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翔

嫁了哩。

三天，要回門。

出嫁女三天不回門，視為對父母不孝。無論什么原因，起狂風(fēng)，下黑雪，刀子路，滾釘板，都得回。

可是，美秀的娘叫她不回；爹呢，似乎也笑著對她說，幺姑娘，你不回，爹不怪你。娘對她說，算命先生叮囑了，你八字旺，爹娘的八字弱，兩相沖，三天就不回門了，要滿汗了才能回哩！美秀不懂就問，娘，什么叫滿汗??？娘拿手指遠(yuǎn)遠(yuǎn)地戳著美秀，笑了，就是滿打滿算一個(gè)月，你們年輕人說的度蜜月。哦，美秀恍然大悟，那不得把人熬壞呀。那也得熬。哪個(gè)叫你命旺相的呢。

娘說不回。美秀的心里說，回，偷偷地回！

美秀就在心里盤算著怎樣回門。

夜，好長。

美秀醒了兩次，睜眼，窗口有了亮，朦朦朧朧的。美秀輕著身子坐起來，身邊蘇林的鼾聲悠悠地拉著，她掖了被子想爬起來，鼾聲停了，就有一雙不安分的手?jǐn)堊×怂那靶?，秀秀，睡！還早哩！你曉得，有多早？美秀聽見蘇林帶睡意的聲音，嗔怪道，你就知道睡。才三點(diǎn)鐘，是睡覺的時(shí)辰啊。美秀說，你閉眼說瞎話，才三點(diǎn)？蘇林嘟噥，不信，你看手機(jī)。美秀就拿了桌上放著的手機(jī)，隨便按了個(gè)鍵，手機(jī)亮了，美秀一看，整三點(diǎn)哩！美秀笑了。蘇林打了個(gè)呵欠說，我沒說錯(cuò)吧？瞎貓撞死老鼠哩！不是，我是憑感覺哩！感覺，你知道不？蘇林把坐著的美秀扳倒了。美秀其實(shí)是順勢躺下的，她被不安分的蘇林弄得心里頭癢癢了，她的呼吸也急促了，蘇林嘿嘿嘿地笑了。美秀佯怒，不要臉的家伙。蘇林淫笑了，跟你兩個(gè)還要什么臉。蘇林光溜溜的身子就像一條蛇爬到了美秀的身上，美秀的喘氣聲更急促了。

天，已經(jīng)大亮了。美秀醒來的時(shí)候，蘇林還是鼾聲連連。美秀揪著他的耳朵，你個(gè)死豬，都是你壞的事！蘇林被揪醒了，壞笑著說，我壞什么事呀，要壞事也得你配合呀！你還貧嘴，美秀拿纖細(xì)的手指戳著蘇林的額頭說，你再胡說，就對你實(shí)行封鎖。蘇林就把身子靠在美秀熱熱肉肉的身上，我投降還不行么？寶貝，這么暖和的被窩，再睡一會兒吧，我保管誤不了咱們回門的大事。不哩，太陽要曬屁股了，要睡，你睡，我要起了。美秀就拿了放在椅子上的那件鮮艷的羽絨服，穿了。

三天了，像三年。

美秀好想娘，娘恐怕也一樣，不，閨女是娘的心頭肉，娘會更想的。想到這里，美秀的心里就不好受了，她想起小時(shí)候娘教她唱的歌兒，就在心里唱開了——

立了秋哇，儲了糧吶，

提塊大肉，看親娘哇。

想起娘哇，哭斷腸啊……

見美秀愣著，蘇林說，秀秀，你怎么了？你愁了，反正今天要回去的，應(yīng)該開心啊！蘇林就爬起來，秀秀，你要開心啊！

美秀說，你瞎說，回門哩，哪有不開心的呢。

開心就好。寶貝開心我就放心嘍——

美秀就笑了，小聲點(diǎn)，別吵著家里人。吵？蘇林說，家里人高興還來不及哩，哪里談得上吵哇！美秀站起來拿了臉盆出去舀來了水，喊蘇林，我的小祖宗，別鬧了，快來洗臉。

