來。見她顧不上看人的樣兒,我沒敢唐突。有人往那位炕上哄老太的年輕人耳邊嘀咕幾句,他轉(zhuǎn)過臉看看我,不冷不熱地問,你找我?
我找蘇根塔生產(chǎn)隊的領(lǐng)導(dǎo),我是旗廣播站來的。
有什么事?跟我說吧。那年輕人態(tài)度依舊不冷不熱,透著一副故意的嚴肅。有人悄悄告訴我,他是新建村黨支部巴書記。我心里暗暗吃驚,這么年輕。其實那會兒全國上下正重建黨組織,提拔任用了好多“優(yōu)秀”年輕人,成為“文革”后期一道風景。
巴書記,這是我的介紹信。我趕緊拿出介紹信遞過去。
看完信,他上下打量著我,似乎幾分意外,你是來采訪的?可咱這村有啥采訪的呢?采訪死人?
不不不,我們站長說你們村出了一位英雄,為救集體一頭母牛獻出了自己生命。
哈哈哈——巴書記突然爆笑,又意識到這么笑不合時宜,馬上閉住嘴,接著正下臉告訴我,咱村沒那福氣喲,他是東蘇根塔村的“英雄”。
東蘇根塔?那這里是?
西蘇根塔。
天啊,那東蘇根塔——在哪兒?
自然是在東邊嘍,從這兒往東再走十五里,就到了。巴書記臉上閃過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笑紋,把介紹信還給我,重新坐回老太太旁低聲說話,不再理我,態(tài)度比屋里的氣氛還陰冷。
我頓時傻了,呆若木雞,心里懊惱著想喊出來,站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求救般地望了望屋角那個瘦弱的背影。只見她踩縫紉機的腳慢了那么一下,還是沒回過頭來看我,繼續(xù)低著頭忙活兒。唉,想指望人家是不可能了,四張餡餅的情連句幫襯的話都換不來,興許心里還笑話我像只無頭蒼蠅般瞎串吧?,F(xiàn)在,只好拉下臉去求那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書記大人了。
巴書記,這事鬧得哈,整差了,都怪我不細致誤會了,嗬嗬——我結(jié)巴著,干笑著,讓眉毛鼻子都擠出笑模樣,你看這天已經(jīng)黑了哈,我也不好黑燈瞎火地趕路了,又不認路,麻煩巴書記,咱村上能不能安排個吃住啥的?幫幫忙,嘿嘿嘿——
噢?你還沒吃飯那?哎呀,這事整的,都這么晚了,真不知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俺隊部那兒也沒有伙房,要不,你就在這兒喝碗粥湊合湊合,行不行?
行,行。
二嫂子,給這位旗里來的客人裝碗粥吃吧。
外屋有個婦女應(yīng)聲進來說,巴書記,粥吃光了,連鍋巴都咔嚓沒了,就剩下給黃雀兒姑娘留的那一碗了。
瞧瞧,你來的真不湊巧呢,今晚全村沒起火,看來你得熬一宿挺挺了。
我頓時從頭涼到腳,沒想到這巴書記會這么說。
二嫂,把我的那碗給他吃了吧??p紉機前的黃雀兒這會兒突然開了口,很隨便的樣子,也就這么說了一句,依舊嘎登嘎登縫著喪服頭也不抬。
這哪兒成!那位巴書記卻不悅了,十分關(guān)切的樣子,你忙活一天了,一大早去城里買布,回來又趕制,連一口熱粥都沒顧上喝呢——
下晌我在花犢子吃過幾張餡餅了,還不餓,餓了回去自個兒再做點兒就是。二嫂,快端來給他吃了吧,打發(fā)要飯的也給點吃的不是?何況人家是旗里下來工作的。她的聲音不大,口氣堅決,暗中還擠對著我。
我笑不出來,但心里一時熱呼呼的,看著她瘦瘦的背影,不知說啥好。二嫂見巴書記不再吱聲,就依著黃雀兒意思領(lǐng)我走到外屋,從大鍋里端出那碗溫著的粥遞給我。在灶臺昏暗的燈光中,我風卷殘云地狼吞了那碗包米馇子粥,感到長這么大這是最好吃的一碗粥。趁肚里有了點熱呼氣兒,我鼓鼓勇氣再走進西屋,答謝巴書記說,巴書記,真謝謝你們了,唉,下邊,這、這——
嗬嗬,解決了肚子問題,還想解決睡覺問題,是不是?你老兄不知是咋闖進俺村來的,還粘上了哈,不瞞你說,隊部炕現(xiàn)在住滿了工作隊,一個空鋪也沒有,老百姓家又沒蓋的——他掰著指頭算起村里各戶。
工作隊不是去公社開會了嗎?黃雀兒在那邊又說一句。
他們一會兒就全回來,隊里的兩掛馬車全派去接他們了,所以沒車去花犢子接你。咦奇怪,你對他的事還挺關(guān)心的哈,難道你倆認識?巴書記的目光亮亮地閃了一下。
不不,我是隨便說說。黃雀兒趕緊搖頭。她這樣又把我給弄糊涂了,認識就認識,有什么好隱瞞的,不知她葫蘆里裝的什么藥,云山霧罩的。
嗯,隊部大炕招不開,百姓家又不合適,那就只剩一個地方了。黃雀兒又說話了,這會兒她顯得倒大大方方。
哪兒?
