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宋炳輝
宋炳輝:王蒙先生,我最近讀過您的《我的自傳》第一部和第二部,第三部也快問世了吧。不過,從前兩部中我就已經(jīng)感受到,這不僅是一部您回顧自己半個多世紀創(chuàng)作歷程的歷史,同時也將是一部中國當代文學的見證史。我想,這不僅在于您的文學實踐所產(chǎn)生的持久而重大的影響,更取決于您在整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特別是自新時期以來的文學發(fā)展中所處的特殊經(jīng)歷。關于您的三部自傳,一定會引起文壇和讀者們的極大興趣,一定會引出許多話題來。
我首先注意到一點,您對于自己在上個世紀50年代初的創(chuàng)作,用了一個特別的表達詞,就是“青春期的寫作”,從50年代中期開始,中間隔了那么多年,直到70年代末回歸文壇時,進入了“中年寫作”。我想,您的這種創(chuàng)作歷程是比較特殊的,在中國同代作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這樣的曲折起伏的經(jīng)歷,對您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幫助嗎?
王蒙:上世紀50年代的寫作,為我后來的創(chuàng)作打上了一個底色,這個底色是比較陽光、比較光明的,因為它正處在新中國剛剛建立的欣欣向榮的歷史時期。當然,現(xiàn)在看來,這里面也有很多幼稚,有很多理想和現(xiàn)實的脫節(jié),甚至也有某種簡單、片面和“極左”傾向的東西。譬如說在小說《青春萬歲》里,我曾批評里面的一個角色,就是那個叫做李春的中學生。現(xiàn)在已有評論家提出,李春是不該被批評的,她無非是自己做自己的功課,不想?yún)⒓影嗬锏幕顒?,她有權利做出這樣的選擇,說不定這種選擇恰恰是正確的,至少她算不上一個落后的、轉變的典型?,F(xiàn)在看來,也是一個角度的說法。而我當年的義正辭嚴,可能就是我當初簡單和幼稚的某種表現(xiàn)吧。
然后呢,20多年間我處于被封殺的情境中,不過,我的寫作雖被封殺,但我的生活和從實際中學習的勁頭并沒有減少。這期間,我在北京郊區(qū)、在新疆地區(qū)參加勞動,尤其是從作為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一下子跑到邊遠的新疆,對地方工作的特色、對廣大農(nóng)民,還有那種異質(zhì)文化,也就是維吾爾族的、伊斯蘭文化的影響等等,對我也有很大的充實。但我有一個特點是,在我的生活有了一個改變之后,我不會就把過去完全否定,我并不認為我到新疆農(nóng)村勞動了,回想起50年代初期對革命、對新中國的向往,就認為那時候像夢幻一樣。我知道,它確確實實存在著,不管歷史怎么變動,我們用不著以今天來否定昨天,再用明天來否定今天。
到了后“文革”時代,我處于一個比較正常的,甚至是充滿激情的寫作新階段。我消化了那種青春的寫作,也消化了被封殺的、沉默的狀態(tài),但同時,也認真地思考著自己這樣一種生活經(jīng)驗。我覺得我是抱著這樣一個態(tài)度:對我的經(jīng)歷,我并不是一種近乎純?nèi)坏貞涯?、歌唱,也不純?nèi)皇抢悟}、怨恨,而更從一個歷史的和人生的必然性上來看待這一切變化。我覺得,對一個人來說,他有青春的經(jīng)驗,有被折磨的、碰壁的經(jīng)驗,有被封殺的經(jīng)驗,有被打入社會底層的經(jīng)驗,也有恢復了自己原來的社會地位等等具有很多可能性的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都是可貴的,都值得認真記取,認真回顧和反思。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一個經(jīng)驗主義者,雖然我也讀書,但更多的是靠我人生的經(jīng)驗,靠我所讀的人生這本大書。
宋炳輝:我記得80年代初我進入大學讀書的時候,您剛從新疆回到北京不久,當時您用了“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這樣一句話來概括自己的復雜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立足點和視野。我覺得您是想在這樣廣闊的空間和時間里,集中表現(xiàn)這樣一種經(jīng)歷、感受和思考。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短短幾年里,您集中推出了一批中短篇小說,它們所敘述的故事,它們包含的激情和理性,包括藝術手法上的探索,在當時反響極大。