蘇林洗臉時(shí)，美秀就拿了手機(jī)給娘打電話，可是怎么也打不通。電話里老是忙音，急得美秀心里一陣慌亂，蘇林，娘的電話老打不通哩，急死我了。

蘇林拿了美秀的手機(jī)，按了鍵說，我說你是個(gè)小豬豬的腦殼哩！娘的電話線不是讓我給拔了嗎？哦——美秀這才想起來了，出嫁那天，娘特地跟她和蘇林囑咐了的。娘說，蘇林，把電話線拔了，我怕美秀不長記性，給我打電話。美秀就在心里埋怨那個(gè)拿八字的先生，在電話里都不能和娘說話呀！她說，娘，我就不信！娘說，娘信！娘一大把年紀(jì)了，哪能和娘鬧別扭哩！娘信，那就依了娘。一個(gè)月不和娘說話，一個(gè)月不和娘見面。那，我就在心里和娘說話，看娘的照片總可以吧！娘就笑了，你就說個(gè)夠看個(gè)夠吧。兒啊，娘心里比你還憋屈得慌哩。一個(gè)月后，咱娘兒倆把攢在一起的話用火車?yán)?。娘的話把美秀逗笑了，娘也樂了?/p>

那就給哥打個(gè)電話，告訴他今天我回門。她撥了哥的座機(jī)，沒人接，又打哥的手機(jī)，關(guān)機(jī)。怎么了，今天一個(gè)電話也沒有打通。美秀賭氣了，打不通也要回，一定回！

回娘家的路說近不近，說遠(yuǎn)不遠(yuǎn)，也就五六十里的路。不過，騎摩托車。蘇林的摩托車技術(shù)很過硬，坐他的車很放心。板了幾天臉的老天爺今天也格外恩賜美秀，太陽出得亮亮晃晃的，暖和而又迷人。美秀穿著那鮮紅的羽絨服，嬌艷奪目。新媳婦呢，要回門，走在村路上，吸引了好多人的眼球哩！當(dāng)然，人們看的是美秀的人，那眼、那臉、那鼻子、那嘴唇，就像是一朵盛開的鮮花，嫩汪汪，水淋淋。

走出了村子，蘇林的摩托車就歡快地響了，美秀，快上車呀！美秀說，不哩，等一下，我再給哥打一個(gè)電話。美秀的手機(jī)里老是說，您撥打的手機(jī)已關(guān)機(jī)，請稍后再撥！美秀噘著嘴說，哥，你怎么這樣粗心啊，明知道妹子今天要回門，你不主動(dòng)打就算了，怎么還老是關(guān)機(jī)??！美秀把手機(jī)鍵重重地一按，關(guān)了。你們是不是都不指望我今天回門了，我偏要回，回，看你們把我怎么樣？美秀就快走幾步，一提腿跨上了蘇林的摩托車，硬硬地說，走！

一路上，蘇林吹著口哨，他的心情很好，見美秀沒有說話，就說，秀秀，你咋就不吭聲，今天是喜日子哩，喜日子不開開心心的算什么喜日子啊！秀秀，開心點(diǎn)，唱一個(gè)回娘家的歌兒，讓你的蘇林哥哥飽飽眼福?。⌒阈憔袜坂托α?，拿手輕輕地錘了一下蘇林的肩頭，雙手就摟住了蘇林的腰，話都不會說，誰唱給你聽啊！蘇林就笑了，哦哦哦，是飽耳福??！反正都是福，只要我媳婦唱，蘇林的渾身就都有福了。美秀清了清嗓子，說，你把耳朵張開，我真的唱了啊。早就張開了哩。歌聲就蠕進(jìn)了蘇林的耳朵，亮亮的，歡歡的——

風(fēng)吹著楊柳嘛 唰啦啦啦啦啦

小河里水流得兒 嘩啦啦啦啦啦

誰家的媳婦 她走得忙又忙呀

原來她要回娘家 身穿大紅襖

頭戴一枝花 胭脂和香粉她的臉上擦

左手一只雞 右手一只鴨

身上還背著一個(gè)胖娃娃呀 咿呀咿啰喂

……

蘇林跟著秀秀的唱腔吹口哨，唱到身上還背著個(gè)胖娃娃那句的時(shí)候，蘇林就把手反過來揉了美秀的胸前一把，羞哩，你哪里來的胖娃娃呀！蘇林哈哈大笑了，連摩托車也抖了一下。美秀的臉紅了，拿手錘蘇林，你個(gè)壞東西，專心開你的車。她把下巴頦兒靠在蘇林的背上小聲說，你擔(dān)什么心吶，只要我們共同努力，胖娃娃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蘇林兩眼望著前方，說，有了夫人的這句話，我的信心就足了，我還要加大力度，早日讓我們的接班人誕生啊！

