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民
(中央財經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北京 100081)
從“道聽途說”到“轉載搜索”
——信息獲取方式變遷的時空社會學分析[1]
王建民
(中央財經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北京 100081)
網絡社會的來臨,意味著人們獲取信息的方式發(fā)生深刻變革。在比較的意義上,可以將農業(yè)社會、工業(yè)社會和網絡社會中獲取信息的典型方式概括為“道聽途說”、“你說我聽”和“你演我看”,以及“轉載搜索”。三者的時空依賴性依次降低,時空的虛化程度漸次增加。在網絡社會中,信息的“脫域機制”造成個體時間感與空間感的虛化、個體與社會的疏離以及社會認同難度的增加。現(xiàn)實的生活世界是社會團結與社會認同的真正來源,因此,建構一個意義豐富的生活世界,是塑造社會認同的根本途徑。
信息;時間;空間;網絡社會;“脫域機制”
網絡社會的重要特征,是人們獲取信息的方式發(fā)生深刻變革。在網絡社會中,傳統(tǒng)的依靠嘴巴(說)、耳朵(聽)和眼睛(看)獲取信息的方式依然重要,但手的重要性(敲擊鍵盤、移動鼠標、觸摸屏幕等)格外突出?;蛘哒f,在獲取信息上,嘴、耳和眼的功能越來越通過手的功能的發(fā)揮來實現(xiàn),人們需要“道聽途說”,同時也依賴“轉載搜索”。其實,在這一身體表象變化的背后,是網絡技術所引發(fā)的人們學習方式、生活方式甚至思維方式的深刻變革。本文主要基于網絡社會影響人們信息獲取方式的事實,結合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分析信息獲取方式的變遷及其對社會認同的影響。
在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中,“土”極其重要。“土”不僅意味著農耕經濟是農民乃至整個社會的物質基礎,而且還意味著人們從出生到死亡的整個過程主要是在相對固定的地域空間中度過的?!氨^r就是保土,保土就是保根?!卑餐林剡w是農民生活的常態(tài),而流轉遷徙往往是天災人禍強迫的結果。中國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是個熟悉的社會,土地是熟悉社會的自然閾限,用費孝通的話說:“鄉(xiāng)土社會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會。常態(tài)的生活是終老是鄉(xiāng)……每個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看著長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圍的人也是從小就看慣的。這是一個‘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人的社會。 ”[2]9
鄉(xiāng)土社會中的“熟悉”,不僅指人們在村落社區(qū)中對人和物經過長期接觸沒有陌生感,而且意味著人們獲得信息、知識和社會規(guī)范,是在長期的經驗熏陶、言傳身教和耳濡目染的過程中實現(xiàn)的。在這一過程中,鄉(xiāng)土社會的時間與空間因素十分重要。時間的延續(xù)和連貫、空間的有限和穩(wěn)固,是信息獲得和傳播的客觀條件。俗語“低頭不見抬頭見”、“人怕見面,樹怕扒皮”、“人見面活,樹扒皮死”等,便體現(xiàn)出時間與空間的連續(xù)和穩(wěn)固對信息傳播的影響以及對社會關系的制約與保護。
在時間方面,農業(yè)社會中,人們獲得信息的數(shù)量和速度與其與人接觸的時間長度成正比。也就是說,人與人之間接觸的時間越長、越頻繁密切,他們之間的熟悉度就越高,能夠獲得的信息的數(shù)量就越多,獲得信息的速度也就越快。正因為如此,在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中,老人占有的信息和經驗一般優(yōu)于年輕人,因而具有更高的社會權威。在老人那里,時間并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公歷紀年和鐘表時間,而是意味著經驗和事件。例如,老人在談及自己的經歷時,往往不說某年某月,而說具有一定歷史意義的 “鬧水災那年”、“土地改革那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那年”,等等。而這種表述之所以能被理解,在于同樣的社區(qū)中存在關于時間的共同記憶或集體意義,超出村落社區(qū),這種記憶或意義的可理解性便會降低。這也說明,信息的獲得和理解還具有空間依賴性。