我們知青點的男宿舍,正好有鋪,還有蓋的。
嗯,這倒是個辦法,可是你們那男舍炕,半年沒走火了吧,又潮又涼的,行嗎?巴書記轉(zhuǎn)過臉看我,那勁兒恨不得我馬上摸黑滾出他的村子才好。
我趕緊回答說,沒關(guān)系,俗話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旺,一宿的事打個盹兒就挺過去了,我就當一宿傻小子吧。
巴書記的嘴角歪了一下,擠出“嘿兒嘿兒”兩聲干笑。
跟著黃雀兒來到知青點時,已是夜里十點多鐘。
那棟黑糊糊的知青點房子,靜悄悄,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好像也死了人般一片沉寂。我好生納悶兒。
他們都睡下了哈。
誰們?
其他的知青們啊,男生女生。
黃雀兒邊摸著黑捅開那棟房門鎖,邊說一句,沒有其他。在這兒等著啊,別亂動。
進了外屋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見,我想動也
動不了。只見她從門口灶臺處摸著火柴,點著了墻上一盞油燈,接著打開左側(cè)西屋的門鎖,很快走出來,手里拎著一把鑰匙,又打開了東間屋的門鎖。
這東間是男舍,你進來吧,串飯的。她沖我招招手。
一股潮氣、霉氣撲面而來。她點著了一根蠟燭,有只大黑蜘蛛從窗口織網(wǎng)處倉皇逃去,也有一只不知怎么鉆進來的家雀兒忘了出去的道兒,撲棱撲棱亂飛亂撞,搞得滿屋子冒灰塵,最后從窗戶上方一小窟窿吱溜一聲竄出去了。偌大土炕上只有兩個鋪位,一處鋪位的行李用繩捆得整整齊齊放在那兒,另一鋪位被褥倒沒捆著,疊卷在那里隨時可以打開睡。鋪位一側(cè)有一溜三四個舊木箱。
別聽巴鷹書記說得那么邪乎,這鋪被褥我常拿出去晾曬,不潮,一會兒再往炕灶里走點火就行了,你不用擔心睡涼炕。黃雀兒安慰我,她淡淡的目光落這一鋪被褥上時,格外閃了一下。
我心里很驚訝,原來她一個人在這兒過,跟蜘蛛麻雀一起。
你們點兒上的人呢?
我不是人啊。
你當然是人,還是天下難得的好人,可其他的平時趾高氣揚成天說毛主席派來建設(shè)新農(nóng)村的男生女生們呢?
他們——都走了,先不說這個了,快過來幫我燒火,弄點包面貼餅子吃,我可是餓壞了,不像你好歹還吃著一碗粥。她接著輕嘆一聲,自語般說,過一會兒,這里也許不得消停呢——
不得消停?什么意思,這兒鬧鬼?
