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繞花詞

2011-11-19 06:47
作品 2011年12期
關(guān)鍵詞:陶子阿爸

一條河把同樹村分為舊村和新村,河是北江的分流,從蘆苞大閘蜿蜒而出,穿過花都,與白坭河交匯,有人叫容塞河,有人叫蘆苞涌,大多數(shù)人叫九曲河,就姑且叫它九曲河吧!同樹村上萬畝的田地皆靠這條河流滋養(yǎng)灌溉,因了這河水的甘甜,生長出來的黑皮冬瓜個大皮黑、肉白味甜,全國聞名;河上常年漂著紅掌白毛的鴨子,嘎嘎地扇動翅膀,與天上飛過的鷺鳥一色;這里的人還養(yǎng)魚,四大家魚,一河清水,塘邊種桑,桑肥魚美,養(yǎng)得一河兩岸的村民日子富足安定,生活怡然自得,人也因此而生養(yǎng)得聰慧、水色。同樹村人愛九曲河,生死都愛。夏日,村民褪去汗衣,一頭扎入清澈透涼的河水里,與河魚河蝦赤裸相對,無間嬉戲,將一日的疲勞都洗入這灣清流;死后還離不開這河,要用河水凈身后才肯上路。死者上路時,至親披麻戴孝,在河前焚香跪拜,請出金水盆,撒下買水錢,然后行三跪九叩大禮,到河中取水,據(jù)說,河中央水最清澈最純潔,也最接近水圣母的龍宮,唯有親人最虔誠的求水,水圣母才肯賜圣母水,讓死者洗得干干凈凈,在黃泉路上走得輕松靈動,忘卻塵世煩憂。這或許也是同樹村人對死去親人最真誠的祝福吧!對同樹村人來說,九曲河是生的依靠,死的祝福,也因了有這條河的存在,同樹村人都有根的情結(jié),他們習(xí)慣認(rèn)祖歸宗,無論走多遠(yuǎn),根即是根,祖宗就是祖宗,家只能是家鄉(xiāng)的家,即使是九尺身軀成白骨,死前也要叮嚀親友,再遠(yuǎn)再長的路也要歸去,一壇白骨,非故鄉(xiāng)黃土不埋!為此,許多與故土、與根有關(guān)的故事,圍繞在九曲河兩岸,可歌可泣地上演輪回。

舊村隱在九曲河南岸,由一汪月牙形的有護(hù)城河功能的荷塘包圍起來,荷塘邊圍了白的欄柵,有粗的牛繩捆在欄柵上,黑的水牛潛在綠的荷葉下,露出彎的雙角和黑白分明的大眼。荷塘邊種著須根長垂的老榕,青磚灰檐的鍋耳大屋隱在老榕墨綠的圓葉后面,不時,有倦飛的鳥扎入樹陰匿了影蹤。老榕樹下,總有一群須眉花白的老者扇著大蒲扇乘涼下棋,不時爆出勝者的開懷大笑、輸者的后悔埋怨。雨天過后,老榕樹下濕潤清新,粗大的樹干長滿肥大的木耳,孩子們顧不得樹干濕滑,爬到樹上摘,木耳拿回家用砂糖拌了吃,滑、爽、甜,照看孫子的老奶奶不放心,舉著藤條在樹下喊:“衰仔,快落來,小心跌倒??!”惱得埋荷葉里的水牛,嗷地叫一聲。

新村立在河北岸,毗鄰九十九岡,依山近河。村前一條灰白寬闊的水泥大路橫穿而過,大路一旁,整齊地列著一排排紅墻黃瓦的小洋房,路的另一旁種著齊整青翠的水杉,像士兵,列隊在河堤上。

新村后面是阿英婆的大屋,阿英婆的大屋門前鑲著一塊黑色麻石,上書四個金字——敬慈小筑。阿英婆是個地主婆,1996年去世了,現(xiàn)在給她打理敬慈小筑的是老指爺。老指爺喜歡到九曲河去網(wǎng)魚,網(wǎng)了魚回來,放在阿二商店前,村民們就會圍上來挑魚,老指爺從不跟人討價還價,你看中那尾魚就捉走,到底值多少?自己掂量著給錢,給多給少,老指爺也不在意,全憑你的良心了。賣剩的魚,老指爺便挑回敬慈小筑,拿一把鋒利的菜刀,一塊結(jié)實的砧板出來,端坐在屋前面的芒果樹下刮魚。老指爺有兩兒三女,前面四個都成家了,只剩下一個小女兒。小女兒叫寶姐,腦袋愛犯糊涂,愛滿村跑,還喜歡將嫂嫂們用的衛(wèi)生巾和內(nèi)衣褲偷出來,撕碎,扔進(jìn)村后的溝渠里,有一次是例外的,寶姐將春蓮嫂的紅色內(nèi)衣,鮮艷地掛在她阿媽老指婆的墳頂,然后在墳邊采野菊花,春蓮嫂想去取回來又不敢,恨得站在自家陽臺上,咬牙切齒地罵寶姐是個瘋不死的。老指爺在春蓮狠毒的叫罵聲中,刮干凈所有的魚,然后到廚房里做飯,煮不完的魚就用鹽巴腌起來,做成咸魚或曬了魚干,因此,敬慈小筑常年都飄著咸腥的氣味。

女人們喜歡聚在這咸腥的氣味里聊些家常,說些帶葷的話題。這帶葷的話題往往是惹人大笑的,女人們的笑聲又格外尖銳,惹得坐在飯廳里啃魚骨的寶姐狠狠地翻白眼,然后將一拉啃得滿是牙印的魚脊骨擲向笑聲最響的有根嬸。有根嬸的三女兒小惠剛出嫁,嫁給了一個開海鮮酒樓的老板,女兒一下子從村姑躍升為酒樓老板娘,有根嬸自覺身價也提高了,看見人多的地方,就把肥胖的身體往人堆里扎,張嘴就說她家的小惠,那命好得呀!老公將她當(dāng)珠寶呀!女婿待她這個丈母娘多看重??!嘖嘖,這世上的女子?。〔慌律煤貌缓玫模膊慌聲x得好不好,最緊要就是命生得好啊!嫁個老公好,比什么都要強(qiáng)。

客家嬸撿起寶姐扔過來的魚骨,眼角余光拐了一圈,瞟在吃魚的一對父女身上,老指爺臉陰沉沉的,寶姐之所以瘋,據(jù)說與嫁不出去有關(guān)。客家嬸抬眼瞥見八叔家大門開了,八嬸走了出來,就說:“小惠嫁得那么好,恐怕也沒八嬸的命享福吧?”說到八嬸,女人們不由就聯(lián)想到八叔,嘴角都不自主地裂開了。八叔住在敬慈小筑右前方的紅磚房里,是名老工人,在水泥廠上班,養(yǎng)了兩個兒子,大兒陶子在健力寶廠上班,已經(jīng)娶妻養(yǎng)女,小日子過得滋潤;小兒玻子幾年前考上了加拿大的多倫多大學(xué),留學(xué)去了。有根嬸背對著門口,沒看見八嬸,夸張地笑:“八嬸的確享福,內(nèi)褲都有老公搶著洗!”女人們哄地笑開了。剛吃完飯,打著飽嗝走過來的八嬸不明就理,黑臉上一雙白眼瞪老大,問:“講些什么好笑的呢?”女人們笑得更歡狂了,有根嬸拭著眼角魚尾紋里夾著的淚花說:“羨慕你命好??!八嬸!八叔又在家里洗碗了吧?”八嬸知道眼前這些女人都不懷好意,便扇著蒲扇,問句:“老指爺,食飯?。俊迸ど淼胶竺娴墓饒蚣伊?。

有根嬸將笑出來的一掛鼻涕摁在鞋跟上,盯著八嬸瘦長的背影,恨恨地說:“終日黑口黑臉的,也配好命咩?”客家嬸答:“可人家卻有個隨傳隨到的八叔啊!我們可都有這樣的命咩?”有根嬸便斂了聲,恨得牙癢癢的。

突然,當(dāng)啷一聲,物件與地面碰擊,四分五裂的巨響,劃破了暫短的寧靜,巨響是從八嬸來的方向傳過來的。大家說,八叔婆肯定又惹禍了,拔腿跑過去,八叔家門前掛著的兩個竹編雞籠,被人們擠掉了,在地上滾了幾滾,躺在門前的桂花樹腳,無辜地盯著蜂擁而至的女人們。

八叔滿頭花白的卷發(fā)探了出來,一臉的驚慌失措,問秀紅呢?人們問,打破了什么?八叔按了按胸口,說:“心口突然有點悶,氣喘不過來了,失手打爛了個碟子?!?/p>

人們探眼,看見八叔婆正佝僂著身軀,揮動掃帚掃著滿地的白碎片。

八嬸從背后扒開人群,搶了進(jìn)來,尖著聲音叫:“洗個碗就有脾氣啦?唔想洗就講,無拿碗來出氣,要錢的!”