信息獲取的空間依賴性比較容易理解,即在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中,一個人獲取信息主要是在較為有限和固定的空間中完成的。因為空間有限,言語交流才會便利而有效;因為空間固定,信息才便于傳播并達成共識。在“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村落社區(qū)中,每個村落都有自己的“地方性知識”。超出社區(qū)之外,一個人的知識就可能失效,所謂“三里不同風,五里不同俗”。人們常說的“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只能發(fā)生在相對封閉和穩(wěn)固的環(huán)境中,因為只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信息才會迅速流傳,并很快形成群體壓力。
在時間和空間的雙重限制下,“道聽途說”成為農民獲得和傳播信息的主要方式?!暗缆犕菊f”至少包括四個要素:言者、聽者、言語交流和互動場所。這是一種發(fā)生在具體時間和地點中的信息傳播方式?!暗缆犕菊f”意味著:人們在日常作息的問答應和中獲得信息,如果沒有頻繁的日常接觸和言語交流,就沒有信息的獲得和傳播,或信息的數(shù)量將變得匱乏。在有限的時間與空間中,“道聽途說”幾乎可以滿足人們生活所需要的全部信息,所以文字就顯得不重要了。正如費孝通所言:“不論在空間和時間的格局上,這種鄉(xiāng)土社會,在面對面的親密接觸中,在反復地在同一生活定型中生活的人們,并不是愚到字都不認得,而是沒有用字來幫助他們在社會中生活的需要?!保?]23在熟人社會中,人們可以“眉目傳情”,可以“指石相證”,有時語言都變得多余了。這一切都是因為熟悉而發(fā)生的,而熟悉是人們在共同的時間和空間中陶冶積習的結果。
如果說“道聽途說”是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中信息獲取的主要方式,那在大眾傳媒興起的工業(yè)社會中,“你說我聽”(如廣播)和“你演我看”(如電影、電視)成為信息獲取的新形式。在工業(yè)社會中,隨著科學技術、勞動分工和城市化的發(fā)展,人們的活動范圍擴大,社會交往的短暫性、匿名性和一次性增加,信息獲取的時空依賴性弱化,人們可以借助廣播、電視、電影等傳播媒介跨時空地獲取信息。傳播媒介的革命,使人們獲得信息的范圍、數(shù)量和性質都發(fā)生了巨變,人們的視覺、聽覺和觸覺范圍都大大地拓寬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麥克盧漢稱“媒介即信息”,媒介是“人的延伸”[3]。與“安土重遷”的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相比,“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在工業(yè)社會中變得稀松平常。
在發(fā)達的工業(yè)社會中,人們通過“你說我聽”和“你演我看”的方式獲得的信息已經遠遠多于“道聽途說”所獲得的信息。但相比之下,“道聽途說”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它既是獲取信息的方式,也是表情達意和建立共識的方式,而“你說我聽”和“你演我看”則是大眾傳媒對人的單向信息灌輸,其中的互動意義和情感交流減弱甚至不復存在?!霸诖蟊妭鞑ミ^程中,控制權掌握在傳播者手中,受眾總是處于被動的接收端。面對大眾媒介‘推動’給他們的內容,他們沒有選擇的自由,他們的反饋十分有限、嚴重滯后,而且不被重視?!保?]社會批判理論家馬爾庫塞甚至認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是一個“單向度的社會”。在其中,無線電、電影院、電視、報刊、廣告等工業(yè)手段對人們進行說教和操縱,壓抑人們的自由意識,規(guī)定人們的思想觀念,造成了“單向度的思想和行為型式”[5],使人們內心的批判性和超越性思想受到抑制。而且,由于人與人之間面對面的信息交流和溝通與論辯的機會減少,形成社會共識與社會認同的難度相應地增加了。