比鬧鬼還鬧——你就別好奇了,跟我來燒火吧。
我又被弄得摸不著頭腦,跟著她在外屋灶臺處忙活開了。她和面,我往灶口塞柴草。大鍋底放進兩瓢水,她把和好的面雙手團巴團巴很熟練地沿鍋邊貼了一溜,那餅子各個人臉那么大,三天都吃不完。
貼這么多?我問她。
這是廣積糧,以備不時之需,又多了你這專門來串飯的,咯咯。
回到村里第一次聽見她這么笑,心情稍敞亮了些。不知是遇死^還是因那個陰冷的巴書記,我心里一直有股壓抑感。她挨我坐灶口填火,一邊說起她們知青點的事。最初這個點兒有十個學(xué)生,五男五女,后來上“工農(nóng)兵”大學(xué)走兩個,招工走三個,病退兩個,一個嫁了公社干部兒子,一個轉(zhuǎn)到另一知青點。
哇,這個點兒,現(xiàn)在就靠你一個人支撐著?真了不起!我感嘆。
倒霉的命唄!沒別人本事大“奉獻”大,離不開這兒,哼,只要有一絲機會,姑奶奶立馬扇翅膀飛走,回北京!她狠狠擦一下眼角,不知擦的是汗水還是淚水,忿忿。鍋里的貼餅子熟了,她揭開鍋蓋放氣,然后拿鏟子揭下兩個大餅子放在碗里連一碟醬蔥塞給我,去吧,回你的男舍吃去吧,那碗喪粥撐不到天亮的。
你不跟我一起吃?
誰跟你一起吃,沒臉沒皮!孤男寡女在這兒一起吃飯,成何體統(tǒng)?有人會想要擰斷你脖子!
誰這么恐怖?這兒還這么封建?
算了,不跟你多說了,快去吃吧,過一會兒就明白了!
聽她又說這么一句,我心里咯噔一下。只見她走過去把外屋門插上栓,又拿根粗棍頂上,然后這才拿兩個貼餅子和醬蔥顧自回西屋去,連看都不看一眼在一邊發(fā)愣的我。只聽見西屋門咯噔一聲響,也,從里邊插上了。
媽呀,她這是防盜防賊還是防惡鬼?這陣仗真讓人身上發(fā)冷起雞皮疙瘩,我不敢待在外屋轉(zhuǎn)身回東間,也想插門,可男舍門沒有門栓,只好由它去了。
剛吃完一個貼餅子,就聽見外邊有動靜了。有人敲門喊話。
小黃!黃雀兒!開開門,是我!
我一聽,是巴書記的聲音,吃了一驚。這可出乎我的意料,難道防的是他嗎?不會吧?一個村里的黨代表,好得不能再好的根紅苗也紅的好人尖子革命青年,對他有什么可防的呢?我馬上否決了自己的判斷。
巴書記又喊了一嗓子,西屋的那位才有了回聲,是巴書記呀,有啥事嗎?
是這樣,明天給老“主席”開追悼會,我是來想跟你商量著一起起草追悼詞,快開門讓我進去吧。
巴書記,我正在洗澡呢,你進來不方便。你去找工作隊的同志商量吧,他們可比我高明,更專業(yè)。
工作隊的人還沒回來,我著急著哪!
這咋整好呢,這一天可把我累散架了。西屋里一時緘默,顯然在想著對策。有了,東屋的客人是旗廣播站的大編輯,墨水高,你求他幫一下好不好?
我嚇了一跳,姑奶奶哎,你怎么把禍水引向我這邊來了呢?我似乎看見她在那里壞壞地哧哧笑的樣子。姓巴的真要是找上來,欠他一碗粥和沒趕出村的情我還真不好拒絕,那這一夜就甭想睡覺了。其實我真傻,項莊來舞劍,那意思是在我身上嗎?
巴書記還要開口,正好,這時從遠處傳來了有人喊話聲。
巴書記,工作隊的人回來了!叫你快過去哪!
啊哈,謝天謝地!這一下解救了我,也解救了她。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巴書記悻悻然,聲音里透出十分不快不耐煩的樣子。這時,我突然看見我屋的窗玻璃上,貼上來一張扁扁的人臉,嚇了我一跳。
葛大編輯,睡這里還行吧?嗬嗬嗬。巴書記那雙圓鼓鼓的魚眼,透過玻璃窗掃視了一遍屋里,又說,你就好好歇著吧,別胡思亂想啊,做個好夢!