沿著剛才所說的問題,我在考慮您的創(chuàng)作與同時代其他作家還有一個不完全一樣的地方:一般作家的寫作,在文體的駕馭上是從“小”到“大”,先從篇幅較小的詩歌或者短篇小說入手,然后嘗試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而您給一般讀者的印象是,一開始就是大部頭,您是從長篇小說《青春萬歲》開始自己的寫作旅程的,然后,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確立您在文壇地位的倒是一批中短篇作品,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比較特殊的情況。
王蒙:從小到大是一般規(guī)律,但也有很多特殊的個案。我當時一上來就選擇長篇,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其中有一個具體原因。因為我的寫法比較特別,我的風格和50年代中國的作家相比也不一樣。我的作品中,貫穿了一種情緒。具體地說,如果我的作品沒有一定的規(guī)模,我認為它可能就是站不住的,如果我用那種方式寫一個短篇的話,可能很快就被否定掉了,或者不會引起大家的注意,因為我的作品故事性不強,情節(jié)也并不吸引人。
宋炳輝:在您的自傳中,您曾用了一個詞是“情緒”,來說明您早期的寫作。
王蒙:是的。在寫作中,我所傾吐的,最最激動作者本人的莫過于情緒的表達了,說成書寫激情也行。所以陸文夫一直喜歡說王蒙首先是詩人。你剛才說的一開始就寫長篇作品,我覺得就和這個原因有關。
比較有趣的是《青春萬歲》,從文藝界對它的評價來說,并不特別高,但我從1953年開始寫作,1956年定稿,到1979年才正式出書,歷時25年。而從問世以來,至今每隔兩、三年都會重印一次。在當代文學作品中,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書有類似的情況。比如許多50年代曾受到非常高評價的書,現(xiàn)在可能只有研究者因為研究才去讀它,一般讀者不會再去買了。現(xiàn)在也更不會每隔兩年印一次《紅巖》,或每隔三年印一次《青春之歌》,或每隔三年印那些認為寫得比較好的,比如趙樹理的、孫犁的小說。但《青春萬歲》確實是到今天為止,仍然在不斷的印行過程中,哪怕是印上2000冊、1500冊,但它隔幾年就需要印一次,說明它總還是有相當?shù)淖x者群,這是很有趣的現(xiàn)象。而我真正所謂成名,造成影響的則是短篇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1956年發(fā)表,弄出很大的動靜來(笑)。至于“文革”后,這段寫作沒有停止過,一直還都是延續(xù)下來了。
宋炳輝:我記得我讀小說《青春萬歲》和看電影《青春萬歲》幾乎是同時的,那時剛剛步入大學校園。這樣的閱讀經(jīng)驗也許混同了電影和小說兩種不同的文類,但對我個人的感受而言,卻使您小說的人物一個個都有了具體可感的容貌特征,也更直接地激發(fā)了我的審美情感。我覺得不管是小說還是電影,里面都貫注了一種理想和激情,而且對我這一代在60年代出生、70年代初開始上學讀書的正在成長階段的青年人有一種特別的感染力。我實在是流著淚看完《青春萬歲》的,里面有很多臺詞,比如序詩的開頭幾句:“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纓珞,編織你們。”那個時候很容易激發(fā)起我的情感?,F(xiàn)在可能會帶著一些理性的東西去讀這個作品,但當時是非常地投入,所以我想它能夠不斷地重印,一直擁有它的讀者,還是和這個有關系,青春總是充滿蓬勃的熱情和希望,年少的一代需要這樣的情感釋放。
我記得您在和郜元寶的對話中用了一對名詞,就是“前革命時代”和“后革命時代”。我覺得“前革命時代”和“后革命時代”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在后者中,理想因素被正面描述、敘說、陳述可能比較少了,一般人都不大愿意這樣做,這可能和這個社會的復雜多元的現(xiàn)狀有關,那種理想的正面表述容易導致某種傷害,常常被稱作“冒傻氣”,所以人們不大敢正面說,正面表現(xiàn)。但事實上我覺得,不管社會和文化環(huán)境有怎樣的變化,理想和激情的正面敘述還是人性中健康的、自然的一部分,它應該受到起碼的尊重。