隨著網絡社會[6]的興起,在“道聽途說”和“你說我聽”、“你演我看”之外,“轉載搜索”成為獲得信息、了解社會的重要方式。與“道聽途說”相比,“轉載搜索”不必發(fā)出聲音,也不必直接與人對話,它只需一臺接入互聯(lián)網的電腦(或其他上網工具),輕輕地敲擊鍵盤、移動鼠標或觸摸屏幕,便可以在瞬間獲得不計其數(shù)的信息。與“你說我聽”和“你演我看”相比,“轉載搜索”實現(xiàn)了“雙向選擇”:一方面是“信息選擇受眾”,人被動地接受外部信息的單向灌輸;另一方面,信息受眾在接受信息的同時,可以主動選擇所獲得的信息,也可以進行信息反饋,主動發(fā)布、修改、刪除信息或對來自他人的信息做出評價。更為重要的是,“轉載搜索”的內容已經不限于文字,還包括圖片、聲音、視頻和各種符號,其內容和形式的豐富性是“道聽途說”和“你說我聽”、“你演我看”的信息傳播方式所無法比擬的。
與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和工業(yè)社會相比,網絡社會中信息獲取方式的重要特征是 “脫域機制”(disembedding mechanism)的產生?!懊撚颉笔羌撬股鐣碚撝械闹匾拍?。所謂“脫域”指的是“社會關系從彼此互動的地域性關聯(lián)中,從通過對不確定的時間的無限穿越而被重構的關聯(lián)中‘脫離出來’。 ”[7]通俗地說,“脫域”強調的是社會關系擺脫時空“此時此地”限制的特征?!懊撚颉被跁r間與空間的虛化,“在前現(xiàn)代時代,對多數(shù)人以及日常生活的大多平常活動來說,時間和空間基本上通過地點聯(lián)結在一起。時間的標尺不僅與社會行動的地點相聯(lián),而且與這種行動自身的特性相聯(lián)。”[8]而到了現(xiàn)代社會,時間逐漸與確定的生活地點和具體的社會行動脫離開,成為超越空間的虛化時間。同樣,空間也出現(xiàn)了虛化。當世界地圖等圖示在人們生活中出現(xiàn)時,超越具體時間點的空間范圍在人們的頭腦中產生了。時間與空間的虛化,出現(xiàn)了沒有任何在場事物的時間和空間。
當然,時空分離不是網絡社會的專利,而是始于工業(yè)社會。在工業(yè)社會中,交通和通訊技術的不斷進步推動了“脫域機制”的發(fā)生與發(fā)展,但網絡社會有過之而無不及,將“脫域機制”推向了極致。
就本文討論的信息獲取方式而言,網絡社會中的信息獲得在時間與空間上都表現(xiàn)出嶄新的特征與趨勢:首先,信息獲取的時空依賴性降低。網絡傳播極大地壓縮了時間、跨越了空間。例如,同樣是核事故,1986年的切爾諾貝利事件與2011年的日本福島核電站事故在信息傳播上有著很大不同——后者作為一個社會事件借助互聯(lián)網很快就傳遍全球,尤其是引起與日本相鄰國家和地區(qū)的警惕甚至恐慌。麥克盧漢在1967年出版的《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一書中首次提出“地球村”(g1oba1 vi11age)概念,意指隨著廣播、電視等電子媒介的出現(xiàn)和各種現(xiàn)代交通方式的飛速發(fā)展,人與人之間的時空距離驟然縮短,整個世界緊縮成一個“村落”。如今,在信息傳播的速度和廣度上,網絡社會儼然將世界變成了一個“地球屋”(g1oba1 room)。兩個人可能素未謀面,卻可以互通有無;即便相隔萬里,也能在瞬間穿越大洋彼岸。在網絡世界中,一個具體的時間和地點同時也意味著“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地點”,不同時間與空間的連結與變幻更容易地發(fā)生了。
其次,信息獲得的時間感虛化。一般而言,可以把時間理解為事件從發(fā)生到結束的間隔,但對個體而言,時間在很大程度上是人對身邊發(fā)生的事物的主觀感受。[9]在面對面交談或在平面媒體上查閱和接受信息時,人會有一種較為明顯的“過程感”。交談有交談的時間,讀書有閱讀的時間,看電視、電影有觀看的時間,而在互聯(lián)網上搜索信息時,由于身體未發(fā)生位移,加上網頁顯示和開關在瞬間內完成,信息獲取過程中的時間高度壓縮。“壓縮時間直到極限,形同造成時間序列以及時間本身的消失?!保?0]也可以說,因為“轉載搜索”對空間的依賴性大幅度降低,導致人對時間的感受變得相對模糊。