是,是,不胡思亂想,做好夢。我心里嘀咕,我有啥可胡思亂想的?對了,他這是有點警告我的意思,真逗,有啥警告的?怕我對那邊的她胡思亂想嗎?你可饒了我吧。
外邊的腳步聲走遠了,屋里屋外又恢復(fù)了寧靜。夜色沉沉的,天上連個星星都沒有,而且忽然間下來了很大的霧,白蒙蒙潮乎乎的,只見一股股濃濃的潮氣往屋里涌,像瀑布??磥硪掠炅?。
這時,西屋的門咯噔一聲輕輕推開了,我趕緊也開門看看,只見黃雀兒光著腳悄悄走到外屋來,沖我吐了吐舌頭,手里還端著個洗臉盆,自語道,這回姑奶奶可以洗洗臉卸妝了。
我沒聽懂她意思,問她,原來你是在防他呀?
你以為我防誰?
盜賊或者鬼什么的。
盜賊或鬼?哼,告訴你,現(xiàn)在人比鬼可怕,比盜賊可怕。
她從水缸里舀水,再端著臉盆回她西屋去洗洗涮涮,折騰半天后出來,沖東屋里的我囑咐一句,別看書了,抓緊熄燈睡覺!興許過會兒還會鬧鬼,消停不了。
啊,還來呀?我忍不住喊。
有可能的。這個人頑固得很,不到黃河不死心。他要是問你,就說我有急事去前村南蘇根塔知青點了。
還有個南蘇根塔?我的媽呀,我算是掉進蘇根塔迷魂陣了!
掉進來的何止你一個。你有啥擔心的,明后天就能走出去,可我呢,何時是個頭兒啊?一想就害怕!奶奶的,如果——到最后真走不出去,姑奶奶寧可去上吊!她發(fā)狠道,咬牙切齒的。
別別,姑奶奶,你可別往絕處上想!窩頭會有的,奶牛會有的——聽我胡勒勒她又咯咯笑了,趁機我問她,一會兒你真打算去南蘇根塔躲避呀?
躲他個頭喲!姑奶奶這么跟他周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給你臉盆,出來拿一下,你也洗洗臉洗洗腳,別那么臟兮兮的,那床被褥我可是前幾天才拆洗過。我在屋里笑了,她還嫌我臟?
這是誰的被褥呀?不是都走光了嗎?啊,我明白了,這是給別人——那個人——備留的吧!
你胡嚼什么呀!要不要臉盆了?她生氣了。
要,要!我趕緊放下書出來接臉盆,在外屋油
燈光下突然看到她洗干凈的臉,一下子驚呆了。
你昏了頭了?不接臉盆,像只蒼蠅死盯著我的臉干嗎?她沖我翻白眼。
我的媽呀,你還是個不大不小的美人、美女哎!我明白了,原來你是故意往臉上抹鍋灰裝丑!哈哈,你真超前,光聽說過去鬧土匪兵禍時村里姑娘媳婦這么干,現(xiàn)在可還沒時興裝丑之風哩,乖乘——
她眨巴著大大亮亮的眼睛,揚一揚黑黑細長的眉毛,翹翹的小鼻子兩側(cè)小酒窩里盛滿譏諷的笑容,俏麗的瓜子臉上呈出不屑人的傲氣,沖我冷冷地噎一句,看你這傻土包子樣兒,也沒見過什么美女!我這倒霉模樣還算美女?你可拉倒吧!快去洗你的臭臉臭腳去吧,別像個色鬼似的盯著我發(fā)傻!記住我交代你的話,一會兒編得圓乎點!
說完,她扭擺著只穿薄薄花睡衣的嬌小身段,走回西屋去,留下一路雪花膏香。只聽咯噔一聲插門,噗的一聲吹滅蠟燭,然后什么動靜也沒有了。
我突然有一絲悵然若失的感覺。
望望那關(guān)緊的對門,望望屋外黑黢黢的霧夜,不知為何我長長嘆了一口氣。有只秋蛐蛐不知在屋里的哪個暗角里孤獨地鳴唱,吱吱嚶嚶,聲音很哀婉動情,還透著一股堅韌。
外邊的霧,這會兒似乎變得越來越大了,一個勁兒從門縫里涌進來。
我舀了水,回屋抓緊洗臉洗腳,然后打開那鋪現(xiàn)成的干爽被褥,舒舒服服地躺進去。這一天猴兒累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吹了蠟燭我倒頭就睡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敲門聲和不太高的喊話聲給吵醒了。
小黃,小黃,你醒一醒!果然還是巴書記。
黃雀兒那邊鴉雀無聲。
小黃,快醒醒,這事還真得你來幫忙!快醒一醒!