另外,我還有一些問題,因為我是做比較文學研究的,我平時考慮比較多的一個問題,就是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資源,而外來資源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翼。自近代以來,中國的外來文學和文化資源是異常豐富的,特別是20世紀初期以來,自文藝復興以來西方各個時期的諸多思想和文學都有大量的介紹,五四新文化時期是一個西風東漸的高峰時代,之外還有來自日本、俄國和印度等其他民族的文化和文學,總之,歷時幾個世紀的外國文化思潮同時被推倒在一個平面上,加以引進,這是一筆令人眼花繚亂的精神財富。只是到了20世紀50年代,本來豐富的資源趨于相對單一,發(fā)展到“文革”時期,幾近于封閉,直到70年代末,對外之門才重新次第開啟,而您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人生經(jīng)歷,正見證了自50年代以來中外文化和文學關系的重大變遷。像您這樣一位有代表性的中國當代作家,在我們當代中國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化空間里,您一步一步地展開創(chuàng)作,取得了今天這樣的重大成就。那么對您來說,那些外國的文學、文化、思想資源,肯定是起了一個很大的、又是較為特殊的作用吧?
王蒙:我接觸外國文學,曾經(jīng)也非常投入。譬如說俄蘇文學,包括那個俄羅斯文學最輝煌的年代,像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前夜》,我讀的是如醉如癡;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寧娜》、《復活》,契訶夫的小說,尤其是他的戲劇,我十分沉迷。我說過,在50年代的政治運動中,在我處境最壞的時候,我沒完沒了地讀狄更斯的作品,我從他筆下人物命運的大沉大浮、大開大闔中,多少獲得一些人生的啟示。古典的當然像巴爾扎克、雨果,像梅里美、惠特曼,像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和《浮士德》,等等,這些都使我曾經(jīng)激動過。后來,我讀陀斯妥耶夫斯基,他就特別能夠扭住一個人的靈魂,他的那種滔滔不絕……,我后來看過他妻子寫的回憶錄,陀思妥耶夫斯基好賭,欠了債,當出版商要起訴他的時候,他就沒日沒夜地口述,像瘋了一樣在房間里來回走著口述,他老婆本來就是他的速記員,飛快地打出來,太可怕了,像瘋了一樣,所以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書有時候一連二十頁不分段,就像連珠炮、機關槍,像山洪泛濫一樣,給我特別深的印象?,F(xiàn)在我接觸的比較多了,我覺得美國的約翰·契弗、杜魯門·卡波特,還有約翰·厄普代克,他們的作品風格相對簡練一點,他們擅長用一種非正規(guī)的比喻,脫離了我們過去在修辭上所能理解的那種比喻和語言的表達方式,對我的影響也還是有的。但是,說老實話,外國文學對我的影響其實還比不上中國古典唐詩、宋詞。
宋炳輝:對于創(chuàng)作來說,我也是這么考慮的,文學資源只是其發(fā)生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對于一個中國作家而言,你不可能用他所閱讀和了解的外國文學作品來解釋他的創(chuàng)作,這是做不到的,勉強做出一些解釋也不充分,只能說明是他的一部分創(chuàng)作資源。而且中國當代作家,特別是像您這一代作家,因為共和國成立以后,整個文化和政治的特殊性,中外文化的交往體現(xiàn)出一個明顯的階段性。解放初期向蘇聯(lián)、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一邊倒”,文學的交往也是這樣的;然后,中間的“文革”時期幾乎可以說是相對封閉的;再到開放以后達成比較正常的一種對外文化和文學交往。階段性比較明顯。這種階段性,在不同年齡、不同經(jīng)歷的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身上,在他們的知識結構、文化素養(yǎng)、審美傾向等方面,形成了比較明顯的代際和群體差異。所以,對您的同時代作家,包括年紀比您還大一點的作家來說,只要是在解放區(qū),不是在30年代或者20年代氛圍下成長起來的,在對外來文化和文學的知識結構上,多多少少都會有某種限制,所以這個關系也是比較復雜的。當然個人的情況并不完全一樣,有的后來不斷地拓展自己,獲得了開闊的世界文學視野,比如您。
80年代,您從新疆回到北京以后,先后在作家協(xié)會、文化部擔任了一些行政職務。您在一開始也談到您的生活閱歷,我想這一部分工作實踐也是一種重要閱歷,因為從我主觀來考慮,您擔任一定的行政職務,您所做的事情,所接觸的事務,包括整個國家的、世界的、國際間的資訊是不一樣的,您獲得這樣的資訊,對社會、對現(xiàn)實的判斷就會和別的作家不一樣。這個問題,您在其它地方也說到過,我想請您再說說,在這樣一個雙重身份的情況之下,您覺得行政方面的工作與您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或者所,您的行政方面的經(jīng)歷對創(chuàng)作有什么幫助?