八叔斂了眉退至客廳里面,那只養(yǎng)了兩年的黑毛的白貓喵嗚一聲從灶臺里躥了出來,身上仍披著厚厚的灶灰,玻璃般透明的眼睛盯了八嬸一眼,舉了舉爪子,又喵嗚一聲,從八嬸的臉門閃過,扭入樓梯口。八嬸恨恨地將家門關(guān)上,八叔強(qiáng)忍著胸口急促地要往上躥的氣流,快步上前按著八叔婆手中的掃帚,叱喝:“掃什么掃?揀起來,粘了還能用!”八叔婆手一抖,掃帚就定住了,八嬸瞥一眼地上的碎片,大咧咧地往長椅上一躺,打個哈欠說:“碎這樣了,粘的膠水比碟還貴!”八叔忙弓著腰,湊上前,接過八嬸手中的蒲扇,扇著,說:“就是了,520膠水都漲價了!”八嬸瞪一眼八叔,懶洋洋地閉上眼睛。

八叔婆把破碎的瓷片裝進(jìn)塑料袋里,提著走過來,經(jīng)過客廳門口時,停了停,咳嗽兩聲,清一下嗓子,弱弱地說:“阿八,你要去醫(yī)院看看了?!卑耸鍙澲难偷匾煌?,啾啾地吸著氣說:“去醫(yī)院?唔使(不用的意思)上班咩?你又無留大把家產(chǎn)給我,我唔使做就有得食啊?”八叔婆的背更彎了,默默無聲地提著塑料袋走出去。八叔盯著八叔婆推門走了出去,憋滿胸口的氣舒了舒,覺得好受了一些,俯身想再討好討好八嬸,但躺在長椅上的八嬸已經(jīng)微微地響起鼾聲了。

電話鈴聲就在這時不合時宜地響起了,八叔猛地跳了一下,獵豹般撲上前去接,電話是兒媳田英打回來的,田英是個四川姑娘,操一口川式普通話,精明能干,張口就說:“爸,你那氣喘的老毛病,說不準(zhǔn)就是塵肺病呢!我和陶子的意思是,你趕緊到醫(yī)院檢查一下,如果是的,你這就是職業(yè)病了,趁水泥廠還沒倒閉,還來得及追些補(bǔ)償?shù)??!?/p>

八叔特別害怕這個兒媳婦嘰里呱啦地說話,那連串著的語氣,似開機(jī)關(guān)槍一樣,將八叔掃射得連一句完整話也說不出來。那有媳婦這樣跟公公說話的?八叔一惱火,就不理電話里說個不停的田英,啪啦一聲掛了電話。睡夢中的八嬸嚅動嘴巴,喃喃幾句,八叔忙踮了腳趾,輕輕地走出廳去。

八叔有兩個特點,頗為受同樹村人津津樂道。一是怕老婆。八叔一米八的高個子,長相周正,又在水泥廠里有份正式的工作,人們在八叔身上怎樣挑,也挑不出他有何理由怕八嬸,可他就是怕了,怕得也神奇,八嬸一聲咳嗽,他就斂手垂肩站在一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遞上咳藥水和化痰藥,八嬸眉毛一扯,他就將工資乖乖地全盤上繳。村里的男人,哪個不藏幾個私房錢,偷著去舊村焦和茶樓喝杯小酒,侃幾句大山的?八叔也喜歡湊上焦和茶樓,可他從舍不得喝酒,只聳著鼻子,狗一樣伸縮著舌頭,和大家侃大山。有根他們幾個見不慣八叔總是聳著鼻子吸酒味的饞樣子,非要拉他一起喝,八叔擺著手,身體向后昂著,腳卻將樓板釘?shù)美卫蔚?,幾個男人上前合力扒下他的褲子,翻了個透頂,褲袋里除了幾張卷煙用的紙,當(dāng)真空無一物了。有人便笑話他,工資上繳了,獎金總不用繳了吧?八叔提著褲子,顫抖聲音說:“不繳哪行?回去定要脫層皮的!”于是人們便大笑,便請八叔坐一起喝酒,也不追究他拿不出錢來了。八叔另一個特點就是口吃,只要焦急了,說話就會結(jié)巴,將“你們”說成“你、你、你們!”將“我們”說成“我、我、我們!”有人留意到,八叔焦急時不但說話結(jié)巴,血液還都往腦門上沖,沖得一張黑膛的臉成紫紅,血絲布滿眼球。

看見八叔滿臉紫紅,結(jié)巴著來回說“你、你、你們”時,人們就不由得想起八叔初當(dāng)老爺?shù)哪翘臁T谕瑯浯?,婚娶的飯宴是有遞“新抱茶”這一環(huán)節(jié)的,“新抱”即新娘子的意思。新抱第一個要遞茶的人便是老爺了,在同樹村,老爺叫家公。所謂入鄉(xiāng)隨俗,四川姑娘田英嫁給廣東小伙陶子,就得隨本地的風(fēng)俗,遞“新抱茶”了,禮婆有根嬸將穿著刮挺的淺灰色西裝的八叔按在太師椅上,說:“飲佐新抱茶,吉祥如意身體好,兒孫滿堂家園旺。”穿著大紅旗袍,梳著油亮發(fā)髻的田英,接過有根嬸遞上來的茶杯,款款地跪了下去,纖纖十指擎著茶杯,遞到八叔面前,嬌滴滴地說:“老爺,您請喝茶!”八叔哪見過這架勢?急得撲地一下,從太師椅上跳了起來,碰倒了田英手中的茶杯,一杯深褐滾燙的熱茶,全倒在田英鮮艷奪目的旗袍上了,杯子跌在地上,炸成白花。一旁的陶子和眾人手忙腳亂地給田英擦拭裙子、抹茶水,八叔驚慌地擺著手,手足無措地站在一群亂哄哄的人群當(dāng)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你們”八嬸責(zé)備八叔,說他沒點兒當(dāng)家公的莊重。還是田英識大體,款款地站起來,再倒一杯紅茶送到八叔面前,軟綿綿地說:“我老爺他是太開心了!你們廣東不是有句諺語嗎?叫缸瓦開花,富貴榮華!吉利呢!”大家都豎大拇指說陶子娶的這個四川女子不簡單,是個上得了場面的。有細(xì)心的人發(fā)現(xiàn),自這次“新抱茶”事故發(fā)生后,八叔的結(jié)巴病開始嚴(yán)重了,一見陶子夫妻就結(jié)巴著說“你、你、你們!”。

八嬸進(jìn)城看孫女珊珊,才進(jìn)城兩日,就迫不及待地回村了。她的前腳才進(jìn)村口,八叔后腳就從水泥廠趕了回來。還沒來得及進(jìn)家門,八嬸就沖出來,拉著他,要送他到省醫(yī)院去做檢查。這回八叔可不肯順從了,雙手死死地把著門,說:“有根老婆講省醫(yī)院好貴的,是個食人唔吐骨的地方,去唔得!”八嬸一瞪眼,叱道:“食人唔吐毛你也得給我去!”八叔哪料到老婆到城里才兩天就大方起來了?驚訝地望著八嬸,八嬸扳開他的手指往外拖,說:“陶子跟我說了,你得的很可能是塵肺病,職業(yè)病來的。國家有規(guī)定,工人得了職業(yè)病,是要得到賠償?shù)?,反正是水泥廠出的錢,你管它貴不貴?”八叔聽了,覺得八嬸說的句句都在理,自己那喘病有一段時間了,八叔婆給弄的平喘方子吃了一副又一副都不見好,現(xiàn)在既然有人付錢,就該看得徹底些!于是八叔夫妻當(dāng)日就乘車到了省醫(yī)院。

八叔躺在白色的床上,熾白的燈光在他臉門上方亮著,兩個穿白褂子,戴白帽、白口罩、白手套的醫(yī)生,凝重地出現(xiàn)在八叔的視線里,八叔緊張得雙腿也弓起來了,醫(yī)生目光一凜,冷冷地說:“別動!”八叔又沒來由地縮了縮雙腿,另一個醫(yī)生眉心擰緊,走前一步,伸手按著八叔弓起的膝蓋,用力往下一壓,八叔就筆挺筆挺的了??砂耸鍦喩淼募∪馊允穷澏兜?,他似乎聽到了肌肉和肌肉間的碰撞之聲,嘶嘶拉拉的,讓人聽了寒森森的。

八叔不懂,什么叫塵肺病,什么叫職業(yè)病。他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大多都不知道這病具體是個什么形態(tài)的東西。但八叔卻知道,廠里的張三、李四、王五,全都是這樣喘著喘著就沒了呼吸的。在水泥廠,和自己差不多時間參加工作的麻六趙七,也都說最近呼吸很緊,怕是和張三他們得的病差不離多少。八叔曾聽陶子說,張三他們得的是塵肺病,是長年吸入水泥粉末而引起的。水泥粉末的利害八叔是清楚的,那可是遇到了水就會凝固,凝固得厚的,錘子也捶不碎。八叔想象著自己的肺每天都張開著,像打霧的蟾一樣,大口大口地吸食著灰蒙蒙的水泥粉末,那粉末兒吸附在各個肺區(qū)里,慢慢地聚攏、凝固、加厚,然后固結(jié)為一塊厚硬的肺磚。想到這里,八叔覺得連接著肺的氣管灼熱刺痛急促起來了,一股從未有過的陰冷感,瞬間走遍了八叔的全身,仿佛血液都凝固了。是人都怕死的。八叔以為,這就是死亡的感覺了,他抖著聲音問:“醫(yī)生,水泥灌著個肺,能敲得碎么?”白褂子的醫(yī)生晃動著胸透攝影器械,神情凝重,不理會八叔的問話。八叔覺得胸口的燈光是那樣灼熱,這胸透,簡直就是一場漫長的刑罰。

當(dāng)醫(yī)生從他身上移開所有的儀器,讓他坐起來走下床時,八叔覺得兩腿又麻又酸,腳尖點地時,一股刺痛電擊一樣迅速走遍了全身,他幾乎站不穩(wěn)了,搖搖擺擺地走出胸透室。八嬸撲上來問:“怎么樣?醫(yī)生怎樣說的?”八叔指指房門后面,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一屁股蹲在旁邊的椅子上,急促地喘著氣。八嬸問不出答案,焦急地來回踱著步,不時停下來,往胸透室里張望一下,又恨鐵不成鋼地罵八叔怎么不偷偷看看電腦里面都是怎樣顯示的。

終于等到結(jié)果出來了,八叔夫妻拿著圖片去找醫(yī)生。坐在呼吸道??剖依锏膶<?,也一樣穿著白褂子戴著白口罩白手襪,耳朵上戴著聽筒,手里拿著筆。專家拿著圖片,舉起來,瞇了眼睛看,八叔盯著橫在專家鼻梁上的眼鏡框,眼鏡框后的一雙皺紋摺疊的小眼睛,黑黑的,像只瘦弱的蝌蚪,八叔又從蝌蚪的肚尖上的一點亮光里,看到了那張畫滿了葉狀物件的圖片,然后在圖片的中間,八叔竟然看到了自己,里面的八叔半張著嘴,頭發(fā)蓬亂的,似個剛從地獄爬出來的鬼怪。八叔還在蝌蚪的肚尖尖上尋到了八嬸,此時的八嬸,也緊張得全身曲弓,像只巨大的蝦,但那點點的蝦眼,卻是晶亮的,似是掩不住的興奮。

“醫(yī)生,怎樣?是塵肺病么?”八嬸忍不住問。八叔覺得胸腔里的胃團(tuán)縮起來,卷成拳狀,一股氣流從肺部沖了出來,忍不住嘰啾嘰啾地抽搐起來。專家被八叔的嘰啾聲打斷了,慢慢抬起眼鏡框內(nèi)的蝌蚪眼,翻了翻,黑蝌蚪竟然翻出白肚皮了。八叔忙壓著急促的氣流,斷斷續(xù)續(xù)地問:“醫(yī)、醫(yī)生,怎、怎樣啊?”