黃雀兒那邊還是沒反應(yīng),始終死靜死靜的。年輕的巴書記叫著叫著自個兒也懷疑了,以為黃雀兒沒在屋里。他推了推門,后又噔噔跑到我這邊窗戶外,登時一束刺眼的手電光照進來,在我身邊左右和屋炕上一通亂照。這小子居然以為她在我這邊!西屋有厚厚的窗簾擋著,照不見里邊,我這兒可隨便照個透照個遍。
誰呀?干嗎呢這是!都夜里一點了!我嘟囔,看看表。
對不起,葛編輯,我問你,西屋的小黃不在家嗎?咋叫不醒呢?巴書記的臉又在窗玻璃上貼成了餅子。
她不在屋,走啦!我沒好氣地對他說。
啊?走啦?走哪兒去了?玻璃上的面餅變大了,一雙魚眼限不得鉆透了那層窗玻璃。
去南蘇根塔知青點了!剛才你走沒多久,那邊來了兩個知青,說是那邊的她一個同學(xué)得了急性盲腸炎,都穿孔了,叫她過去看看上醫(yī)院,走了好大一會兒了。我臨時編完這套嗑兒,心里很得意,差點笑出來。
噢,她去南蘇了呀——窗玻璃上的面餅慢慢滑溜下去不見了,聲音顯得很懊喪。他是相信我的話了,沒有想到我這外來的生人會替黃雀兒編瞎話。
我沖朦朧發(fā)暗光的窗戶發(fā)愣,這叫什么事啊,這種戲法她還能演多久呢?
被大霧弄濕潤的窗玻璃上,那張面餅的印痕清晰可辨,怪怪的。我心想,這可是名副其實的一場老鷹捉黃雀的游戲,但愿可憐的黃雀能支撐下去,會躲到最后。
翻來覆去的,一時無法入眠。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睡著,老做噩夢,夢里老有一只張牙舞爪的黑老鷹追著叼我。接著,在睡夢中我好像聽見有人在抽泣,那聲音輕輕地,悄悄地,像是在天邊,又像是在身邊,又像是夢幻中。鬧鬼了?我稀里糊涂這么想,后來,終于被這鬼纏身般的抽泣聲徹底弄醒了。睜眼一看,登時嚇了一跳!
那抽泣聲就來自我身邊,來自右手一溜舊木箱——回城知青們遺留物的另一側(cè)。我提著心透過木箱縫隙望過去,模模糊糊瞧見,似乎有個人躺在那邊正低哭,嚇得我霍地坐起喊,鬧鬼啦!
別喊,求求你啦,也別點燈——那人倉皇地抽泣著求我。
黃雀兒,是你?!我認出她,心撲騰撲騰亂跳,不知如何是好,盡量壓低嗓門問她,你什么時候過來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嚇死我了,你這、這——是在干嗎呢這?
我害怕,害怕一個人睡在那邊——
巴書記已經(jīng)被我支走了,不會再來了。
不是怕他,我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這下大霧的黑夜——說著,她又低聲抽泣上了,哽著嗓子求我,你就讓我在這兒躺一會兒吧,別趕我走,求求你了,做個伴兒——
她可憐巴巴地在木箱那側(cè)哭泣著,訴求著,令我完全摸不著頭腦。我沒想到的是,原先那個有勇有謀膽大心細的知青黃雀兒不見了,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孤苦無依驚恐萬狀的鄰家小女孩。這一個黃雀兒,倒是比硬撐的白天那個黃雀兒實實在在了許多,可我實在弄不懂,她為什么會如此傷心呢?她還有什么難言之隱,令她這般痛苦,寢食難安?
好,好,你愿意睡在這兒就睡在這兒吧,反正這房子是你的。我安慰著說,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這樣傷心,為什么這樣害怕下大霧的夜晚?
你真想聽?