王蒙:我覺得是這樣,因為通常作家和官員之間往往有較大的隔膜,也很難做到很好的溝通和交流。但是,我從小、從少年時代起就選擇了政治,現(xiàn)在想再回過頭去,想重新選擇是不可能的,我就這樣介入了國家的政治生活。但同時,我又確實是用一種文學的激情來從事創(chuàng)作,我不但用文學的激情來從事創(chuàng)作,而且也用文學的激情來接受、理解、批評我們的政治生活。你看了我的第一部自傳《半生多事》,就會體會到這一點,我覺得這也是我在50年代受挫的原因之一。當你用文學化的眼光來看待政治的時候,你肯定會倒霉;如果你就事論事,我當時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挺有經(jīng)驗的干部了,我根本不會犯林震那種錯誤,可是當把他文學化以后呢,我就變成林震了,但實際生活中我并不是林震,我也不是一個到處愛提意見的人,我甚至是相反的一種人。可是,我也沒有反過來,用文學的觀點把政治生活、把領導事務、把那種官員的生活全盤否定,因為我接觸到的官員和我接觸到的作家一樣,都是和你我一樣的人,他們不是神仙,沒有那么偉大,但也不是妖魔鬼怪,他們也有喜怒哀樂,也有為很不起眼的一點人事生半天氣,他們也有口誤、筆誤,突然發(fā)發(fā)脾氣,等等。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確實是以一種文人的心態(tài)來接受這些經(jīng)驗的。對于文學來說,譬如我參與的這些領導工作的經(jīng)驗,不但是政治的經(jīng)驗、社會的經(jīng)驗,同樣也是文學的經(jīng)驗,它是一種心靈的經(jīng)驗,內(nèi)心的經(jīng)驗。當你看到人們用另一種語言,高高在上的或者居高臨下的,或者他首先考慮到政治的利益、政治的穩(wěn)定性,考慮到權力運作的那種語言在研究一些問題的時候,其實你同樣可以從文學的角度去體會他,觀察他。我相信胡風的那句話:“到處有生活”,生活和生活不一樣,當妓女和當警察是兩種不同的經(jīng)驗,但這都是生活,這是事實。
宋炳輝:您在《半生多事》中回憶寫作《青春萬歲》的時候說到您當年的一個感覺,您說,“寫一個長篇,需要的是一種類似當‘領導人’的品質(zhì):胸襟、境界、才能和手段?!?/p>
王蒙:對,就是這個意思吧。我說這個話僅限于指對于作品的組織結構,無他意。另外,我和別人稍微有點不同呢,就是我考慮一個問題,往往從這個角度說完以后,又從另一個角度說一說,譬如某件事,那些作家都很高興,都很興奮,但我又從另一方面看到這里面埋伏的一些問題,我把兩面、三面的話都說到了,這并不是我生性圓滑,面面俱到,而是我本身有這個條件,我既從這方面考慮到,也從那方面考慮到,這樣我對生活的感受就比較立體,我覺得,就這些方面來說,我完全承認,我的政治經(jīng)驗,我擔任各種社會職務的經(jīng)驗,同樣是我寫作的重要資源,既是精神的資源,又是生活經(jīng)驗的資源。