專家的身體向后一昂,問八嬸:“你是家屬?”

八嬸點頭。專家說:“病人已是三期塵肺了,去辦住院手續(xù)吧!”

八嬸緊張地說:“醫(yī)生,你得給我開張證明,證明他是工傷的職業(yè)病的!”

專家點點頭,拿起筆在醫(yī)療本子上記錄,問:“蔡八?”

八叔一個激靈,立正,說:“到!”

專家似乎被他嚇了一跳,蝌蚪眼又翻了翻,問:“本名?”

八叔聽不清楚,呆站著,專家又抬起頭問:“這是你的本名?”

八叔急了,漲紫了臉問:“乜、乜嘢(什么的意思)‘奔命’?”

專家干脆停了筆,坐直了腰,兩只藏在鏡框后面的蝌蚪,也直直的。八叔冷汗也冒了出來,揩著汗,又怯怯地問:“奔、奔命?”他覺得后脊背寒森森的,難道醫(yī)生說自己沒幾日命了?雙腿就好似水泡過的面條一樣,綿綿軟軟的了,他艱難地扶著椅子,撐著又冷又軟的身體,伸手抓著專家哀求醫(yī)生一定要救他。

專家臉上的白口罩動了動,兩條蝌蚪也游了游,說:“我們都會盡力救治每一個病人的,請你告訴我,你的本名!”

八叔求助地回頭望八嬸,八嬸氣得臉也黑了,說:“醫(yī)生問你,你個真名!”

八叔渾身一抖,立正,胸部挺挺的,但蝌蚪眼一翻,他又莫名地緊張起來,舌頭打結(jié),說不出完整話。他盯著專家握著的筆移動著的筆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蔡、蔡八!”然后又努力地咬出兩個字:

“本、本名!”

“多大了?”

“五、五十二!”

“地址?”

“同樹新村,一巷二號!”

“普通話!”

“???……”

“用普通話說!”

“你、你、你們……”

……

專家擱下筆,轉(zhuǎn)向八嬸問:“你們還看不看?。俊?/p>

八嬸忙答:“看的,看的?!?/p>

專家將一份住院申請表推到八嬸面前,說:“自己填吧!”

八叔被安排在一間白墻白門白窗框白窗簾的房間里,房間里放著兩張白色的病床,床上鋪了白色的被褥,穿著白褂子的護(hù)士呶呶嘴巴,扔過一套藍(lán)色條紋的病號服,示意八叔穿上。八叔拿著病號衣,伸手就解身上的衣服,護(hù)士在口罩后面咳嗽一聲,嚇得八叔縮回手指,圈卷著右手手指,忐忑不安地望著護(hù)士。護(hù)士細(xì)長的眼睛翻了翻,指了一下衛(wèi)生間,八叔才發(fā)現(xiàn),原來病房里面還有衛(wèi)生間。他哦哦哦地應(yīng)著,抱著病號服走入衛(wèi)生間,準(zhǔn)備解衣,又覺得身后那護(hù)士細(xì)長的眼睛還在盯著自己,他拘謹(jǐn)?shù)鼗厣?,拘?jǐn)?shù)赝^去,護(hù)士哼:“關(guān)上門!”不知怎的,八叔覺得這護(hù)士和媳婦田英很相似,細(xì)長的眼睛,干練的、極具爆破性的語調(diào),八叔仿佛看到了穿著大紅禮服的田英,捧著一杯褐紅的熱茶,艷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地說:“我老爺他是太開心了……”八叔沒來由地一激靈,飛快地關(guān)上衛(wèi)生間門,衛(wèi)生間內(nèi)頓時一片混沌的灰暗,八叔定睛很久才適應(yīng)過來,但視線還是像在一層霧靄里游弋,飄飄浮浮的。八叔就著這漂浮的光線,摸索著換上病號衣,這過程中,因為立不穩(wěn),他還碰倒了擱在洗手盆下的一個塑料臉盆,那塑料臉盆倒在地上的聲音,使他肌肉收縮,像燙蝦一樣,扎了一扎。

八叔躲在衛(wèi)生間的黑暗里,忽然外面響起了一陣嘈雜聲,有人大聲嘶叫:“我唔住這間!換病房,同我換病房!”八叔拉開衛(wèi)生間門,伸半個頭出來看,一個穿著病號服的老人舞手動腳地呼叫著,從八叔住的病房前跑過,突然又轉(zhuǎn)了回來,眼直直地望著八叔,八叔倒吸了口冷氣,大醫(yī)院的瘋子就是多!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老人卻在外面大聲叫:“我住這間了!”八叔趴下來,從門縫里偷看出去,只見那老頭砰砰地跑了出去,轉(zhuǎn)瞬就抱著個枕頭跑回來,一屁股倒在其中的一張病床上,氣鼓鼓樣子。那怎么行呢?八叔擔(dān)心老人借瘋扮傻來打他財物的主意,忙拉開門走出來。老人看見八叔出來了,兩眼一亮,一個扎子坐了起來說:“我就知道你是本地人啦!”八叔悶不哼聲,三扒兩下,將所有行李都塞進(jìn)床頭柜,鎖上,才站起來,一個穿著李寧牌悠閑服的男子急急地走進(jìn)來說:“阿爸,你怎能在這邊呢?重護(hù)房住得好好的!”老人呸了一口說:“一日到黑對住的全都是用白布裹住的臉,還沒好話聽,嘰里呱啦的,煩都煩死人了,越住越病?!?/p>

八叔的心跳了跳,眼前這老人,知音啊!男子難為情地望著八叔,八叔脫了鞋,縮腳到床上,抱膝坐著,男子在八叔這邊得不到支持,就出去找護(hù)士了,老人一臉勝利的興奮,向八叔調(diào)皮地眨眨眼,說:“同個識聽我講話的人住一齊,唔悶!”

八叔不屑地白了一眼老人,伸腦袋望窗外。填住院表時,八叔曾埋怨陶子不跟一起來,被八嬸瞪了白眼,八嬸說陶子不用上班???一日工資百多元的。八叔嚇得縮了舌頭不說話,但八嬸還是扭身到外面去打電話給陶子了。老人見八叔望窗外,他也趴在窗口邊往外看,對八叔說:“望仔女來???”

八叔陰沉著臉說:“無你的命好!個仔跟得緊緊的。”

老人呵呵地笑:“這才煩人呢!”

八叔翻翻眼睛,真是坐著的不知站著的腰痛。走廊里一陣腳步聲傳來,八叔興奮得忙穿鞋落地,只見八嬸拿著一串長長的單據(jù),揮抖的啦啦響的,抱怨著醫(yī)療費有多貴,和她一起走進(jìn)來的陶子,打斷她說,忍著點,阿媽,小財不出,大財不入。八叔興奮地叫了聲陶子,馬上又合上嘴巴,原來陶子的身后還跟著三個衣冠楚楚的人物,八叔認(rèn)得中間的一個,看見熟人,八叔頓時覺得親切放松,他大踏步向前跨,喜形于色地叫:“余廠長啊!你來啦?見到你真是好啊!我都差不多被醫(yī)生護(hù)士折磨死啦!”

余廠長沒迎上前,反向后昂了昂身體,肥厚的左手合并成肉蹄子,擋在鼻子前面,八叔停了一下,眉毛低了低,又抬起來,繼續(xù)熱情地張開手臂迎上前:“還是老同事老廠長好??!關(guān)心我們這些老員工?!?/p>

余廠長見八叔如流星般快速走近,忙敏捷地拉起掛在下巴下面的一塊白色的布塊,八叔愣了愣,余廠長的鼻子上,立馬糊上了一塊白色的墊,其余兩個同來的,也趕緊拉上了口罩。八叔不向前走了,垂下頭,慢慢移回自己的病床,倒頭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了頭,那股刺熱的氣流,又從肺的最底部,急促地脹了起來,脹得他的身體也曲弓了。

陶子的聲音在被子外面響了:“余廠長,你見了的,我阿爸都喘這樣了!”

“是、是的!醫(yī)生說,是幾期塵肺???”

“專家的診斷意見在這里,你們自己看吧!我阿爸可是給你們水泥廠賣了幾十年命的!”

“這個我知道,我知道!”

八叔聽見余廠長息事寧人的聲音,然后就是一陣細(xì)細(xì)的雜碎的商討的聲音,老人的咳嗽聲,高高低低地夾在其中。八叔想,他們肯定是議論,最好一分錢不用就打發(fā)我了。八叔弓著身體在被窩里面,捏緊了拳頭,剛才老余那慌不迭地戴上口罩的樣子,實在太讓人寒心了,說什么也不能便宜他們的,這工傷賠償,起碼要二十萬。

“阿八,阿八!”

被窩外面余廠長柔軟地呼喚:“阿八,你出來,和我們談?wù)劊妹???/p>

八叔只肯從被窩里伸半個腦袋出來,剩下的整個身體仍裹在被子里,余廠長問:“大熱的天,縮在被窩里,不熱咩?”

八叔翻起眼說:“心里邊寒!”

余廠長不自然地搓搓手說:“這、這,不是呼吸道的病么?還是謹(jǐn)慎些好!”

八叔賭氣地要將腦袋縮回去,余廠長說:“我們得談?wù)勝r償?shù)氖虑椤!卑耸咫m然覺得余廠長誠意不夠,但賠償問題是大問題,他伸直腰,盤膝坐起來,被子堆到床的另一邊,余廠長招呼另外兩個一同過來的人走上前來,他微微彎下身子,說:“阿八,這兩個是葉律師和他的助理小毛,他們是專門來跟你談賠償條件的?!?/p>

兩個戴著口罩的男人,向八叔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八叔吊眼睛望他們,兩張臉都蒙著的,誰分得清誰是律師誰是助理???那高一點的,往八叔前面攤開一份打印得密密麻麻的合同說:“根據(jù)《職業(yè)病范圍和職業(yè)病患者處理辦法的規(guī)定》,你的塵肺病屬水泥塵肺病……”

有種聲音,像蜂鳴一樣,在八叔的腦海里嗡嗡地響著,他似乎又看見了田英張合著艷紅的嘴唇,不停地說:“我老爺他是太開心了,太開心了……”八叔覺得灌在耳朵里的田英的聲音,越說越尖,越說越利,似刀一樣,刮得他耳膜彈鼓一樣跳著,眼前白的墻白的門白的窗白的人全都翻轉(zhuǎn)起來,在虛無的空氣里旋轉(zhuǎn),喧鬧,混混沌沌的,上沖著的刺熱的氣流脹破了八叔氣管上的喉結(jié),一下子沖到咽喉的最前端,尖銳地呼叫起來,啾啾啾的,八叔痛苦地捂住雙耳。八嬸和陶子嚇壞了,忙按著八叔大聲地叫:“醫(yī)生,醫(yī)生!”