是啊。
那你別坐著,躺下來,什么也別說,躺在那兒聽我說。
她稍平靜了一下情緒,下了決心,就自怨自艾地輕輕說起來。
我是個孤兒,有一繼母。當初我不愿意下來,希望留在城里當工人,可繼母不讓,招來街道上的人硬給我戴上紅花敲鑼打鼓送我下來。跟我一起下來的還有我表哥,我倆從小一起長大,又是同班同學(xué),算是常說的青梅竹馬吧——她停下來,嘆口氣,猶猶豫豫接著說下去,我們倆在這兒一起熬了五年,多數(shù)人都離開了,就剩下我們倆,去年,隊里終于又下來一個上學(xué)指標,他不跟我爭,只是天天哭,我心一軟就讓給他了——結(jié)果,他一走就杳無音信——
噢,我明白了,看來我睡的這鋪被褥就是他的。你隔幾天就晾曬拆洗,盼著他哪天突然又回到你身邊來。
我聽見她在那邊又開始期期艾艾地抽泣上了。
我大著膽子,試探著又問一句,那你,為什么這么害怕下大霧的黑夜呢?
她先是沉默,接著是一聲沉沉的嘆息,那嘆息陰冷得如從地獄里傳出來的。然后,她一吐為快地,開始傷心地囁嚅。都怪這該死的大霧——他走的最后一夜,也下著這樣的大霧,好大好大的霧喲,白蒙蒙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見,像潮水般涌著,掩蓋了所有的東西,活的,死的,樹木、草垛、房屋、村莊——這世界上好像就剩下我和他了,像是在伊甸園——就你現(xiàn)在睡的那鋪上,我們就做了那事——結(jié)果我大出血——差點死過去,住了半年醫(yī)院一
我身上一陣顫栗,是不寒而栗。一股寒氣從我身上穿過。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見她凄楚地低聲自語,我肯定會死在這兒了,離不開這兒了,繼母不幫我回去,那只黑鷹肯定會逮住我這只小黃雀兒的,我已經(jīng)有預(yù)感了,嗚嗚,嗚嗚——
怕什么,你不答應(yīng),他敢強迫你呀?再等個招工招生指標,遠走高飛就是你!我給她打氣。
沒有指標了,往后這村再也不會有指標了,他吃定我了,人家是有權(quán)有勢的書記,又二十七八歲沒討上媳婦,現(xiàn)在他死死認定我了!嗚嗚——我可咋辦呀,我真不想一輩子埋在這里呀,嗚嗚嗚——
她說著,哭著,傷心欲絕,漸漸那哭聲變成壓低的哽咽,絕望而痛苦無比的哽咽。
我心里也變得酸酸的,苦澀澀的,全不是滋
味,也不知拿什么合適的來安慰她。
無意間,她一邊哽咽著,一邊從箱子縫隙間伸過一只手來,摸索著,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就不放開了,像一個落水者無助地抓住了任何被逮著的東西一樣。我感覺到,那只小手冰冷冰冷的,還不時一陣陣地顫栗、抽搐,萬分的不安和緊張。她就那么緊緊地揪攥著我的手我的手腕不放,唯恐失掉了,像一個瀕臨深淵的人,身體的痙攣帶動她的手也痙攣著。我感到自己的手和腕子很疼很疼,鉆心的疼痛,好像她的手指甲都掐進了我的皮肉里。我咬牙忍著,不忍心抽回手,就讓她掐著攥著,就那么咬牙忍著,忍著,后來都麻木了,沒感覺了,這時天快亮了——我也稀里糊涂又睡過去了。
醒來一看,箱子那邊不見了黃雀兒身影,我腦子里似乎做了一場夢,恍恍隱惚的。
手腕隱隱作痛,一看那里整整齊齊留有五個指甲印,很深,淤血后變成紫黑紫黑。整支手臂木木的,半天提不起來,好像整個膀子都被卸掉了一樣。
我起床下地,慢慢晃著手臂,一邊揉著眼睛走到外屋。外屋門已經(jīng)敞開,早晨的陽光落進來一片一片,夜里的大霧這時也消散得干干凈凈,又是明亮的一天。這時西屋的門打開了,黃雀兒肩膀上背著一個醫(yī)藥箱走出來,臉上依舊是一道道汗泥印和涂點的鍋灰,整得亂八七糟,一雙眼睛卻紅腫得老高老厚,嘴唇也腫著。她并不看我,眼睛瞅著門外,漠然地說,村東狗生家女人生孩子,我得去一下——
村里女人生孩子你也管?