再次,信息獲得的空間感虛化。在網絡空間中,信息的獲得不是來自某個地點或位置,而是來自虛擬的空間。這一空間不是在臥室中,不是在客廳中,也不是在辦公室中,它存在于電子顯示器的“背后”,它離我們很“近”,也離我們很“遠”。其虛擬性體現(xiàn)在,它沒有實在的標識物,無法容納人的身體并供其延展,沒有具體的標準計量其深度和廣度。這是一個只能想象而難以感覺的空間。雖然人們常說網上“個人空間”,但這種“空間”主要指放置數(shù)據、文件或日志的地方,它和日常生活中看得見摸得著的具體空間有著本質不同。和現(xiàn)實的可感知的空間相比,人在“轉載搜索”時對空間的感受是虛化的、想象的、難以言說的。不同人對空間的感受是不同的,也許只能“意會”而無法“言傳”。[11]
信息獲取過程中時間感與空間感的弱化,也意味著對時間與空間感知的個體差異增大。在時空結合緊密的現(xiàn)實中,人們對時間與空間容易建立共同感。例如,假設兩個人從張村到李村,如果出行的方式、路線、天氣條件等一樣,那這兩個人會有大致相同的時間感和空間感。鐘表時間以及行走的疲勞程度表達了人的時間感,而路況、物理距離和沿途風光則塑造了人的空間感。這種時間感和空間感容易交流分享,形成大致共識。但在網絡空間中,信息的搜尋和獲得帶有明顯的個體性,一個人借助電腦和互聯(lián)網,可能并未走動,也可能沒有說話,只是動動手、眨眨眼、想一想,便獲得大量信息。在此過程中,人對時間與空間的感受表現(xiàn)出明顯的個體差異性,這種差異不僅源于個體稟賦的差異,也在于這種時空感受很難用明確的語言表達出來。難以表達,便難以分享,進而難以達成共識。一篇博客、一條微博或一個帖子,往往引來無數(shù)爭吵,而難以形成統(tǒng)一的意見。正因為如此,如果長期沉迷于網絡空間中,個體與社會的疏離、存在感與疏離感并存便在所難免。
通過“轉載搜索”獲取信息的方式日益重要,推動了傳統(tǒng)社會關系的“去權威化”。這與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形成極大反差。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中,老人是集經驗、知識與權力為一體的權威形象,他們在村落社區(qū)中身居要位并占有大量社會資源,在村莊公共秩序的維持、大事小情的處理等方面發(fā)揮主導作用。在老人社會中,社會權威的來源在于空間上“走得遠”和在時間上“活得久”,年齡越長則權威越大。年長是時間與歷史的見證,也是經驗、智慧與權威的表征。人們對長壽的追求不僅僅在于生命的延續(xù),也在于權威的保存。但在網絡社會中,老人的權威弱化,而時尚、新奇、有趣、非主流等成為網絡社會中備受推崇的價值。與此類似,長輩、老師、領導等角色的權威形象也非比尋常,代際關系、師生關系、領導與下屬的關系需要在網絡社會中重新定位。長輩、老師和領導的權威,只在某一方面有效,而難以在所有方面都比晚輩、學生和下屬高出一籌。
由于網絡社會中時間與空間的虛化,以具體的時空和人際互動為基礎社會性走向“終結”。正如法國當代社會理論家布希亞所指出的那樣,擬像(Simu1acra)、媒介和信息、內爆(imp1osion)和超現(xiàn)實 (hyperrea1ity)構成了一個全新的后現(xiàn)代世界。這個新世界在創(chuàng)建新的社會組織形式、思想和經驗時,消除了以往的工業(yè)社會模式中所有的邊界、分類以及價值。現(xiàn)實在退隱,現(xiàn)代性甚至社會性走向終結。[12]現(xiàn)代性追求一致性價值和規(guī)范,社會性強調“共有的習慣”,而在網絡社會中,多元化、個性化和差別化的事物才能吸引人的眼球。時空虛化意味著個體存在的真實感弱化,而現(xiàn)代性甚至社會性的“終結”,意味著社會認同難度的增加。
同時,多元化、個性化和差別化事物的增多也意味著深度意義的消解。一方面,多元異質且更新迅速的網絡信息充斥著人們的思維,縮短了人們的思考時間,并不斷地沖擊著人們頭腦中已有的信息存量。另一方面,在駁雜的網絡空間中,立論者多,說理者少;轉載搜索者多,獨立原創(chuàng)者少;消極模仿者多,積極甄別者少;作壁上觀者多,積極參與者少?!稗D載搜索”是知識與信息獲取的方式,也是休閑娛樂的方式,新奇、有趣往往比“深度意義”更重要。由于深度意義的消解,人們之間溝通和共享的往往是符號、口號和奇聞異事,而不是意義和價值,爭論與分歧往往淹沒了共識與同意。這也從反面提醒我們,社會認同更多地依賴于真實的社會時空和社會交往,“溝通理性”才是達成社會共識的正當之途。