余廠長急忙按了護(hù)士燈,關(guān)切地問:“阿八,你無事吧?你無激動,有么話,慢慢講,你的要求,我們都會盡量滿足的!”

八叔艱難地舉起頭,瞪著血紅的眼珠,喘著說:“你、你、你們……”

余廠長直著腰等八叔說下一句,但八叔“你、你們”了半天,都沒喘出另一句完整的話來,護(hù)士抱著吸氧急急地跑進(jìn)來,攔在余廠長和八叔的中間,敏捷地將一個氧氣罩蓋在八叔的臉上,八叔伸著雙手,掙扎著,呼呼地要說話,護(hù)士制止了幾次,見他還動,干脆給他打了一支鎮(zhèn)定針。

余廠長不解地來回走動,問:“阿八他想講么?前些日子還好好的,怎么說喘就喘起來了?”

陶子說:“我阿爸這毛病,早有了,不過大家,連同他自己,都沒在意這是大病?!?/p>

余廠長連忙說:“是的,我們這一代人,都無曉得珍惜自己身體,你阿爸,他到底有些么要求?”

旁邊的老人突然插話:“語言唔通,有么好講的?”

八嬸生氣地瞪了老人一眼,老人的兒子剛好辦完轉(zhuǎn)房手續(xù)進(jìn)來,抱歉地對大家點了點頭。

余廠長見今日是談不下去的了,唯有帶著兩個律師回去。

鎮(zhèn)靜的藥效逐漸退去,八叔慢慢睜開眼睛,腦海卻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動起來,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醫(yī)生為什么總問他,“蔡八”是不是他的本名?

蔡八,多簡單的名字?。≡诖謇?,誰個不清楚蔡八這個名字的?八叔婆在生八叔之前,一口氣生了七胎,胎胎是金花。擁有七朵金花的八叔婆不服氣,又鼓著肚子坐在大榕樹下,逢人就說,這一胎肯定是仔的,養(yǎng)下來了,就是第八個,名字他阿爸都想好了,就叫蔡八,蔡八蔡八,蔡發(fā)蔡發(fā)的,多吉利啊!村里人都點頭,認(rèn)為蔡八這名字吉利。八叔想不明白,這個吉利易懂的名字,到了大醫(yī)院,就喚不清楚了。村醫(yī)偉賢就曉得,每次八叔有點頭痛感冒的,走進(jìn)偉賢的醫(yī)館,他即使在給病人打針,也會昂起頭來,笑著說:“蔡八,感冒了吧?先等等,我睇完有根就過來?!眹K,多明了多體貼啊!

八叔四下張望,房間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剛才那老人也不見了,恐怕被推去做檢查了。太好了!八叔頓時覺得肺不僵硬了,心臟也平靜了,此地真是不宜久留。他跳起來,拔掉針頭,赤腳跳下床,跑出病房,走廊里也很安靜,只有一兩個病人家屬,拿著水壺默默地向開水間走去。八叔心里一陣狂喜,啪啦啪啦地向標(biāo)示著電梯的方向跑去,幾個提著水壺的家屬停下來,奇怪地看著他,搞不懂這個穿著病號服的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八叔奔到電梯口,竟然一點也不覺得氣喘,他興奮地站在電梯門口,看著紅色的顯示燈,顯示著樓層,一樓、二樓、三樓……愈來愈近了,八叔似乎已經(jīng)聽到了電梯滑動的咔咔聲了,八叔印著地板的十個土蟲般的腳趾頭,不由隨著電梯的滑動,咔咔地拍打著地板。電梯門終于徐徐打開了,八叔十只腳趾一停,也不等里面的人出來,一頭就沖了進(jìn)去,回首就按了個“1”字。

“蔡八!你想去哪里啊你?”突然一聲尖利的呼喝,八叔一激靈,全身骨頭都軟了下來,可憐兮兮地靠在電梯的最里面?!澳憬o我出來。造反了是不?”呼喝聲尖利地繼續(xù)著,一只干瘦的黑手鷹爪般抓了過來,將八叔提著,強(qiáng)拉著出了電梯,八叔哀求地攀著那只黑手,說:“秀紅,我唔睇(不看的意思)了,講唔清又聽唔明的!”

“你神經(jīng)啊你!”八嬸扯著八叔的耳朵往回拖:“幾十萬的賠款,就靠這些外省醫(yī)生的診斷書了。你話唔睇就唔睇???給我返去,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

高瘦的八嬸拖著同樣高瘦的八叔往回走,八叔痛得嘴巴也歪了,不少病號家屬走出來圍觀,八嬸覺得丟了面子,干脆抓過放在走廊角落的一支掃帚,倒過來,鞭打著八叔的腳踝,八叔跳著腳,裂著牙齒叫秀紅,八嬸恨恨地罵:“你個不爭氣的,已經(jīng)惹了個惡病了,還不叫人省心,一日到黑這啊那的!人家醫(yī)生講什么你就聽什么就是了,作么事啊你?給我回去老老實實地躺著,躺到陶子將賠償款拿回來了,你才可以同我出院!”八叔見八嬸這樣的架勢,不敢再反抗,乖乖地舉起雙手爬回床上去了。

護(hù)士推著小車走進(jìn)來,見到八嬸,馬上埋怨說:“1號病床,你這樣跑來跑去,會影響其他人的!”

八嬸忙賠笑著說:“姑娘,我們農(nóng)村出來,聽不明白你們說話,他又是個木頭腦袋,轉(zhuǎn)不過彎來的,一急,瘋病就來了。”

護(hù)士將小車停在病床前,遞一小包紅紅綠綠的藥丸和一杯溫和的開水,示意八叔吞下去,竟然用白話說:“唔會講唔會聽,就唔曉得學(xué)么?”

八叔兩眼一亮,沒想到這姑娘竟然會說一口流利的白話,他像找到了救星一樣,伸手去抓護(hù)士,護(hù)士的手一縮,八叔手中的水杯嘩啦一聲,掉地上,潑了一地水,八嬸嘰嘰咕咕地埋怨,好在是一次性水杯,要是玻璃的又要賠錢了。到衛(wèi)生間去拿拖把。護(hù)士再拿個水杯出來,倒上溫開水,遞給八叔說:“我亦是到了這醫(yī)院上班后,才學(xué)講普通話的,沒法子,現(xiàn)在外來人口這么多,始終要食飯的,不融入這個社會,你就會被這個社會淘汰?!?/p>

八叔覺得護(hù)士說話宛如黃鸝,清脆動人,句句在理,多親切啊!他眼光星星閃亮地望著護(hù)士,盡管護(hù)士的嘴巴被擋在白色口罩后面,但八叔想,那嘴巴那嘴唇,肯定是細(xì)薄鮮艷,似櫻桃般小巧,似瑪瑙般豐潤的。護(hù)士讓八叔吞下藥丸,輕聲說:“身體么?是自己的,總得醫(yī),要愛護(hù)的。動下嘴皮配合一下醫(yī)生有么所謂呢?健康最重要嘛!來,張開嘴,跟我講……”八叔似著了魔一樣,張開嘴,護(hù)士說將舌頭往上卷,對,慢慢地,往上卷,然后發(fā)音:“ɑ、o、e……”八叔學(xué)著護(hù)士的樣子,卷了舌頭,慢慢地,往上卷,然后發(fā)音:“ɑ、o、e……”但他舌頭都繞麻了,都卷不出個似模似樣的發(fā)音,急了,抓狂地叫:“唔學(xué)啦!”護(hù)士還想耐心地教育一番的,但見八叔又臉紅氣喘的,怕惹他病發(fā),就放棄了,說,你先平靜平靜。然后推著車子出去了。八嬸上前,好的歹的說了一番,才將八叔安撫下來,八叔瞪著血紅的眼睛說:“秀紅,住唔落去了。我們返去吧!”八嬸惱火了,甩開手,干脆走到病房外面,不理八叔了。

第二日清早,八叔才起床,和他同房的老人就氣鼓鼓地沖了進(jìn)來,一頭倒在床上,八叔剛伸下床的腳又縮了回去,老人的兒子臉膛紅紅地跟著進(jìn)來,激動地說:“阿爸,你聽我解釋!”老人怒道:“無乜好解釋的,你已經(jīng)將親戚鄉(xiāng)里全辭走了,我已經(jīng)無臉面對村里面的叔伯兄弟了,你還請鬼佬?不行!”男子急道:“搞生產(chǎn)與面子怎能扯一起講呢?”老人緩和了口氣說:“阿仔!村里的叔伯雖然是有些老臣子習(xí)慣,是不好,但起碼我們是同根同宗的,說話做事,都是共通的,那鬼佬能和我們一條心?”男子生氣地說:“搞生產(chǎn)不講究這些的。這廠,到底我還管不管?”