時(shí)光就是在說話間溜走的，好快，幾十里地飄過去了，就到了美秀娘家的集鎮(zhèn)，過了集鎮(zhèn)還有三四里地，翻過襄堤就到了。美秀說，逛集鎮(zhèn)去。到哪里逛？蘇林問，超市嗎？嗯，就超市！他們來到了富迪超市，美秀先進(jìn)去。她沒有到服裝專柜，美秀在日雜水果專柜里駐足。今天怎么到這些地方逛呀？蘇林感到有點(diǎn)兒奇怪，不去逛服裝了？你腦子就不開點(diǎn)兒竅啊，今天逛什么服裝。買節(jié)儀，就是帶點(diǎn)兒禮品回去。哦，對對對，應(yīng)該的。那就快買呀，你還猶豫什么？美秀白了蘇林一眼，就你話多，你給我一邊兒去，我買好了你再來。好好好，我可走了。蘇林就真去別的地方逛去了。

美秀就在水果專柜看了一陣子，沒有買什么，又到副食專柜，還是舉棋不定，空著兩手來到了糖果專柜，買些什么呢？美秀還真的拿不定主意了。她急得心里有點(diǎn)兒慌亂了，我怎么就不知道娘喜歡吃些什么呢?回門，就是女兒孝敬父母啊，連娘喜歡吃什么我都不曉得，怎么孝敬啊！她責(zé)怪自己，我怎么就這樣粗心呢？她想給哥哥打個(gè)電話，這也問得出口么？要是哥哥笑話自己呢？她把手機(jī)又放回衣兜。索性走出了超市，站在超市的門口，搜索枯腸……

在超市找了一圈，蘇林沒有找到美秀，就悻悻地走出超市，在門口碰見了她，說，秀秀，你怎么還是兩手空空??！見美秀滿臉通紅就說，美秀，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美秀瞪一眼蘇林，你是張烏鴉嘴！蘇林真不知道美秀想的什么，就說，我又說錯(cuò)話了。見蘇林不吱聲了，美秀說，你添亂，人家還不知道買什么回去呢。蘇林就笑了，這呀，好說，不知道就不買呀，給錢娘自己買不就得了么。你傻呀？美秀嗔怪，錢又不是物資。可是錢可以買物資呀，什么都可以買，娘要吃什么就自己買什么。美秀說，我跟你沒法說，錢是可以買物資，但錢不等于物資。我問你，這會兒碰到你的老同學(xué)和很要好的朋友，你會怎么樣？蘇林不解地回答，握手，說話呀。他喜歡抽煙呢？我給煙他抽哇。你荷包里沒有煙了呢？買呀！這就對了。買了煙后遞給朋友一支，一支煙朋友會很開心地接過來抽。一支煙也就一兩塊錢，要是你遞兩塊錢給朋友，朋友能接受嗎？哎呀，夫人，你真會循循善誘?。∈前?，我們給錢，娘肯定不會要的。對對對，買東西，你想好，不慌。