我還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社員們生老病死都歸我管。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嘛。她苦笑一下,斜著眼撩一下我,求你一件事好嗎,把你的《簡·愛》借我?guī)滋?,看完寄還給你,行不?
我想了一下,雖舍不得還是從包里拿出那本《簡·愛》,遞放到她手上,鄭重地說,我明白你為什么想讀它,我把它送給你好了,給你做個伴。但愿你有真愛的收獲。
她的眼里閃了一下熱熾的光,很快又寂滅。
我只有“簡”,無“愛”的,謝謝你。走時幫我鎖上門,鍋里有昨晚的貼餅子,你都帶走,省得你老串不上飯。
原來她貼那么多都是為我準備的——我心里涌上來一股熱潮,默默看一眼她忍不住問,本來是一張挺好看的臉蛋,干嗎弄得這么臟兮兮亂七八糟,不人不鬼的?
不人不鬼?你算說對了,我真的白天是鬼,夜里才是人。還嫌不夠呢,恨不得拿這再劃上兩道!她拿出那把我昨日見識過的亮晃晃剪子,往臉上比畫了幾下,唉,就是自個兒下不去手,怕疼,要不你幫我劃上兩道兒吧!
我嚇得直后退,急忙擺手,得得,我可不想蹲大牢,迫害毛主席身邊的知青,你知有多大罪過嗎?
知道。其實,我們是他老人家嘴里嚼的甘蔗,現(xiàn)在是被吐出來的渣兒,城里和鄉(xiāng)下都不待見喲。好了,我走了。她轉(zhuǎn)身又一蹶噠一蹶噠走出屋去,嘴里還一邊大聲說道,東蘇根塔的那個查老光棍,并不是什么英雄,聽說那天傍晚他把隊上的小母牛趕進水泡子里,想親熱來著,結(jié)果被踢昏淹死的,咯咯咯——
啊?!
他還是你們王站長的一個堂弟哩!
屋外傳出黃雀兒一串小鳥般的咯咯笑,顯然她又恢復(fù)了那一副頑強的堅韌的白天當鬼的生存狀態(tài)。她的話令我大吃一驚,回過味來后又怦然大笑,忍不住罵出一句,王禿子哎,你咋這么折騰人呢?這世道咋這樣的荒唐呀?!
從此,我也因個人命運的沉沉浮浮,再沒見到過黃雀兒。
十多年后的九十年代初,我因調(diào)查個什么歷史資料重返花犢子鄉(xiāng)。
還是那家飯館,現(xiàn)在改成什么酒店,在門口小廣場,停著一輛賣香瓜的馬車,車上車下玩耍著三個小孩兒,有個中年婦女坐在車上拿著秤大聲叫嚷,嘗嘗買了,又脆又甜的沙地香瓜咧,剛從地里摘下還帶著露水,才五毛一斤咧!
我聽到后心里一驚,這聲音好耳熟。
我忍不住走過去,果然是她,黃雀兒。趕馬車的中年漢子,居然是那位巴鷹書記!
認出來了,但大家不知說什么好。已物是人非。
在一邊卷大炮抽的巴鷹問我卷不卷一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書記了,普通農(nóng)民。黃雀兒在村小學(xué)當民辦教師。老鷹和黃雀的游戲終于有了結(jié)果,還孵出三只雛兒。這真出乎我意料,那場大霧之夜的絕望哽噎,言猶在耳,像是昨天的事。
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呢。黃雀兒淡淡地這么說了一句。
我半晌無語,隨后輕聲應(yīng)她,是這理兒啊。
她的話,讓我心里波瀾起伏,并對這荒誕年月的荒涎結(jié)局,無言以對。也許,人總得活下去,得有個活法兒吧,無論高低或好壞,無論城里或鄉(xiāng)下。似乎能看得出她現(xiàn)在白天也是人了,素面朝天,想必也不用再害怕什么下大霧的黑夜了。當年的權(quán)威書記現(xiàn)在的老實農(nóng)民巴鷹,在一旁笑瞇瞇地抽煙。落了翅膀的黃雀,還能怎么樣呢。那年頭,沒那么多理想可追。
我買了她的兩個香瓜走,就像當年帶走她的兩個貼餅子。
嘗嘗買了,又脆又甜的沙地香瓜咧!
我身后又響起那脆脆亮亮的帶一絲北京腔的叫賣聲。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