老人頓時滅了火氣,向八叔瞟了一眼,八叔忙將眼光繞開,咳嗽兩聲,下床邁著八字步往病房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偷眼回頭看看,沒想一頭扎進(jìn)一具味道濃郁的身體上。來人連連說著“sorry! ”八叔倒退一步,抬起頭,一張金發(fā)藍(lán)眼勾鼻的臉孔出現(xiàn)在他的上方,“鬼佬”兩個字眼頓時跳到八叔的腦海里,這外國人越過八叔,大步走進(jìn)病房,和男子大大地?fù)肀Я艘幌?,然后又張開雙臂走向老人,老人嚇得擺著手說:“行了行了?!蹦凶訃\里呱啦地跟外國人說了兩句,外國人才控制住熱情,禮貌地伸手出來和老人握了握,說:“nice to meet you!”看樣子,這個老頭還挺有錢的,開廠的,兒子和外國人是朋友。八叔心里釋然,但又忍不住好奇,站在病房外斜著眼睛偷看進(jìn)去,男子跟外國人談了一會兒就走了,經(jīng)過八叔時,八叔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外國人停下來,對八叔友好地笑了笑,問:“Are you ok ?”八叔聽不懂對方說什么,唯有頻頻地點頭,老人看著八叔滑稽的樣子,哈哈地笑了起來。

八叔和老人之間的隔閡,立刻就消除了。八叔問老人,因什么住院的?老人答,還不是吸煙吸多了?。》味冀o熏黑了。老人又問,你呢?你是因么事入來的呢?八叔就搖頭嘆,為水泥廠賣了幾十年的命,肺都被水泥粉末封得實實的,工友張三李四王五,個個都被水泥粉末封了肺,兩腳一撐,就上西天了,我們這個年代的工人,命都是賣給單位了的,病就病了,死就死了,有幾個曉得去要賠償?shù)陌。柯牭美先烁B連嘆息。

余廠長又帶著兩名律師來看望八叔了,八叔與老人正聊得興奮,看見三人走進(jìn)來,談話的興致立刻就消了下去,八叔翻手在腦殼后,不看余廠長。余廠長笑著說:“阿八,八嬸給電話我,說你病情穩(wěn)定了很多了,我們談?wù)勝r償?shù)氖虑?,好么??/p>

畢竟賠償是個大問題,八叔又見八嬸和陶子兩人跟了進(jìn)來,神情都是焦急的,就點了點頭,余廠長很高興,顛著屁股走過來,將幾份賠償協(xié)議,厚厚地放在八叔前面,說:“你看看,無問題就在上面簽名就得了?!?/p>

八叔歪著眼睛,讀了幾行,就讀不下去了,招呼陶子說:“你來吧!”

陶子上前想接協(xié)議,律師攔在兩人中間說:“協(xié)議必須本人簽名的!”

八叔不高興地白了一眼律師,余廠長忙說:“要不,讓小毛律師給你詳細(xì)解釋一下合同?”

小毛律師捧著協(xié)議書,字圓腔正地將賠償?shù)臈l款一條條地往下念,八叔聽了半天,聽不懂一半內(nèi)容,急了,氣又喘起來,抓起腦袋下壓著的枕頭,惡狠狠地向小毛律師砸過去,散發(fā)著汗酸和口臭氣味的枕頭砸在小毛律師戴著口罩的臉上,砸跌了賠償書,砸得一病房的人似潑了的熱粥,沸騰熱鬧。余廠長氣得跳起來,指著八叔的鼻子,罵他不知好歹,拖來拖去,無非是心大了,一條死蛇還想吞下一頭大象。老人忙幫八叔解圍說:“他聽不明白?。 ?。

這時,天光突然被飄過來濃黑的密云遮住了,病房里面顯得一片昏暗,那個被砸了臉的小毛律師的眼睛在昏暗里閃爍著,閃爍的光芒停在八叔的身上好一會兒,八叔側(cè)了身子,縮著雙腿,不停地抽喘、咳嗽。小毛律師揀起地上的賠償協(xié)議,用純正的普通話說:“我有權(quán)利保留對你的起訴。”說完,轉(zhuǎn)身就往門外走,嚇得八嬸拉著他的衣角,卷著舌頭求饒:“律師,他是個病壞了的廢人,你大人有大量,無跟他計較??!”余廠長跟出來說:“八嫂,阿八這樣鬧來鬧去,賠款的事情何年何月才得個了結(jié)???”八嬸說:“他病得失心風(fēng)了,要不,我兒子替他來簽?”

八叔的氣真的喘搐起來了,啾啾的,似鼓足了風(fēng)的風(fēng)機(jī),八嬸沒理會風(fēng)機(jī)的啾啾,跟著余廠長走出病房,陶子也緊著腳走了出去,躺另一張床上的老人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八叔聽見八嬸在病房外跟余廠長他們說話,知道陶子要代自己簽合同了,急得兩腿卷縮,竭力地喊:“秀紅,你、你、你們!”

八嬸捧著一份委托代理協(xié)議書和一個紅泥印,興高采烈地跑回病房,八叔攀著床要起來,一只手拼命地擺著。八嬸將委托書遞到八叔前面,八叔拍開委托書說:“我們聽不懂,會上當(dāng)?shù)??!卑藡鹨坏裳劬?,說:“你再這樣矯情下去,人家廠長就再也沒耐性管你了,到時候看你找誰要錢去?”說著,拉起八叔的左手,按著他的食指,在紅泥上沾了沾,然后又將沾了紅泥的食指按在委托書上,八叔抵不過老婆,絕望地發(fā)出一串古怪的咕嚕聲,八嬸甩開他的手,卷起委托書,快步走出去,八叔攀著床掙扎:“秀紅,叫陶子,聽清楚,才簽名!”八嬸根本就沒聽見他的提醒,和陶子急急地跟在余廠長他們身后,走進(jìn)天光被遮蔽了的一片昏暗里。

八叔扶著身子慢慢地仰躺下來,眼睛光光的,盯著上面潔白的天花板。老人張開眼,安慰說:“始終都是他們的,就由他們?nèi)グ桑 卑耸鍩o奈地攤攤手說:“是?。∽写笞惺澜?!”

仔即兒子的意思。說到兒子,老人就忍不住抱怨自己的兒子,他說兒子從美國留學(xué)回來后,他就將生意交給兒子打理了,沒想兒子喝過幾天洋水,就全盤西化了,一接手就將老員工們?nèi)o退了,去外省請回來幾個名牌大學(xué)的高才生做管理,將他之前的所有廠規(guī)都否定了。老人繼續(xù)抱怨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心都野了,大了,就拿他的兒子來說吧,才接手幾日,就說要擴(kuò)大生產(chǎn),要引進(jìn)國外的先進(jìn)技術(shù),還說要請什么尖端人才,剛才見到的外國人,就是兒子高薪外聘的尖端人才了。

“唉!唉!阿八!我愁死了,個仔返來后,我都未安生過的,一日到黑為他提心吊膽,煙抽了一盒又一盒,將肺都抽黑了!”老人說完,落寞地望著窗外漸漸移散的烏云,天光又亮了起來,病房又恢復(fù)了雪白的顏色了。老人又喃喃說:“無辦法了,要現(xiàn)在的年輕人理解我們這一代人,是不可能的了,我們還有幾年命?可以堅持幾多時間?順順?biāo)麄?,又有什么呢?你話是無?”

“是呀是呀!”八叔點頭應(yīng)答:“我的細(xì)仔現(xiàn)在亦在加拿大留學(xué),都唔知他日后返來,會跟我搞些么洋科兒!” 老人笑著說:“怕給你娶個洋新抱啊!”八叔舉著拳頭說:“他敢?老子撕了他的皮。大新抱講普通話,都呱啦得我頭痛死了,再來個講洋鬼話的,我還活不活?”老人點頭說:“東西南北話,還是自己家鄉(xiāng)的說話,親切,順耳啊!”

和余廠長簽了賠償協(xié)議后,八嬸怒氣沖沖地?fù)P著一把付費單跑回來,八叔怯怯地問:“怎么了?”八嬸黑著臉說:“自己看!”然后便彎腰收拾東西了。八叔接過八嬸遞過來的單據(jù),一看,兩眼瞪得銅鈴大的,連忙一甩單子,跳下床,拉出蛇皮袋就收拾起來了。老人坐在床上,望著忙里忙外的八叔,不解地問,不是還沒醫(yī)好么?八嬸正疊著濕漉漉的毛巾,瞪一眼老人說:“住院幾貴???是一般人住得起的咩?唔使錢噶?你以為個個都似你,大把錢使啊?”老人從未遇見過這么兇的女人,嚇得雙腿一縮,說:“人有病,始終得睇病的??!”八嬸一拉蛇皮袋鏈子,對八叔猛地一吼:“你拖拉什么???”八叔跑上來,將最后一個牙刷塞進(jìn)蛇皮袋里,無奈地望了老人一眼,老人孤獨弱小地縮在白茫茫的床上,逗號一樣。八叔想,他還是個逗號,恐怕,過些日子,我蔡八就成句號了。

回到家里,八叔就干脆躺在床上,開抽風(fēng)機(jī)般啾啾地抽氣了。八叔婆看見兒子這樣,心疼得終日守在床邊,一邊流淚一邊求神拜佛。八嬸到田地里干活去了,陶子又回去上班了,八叔身體不舒服,又找不到說話的伴兒,看著弓得似蝦米一樣的又老又丑的八叔婆,懷里抱只都快變成黑色的白貓,嘴皮摞來摞去,喃喃的,念著狗屁不通的音符,心就煩亂起來了。這個無用的老太婆。八叔在心里罵一句,眼睛巴巴地轉(zhuǎn)移到窗外,窗外是一方簡潔的藍(lán)天,羽白的云層,淡淡地鋪在西面的天腳處,一股甜甜的桂花香漫入屋里來,窗下那棵桂花樹,濃密的葉子下面,已經(jīng)綻出幾串淡黃的花苞,立秋過了有段日子,怕快到中秋了吧!桂花樹是玻子出國前栽的,玻子說,桂花樹代表思念和牽掛,想他了,就看看桂花樹。想到玻子,八叔忍不住攀起來,爬到窗邊,趴在窗口看桂花。八叔婆不知道兒子心里想什么,過來叨叨嘮嘮地說:“阿八,躺著??!起秋風(fēng)了,無讓風(fēng)灌嘴里啦!”八叔嫌八叔婆啰嗦,順手抓起窗口的一個刷子,往地上一砸,嚇得貓喵的一聲,從八叔婆懷里躥出來,逃了。八叔婆撿起刷子,走了出去。八叔心煩意亂地望著桂花樹,玻子去那個叫加拿大的國家三年了,也不知道他適應(yīng)了那邊的水土未?“加拿大”這名字起得多不好?。俊捌D難大,艱難大”的,玻子在那邊,定也過得不那么好!八叔長長地嘆了口氣,似乎玻子在加拿大真過得很不如意一般。中國那么大那么多東西學(xué),難道都不夠他學(xué)么?為什么非得去那個“艱難大”留學(xué)?八叔想玻子了,想得很糾結(jié)。