我們認為,與馬爾庫塞所言的“單向度的社會”相比,網絡社會并未提升或加深人對社會現(xiàn)實的思考和質疑,甚至相反,網絡社會充斥著更多的信息和符號,報刊、雜志、電視、電影、廣告、海報、電子信息屏等多種媒介,每天在制造和傳播著不計其數(shù)的信息,人們無論身在家中,還是走向戶外,總是被電視、廣告牌、電子屏幕的圖像或聲音所包圍。信息在選擇人,而人無法自由地選擇信息。過度的信息充斥著社會生活,甚至成為人無法擺脫的負擔。網絡空間中的“轉載搜索”也許只是變換了一種獲取信息的方式,而未必提升人的理性選擇能力,甚至相反,“轉載搜索”或對搜索引擎的依戀,已經成為很多人的“無意識”行為——“知之為知之,不知Goog1e之”。表面上的信息搜索和選擇,實際上也潛在地意味著人被信息“搜索”和“選擇”。
我們從時空分析的角度,將農業(yè)社會、工業(yè)社會和網絡社會中獲得信息的典型方式概括為“道聽途說”、“你說我聽”和“你演我看”,以及“轉載搜索”。這三者的時空依賴性依次降低,時空的虛化程度漸次增加。當然,這是一種理想類型的建構,而無法涵蓋各種社會中信息獲取的諸多方式。同時,在網絡社會中,“轉載搜索”也只是信息獲得的方式之一,前兩種方式依然存在且不可或缺。此外,網絡社會中時間感與空間感的虛化,是相對于農業(yè)社會和工業(yè)社會而言的一種趨勢,而非個體時空感的全部。
網絡社會中時空感的虛化,可能帶來個體與社會的疏離以及社會認同難度的增加,但我們認為,疏離和認同難度增加的問題無法通過網絡空間本身來解決,而是依賴于現(xiàn)實生活世界的構造,家庭、學校、社區(qū)、職業(yè)團體等依然是社會團結與社會認同的真正來源。網絡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不是截然分離的,在本質上,現(xiàn)實世界是網絡世界的基礎和來源。網絡世界塑造了人的虛擬感,現(xiàn)實世界則造就了人的真實感。應該用一個意義豐富的現(xiàn)實世界包容虛擬的網絡世界。這也說明,如果現(xiàn)實世界的意義貧乏或缺失,網絡世界的虛無便可能趁機而入,在占據人心的同時帶來社會認同的難題。
就通過“轉載搜索”獲取信息的方式而言,網絡社會是一個個體化的社會。雖然數(shù)據傳輸將身處不同時空的人遠程地連在一起,但人們直接面對的是顯示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網絡化是一種新的個體生活方式,也是一種新的社會生活方式,但個體與社會不一定會自動連結,相反,個體與社會的疏離卻大有可能。這里,我們有必要引述涂爾干的一段話:“熱愛社會,就是熱愛既超出我們之外、又存在我們之中的事物。若我們不想結束我們作為人的存在,就無法實現(xiàn)擺脫社會的愿望。我不知道文明是否帶給我們更多的幸福,這并不重要;可以肯定的是,從我們被文明化的那一刻起,只有放棄我們自己,才能棄絕文明。這樣,人們所能提出的唯一問題,就不再是他們能否離開社會而生活,而是他希望生活在什么樣的社會里?!保?3]無論怎樣,我們應該以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迎接網絡社會的到來,但“希望生活在什么樣的社會里”,是擺在每個渴望幸福的人面前的問題。
[1]本文所說的“信息”,在較為抽象的意義上,指一切“表述”(或反映)事物的內部或外部互動狀態(tài)或關系的東西。具體來說,指一個人所獲得的關于其他人和外部事物的消息和知識,其形式可以表現(xiàn)為聲音、文字、符號、圖片和視頻。關于信息的定義,參見郭慶光:《傳播學教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年版,1999年版,第4-5頁.
[2]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 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加]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M].何道寬,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33.
