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海
魯迅先生在他的小說 《祝福》里,開篇的頭一句是: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
這話說得既文學(xué)又正確。中國人有過舊歷 (也叫農(nóng)歷)年情結(jié),其熱情代代相傳,持續(xù)高漲。因此 “春運” “春晚”如今已成了過年 (官方叫春節(jié))的專有名詞。
如果說如今全國人民大年三十晚上都在看 “春晚”,那就大錯特錯了。除卻那些春晚時間必得堅守工作崗位比如說開火車飛機(jī)輪船和一些不能停機(jī)的工廠值班人員不能看外,可以和家人團(tuán)聚喜樂的 “全國人民”我敢說也有許多人沒看春晚。
舉例為證?比如我們,就沒看春晚。
我們在看春晚熬年的時間打麻將。
我們一面打麻將一面還振振有詞地評論,如今的春晚沒一點兒看頭,一年不如一年。
就像我們時常評論某些朝代的 “一把手”一代不如一代一樣。
我們家有過年打麻將的傳統(tǒng)。
四個人打麻將,還圍一圈人看,看的人還咋咋呼呼亂評論。觀棋不語真君子,觀麻將也一樣??墒聦嵣?,無論是觀棋還是觀麻將觀者都嘴皮子發(fā)癢,忍不住想說,想評論。
所謂旁觀者清嘛!他們看幾家牌,當(dāng)然清楚。輪到他 (她)上場打,也一樣當(dāng)局者迷。
所以,我們家大年三十晚上,不看春晚,照樣熱鬧得很。牌聲嘩啦,嘴舌叭叭?;蚝逄么笮?,或吵得不可開交。
大人們沒一個看春晚,看春晚是小孩子的事兒。小孩子也是蛤蟆專揀熱處鬧的,沒有大人陪,看得無趣,不時來鬧事。鬧得煩了,大人就照屁股拍一巴掌:去,去!去看春晚去。春晚多好看!
小孩子不去,小孩子也要看打麻將。盡管他們看不懂。
耳濡目染,這些孩子長大也會成為麻將事業(yè)接班人了。
在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初期, “下?!贝蟪憋L(fēng)起云涌。社會上就流行諺語: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打麻將。
那是人們普遍還窮的時候,大家都急著掙錢。現(xiàn)在人們富了,口袋鼓了,打麻將的就更多了。我敢說業(yè)余時間全國起碼有三分之一以上人都在打麻將。
我們可真是一個麻將大國啊。
弟弟一面樂于此道,一面不忘批評:也不知是誰發(fā)明的麻將,從古至今你想想害了多少人?
我認(rèn)識一個作家,才華橫溢。才華橫溢最有力的證明就是很年青就調(diào)到省里做了專業(yè)作家??僧?dāng)了專業(yè)作家衣食無憂后他有點兒玩物喪志了。不知從何時沉迷于麻將之道,幾乎天天打麻將,一天不打手癢癢。當(dāng)然沉迷此道的人不少,哪怕是在事業(yè)心頗強(qiáng)的文藝界,所以不愁找不到打麻將的人。他有朋友圈子,固定的麻友。當(dāng)然文人有錢,還不能與商人和官人相比,所以大家都是在自己經(jīng)濟(jì)能力能承受的范圍內(nèi),小玩玩。我要說的是,就在前年一次作家們的聚會,中午意氣風(fēng)發(fā)地喝了幾杯,接著他就和麻友們一起乘興到茶社打麻將,嘩嘩啦啦,你來我往,輸贏有無,不在話下。只說到了下午四點多,摳一張牌,炸彈!他大叫,又大笑。笑得直往后仰,一直仰得連人帶椅子倒了下去。大家才感覺不對勁兒了,忙七手八腳送往醫(yī)院。腦溢血,已沒救了。
這是典型的玩物喪志??!不僅喪志,連命都喪了。
才四十八歲。多年輕啊。對于一個藝術(shù)生命來說,正是出好作品的時候??上?!