宋炳輝:剛才說到外國文化和文學資源。我看過您的《蘇聯(lián)祭》一書,其實當年在讀您80年代的幾個中短篇,包括《布禮》、《蝴蝶》、《如歌的行板》、《相見時難》等作品的時候,有個感受非常強烈,那就是您對蘇聯(lián)文化的情結非常深。而且我的感覺是,在你的同代作家中間,在當時對外來文化接受過程中,這種外國文化的養(yǎng)料實際上是比較普遍的情況。但是在您的作品中,包括作品之外您的其它文字中間,這么坦率地、密度比較高地表達這種“蘇聯(lián)情結”,倒是不多見。
王蒙:我在《蘇聯(lián)祭》中曾說過,青春、愛情、文學和蘇聯(lián)對我來說是四而一,一而四的東西,這里頭也有決定著我命運的東西。因為中國有中國的情況,中國和蘇聯(lián)從文化傳統(tǒng),一直到政治運作,它并不完全一樣。一個人太鐘情于蘇聯(lián)的話,他在中國這個環(huán)境中容易受挫,所以最好是不要進一步去研究,去解釋。但是話又說回來了,當時真實的蘇聯(lián)我其實并不了解,我所說的蘇聯(lián)也不是一個真實的蘇聯(lián),而是經(jīng)過了一個年輕的、才十幾歲的小革命者所美化的、大大文學化了的那個蘇聯(lián)。那個蘇聯(lián)是王蒙的蘇聯(lián)、是文學的蘇聯(lián),并不是具體的那個北方大國。
宋炳輝:后來自斯大林時代過去之后,中蘇關系逐漸發(fā)生一些重大的變化,作為兩個國家實體,其在國際關系上的摩擦、沖突及其負面影響,一直到政治上的對立都相繼反映出來了。因此是不是可以這么說,您所理解和表達的蘇聯(lián),只是一個個體所面對的一個國家形象,或者是一個國家的一種文學形象。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不同文化的接觸和碰撞,確實可以激發(fā)起某種表達和表現(xiàn)的沖動。對您而言,您除了有蘇聯(lián)文化的體驗和想象之外,還有美國等西方國家和其他國家的出訪體驗,還有長期在新疆維吾爾族生活的經(jīng)驗。我想,這些經(jīng)驗都是您創(chuàng)作的寶貴資源。我讀您的第二部自傳《大塊文章》時,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這在我做研究時也注意到了。那就是,您在美國依阿華訪問期間,在依阿華河畔的五月花公寓里,寫作《雜色》的經(jīng)過,您用的標題也很有意思,叫做《在美國思念新疆草原》。一種看起來純粹是中國經(jīng)驗,或者是邊疆少數(shù)民族的地域生存經(jīng)驗,卻在完全異域的文化場景中被激發(fā)出來,這是頗值得注意的一種想象。這個寫作情景,好像當年的評論家并沒有過多的注意。這倒令我想起另外一個類似的情景,就是王安憶的《小鮑莊》,那個曾經(jīng)被批評家當做尋根小說代表作之一的作品,同樣是她第一次出訪美國之后才突然找到表達的感覺的。我認為這種現(xiàn)象值得進一步研究。
這里有一個小問題,王蒙先生,據(jù)說您的維吾爾語是非常好的,是吧?
王蒙:是。
宋炳輝:這在當代漢族作家中間,恐怕是絕無僅有的吧。您維語的聽、讀、寫都沒問題吧?
王蒙:我自己要用維語寫文章呢,有點困難,因為有時候它的拼寫記不太清。
宋炳輝:英文呢?