八叔舉著眼睛,望著窗外那條寬寬的灰白的水泥路,但是,他沒盼到玻子的回來,卻看見八嬸瘦長的身子騎在自行車上,一起一伏地向這邊蹬過來,自行車后面,還馱著滿滿的兩籮筐菜瓜,這是準(zhǔn)備明早拿到菜市場去賣的。八叔急忙回頭,看見八叔婆又抱著貓,在嘀嘀咕咕地念了什么,惱了,用手在床幫拍三下,吆喝道:“飯都做好未?秀紅返來了!”八叔婆忙放了貓,巍顫顫地摸入廚房。八叔用熱烈的眼光看著妻子一步步走近,高聲喊:“秀、秀紅!”八嬸翻了他一眼,抹著汗水進(jìn)門,八叔急得雙腳將床敲得嘣嘣響,大叱:“聾了咩?秀紅返來了,還不快點裝飯上菜?”八叔婆驚慌失措地從廚房里走出來,懷里抱著兩碗堆得高高的白米飯。

吃過飯后,八叔婆收拾碗筷,八嬸洗了澡,紅潤著臉蛋從沖涼房里走出來,八叔看見了,又將床拍得咚咚響,咳嗽異常響亮,剛洗完碗筷的八叔婆立刻擱下抹布,弓著腰走進(jìn)沖涼房,將一盆臟衣服摞到天井,倒上洗衣粉,使勁地搓。八嬸的臉上掛著輕描淡寫的笑容,她似乎沒有看見那個黑瘦的老太婆在身后吭哧吭哧地搓衣服,從木凳上抓把蒲扇,說聲很熱,扇著蒲扇往外走。八叔蝦著腰問:“秀紅,去哪?”八嬸慢條斯理地說:“整日悶在家里對住你,聽你唧唧啾啾地叫,無意思,出去揾人耍耍?!?/p>

八叔無奈地看著八嬸走出門口,將脖子抻長長的,恨不得將眼珠兒貼在她的背上才好。八嬸搖著蒲扇來到敬慈小筑,老指爺問:“阿八可好點未?”八嬸說:“還老樣子!”老指爺說:“還得要去醫(yī)的?!卑藡鹨粩[扇子,說:“醫(yī)?這病是無底洞,我家哪來的錢???”有根嬸突然雙手一合,啪的一聲,兩片肥厚的肉掌合一起,再慢慢地分開,兩片肥厚的肉掌里,清晰地印著兩個血肉模糊的點兒。有根嬸用力地將手掌往地上揩了幾下,抹一把唾沫說:“秀紅,你訛誰啊?陶子不是都買了小車,跑起工程了么?”

八叔出院回來不久后,陶子就辭職下海,做起水泥生意,主要是做水泥直銷,需要在各個工地跑來跑去的,村民們經(jīng)常能見到陶子開著新買的小車,出入在村后面的奧特萊斯工地。

八嬸很無辜地說:“我訛?zāi)阕雒词掳。刻兆拥腻X,全是田英娘家借的?!?/p>

有根嬸呶著嘴說:“水泥廠賠給阿八的錢還會少咩?你那么緊張,是不是怕我同你借???”

八嬸異常委屈地說:“我真無訛?zāi)銈儼?!水泥廠是有兩個賠償方案的,一個是一次性賠錢,一個是給阿八續(xù)退休工齡。我給阿八續(xù)了退休了,等阿八到了五十五歲,他就能拿退休工資的?!?/p>

有根嬸哧的一聲,吐了一口氣,和客家嬸對望了一眼,沒說話。

老指爺說:“有人還怕沒錢來?。堪说牟?,一定要醫(yī)的?!?/p>

八嬸不愿意和大家談賠償和治病的事情,又搖著扇子,向村后池塘走去。有根嬸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罵:“切,么事那么了不起的?鬼無知她將錢全都扣起來啦?”

客家嬸呼應(yīng)道:“就是,水泥廠都給員工買了社保的,只要八叔能活到五十五歲,就能拿退休工資的。續(xù)退休工齡,訛誰呢?”

寶姐嘎嘎地笑了起來,摞起衣服,從胸部拽下一只艷紅的胸罩,啪地扔向有根嬸,胸罩不偏不倚地罩在有根嬸的腦袋上,有根嬸手忙腳亂地將胸罩扯下來,呸著口水罵:“呸呸呸,大吉利是!寶姐又發(fā)癲啦!”春蓮不知從哪里突然沖了進(jìn)來,一手奪過胸罩,眼睛瞪著老指爺,嘴巴卻大罵寶姐:“你個死癲妹!有本事就去偷個男人返來???凈識偷我的文胸,你以為你戴住文胸,就有男人鐘意你咩?我呸!”寶姐呱呱叫著,搖擺著蓬亂的腦袋就向春蓮撞過來,嚇得春蓮連滾帶爬地跑出敬慈小筑。

八叔躺在床上,對著布滿蜘蛛網(wǎng)的天花板,心里難受極了,他想陪八嬸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又怕八嬸不高興。自從醫(yī)院回來后,八嬸對八叔冷淡了很多,經(jīng)常連話也不愿意跟他多說。八叔落寞地回頭望八叔婆,她這段時間,都成貓婆了,終日抱著貓,貓在角落里,喵喵嗚嗚的,不知道念些什么,也是不能指望的。

當(dāng)天花板上布網(wǎng)的蜘蛛拉著絲線,轉(zhuǎn)第十圈時,電話就響了。八叔爬起來,跌跑著去接電話,說:“喂?” 電話那邊響起一個聲音:“are you ok,dad?”八叔愣了一下?肯定是香港六合彩打來的,他啪地掛了電話,現(xiàn)在的人??!老老實實的工作不做,將心思都放在歪門邪道上騙錢了。剛想回身上床,沒料電話又響了,這回八叔學(xué)乖了,先看看來電顯示,沒顯示,這更堅定了八叔的想法,肯定是香港六合彩。不接。但電話卻不依不饒地響著,八叔無奈,唯有再次接起電話,才將話筒放到耳邊,對方就埋怨地說:“阿爸!點解(為什么的意思)掛我電話???跨國電話很貴的?!?/p>

八叔渾身一抖,似被人打了定型一樣,成石塊了,是玻子,是玻子??!他抖著聲音叫:“玻子?。渴悄惆??你同阿爸講么鬼話呢?我聽唔明?。 ?/p>

玻子說:“習(xí)慣了嘛!阿爸,大哥同我講,你身體不好,生病了。你現(xiàn)在的情況怎么樣?國內(nèi)實在醫(yī)不好,就到加拿大來,以這里的醫(yī)療條件,你的病肯定能醫(yī)好的!”

八叔聽得渾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對著電話頻頻擺手說:“唔去,我唔去,鬼佬的地方,有么好去的,嘰里呱啦的,聽又聽唔明,吃又唔習(xí)慣,如果醫(yī)唔好,說不定還要死在鬼佬的地方,做鬼了,去到閻王那邊,還要學(xué)英語同閻王溝通,還是在鄉(xiāng)下好?。〔W?,你幾時返來啊?”

玻子在電話那邊卻猶疑了,他吞吞吐吐地說:“阿爸!我恐怕,恐怕要再過段時間才回來,我在這邊談了個女朋友,她很漂亮,我們準(zhǔn)備結(jié)婚了!”

八叔興奮起來,氣也不喘了,說:“好?。『冒。∧惆治叶畾q就結(jié)婚了,你現(xiàn)在都二十七八了,是應(yīng)該成家了,我新抱是哪里的?是同你一齊出去留學(xué)的么?玻子,你長大啦!又出了國,見過世面的,人情世故這些,要懂,我們中國人,最講究禮數(shù)的了,女方想要幾多禮金,盡她出,千萬別講價,這樣顯得我們小器。你們亦無急著在外國擺酒,返來才擺酒,在我們村祠堂擺一輪,到女方家再擺一輪,現(xiàn)在阿爸有錢了,定同你辦場紅紅火火的喜宴……”

他興高采烈地,還準(zhǔn)備講下去,玻子卻打斷了他的說話:“阿爸,我女朋友姓加倫,名叫愛麗絲,是加拿大人!我們的婚禮,準(zhǔn)備在教堂里舉行!”

八叔呆了,傻了,石塊一樣,手里僵硬地抓著電話,直挺挺站著,不曉得說話了,電話那邊,玻子在叫:“Alice,talks to my father!”跟著,一把甜美的女聲叫道:“hello, I am Alice,nice to meet you!”“啊、啊……”八叔猛地合上嘴巴,上下顎牙齒快速合并起來,卷著的舌頭來不及縮回去,牙齒狠狠地咬在舌尖上,哎喲!八叔怪叫一聲,跳了起來,話筒脫手落地,八叔噓著氣,勉強(qiáng)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但無論怎樣平靜,眼前都是天旋地轉(zhuǎn),混混沌沌的,這是哪出跟哪出?。堪耸鍙臎]想過,會有一天,自己也要用“鬼佬”的說話跟“鬼妹”說話的。什么“絲”又什么“郁”?頭頂?shù)闹┲胝蝗θΦ亟Y(jié)著網(wǎng),分明、條理、整齊的,八叔覺得自己像被蜘蛛圍在網(wǎng)里邊了,似是布滿了出口,卻無路可循。他根本就聽不到倒掛著的話筒里,兒子和兒媳婦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他手指僵直地向上指著,一下下,硬的,機(jī)械的,擺動著,半天,才吐出兩個字符:“你、你、你們……”

入秋后,阿二商店的麻將生意稍微淡了一些,閑著無事的客家二蹲在店門前的石板凳上數(shù)汽車,來往的汽車一輛接一輛,每輛都不同顏色不同款式,鑲在車屁股尾的標(biāo)志也不盡相同,客家二自覺愛好是與眾不同的,盡管他最大的愛好是賺錢,但這是他的主業(yè),他的業(yè)余愛好是研究汽車,他知道世界有三大汽車生產(chǎn)國,德國的汽車沉穩(wěn)厚重,代表是奔馳;美國車和它的國力一樣霸氣十足,其代表是悍馬;日本的汽車,講究的是款式和輕便節(jié)能,它價錢便宜,但也是最經(jīng)不起考驗的,拿臺德國產(chǎn)的大眾和日本的本田現(xiàn)場碰一碰,出洋相的十有八九是本田。所以,客家二得出一個結(jié)論,日本人是技術(shù)最高超的騙子。

當(dāng)客家二數(shù)到第三十六或第三十七輛汽車時,就看見八叔微微彎弓著腰走了過來,原本花白的頭發(fā),更白了,幾乎看不見頭發(fā)下有泛黑的發(fā)根??图叶塘丝谕僖?,想躲,但八叔已經(jīng)來到跟前了,客家二說:“還是開日本車的人多?。 卑耸宀[眼睛越過馬路望九曲河,九曲河邊上的那排水杉樹,已經(jīng)長得碧綠蒼翠,成材成木的樣子了。

八叔習(xí)慣性地咳嗽了兩聲,客家二關(guān)心地問:“病可好些了么?”