明知打麻將不好,明知玩物喪志,可大家還要打,還要玩兒,這就說明麻將極有魅力。甚至——不是甚至,完全可以說麻將具有超乎尋常的魅力。
弟弟總結(jié)得好,說小小的麻將桌就是人生的縮影?。「枪賵龅乃较虏倬?。揣測,算計,察顏觀色,聽話咂音。做假動作,放煙幕彈,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更有道德敗壞者,偷底摸張,就像社會上的小混混,為大家所不齒。
父親可謂打了一輩子麻將。他的牌打得好,是我輩所不能及的??伤舻酵饷娲?,就顯得水平一般了。正所謂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強(qiáng)中自有強(qiáng)中手是也。他說有一次他和幾個牌友打牌。打到中間,父親牌聽了,單釣一餅。一餅多好釣啊,而且打出的牌里也沒見一餅的面兒。罄等贏了。運氣好了自摳也說不定??伤南录?,是個打牌高手。他笑著說,老黑 (父親臉黑,故得此綽號),我知道你想吃燒餅?父親一驚,他怎么知道我是和一餅的?忙說,不是,不是。他說不是才怪,燒餅在我手里,偏不給你。說著還將他手里的一餅翻給父親看。這時上家無意透出一句,我還急著碰呢。這說明他手里有兩個一餅,若下家的不打,父親不等于挺到蘿卜 (土語,意為沒價值)地了嗎?可父親不服氣,心想,即使他知道,我不信他捏個一餅老不打??上录疫€真沉得住氣,過了三圈了,還不打。父親終于泄氣了,以為下家有用。又摸一張牌,能靠上,換牌吧,換了還有希望,不換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一旦決定換張,那這一餅就沒用了。啪!一餅。父親打了下去。誰知下家大叫,哈!我贏了。原來他也在釣一餅。
父親輸?shù)眯姆诜?。問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贏一餅的?
那人一面收銀子,一面得意洋洋:這就叫兵不厭詐。
趕上諸葛亮的水平了。
所以說,牌場也是一個小社會呵。
我們家人好打麻將可以說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父親的熏染。
父親說我們村那時有一個打麻將高手,總是贏多輸少,叫富祿。他和父親是同輩近門兒,也就是說父親的爺爺和富祿的爺爺是親腚們 (兄弟)兒。按輩份,我們應(yīng)給富祿叫大伯。只是父親說他正好在解放前夕把家賭輸了個底朝天,跑到外面去了。所以我們從沒有見過父親說的這個富祿伯。
父親還說,那時鄉(xiāng)村的晚間賭博,并不光自己村里的人來,好賭之人互相都有聯(lián)系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好賭的互相串村是常事。鄰村有一撥人就好到我們村打牌賭博。他們的牌打得也不錯,可總贏不過富祿伯。從概率上講,如果雙方技術(shù)不相上下,那么輸贏就會差不多,牌運不會總在一個人手里。而富祿伯總贏,他們覺得其中可能有什么貓膩。下次他們再來玩的時候就多帶了個看客,其實就是專門站在富祿伯身后監(jiān)視他的。玩到半夜,還是富祿伯贏,站在他身后的人終于看出了問題,他發(fā)現(xiàn)富祿伯多一張牌。那人也沉不住氣,失聲叫道,你多一張牌!富祿伯一愣,啪地一拍腦袋,怎么會多一張牌?一數(shù),十三張,不多???那人一數(shù),也是十三張,真的不多。再數(shù),還是不多。那幾個牌客也一齊按住來數(shù),數(shù)來數(shù)去還是十三張,一張不多。那人十分奇怪,我明明看著多了一張,怎么會又不多了?富祿伯笑著說,你看錯了。熬到這時候,誰都會看走眼啊。