王蒙:英文后來學過,可以寫一點,也翻譯過一些東西。
宋炳輝:這對您來說,又多了一種文化視野。我是考慮到這個情況,總體而言,當代作家和現(xiàn)代作家在這點上是有一些不同的?,F(xiàn)代作家的外文底子相對都比較好,他們一般都能夠讀懂一二種原文作品,甚至,有許多人比如魯迅、周作人、郭沫若、茅盾、巴金等都是翻譯家?,F(xiàn)當代作家在總體上的這一差異,多少也反映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差異中。那么,我為什么考慮到這個問題呢,其中的特殊性也在這里體現(xiàn)出來了。
新時期作家,特別是比您更年輕的這一輩作家,外國文學作為一種寫作資源,對他們來說,曾經(jīng)是最最投入的、浸潤非常深的一種資源。對他們來說,往往那些一開始確立其文壇地位的作品,都和外國文學特別是西方文學有密切的關系。但是,他們對外國文學的了解和熟悉,恰恰又是通過翻譯文本來讀的,這個問題在當代中國也應該說是比較特殊的情況。因為在討論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關系的時候,往往簡單地用“影響”去概括和描述,但事實上,僅就對外國文學的了解而言,直接閱讀原文和借助于翻譯文本是兩種不同的方式,特別是假如一個作家主要是通過翻譯去了解外國文學,這里涉及的問題就更加復雜一些。
而您與外國文學的接觸則同時包含了兩種方式,借您的說法,是比別人多出一條“命”來。我看您在傳記里提到,在讀翻譯文本的時候,您說外國文學作品包括語法、構詞和造句的方式等等,包括您提到您的小說《風箏飄帶》的寫作和杜魯門·卡波特的《災星》之間的關聯(lián),這也不能簡單地用“影響”這個詞來概括,它只能說像一種催化劑促發(fā)了您的某種創(chuàng)作沖動。您能不能簡單談談,如果具體地說,外國文學的作品在哪些層面上可能對您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
王蒙:我有一個觀點就是,翻譯語言也是一個民族的語言資源之一。我認為,中國現(xiàn)在的文學語言資源有這么幾個方面,一個就是古文,包括文言文。譬如魯迅的文章中有很多語匯是從文言文那兒來的,李敖認為這是魯迅的一個很大的缺欠,我認為這是魯迅的一個特色,這同樣是一種資源。第二個就是古代的白話,我覺得這也非常多,譬如很多研究者認為《兒女英雄傳》雖然內(nèi)容寫得并不很精彩,但與北京話運用得非常好的《紅樓夢》里的語言,與《儒林外史》的語言、《三言二拍》的語言,都是古代白話的一種優(yōu)秀文本,這也是一個資源。第三個資源就是當代的口語。比如王朔都用當代的口語寫作。第四個就是“五四”時期所形成的亦文亦白、亦中亦西的那種語言,尤其是那些比較典型的寫散文的作家,這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習慣,比如朱自清、徐志摩、落華生、劉半農(nóng)等等。最后一個資源就是翻譯語言,翻譯語言已經(jīng)深深地影響了我們?,F(xiàn)在上海文藝出版社正在編新時期以來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我是主編,我就建議這個《新文學大系》起碼要包括翻譯文學作品的目錄,你可能不收入具體的文本,但起碼要在目錄上反映出來。因為在這一個時期所翻譯的大量作品,比如《追憶似水年華》在中國曾經(jīng)很熱,這些對中國本身的文學是起了作用的。王小波就很強調(diào)自己是受翻譯文學影響的。而且,有些翻譯家,他們的語言也很漂亮,有自己的魅力。就我個人來說,當然也受這方面影響。比如我現(xiàn)在注意到,有時候我寫的文字中,常有“……的”的結構,用的也比較多,這都是受翻譯作品影響的一種表現(xiàn)吧。