美秀又踅進(jìn)了超市，她還真沒有看見娘喜歡吃什么零食哩。小時(shí)候她看見娘就喜歡吃稀粥，把干飯讓給她和哥哥，親戚串門買點(diǎn)節(jié)儀也從沒看見娘吃過。記得小時(shí)候有一次娘過散生，村東的大姨買了些禮物，娘收了后，每天給點(diǎn)到美秀和哥哥。大姨是給娘買的禮物，美秀沒有看見娘吃。娘拿了一個(gè)皮蛋給美秀，美秀小心地剮了就是舍不得吃哩，她看見娘坐在廚房門口，肩頭一聳一聳地洗衣服，那衣服在搓板上擂的響聲就像是一首歌曲在不停地反復(fù)地唱，美秀就拿了皮蛋，悄悄地走到娘的身后，把皮蛋塞在了娘的嘴里，娘，你吃！娘看美秀一眼說，娘不喜歡吃皮蛋哩！你吃，你吃，你吃嘛！娘就把皮蛋吃了，說，怎么是這個(gè)味呀。娘連皮蛋都沒有吃過?？粗锍缘臉幼樱佬阏f，娘，你別騙我了，你喜歡吃，對不對。等我長大了，我就買好多皮蛋給你。可是長大后的美秀每次買回去的東西，她都沒有看娘吃，娘都留給侄兒了。想到這里，美秀就說，買皮蛋，娘肯定喜歡吃。蘇林說，你不能光買皮蛋啊!我有個(gè)主意，看夫人采不采納。美秀說，賣什么關(guān)子，你快說呀！你喜歡吃什么就給娘買什么，蘇林說，遺傳學(xué)上說了，偏食也有遺傳哩，這準(zhǔn)不會錯(cuò)。美秀笑了，我呀，什么都喜歡吃，你不能什么都買吧！蘇林拉了美秀說，先買皮蛋，然后你喜歡吃什么我們都買點(diǎn)。

美秀和蘇林一人提著一個(gè)大塑料袋子走出超市，一看時(shí)間，快十一點(diǎn)了。

美秀的手機(jī)突然響了，是哥打來的。美秀急忙接了，里面就傳來哥的聲音，小妹，你今天回門了嗎？我們不在家里。美秀就說，回哩，你怎么老不開手機(jī)啊！娘呢？娘說她到村東大姨家去的。你回的話，有什么話就叫蘇林到大姨家去找她！我們在縣城有事，要不，我們趕回來！美秀說，算了，你們忙，中飯我自己會弄。

掛了電話，美秀催蘇林，快回去。上了襄堤，美秀看見了自己的家，她心里就格外暢快了。

一下摩托車美秀就往臺階上跑，蘇林說，寶貝兒，你慢點(diǎn)兒不行么？美秀頭也沒回，歸心似箭，你不會有這樣的心情的。

門，虛掩著，鎖張開著掛在門扣上。推了門，她叫一聲，娘——

娘不在，爹在。爹望著她笑，似在說，幺姑娘回來了。

美秀看一眼爹，爹立在堂屋正中的墻壁上，一圈兒黑框子把爹框住了，爹就永遠(yuǎn)走不下墻壁了，總是站在那兒望著她笑。

爹是年頭走的，美秀是年尾嫁的。美秀聽人說過，一年里頭不能有兩個(gè)人離家。爹離家，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可自己為什么要匆匆地嫁哩，等幾個(gè)月翻了年再嫁不行么？娘說，嫁！這是我和你爹說好了的，你爹狠心走了，我們就不管他了。年尾嫁了，明年你可以和蘇林安心回去上班，什么事兒都不耽擱，多好。

娘就一錘定了音。

可美秀的心里有個(gè)結(jié)，想起來就很難打開，她對不住爹。

美秀遠(yuǎn)在南方的一家單位上班，幾乎每個(gè)月要給爹和娘通幾次電話，詢問爹娘的身體情況，每次爹娘都報(bào)平安。她不信，問哥，哥也給她報(bào)平安。爹病了的消息她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

那次，單位派美秀到北京學(xué)習(xí)，臨走時(shí)她給爹打電話，爹聽說她要去北京，在電話里高興得大笑，爹稱贊她，我的幺姑娘有大出息了，都到北京去了，好好兒學(xué)，將來爭取留在北京。美秀說，爹，你和娘要注意身體呀！女兒不能在身邊照顧你們哩。她哪里曉得，爹那次和她的通話，竟成了爹的遺言呢。爹和她通話的時(shí)候是用手按住肺部的，好長時(shí)間以來，爹就吐血，一個(gè)勁兒地吐，吐得滿盆滿缽的，把娘嚇得直哭。到醫(yī)院里一住就是半個(gè)月，血一點(diǎn)兒也沒有止住，爹在晚上就偷跑回了家。娘勸，他說在醫(yī)院里沒病也住的有病了。娘說，你有病?。「缫矂竦プ≡?。爹說，你打死我也不去。娘和哥沒有法子了，哥說，那，我弄你去檢查！爹也不去。娘說，你再不去，我就把你的情況告訴給幺姑娘，要她回來。爹這才松口，好，我去檢查。哥把爹弄去檢查，肺癌晚期！醫(yī)生和哥小聲嘀咕的話爹聽見了，就說，兒啊，回吧，你爹曉得了哩！爹就死活不住院。也不讓哥和娘告訴美秀，爹說，你們告訴幺姑娘了，我就立馬撞死！姑娘在外面不容易。