牌場上不成文的規(guī)矩,少牌不說,少牌肯定是你摳到最后莊家挑牌后忘了拾牌,所以你就是三四一十二張,少一張。只能跟著走,要再碰不上杠,就自認(rèn)倒楣。因少一張你就不可能贏,只有可能給別人掏錢的份。所以那三家見你少一張牌,也不說破,只要一出牌,你想補(bǔ)拾也不行了。這樣你沒有贏的機(jī)會,就等于那三家多了贏的機(jī)會。那三家當(dāng)然高興,絕不會在沒出牌前提醒你沒拾牌。而多一張牌就不同了,多一張牌你就等你手里的牌搭配組合成么子擴(kuò)大了更多的空間,贏的機(jī)會就會大大增加。少一張牌很正常,一如我輩的低能來家或者是新手不熟練者手忙腳亂地忘記拾最后一張牌是常事,大家也都理解??赡銥槭裁磿嘁粡埮??多一張牌惟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偷底摸張了,也就是說你為了想贏故意偷著多摳了一張牌。這相當(dāng)于社會中的小偷一樣,是牌場道德所不容的。輕則敗壞了你自己的名譽,人家知道你牌風(fēng)不好,沒人再愿和你來了。重則還會像小偷被捉要打得死去活來,甚至若碰上了兇茬,還會被剁了指頭。尤其是在賭場大都是一擲千金,你這樣憑偷底摸張搗鬼將人家的錢財贏了,不是公平正賭,等于暗偷豪奪,人家肯定恨你,打一頓是最輕的。去年我看過有幾家電視臺做的揭秘賭博內(nèi)幕的節(jié)目,其中揭秘人就是幡然悔悟金盆洗手后成了反賭斗士的人。而這些人以前在賭場里就是常勝將軍。通過他們親自表演現(xiàn)場說法,大家知道他們常勝并非他們的牌老摳得好,而是他們會出 “老千”——也就是搗鬼。我看到一個表演者洗牌洗得令人眼花繚亂,飛龍走蛇,如香港電影 《賭俠》里劉德華表演的那樣。但觀眾同時看到他的右手只有三個指頭。那個金盆洗手的表演者坦言,那兩個指頭就是他在賭場出 “老千”識破后被有黑社會背景的對家給剁掉了。
所以說賭博也是風(fēng)險很大的事情。
父親說,第二天晚上鄰村的那幾個牌客又來了,而且還帶了豬頭肉和高粱酒。這次來他們不是打牌,而是討教。他們要向富祿伯拜師學(xué)藝。他們態(tài)度很誠懇,不由你不信。富祿伯幾塊豬頭肉一吃,幾杯高粱燒酒一喝,就有點兒把持不住了。在那個看家的一再讓 “師傅”傳授秘訣的央求下,福祿伯放松了警惕,便說出了昨晚的真相。原來那人沒看走眼,福祿伯是多一張牌。因為專心致志盯著牌場的福祿伯并不知自己身后什么時候悄悄地站了一個人。待那人吆喝他多了一張牌時,他才知道被盯梢了。但福祿伯是個聰明人 (凡牌打得好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聰明人),他的腦袋反應(yīng)很快,于是假裝自己也感到奇怪地猛一拍腦袋,可就在他拍腦袋的剎那,那一張牌已被他藏在頭頂?shù)臍置毕铝恕6侨藚s還死盯著桌面上的牌,奇怪怎么自己數(shù)了幾遍明明多一張牌,現(xiàn)在怎么一張也不多了?他們的人再數(shù)也不會多。人會搗鬼,牌是不會搞鬼的。是多少就是多少。
富祿伯顯然上當(dāng)了。我們那里的人都知道,這幾個人很 “靠” (土語,意為強(qiáng)硬,兇悍,不吃虧)的。福祿伯酒后失言,得意忘形地坦言了自己搗鬼又不叫鬼叫喚 (沒被發(fā)覺)的本事。牌客們才恍然大悟,怪道他老贏,原來這狗日的一直在搗鬼!因為在我們村,他們暫且忍氣吞聲,當(dāng)天晚上還是很客氣地又和福祿伯喝了一氣才走。沒想到幾天后,福祿伯應(yīng)邀到鄰村打牌,半道上被那幾個牌客劫了。你狗日的真不算人,原來這樣贏我們錢啊?你說咋辦吧,要么連本帶利還錢,要么剁手指頭,哪根指頭偷的牌剁那個。福祿伯當(dāng)然不想讓剁手指頭,寫下字據(jù)還錢。福祿伯贏的錢都讓他吃肉喝酒嫖女人了,家里哪有錢?賣房子賣地吧。
我們李家世代名門 (據(jù)傳我們這一支李姓是大明朝開國元勛李文忠的后裔),咋就出了你這個破家子巫鬼!福祿伯的伯 (我們那里的傳統(tǒng)稱謂,凡是老大后輩都叫伯。比如我父親是他們兄弟三人中的老大,我就給我父親叫伯,而叫爹的是二叔)一口氣上不來,就死去了。
福祿伯的媽抑郁寡歡,不到一年,也跟隨福祿伯的伯歸了西。
因為賭博,好好的光景被福祿伯搞得家破人亡。
本來福祿伯家和我們家一樣,也是村子里數(shù)得著的好戶,就這樣被他賭光了。可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福祿伯反而因禍得福,土改時因他無田產(chǎn)房屋,倒定了個貧農(nóng)成份。不過,福祿伯他媽死后,對福祿伯剌激很大。他趴在他媽的墳上哭得很痛,他邊哭邊捶胸頓足,說是他害死了他媽,是個不肖之子。多少人拉都不起來,說非要和他媽死在一起。氣得他近門叔說,別管他了,想死就讓他死吧。這樣的人早該死了!