宋炳輝:現(xiàn)在的學術界,對這個問題倒是已經(jīng)引起重視了。因為我做比較文學研究,對外國文學和中國文學研究兩個領域,多少都會涉足一點。到目前為止,中國近代以來的翻譯文學史,外國文學的學者在做,中國文學研究者——比如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楊義教授等等,他們也在做,都在重視這一領域。因此,不管是中國近代以來的文學史的研究,還是外國文學研究,大家都開始認真地涉及這一領域了。其實一般所謂的“外國文學”,說到底,是外國人并不認可的“外國文學”,而是由中國人用漢語轉述和翻譯的“外國文學”,這個問題非常有意思。我們的莎士比亞,是朱生豪的莎士比亞,不是英文背景之下的莎士比亞,實際上也就是我們中國人的莎士比亞?,F(xiàn)在,這些問題及其背后所包含的諸多問題的研究,在比較文學領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
王蒙:這的確是個很有意思的課題。
宋炳輝:您剛才提到您主編的《新文學大系》的編輯方針,使我想起90年代初,施蟄存先生和我的導師賈植芳先生主編的《中國近代文學大系》,他們在當時的編輯中,就已專門設立了“翻譯卷”,施先生還專門寫了一篇比較長的序文,其中明確地提出了這個觀點,就像您剛才所說的,翻譯文學就是現(xiàn)代文學的一部分。朱自清先生在最早的“新文學講稿”里頭——這可能是現(xiàn)在看得到的最早的關于新文學的講稿了,是在上世紀30年代初,其中有一講就是關于翻譯文學的,可惜當時很多作家和學者對之都不夠重視。后來,就像您剛才提到的那種對蘇聯(lián)的看法一樣,把它看成是一個本體,而不是去追究我們所看到的真實內(nèi)容。
剛才我們說到的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和外國文學的關系,您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現(xiàn)象,一方面通過閱讀,閱讀外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文本,通過文字性的信息,獲得一種資源、受到一種啟發(fā);另外一個方面,如您在工作中,在文化交往活動中,直接和外國的接觸,包括您去外國旅行、訪問等等,同樣是一種資源,一種重要的激發(fā)機制。我覺得對當代作家來說,這些部分都是非常重要的。我前段時間在討論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時,就提出了這個問題,王安憶第一次和她母親出國的經(jīng)歷,和她創(chuàng)作上的明顯轉變實際上有著非常直接的關系,這與閱讀外國文學文本還不一樣,它是給作家一個完整的、經(jīng)驗上的變化,您在《大塊文章》中也提到您第一次去德國的感受。
王蒙:我和郜元寶通信的時候,他就提到過一點,他說我寫的游記特別多,實際上數(shù)量確實非常多,寫美國,寫蘇聯(lián),寫墨西哥,寫非洲,寫印度,還有最近寫伊朗的等等。但我個人看法是,我其實不是在寫游記,我寫的是一種對世界的觀點,中國人長期的處境使我們對世界的了解還是太少了。人對許多事情的看法都和他在地球上的生存經(jīng)驗有關。
譬如說關于人文精神的討論,為什么在當時我形成了相對孤立的、和多數(shù)“文友”不一致的觀點呢?這就和我在國外的經(jīng)驗有很大的關系。我在第三部自傳《九命七羊》里有寫到,因為我在80年代后期去過波蘭和匈牙利,這是東歐的兩個社會主義國家,我還去過摩洛哥,摩洛哥是一個第三世界的新興國家,對這三個國家文化的了解,都與我對批評西方發(fā)達國家人文精神的缺失的理解有關。所以我對世界的了解,對世界的觀念,對人的現(xiàn)代性的表現(xiàn)的理解是,你不光要了解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土地,同時,你也應從世界上得到另外一些信息。所以說《災星》、《多雪的冬天》和《蝴蝶》的某些相似,這些都比較簡單,某一情節(jié)有類似,或者受某種啟發(fā),或者是巧合,我覺得這都沒有什么關系,用不著下大功夫去分析它,值得注意的倒是,它更多地表現(xiàn)了我認識問題的一種角度,一種胸襟,為什么我和有些人的看法不一樣,就因為我知道許多其它的情況,包括一些看起來很小、很瑣屑的事情。我舉個簡單的例子,比如中國民航局所搞的飛機誤點賠償,我就覺得不易行通,它造成了許多不良的后果:中國乘客在法國鬧事,造成了很多不良后果。因為我坐過許多國家的飛機航線,加在一塊的話非常多,各種誤點的情形都碰到過,最嚴重的是在美國,有誤過一天的,有誤過兩天的,哪可能賠償呀,頂多給你提供一個10美元的飯卡,還有一個住宿的地方而已,美國相對更周到一些,它還給你提供一筆打長途電話的費用,別的就再沒有賠償了。所以,我就認為,除了個別特殊情況外,一般的誤點賠償,你只會挑起民航乘客和機場,和航空公司鬧矛盾。