爹走之前交代娘和哥，幺姑娘在北京沒有回來的話，就把我的事別告訴她。幾天后，爹走了，哥要告訴美秀，娘說，聽你爹的話，讓美秀在北京安心學(xué)習(xí)。你爹不會怪她的。

北京學(xué)習(xí)一結(jié)束，美秀回到家里就見到了爹，見到了掛在墻壁上朝著她笑的爹，美秀昏厥過去了。

此時(shí)，爹還是那樣望著她，很慈祥，很和善的樣子。美秀在心里說，爹，我回來了。爹，我來看你了。美秀就朝爹鞠了一躬，深深地。爾后，她對在外面的蘇林說，我在屋里忙一會兒，你在外面看好，怕娘回來。

好，夫人，您忙，我負(fù)責(zé)站好崗。

美秀端一把椅子，在自己的閨房里隨便拿了幾本書丟給蘇林。

娘不在家，家里總是少了什么。她來到娘的房間，就拿起影集看起來，里面的照片大多是她和蘇林的，只是后面有幾頁是哥嫂和侄兒的。娘還添了幾張老照片，有哥的，美秀的，還有爹的，娘的呢？美秀翻遍了影集，娘的一張也沒有找到。美秀恨自己了，怎么前幾年回來自己都帶了數(shù)碼的，就沒有給娘照一張？是不是娘沒有夾在影集里。美秀就在箱子里翻，翻遍了三個(gè)箱子，可一張照片也沒有找到。美秀就喊，蘇林——外面的蘇林回答，夫人，您有何吩咐，盡管開口。美秀說，等會兒到村東大姨家的時(shí)候，把摩托車箱子里的數(shù)碼相機(jī)帶上，給我娘多照幾張。哈依！蘇林學(xué)著日本人的腔調(diào)，你還有囑托么？就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忘了。

沒看到娘的照片，美秀有點(diǎn)兒遺憾，她來到自己的房間。說是自己的房間，其實(shí)已經(jīng)有好多年她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住了，但她出嫁前的東西，都還按原來的樣子擺放的。很早前哥就分家出去了，她也在外面讀書、工作，堅(jiān)守老屋的就只有爹和娘了。老屋舊了點(diǎn)，但還是很寬敞。她曾對爹說，把老屋翻修一下，她掏出錢給爹。爹不要，我和你娘住著很好，別浪費(fèi)錢了。爹說什么也沒有要她的錢。老屋漏雨，爹還是自己花錢翻修了。她埋怨，爹，你怎么把我當(dāng)外人？現(xiàn)在爹沒了，什么話也不能和爹說了，只有內(nèi)疚還隱隱地藏在她的心里。

美秀躺在床上，身體很舒服。她挪了一下枕頭，就看見了一個(gè)包，還是美秀上中學(xué)時(shí)背的那個(gè)花邊書包，包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她打開包，是兩個(gè)毛茸茸的布娃娃，一男一女，雙雙牽著手怪可愛的，男孩的肚子上還繡著幾個(gè)大字——早生貴子。紅紅的，很鮮艷。這是娘給她準(zhǔn)備的回門禮。哦，娘??！難怪前些天侄兒附在我耳朵說，奶奶還要我教她寫字哩。娘要侄兒教的就是“早生貴子”這四個(gè)字。娘的心思多么細(xì)密呀?？晌夷?？現(xiàn)在想來，沒有一件事情是為爹娘考慮周到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呀，這水真的潑出去了就回不來了嗎？流到河里，它還會流回來的哩！美秀把布娃娃貼在臉上，那毛茸茸的布娃娃把臉弄得好癢好癢，把心弄得好甜好甜。她在心里喊，娘——