人們無奈,后半夜都散去了。別人總不能也陪他在墳上過夜吧。
第二天,他不見了。他媽墳上也沒有他。
從此福祿伯就失蹤了。沒人再見過他。
但父親說數(shù)年后村里有人見過他。只不過都是在晚上,清明節(jié)前后。有幾年他們走夜路到鄰村去,偶然看見影影綽綽地在福祿伯他父母的墳上有人在燒香上墳,嘴里還念念有詞。當(dāng)村人想走近問是誰時,那人就急急地起來慌慌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村人并未看清是誰,估計是福祿伯。不是福祿伯誰會在福祿伯他父母墳上上墳?zāi)兀?/p>
我們雖沒見過福祿伯,但見過他妹妹。福祿伯失蹤時她才十一二歲,叫艾芹。我們自然也叫她艾芹姑。不過經(jīng)我記事時艾芹姑已結(jié)婚了,在一個叫上房子的鄰村。其實和我們村就隔一條大土溝,所以我們也把上房子村叫溝那門兒。
艾芹姑是很漂亮的。可以想見她做姑娘時更漂亮。
父母雙亡,兄長失蹤??上攵诪楣聝旱陌酃媚切┠暝率窃鯓影具^來的。
不過艾芹姑還是有福的,他嫁了個好男人。他嫁了個教書先生。盡管那教書先生看上去有點兒弱不禁風(fēng),但畢竟是知識分子,知道怎樣愛她。不像農(nóng)村大多目不識丁的農(nóng)民,男人絕大多數(shù)都有家庭暴力傾向。在他們的傳統(tǒng)觀念里,女人就是靠男人打的,治服不了女人就不算男子漢。
還是幾千年的封建男權(quán)思想在作怪。
要說艾芹姑有福,這事還得感激父親。是父親做的大媒。那個教書先生是正是父親介紹給本家堂妹的。
那個教書先生是商丘人。說是家鄉(xiāng)遭了水災(zāi)流浪到了我們這里。解放初期知識分子稀缺,就被香山坡學(xué)校校長收留,這樣就和父親成了同事。父親和他挺能談得來,成了朋友。于是父親就把艾芹姑介紹給了他。兄長如父,孤兒艾芹姑自然沒有什么不愿意。兩下歡喜,拜了天地。教書先生很疼艾芹姑,兩人婚姻幸福美滿。
移動學(xué)習(xí)是指在筆記本、手機(jī)等可移動設(shè)備的幫助與支持下,可以隨時隨地進(jìn)行學(xué)習(xí)的一種行為。具體優(yōu)勢表現(xiàn)如下:1)移動學(xué)習(xí)可以改善學(xué)生學(xué)習(xí)范圍與學(xué)習(xí)時間受限這一問題。2)移動學(xué)習(xí)可以促進(jìn)學(xué)生與教師之間的良好溝通,并能夠雙向地提供學(xué)習(xí)與教學(xué)內(nèi)容,便于學(xué)生進(jìn)行相關(guān)學(xué)習(xí)。3)移動學(xué)習(xí)可以不受空間影響,為學(xué)生創(chuàng)造方便快捷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具有高攜帶性[1]。
隨著歲月更遞,艾芹姑和教書先生住在溝那門村已育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了。后來公社成立高中,父親和艾芹姑父也雙雙調(diào)到了清涼河高中教書。我上到清涼河高中時,艾芹姑父還是我們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艾芹姑父的課講得很棒。他講魯迅先生的 《藤野先生》,把 “抑揚頓挫”這個拗口的語匯講解得十分清楚。他講解課文的時候就是對魯迅先生 “抑揚頓挫”四個字的具體實踐,他就是用高高低低長長短短富有音樂感的聲調(diào)給我們講課的。好聽極了。