八叔點點頭:“無那么抽了,但心口整日都悶!”

客家二說:“又有什么事想不開的?阿八!病都是悶出來的,往寬處想!”

八叔說:“想不明??!你話我們國家,幾多好女子未結(jié)婚的?玻子他這個不要那個不揀的,偏偏要同個鬼妹結(jié)婚了,你話我的心,能不郁著悶么?”

客家二笑著說:“好事啊!玻子為國爭光呢!阿八,你未聽過么?混血的細(xì)佬仔,又漂亮又聰明?!?/p>

八叔愁得兩條眉毛都耷拉下來了,說:“你凈講風(fēng)涼話。又不見你個仔娶個鬼妹?”

客家二說:“他要有那個本事,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八叔嘆氣說:“我可高興不起來,陶子娶了田英都幾年了,我講不來普通話,這幾年同她說的話,加起來都無幾句。珊珊現(xiàn)在打電話返來,開口就喊爺爺,滿嘴普通話講得好似她阿媽一樣了,讓她講白話,她不肯,說幼兒園的小朋友全都講普通話了。你說,白話有什么不好的?為什么都不講白話講普通話了???”

客家二說:“普及國語嘛!”

八叔嘆氣說:“普通話還好,我多少都還能聽一點,現(xiàn)在玻子娶了個加拿大妹,我更聽不明了,叫‘愛利是’的,連個名字也起不好,什么愛利是?。坷鞘情L輩該發(fā)的時候發(fā)的,能總是愛的么?”

客家二笑得抱著肚子,指著八叔,揩著眼角的淚花說:“阿八??!阿八!你笑死我了,不是愛利是,是愛麗絲!”

八叔挺了挺胸膛,不服氣地說:“反正都差不多啦!名字就算了,講的全是鬼話,嘰里呱啦的,全是來啊死啊郁啊的,聽到我發(fā)暈了。阿二,你唔好笑!等有一日,你唔知道該怎樣講話才能跟你的新抱和孫子溝通時,你才知道我的難受的!”

客家二笑著說:“是‘nice to meet you’吧?外國人初次見面的問候語。來來,阿八,坐坐,都一把年紀(jì)了,你身體又不好,管它那么多干嗎?過好在世的日子就是了?!?/p>

八叔搖頭說:“不能的啊!玻子是食九曲河的水長大的,他的仔女日后要是唔識講九曲河的話,那就是沒祖沒宗了。”

客家二抬頭望著已經(jīng)被改造得筆直的九曲河,這時的九曲河的河水已經(jīng)是暗黑的了,村里人都不敢再下去游泳了。客家二沉思了一會兒,說:“阿八,等別人來適應(yīng)我們,總是不行的,我們亦要學(xué)會適應(yīng)社會??!就好似開車一樣,別人都開著小車了,你還堅持騎自行車,可是,自行車能趕得上汽車么?不能吧?用現(xiàn)在后生們的講法,就是‘嗷了’!”

“nice to meet you!”八叔在心里暗念了兩輪,略有所思地望著馬路,又一輛漆黑的小車,嗖地飛馳而過,客家二說:“日產(chǎn)的,本田雅閣!”

八叔覺得氣管一陣抽搐,一輪抽喘排山倒海而來,喘得他像熟蝦一樣卷了起來,臉脹得黑紫黑紫的,嚇得客家二大聲叫:“八嬸,八嬸!……”

八叔的病情加重了,重得只能半躺在床上,艱難地吸了氣入,又艱難地呼著氣出,臉色似黃蠟一樣,黃得發(fā)青。眼簾低垂著,一雙眼珠兒紅紅黃黃地陷在眼眶里面,再怎樣眨也眨不出半點兒星光了。原本就偏瘦的身體,更瘦了,架子一樣,單薄得只能支撐一副似隨時隨地都像要被風(fēng)吹起的皮囊,頭發(fā)也全白了,不是雪花般的白,而是灰灰暗暗的白,泛著水泥的顏色,亂糟糟地巢在八叔的頂上。房間里彌漫著一股藥物、汗水、唾液、消毒水和塵灰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悶得發(fā)酸。

有根嬸和客家嬸提著豬心上門來探望,但到了門口就不進(jìn)去了,在門口高著聲音喊八嬸。八嬸扎好一把奶白菜走出來,在身上揩兩下,招呼說:“有心了,進(jìn)家里來坐坐!”

有根嬸和客家嬸往后縮著身子說:“我們還有事情趕著去做呢?八叔還好吧?”

八嬸一臉沉重地說:“好什么呢?越來越重了,都病傻了,還要我翻玻子初中學(xué)過的英語書出來看,你說,人都病這樣了,還分神看書,那病能好么?”

客家嬸說:“怕是悶慌了吧?”

有根嬸抽了抽鼻子,捏著,說:“什么味道?好難聞!”

八嬸不好意思地回頭看看,客家嬸拉著有根嬸說:“我們還得趕著去何三嬌那里,這豬心,蒸給八叔吃哈!”

有根嬸靈醒過來,哦哦地應(yīng)著,兩個胖女人,肉山一般,過舊村去了。

八嬸看著她們遠(yuǎn)去的身影,呆了一會兒,拎著豬心進(jìn)屋,屋里又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喘咳之聲。

也不知道誰個傳言的,說八叔這塵肺病,通過空氣里的唾沫是可以傳染的,所以,村里幾乎沒人愿意進(jìn)屋去看八叔,就連不知死活的孩子們,也被父母勒令不得靠近八叔住著的紅磚房。村里唯一敢到八叔家的人,是寶姐。

寶姐從老指婆的墳前摘滿一抱紫白色的野菊花,歡天喜地地往八叔家里跑,老指爺給寶姐綁了一條歪歪斜斜的辮子,勉強(qiáng)將她亂糟糟的頭發(fā)綁了起來,寶姐曬得漆黑的臉上,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寶姐喜歡將半張臉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都藏在紫白色的菊花里面,只在紫白色的團(tuán)簇中露兩點透明的星光出來,那是她單純而羞澀的笑容,那笑容透過眼神,還有不刷也潔白得閃亮的牙齒,在八叔眼前燦爛地開放。她把野菊花往前一送,羞怯地說:“給你,菊花是藥!”八叔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女子,覺得眼前站著的是一朵巨大的、純凈的、潔白的、無邪的野菊花。八叔閉上眼睛,由衷地說:“好、好美?。 ?/p>

在廚房里熬藥的八叔婆,卻突然抖了個寒顫,她猛地站起來,像狼外婆一樣,黑漆漆地跑到寶姐的前面,怪叫著奪過寶姐手中的野菊花,扔到窗外,哭叫著,用燒火的火鉗驅(qū)趕寶姐,罵:“你個死癲妹,送菊花來詛我阿八???你無安好心啊你!”寶姐被她打得抱著腦袋呱呱亂叫,奪門而逃,八叔婆追到門口,用火鉗支著身體,氣喘吁吁地罵寶姐。老指爺聽了叫罵聲,默默地從敬慈小筑走出來,將抱頭鼠竄的寶姐擁入懷內(nèi),一邊安慰著,一邊將她帶回敬慈小筑??图覌鹫驹诩t紅火火的簕杜鵑下,遠(yuǎn)遠(yuǎn)地對八叔婆招呼:“無罵了!她瘋你不能瘋,會給阿八減壽的?!卑耸迤篷R上斂了聲音,翻翻眼睛走進(jìn)屋里。穿得花團(tuán)錦簇的有根嬸一搖三擺地走過來,得意洋洋地對樓上的客家嬸叫:“玉蘭,小惠生了個仔,明天我到市里去看她母子倆,你話我準(zhǔn)備些什么去好啦?”客家嬸探半個身子出陽臺,說:“恭喜恭喜?。【湍慵倚』菝?,頭胎就是仔了。你的命更好了,好女好女婿,現(xiàn)在還好孫子!富貴哦!”

蹬著兩籮筐奶白菜,氣喘吁吁地往回趕的八嬸,剛好經(jīng)過樓下,她猛地抬起黑黑的臉龐,白了樓上的客家嬸一眼,又啷當(dāng)著自行車過去了。

八嬸擔(dān)著沉沉的奶白菜走進(jìn)屋里,貓在角落里念經(jīng)的八叔婆蹣跚地站起來,抹著眼淚走過來,低聲說:“阿八有幻覺了。怕不長時間啦!”八嬸渾身抖了抖,一擔(dān)奶白菜跌在天井里,墨綠滾了一天井。八嬸的嘴唇灰白了,微微顫著,八叔婆哽咽著說:“叫陶子玻子返來吧!”兩行淚水從八嬸的眼里滑了下來,她似石頭般僵站了一會兒,突地一抹淚水說:“收拾一下,送醫(yī)院去!”

躺在床上的八叔高一聲低一下地抽著氣說:“唔、唔、去!”

八嬸快步走入房間,拖一個蛇皮袋出來,衣服鞋子毛巾被子什么東西,只要抓到了,就一股腦兒地往袋里塞,腦袋深深地埋在胸口處,頻頻地顫動著。八叔攀著床,掙扎著坐起來說:“秀、秀紅,唔、唔去!”

八嬸猛地抬起濕漉漉的臉孔,眼睛一瞪:“閉嘴,我?guī)讜r許你做過主的啊?”

八叔愣了愣,攀著床沿不動了。八叔婆走上前,按著八嬸不停地扒拉著衣物的雙手,哭著說:“八嫂,無用啦!”