夫人，在閨房里磨蹭夠了嗎？老夫的肚子抗議了。蘇林的聲音打斷了美秀的思緒。美秀一看手機(jī)，下午一點(diǎn)了哩！蘇林這一叫，美秀的肚子也咕咚咕咚了。美秀說，好好好，委屈公子了，我這就去燒飯。

美秀開了后門去廚房。推開廚房的門，就有一股香味兒直往美秀的鼻子里鉆。廚房里有響聲，滋滋滋的。美秀眼睛亮了：廚房靠水缸處有一個(gè)大爐子，爐子上頂著一個(gè)大鋁鍋，聲音就是從那里傳來的，香氣也是從那里跑來的。美秀跑過去，揭開大鋁鍋的蓋子，熱氣往她臉上竄，噴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放了蓋子，揉揉眼再看，里面放了六個(gè)碗，土豆燒肉，盤龍菜，蒸排骨……三個(gè)是她喜歡的菜，還有三個(gè)呢？是蘇林喜愛的菜！她欣喜地叫，娘——娘——飯呢？電飯煲老早就跳了閘，處在保溫狀態(tài)。桌子上一個(gè)大網(wǎng)罩，揭開，里面擺著兩雙筷子兩個(gè)碗，都是一次性的，還有兩瓶雪花牌啤酒，娘把我們當(dāng)客人看待哩！我就不懂，娘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心怎么就這樣細(xì)哩！美秀就大喊，開飯啰——

蘇林說，我的姑奶奶，我真餓了，你就別糊弄我的肚子了。

美秀說，誰糊弄你了，娘早就給我們燒好了。

哇塞！蘇林像小孩子蹦得老高，我的岳母大人——啊——他把腔調(diào)拖得長長的，那我還站崗嗎？

美秀望他格格地笑，哨兵休息，營房關(guān)門。說著，美秀就關(guān)了大門。走進(jìn)來的蘇林冷不丁就在美秀的臉上舔了一口。美秀丟一句，你個(gè)饞貓，到哪兒都饞。

美秀覺得這餐飯吃得格外香甜，她還陪蘇林喝了幾杯啤酒，她的臉就像涂了一層紅漆似的，在羽絨服的映襯下更加紅艷了，就像一朵牡丹花。

蘇林看美秀的模樣兒更加開心，說，菜好吃，酒好喝，人更美，給我還來一瓶。不行！傻瓜，你還要騎車哩！蘇林說，我看你是小氣，大不了今天不回家。美秀說，誰小氣了，在我家里我能小氣？今天是回門，不回家不行。蘇林就故意逗美秀，你說，過一夜，怎么就不行？美秀哪里知道蘇林逗她呢，就說，蘇林，真不行，不能在我家里過夜，還沒滿汗哩！蘇林放下筷子狂笑，哦，嘿嘿嘿，還沒滿汗！哦，要滿汗了才能在外面過夜呀。美秀看蘇林壞壞的樣子才明白蘇林在拿她取樂，說，蘇林，你再壞，晚上對你實(shí)行封鎖，叫你嘗嘗餓死鬼的難受滋味兒。

夫人，別別別！我立功贖罪還不行么？我不喝酒了，我去給岳母大人照相去。

快去快回！

蘇林走了，美秀收拾好了碗筷，之后，就在家里等蘇林。

不多光景，蘇林來了，說，一切都按照夫人的吩咐完成了，我的封鎖可以解除了吧？上車走吧，夫人！

美秀把手伸向蘇林說，拿來。蘇林看著美秀，是照相機(jī)？蘇林就到摩托車的箱子里拿來了照相機(jī)。

美秀打開相機(jī)，就看見娘，娘站在大姨的身邊，眼睛卻望著美秀，怔怔的，那笑撒在臉上，是那樣的祥和、滿足。美秀喊一聲，娘——就喊出了她眼里的淚花兒……

走出屋子，美秀再回望老屋一眼，爹，我走了。娘，等著我，還有二十多天我就來看您了。您可保重?。?/p>

回門，沒有見著娘，但美秀心里依然快活，因?yàn)槊佬阌X得，在生活上，娘又教給她好多東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