艾芹姑父還是一個音樂家,會拉二胡。夏天的夜晚,他坐在清涼河邊的大青石上拉二胡,那如泣如訴的音調(diào)渾厚優(yōu)美,傳得很遠(yuǎn)。人們不知不覺地都圍過來聽他拉二胡,清涼河灘的石頭上坐滿了人。月光如水,清風(fēng)拂面。在夏天的夜晚,在清涼河邊乘涼聽音樂真是一大享受?。∪绻菚r不是人們吃不飽飯,說是神仙過的日子也不為過。
直到許多年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在城市生活,才知道艾芹姑父當(dāng)年在清涼河灘拉的那么優(yōu)美的二胡曲是阿炳的 《二泉映月》。
后來,清涼河高中成立了 “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演 《收租院》, 演 《掩護(hù)》, 演 《紅燈記》。演 《掩護(hù)》時父親扮演的日本小隊長和艾芹姑父扮演的漢奸受歡迎程度大大超過了八路軍正面形象。他們兩個一出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其滑稽幽默之態(tài)常能引來掌聲一片。
他們的故事很多,三天三夜也寫不完。
再后來, “文革”結(jié)束。改革開放,翻天覆地。
那時的清涼河高中老師大都是和父親在舊社會縣中同過學(xué)的校長籠絡(luò)來的失意者。比如右派,犯了莫名其妙的錯誤,被開除回家,成了沒有飯碗的流浪漢。但這些人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所以我們清涼河高中文革后期的教學(xué)質(zhì)量在全縣是最高的。恢復(fù)高考后,我們清涼河高中連續(xù)兩年考了個全縣第一。我就是第二年考上大學(xué)的。為此,我們高中學(xué)校長成了愛惜人才的典型。到地區(qū)各縣去講用,傳授經(jīng)驗。
再再后來,我們清涼河高中校長升任了縣教育局長,父親也調(diào)到了縣師范做了教授。
那時候,各地都已知道了人才的重要,過去臭不可聞的臭老九,又成了寶貝,各地紛紛招回自己屬地流落的人才。艾芹姑父也被商丘教育局招回去做了商校的教務(wù)長。
艾芹姑全家都被安排回了商丘。正面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風(fēng)流云散。清涼河高中輝煌不在,成為歷史。
這就叫世事變遷啊。
改革開放給中國人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物質(zhì)收獲,人人都吃飽飯了,而且吃好飯了。要想過年天天過年都可以。因為在這之前只有過年時才能吃上幾天好飯,白面蒸饃,肉,豆腐粉條,炸油果。所以那時無論大人孩子都盼著過年。而現(xiàn)在想吃肉天天就可以吃肉,想過年天天就可以過年,反倒不是那么盼望過年了。甚至覺得過年忙、累、煩,沒意思。
艾芹姑父本來就是個弱不禁風(fēng)的書生,退休后沒幾年就百病纏身,開始是糖尿病,腎炎,后來發(fā)展成了尿毒癥,十天半月就得做一次透析。病床上的艾芹姑父特別想念父親,不斷寫信打電話催促父親去商丘。后來甚至還寄來了路費。各種社會應(yīng)酬不斷的父親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就撥冗去了一趟商丘。父親在商丘呆了兩星期才回來。父親說他幾次要走,艾芹姑父都不讓。我問他都在那里干嗎,父親說,好吃好喝好招待后,就坐在艾芹姑父的病床前排閑話,內(nèi)容全是以前的事,全是他們在清涼河高中時的事。父親說排這些事時艾芹姑父就特別興奮,眉飛色舞,十分神往。艾芹姑父最后問父親,大哥你說現(xiàn)在生活確實比過去好多了,吃得飽穿得暖,卻為什么覺得不痛快,沒意思?