八嬸一甩蛇皮袋,轉(zhuǎn)身就往樓梯口跑去,那只黑毛的白貓喵嗚一聲,突然從她前面閃過,八嬸嚇剎著身子,望著貓閃過的位置,突然蹲下來,哇的一聲,嚎啕起來。

全村人都知道,八叔不行了。老指爺?shù)谝粋€進(jìn)屋去看望八叔,寶姐仍抱著紫白色的野菊花,怯怯地跟在父親的身后面,看見縮在床腳暗暗垂淚的八叔婆時,她瘦小的身子縮了縮,但意識到八叔婆沒有站起來要打自己的意思后,她就似驚怕的小獸一樣,一點點地移近八叔婆,彎腰低頭,眼光直直地看著她,八叔婆伸手摸著她的腦袋,哽咽著說:“女?。∑牌胖阈氖呛玫?!乖了!”寶姐咧嘴一笑,把野菊花往她懷里一塞,說:“菊花,是藥!”八叔婆接過野菊花,放在八叔的床頭上,八叔伸手觸摸著花朵,掙扎著說:“寶、寶、寶姐,好!”八叔婆點了點頭,將寶姐拉到自己身邊坐下。

過了一會兒,客家二和客家嬸也進(jìn)來了,客家二俯身察看了八叔一會,低聲問:“感覺還好么?阿八?”八叔努力點了點頭,客家嬸對坐在凳上無精打采的八嬸說:“小惠生了個仔,有根兩公婆到城里去照看外孫了,說抽不出時間回來看八叔了,讓我替問候一聲!”八嬸木然地點點頭說:“有心啦!”

大家默默地守在房間里,正不知說什么好時,春蓮?fù)现畠杭?xì)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了進(jìn)來,想是沒料到家公和小姑子都在,沖進(jìn)來后,她愣了愣,想往回走,又停下來,站在房門口,擋著一屋晚秋的陽光說:“我來看看,細(xì)妹她八爺?shù)?!?/p>

八叔婆還未站起來還禮,門外就傳來一陣汽車的鳴響了,客家二豎了耳朵聽,說:“是大眾的寶來,陶子返來了?!?/p>

果然,話還未落,陶子就攜著妻女,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來,三個人六只眼睛,驚慌失措地盯在八叔身上,陶子咽了咽口水,走到八嬸身邊,壓低聲音問:“阿媽!阿爸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呢?前些日子精神不是還好的咩?現(xiàn)在看上去怎么一點氣力都沒有了?。坑薪袀ベt叔過來看過嗎?”

八嬸低聲說:“偉賢過來看過了,才走一會兒,他話你阿爸,恐怕就這幾日的了。玻子呢?你通知玻子沒有?”

陶子說:“玻子同愛麗絲已經(jīng)在飛機(jī)上了,預(yù)計明日下午就能到家的。”

不知是不是聽到“玻子”的名字,八叔的呼吸突然又抽搐起來,腹腔似失修了的抽風(fēng)機(jī)一樣,咔咔地響動著,嚇得四歲的珊珊哇的一聲哭了,小手緊緊抓住母親的衣角,躲到母親的身后去了。田英拍拍女兒的小手,安撫了一會,大家都涌到八叔床前,幫他順著氣,說阿八,你怎么了?八叔蠟黃的臉脹得紫黑紫黑的,他大口大口地吸氣呼氣,卻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大家以為他不行了,都慌了,熱窩螞蟻一樣奔走呼喚著,還是田英機(jī)靈,她上前清清嗓子問:“老爺,有什么要跟我們說的嗎?”

八叔一下子平靜了,也不抽氣了,目光愣愣地望著陶子,田英一把將丈夫推到床前,說:“老爺,那么多人聽著,您有什么要吩咐陶子的嗎?”

八叔點點頭,氣若游絲地說:“我知道,日子不多了,想見見水泥廠的老同事!”

陶子哽咽著說:“我馬上給余廠長他們打電話!”

說著把手機(jī)掏出來交給田英,田英麻利地接過手機(jī),走了出去。八叔指指床下面,說:“金水盆我準(zhǔn)備好了!用九曲河中間的水,給我洗身!”

陶子揩著眼淚點頭說:“我一定趟到河中心,請最清的圣母水回來給你洗的!”

八叔臉上的皮膚扯了扯,繼續(xù)說:“唔好哭!我等玻子返來!”

八嬸卻忍不住了,掩了臉,跑到廚房里面,低低地抽泣起來。八叔指指廚房里的八嬸,又扯扯臉上的皮膚,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讓你阿媽給我做一回主,我走后,不用買骨灰盒了,撒河里,我從水路去加拿大方便。

說完,他便閉上眼睛,又有一下沒一下地抽起氣來。陶子擦干凈臉上的淚水,問身后的客家二怎么辦?客家二伸手在八叔的左手腕上把了一會兒脈,放下來,輕聲說:“把該準(zhǔn)備的都準(zhǔn)備吧!怕不能熬過今晚了?!?/p>

八嬸的嗚咽聲,一聲緊過一聲地從廚房里傳了出來,客家嬸和田英都進(jìn)去安慰她,八嬸哭得痙攣,撕心裂肺地說:“怪我??!到他真是要走了,我才知道,人無了,要錢來有什么用?”

客家嬸握著她的手,輕聲說:“別哭了,影響他的情緒,就不好了。”八嬸垂淚點了點頭。

第二日午飯過后,八叔的情況開始不妙了,他又一次急劇地喘促,蜂鳴聲一聲接一聲地從腹腔里透出來,嘴巴張合著,卻似是只有氣出沒有氣入般,臉色一會兒煞白一會兒漲紫,八叔婆盤膝坐在一邊,不停地誦著佛經(jīng),守在八叔身旁的陶子和八嬸,看他實在難受,就在他身旁哭著呼喚:“阿爸,你要是實在太辛苦了,就不要等啦!你去吧!你的心愿,我會同玻子講的?!?/p>

見八叔眼皮動了動,陶子握著父親的手說:“阿媽同阿嬤,我都會照顧好的了。珊珊我亦會教育她成才的,你唔使掛心啦,阿爸!”

八叔的手緊了緊,又一陣急促的抽搐,嚇得陶子大聲地叫:“阿爸,阿爸,你唔好怕!有我呢!”

但八叔并沒斷氣,他堅持地呼著氣,又努力地張著嘴巴,吸入一絲氣。余廠長帶著水泥廠的老員工們到了,他們圍在八叔身邊,輕聲地安慰他,放心去吧!都有老兄弟們幫扶著呢!八叔努力地扯動臉上的皮膚,客家二說:“不用勸了,他等玻子?!?/p>

當(dāng)玻子帶著金發(fā)藍(lán)眼的愛麗絲到家時,八叔已經(jīng)進(jìn)入缺氧的昏迷狀態(tài)了,幾年沒回家的玻子到了家門口,看見開得奶黃馥郁的桂花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嗚咽著叫阿爸。漂亮的愛麗絲不明白丈夫為何突然跪下,急得連連問:“Bo,are you ok?”說著彎腰挽著玻子的手,要將他摻扶起來,玻子拉她一起跪下來,客家二走出來,哽咽著說:“快進(jìn)去吧!你阿爸留著一口氣,就等你回來了!”

玻子哭著,跪爬進(jìn)屋里,田英跑上前來扶起愛麗絲,帶她走到八叔床前,玻子攀著床痛哭道:“阿爸!我返來了,你為什么變成這模樣???都叫你來加拿大醫(yī)病的了,你就是不肯!都怪我??!不應(yīng)該今日才返來見你!”

八叔聽到玻子的哭聲,眼皮動了動,就翻開了,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定在玻子身上,慢慢地摞手,撫在玻子的腦袋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桂花,開了,好香!

玻子含淚點頭,招呼愛麗絲過來,說:“阿爸,她是你兒媳婦,愛麗絲!”

八叔將眼睛移到愛麗絲的身上,努力點了點頭說:“漂、漂、漂亮!”

玻子說:“愛麗絲為了能和你溝通,跟我學(xué)了不少白話。愛麗絲,叫阿爸!”

愛麗絲抹了抹眼角的眼淚,有點靦腆地叫:“阿爸,你好!要保重身體,我、玻子,加拿大等你去的!”

“好、好!”八叔微弱地點頭,呆著眼聽了一會,突然呼吸又再急促起來,他掙扎著,伸著手指,擺動,說:“愛、愛、愛麗絲,跟爸,說句,英語!”

愛麗絲不明白,瞪著藍(lán)眼睛望著在床上,像條殘喘的魚一樣掙扎的八叔,玻子急得眼珠也紅了,咆哮道:“你講??!快同我阿爸講啊!”

愛麗絲手足無措地問講么呢?

玻子抱著呼吸逐漸弱下去的父親,似瘋了般哭著大吼:“阿爸,阿爸??!”

愛麗絲抱著傷心得幾近癲狂的丈夫,哭著叫:“Bo,Bo,don’t be sad ,are you ok?”大家混亂成一片,哭的哭,叫的叫,念佛的念佛,誰都沒有留意洋媳婦愛麗絲說了些什么,但就在大家最混亂的時候,突然,八叔的抽喘聲靜了下去,一個平靜的聲音答:“I’m ok! nice to meet you ,Alice!”

大家都驚愕了,全都靜了下來,都靜靜地注視著躺在床上的八叔,八叔的嘴巴規(guī)律地一張一合,然后慢慢的合了起來。寶姐突然嘎嘎的笑了起來,拍著手掌唱:“噯,噯,噯,噯豬乖,噯豬大,噯大豬仔嫁后街,后街有鮮魚鮮肉賣,又有鮮花戴,戴吾曬,擺落床頭俾老鼠拉,拉拉拉,拉到隔離街,隔街有D乜野買?有鮮魚鮮肉賣,又有鮮花戴……”大家發(fā)現(xiàn),歌聲中,一朵安詳?shù)奈⑿Γ熬栈ㄒ粯?,潔白地,在八叔平靜的臉上,開了。

猜你喜歡
陶子阿爸
夢中的老阿爸
年少的刺猬想要說聲抱歉
阿爸的燈
陶子鋮??《山水》
阿爸
星星是路上夜晚的眼睛
花夭
陶子的情感報告
吻吻阿爸
枣庄市| 南城县| 台东市| 萍乡市| 凤山市| 遂溪县| 乌审旗| 桃园县| 监利县| 安吉县| 彭州市| 抚宁县| 扬州市| 仙居县| 夏津县| 景东| 巩留县| 恭城| 商洛市| 高尔夫| 朔州市| 衡水市| 陵川县| 米林县| 始兴县| 嵊州市| 称多县| 西平县| 洪湖市| 东光县| 马关县| 铜山县| 蓝田县| 绍兴市| 玉门市| 京山县| 台南市| 大邑县| 亚东县| 棋牌| 迁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