[4]匡文波.網絡傳播學概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11.
[5][美]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意識形態(tài)研究[M].張峰,呂世平,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88:12.
[6]“網絡社會”主要有兩種內涵:作為一種新社會結構形態(tài)的“網絡社會”(network society)和基于互聯(lián)網架構的電腦網絡空間(cyber space)的“網絡社會”(cyber society,又稱為 “賽博社會”)(關于“網絡社會”的內涵,參見鄭中玉、何明升:《“網絡社會”的概念辨析》,《社會學研究》2004年第 1期)。前者強調的是社會關系與社會結構的網絡化特征,后者強調的是與“真實空間”相對的“虛擬空間”的存在。其實,這二者無法截然分開,因為“network society”的網絡化特 征要以“cyber society”的網絡信息技術為基礎,而后者如果離開前者,也會喪失其意義的完整性。基于此,本文以第一種意義上的“網絡社會”為背景,側重在第二種意義上使用之.
[7][英]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M].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18.
[8][英]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M].趙旭東,方文,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18.
[9]當然,這絕不意味著時間完全是個體化的,相反,時間以及個體對時間的感受只能在社會中生成,并隨社會的不同而各有差異。時間是一種“社會時間”(參見[法]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東、汲喆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9頁).
[10][美]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M].夏鑄九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530.
[11]現(xiàn)實社會的空間與網絡空間有著本質區(qū)別。現(xiàn)實社會的空間,按照涂爾干的說法是,空間本沒有上下、左右、南北、東西的劃分,但這種劃分卻大量存在。這種劃分來源于這一事實:即各個地區(qū)具有不同的情感價值。既然單一文明中的所有人都以同樣的方式來表現(xiàn)空間,那這種劃分形式及其所依據的情感價值也必然是普遍的,這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它們起源于社會,是集體表現(xiàn)的產物(參見[法]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東、汲喆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9-10頁)。相比之下,網絡空間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社會,它沒有上下、左右、南北、東西的劃分,需要個人在想象中體驗.
[12]劉少杰主編.當代國外社會學理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129.
[13][法]涂爾干.社會學與哲學[M].梁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59-60.
(責任編輯 焦德武)
G203;C91-03
A
1001-862X(2011)05-0020-006
王建民,中央財經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社會學博士,主要從事社會學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