父親當(dāng)然回答不了艾芹姑父的這個問題。這是個大問題。
艾芹姑父說在清涼河高中那幾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是啊,我聽后沉默不語,一個人一生的幸福時光并不是以物質(zhì)金錢的多寡所決定的。
父親回來不久,艾芹姑父就去世了。還不到七十歲。
父親那次去商丘還見到了富祿伯。其實這并非意料之外的事。在這之前父親早已知道艾芹姑他們一家就和福祿伯聯(lián)系上了。說來也巧,當(dāng)年福祿伯羞愧出走,一路乞討東行,最后也是在商丘落住了腳。和當(dāng)?shù)氐囊粋€寡婦結(jié)了婚,成了真正的商丘人。解放后還參加了工作,在自來水廠當(dāng)工人。艾芹姑他們一家回到商丘后,終于見到了幾十年沒見過面的大哥,兄妹倆抱頭痛哭。其實雖然福祿伯因羞愧沒正經(jīng)回過故鄉(xiāng),卻沒忘記自己的惟一親妹妹,早就和艾芹姑通了信。艾芹姑不怎么識字,福祿伯的信都是寄到清涼河高中艾芹姑父那里,艾芹姑父再拿回讀給艾芹姑聽的。
雖然現(xiàn)在看來商丘并不遠(yuǎn),一個豫東,一個豫西,還沒出河南省,可在那時卻覺得很遙遠(yuǎn)。他們兄妹倆通了十幾年信卻沒見過面。福祿伯不回來有情可原,愧對鄉(xiāng)鄰。而艾芹姑則是不愿花那巨額路費。雖然艾芹姑父是個掙工資的人,卻負(fù)擔(dān)著包括艾芹姑在內(nèi)一家五口人的生活費用。艾芹姑是個會過日子的細(xì)法 (即節(jié)儉)人。她說,見見面又怎樣?只要想著就行了。沒必要白花冤枉錢。
于是,他們兄妹至到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才得以在商丘見面。
父親那次回來還拿回了他和福祿伯的合影照??瓷先ジ5摬且粋€老實巴交的慈祥老人,很難和年青時那個游手好閑的賭棍聯(lián)系在一起。
還有一張是福祿伯兒子的照片,一個人高馬大的年輕人?;蛘哒f是小中年人,也有四十多了吧。他叫丘生,取在商丘生之意。按輩份,我們是堂兄弟。只不過血緣稍遠(yuǎn)了些而已。
我看了照片,問父親福祿伯現(xiàn)在還打不打牌?父親說不打了。
我說一點不打了?
父親說一點也不打了。
父親說他看到福祿伯的右手食指有一截短缺。父親沒問,但猜測一定是當(dāng)年羞愧難當(dāng)?shù)母5摬聸Q心戒賭自殘的結(jié)果。
前些年,福祿伯也死了。他比父親大五歲。也有八十好幾了。
人總是要死的??!
父親說這話時,面容表情很是傷感。
父親也老了。父親也有八十五六了。
人老了就多病。這基本等于廢話。誰老了不得病啊,不得病的是神仙。
父親是老年人常得的那種冠心病。這與父親的飲食習(xí)慣有關(guān),他不喜歡喝水,還好吃肥肉,不得這病才怪。因此他在三年內(nèi)住了四次醫(yī)院,心臟里植入了五個支架。醫(yī)生說要想徹底解決問題,至少還得再植三個??紤]到他年事已高,再植風(fēng)險太大,我們決定采取保守治療。長年吃藥,定期復(fù)查輸液。
可人老了就容易固執(zhí),不聽話。像個小孩子一樣不聽話。 “老小孩”的說法大約就是這樣來的。
我們反復(fù)告誡父親要多喝水,少吃肉??筛赣H不聽,照樣不喝水,照樣吃肥肉。他說反正活不了幾天了,就不受這個癥了。父親把不讓吃肥肉叫 “受癥”。
父親是個樂觀幽默的人。
不過父親終于聽從了醫(yī)生不能勞累的勸言,徹底放棄了他所鐘愛的書畫事業(yè)。他也確是畫不成畫了,拿不住筆,輕微顫抖。而且記憶力減退迅速,提筆忘字。甚至連孫子外孫們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即便是我和弟弟的名字,也經(jīng)常弄錯。兄冠弟戴的。
無事可做的父親難免孤獨。
他惟一保持著持久的興趣和能做的,就是打麻將一件事了。
父親惟有在打麻將時,面部表情是快活的。
于是我們就盡可能多地陪父親打麻將。陪父親打麻將就是盡孝。
畢竟父親老了,現(xiàn)在的牌技大不如前了。輸多贏少,反過來了。動不動就多牌少牌。反應(yīng)遲鈍是肯定的,往往莊家打的第一張牌都落地了,他還沒拾牌。
而且還愛發(fā)脾氣。他出牌慢大家都忍著不哼氣。知道哼氣也白搭,他耳朵失聰聽不見??蓜e人誰要出牌慢了他就大聲地催人家,甚至還開罵。
大家都不跟他一樣,讓著他, “老小孩”嘛。誰能和小孩一般見識?老人也和小孩一樣,需要哄著過呀。
又是一年呵!一年快如電筒一晃。而兒時天天盼著過年,感覺一年的時光是那么漫長。
每到過年,我都能想起艾芹姑父當(dāng)年在上房子村住時寫在窯洞門框上的對聯(lián),那是非常優(yōu)美的柳體:又是一年芳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
想想人生也真是奇妙,父親和艾芹姑父老哥倆,一個已作古多年,一個還能過年打牌。
春晚時段我們家里照常是嘩嘩啦啦的麻將聲。
弟弟從下午打到晚上,打得頸椎痛了,肩膀累了,腰肢酸了,就讓賢給了外甥。可他在床上只躺了不到兩分鐘就又起來了。嘩嘩啦啦的洗牌聲是很刺激人的神經(jīng)的,根本不可能睡得著。
誰也睡不著,不僅僅是他。
睡不著他就起來坐在床邊看父親打,不時地還指揮父親一下。過去父親指揮他,現(xiàn)在他指揮父親。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一個人從小孩子長大成成年人,又慢慢變回小孩子 (智力)。時空穿梭,歲月輪回。也都正常,沒什么奇怪。
又過一圈,父親摸一張牌,炸彈!他的聲音不高,不像年青人興奮得手舞足蹈。他已過了喜怒形于色的年齡,而且確也沒有那個力氣了。但沒摳幾圈就 “炸彈”,還是嚇了大家一跳。
大家也都推倒了牌,攪亂,重整。然后給父親付款。外甥還嘟囔了一句:這么快?
一人拾塊,莊家二十。
再次起牌時,我看到弟弟在父親身后一直很詭異地笑著。我說,你笑什么,有什么不對么?
一個人心中的秘密其實是很難藏而不露的。弟弟本來可以不說,他不說我們誰也不知道??刹徽f憋得難受。這是人的共性,除非是危及到自己生命的秘密,可能會爛霉在肚子里,否則都會忍不住說出來。最多是時間的早晚不同而已。
弟弟說,剛才父親并沒 “炸彈”。他是一張四條一張七條,摳了一張六條,他說炸彈了。
弟弟顯然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
可他要不說出來,就沒法幸災(zāi)樂禍了。人人都有幸災(zāi)樂禍的心理,不光弟弟。慶幸天上掉石頭砸了別人。這是好的,差勁的砸了別人還偷著樂。
一片嘩然。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摳牌。本來就龜毛的二姐夫大叫,這會中?你怎么不早說?
弟弟說,我本來想說,老爸已把牌推倒了,你們也都跟著推倒了。
二姐夫說,這不中,我是莊家,多掏拾塊呢?
外甥說,我也挺了,挺得可好呢!我爺要不說他炸彈,我肯定炸彈。
我說我也挺了。其實我沒挺。
父親見大家都停止了摳牌,在表情嚴(yán)肅地說著什么,十分不解。他耳背聽不見,問,怎么摳得好好的不摳了?說什么?
沒事。我回答。
沒事?lián)概蒲??磨蹭啥?他還怪。
算了,算了。摳牌吧。人老眼花,咱伯沒看清,肯定不是故意的。弟弟這時又當(dāng)和事佬。
那不中……二姐夫覺得吃虧太大。
算了。我也這樣說,不中怎樣?能再跟老父要回來?何況現(xiàn)在也沒證據(jù)說父親錯了,都又起了一半了才說他錯,他會承認(rèn)?這樣勢必會引起吵架。他的心臟病,一點都不能生氣的。他現(xiàn)在的心理,就像個小孩兒一樣,咱們只要哄他高興,就算盡了孝了。
這可老虧。二姐夫不甘心,但畢竟口氣軟了。
你真嫌虧,我一會給你補(bǔ)上。我說。
算了,也怨你們都沒看牌。你們也有責(zé)任。弟弟又說。
麻將桌上一場小小風(fēng)波,最終歸于平靜。
父親老了。耳聾眼花,記憶不清。他正以他的遲緩行動真正實行著鄭板橋的 “難得糊涂”。打麻將是他惟一的興趣。盡管出牌慢,且常常出差。不過他還能打幾天麻將呢?
我們也都有老的時候。人人也都有老的時候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