宋炳輝:文本經(jīng)驗和生活經(jīng)驗的確不能等同。另外,我再問一個關于寫作的具體問題。您在您的傳記里提到您的寫作狀態(tài),我也頗感興趣。你提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寫作生活的時候,您用一個很幽默的詞,說您的創(chuàng)作是“不擺譜”的,不一定要四平八穩(wěn)定地坐下來,您在寫作中還喜歡站起來捅捅煤爐什么的……我覺得,這種寫作狀態(tài)比較特殊,至少與一般讀者的想象差異較大,這是一點。另外,我在讀您的自傳時,有一個很強烈的感受,您在回顧和描述半個多世紀的寫作和生活時,里面有許多細節(jié)都非常清楚,非常具體。雖然我想,作家一般都有非同常人的記憶力,但有的作家同時通過日記來保存和磨礪他對生活細節(jié)的記憶。因此我還是很好奇,您平時有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王蒙:我在90年代以前從來不寫日記,這和政治運動有關,在政治運動里邊,日記和書信都是危險的東西。再一個,我太迷信自己的記憶了,但是后來事實也證明,我現(xiàn)在也有許多記錯的地方。我的自傳里面,我故意說假話是沒有的,但是有些也的確是記錯了,比如把某一年的事兒記成另一年了,或者把張三的事兒記到李四身上,這都有可能。但是,即使這樣,我還得不謙虛地說我的記憶力還是比較好的,尤其是那些給我印象深的東西,我永遠能夠想起他(她)的音容笑貌等等。至于我寫作的狀態(tài),我曾自己給自己開玩笑說,這和我20多年的復雜經(jīng)歷也有關,所以你沒權利一定要求一個書房,不能被打擾,你家里的事兒,你不管誰管呢?我妻子每天要去上課,她有很多的課,那是很緊張的。冬天的時候,那有蒸鍋,我在這邊寫東西,寫著寫著我還得去管那個蒸鍋,所以我自稱我自己是“全天候”的寫作人。
宋炳輝:這種狀態(tài)其實是挺好的,把寫作和生活融為一體了。我再問您一個大一些的問題,剛才也已經(jīng)提到過,就是關于寫作資源的問題。您寫過許多有關中國古典文學的文章,包括《紅樓夢》,包括李商隱的詩,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您還是李商隱研究會的名譽會長吧?您能不能談談您的寫作資源中古典的、傳統(tǒng)的部分?
王蒙:我受古典文學的影響最深的是古典詩詞。對中國古典詩詞,我當然沒有什么深厚的研究,我這是講老實話,別人笑我也不要緊。我對唐詩的理解基本上就是唐詩三百首的水平,但唐詩三百首卻是多次讀過,而且其中大量的詩我都能夠背誦,我覺得從里面得到很多的滋養(yǎng)。宋詞里頭讀得最多的是蘇軾和辛棄疾的詞,相反,柳詠的詞就沒有特別地感動我。這里邊有一個特別的就是李商隱,從一個創(chuàng)作人的心態(tài)看,我覺得李商隱的東西特別值得去咀嚼,而我們?nèi)绻霃摹氨臼隆鄙霞右钥甲C地解說,有時是徒勞的,或者是排他性的。比如有的學者認為,某個詩句、某個意象應該是這樣,就不許解釋成那樣,可我恰恰認為這些解說都可以成立,但都不夠成所謂“本事”,因為“本事”不是一個文學評論的范疇,而是一個史學的考證的東西,你不能用考證和史學來代替對詩的理解。李商隱的許多東西對我作品的情調(diào)是起作用的,比如我的《蝴蝶》,既和莊子有某種關系,也和李商隱的那種“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情調(diào)有關?!断嘁姇r難》那個中篇小說,就連題目用的都是李商隱的詩。還有李白……等等。我最投入、最稱頌不已的還是《紅樓夢》,可是我寫的小說和《紅樓夢》的寫法是不一樣的,我缺少那種非常生動的大場面的描寫。所以,我想這種影響有時候不是最直接的,它是對你的情緒、情調(diào)或者對人生的體會都有某種影響。有人還說我的《青春萬歲》,里頭有一段寫楊薔云在春夜的晚上,去公園里去玩,回來晚了,就跳過院墻進來……,說這里頭都有《紅樓夢》的影子,我覺得這個太牽強了。我覺得所謂的影響,就和你吃了牛奶變成了營養(yǎng)一樣,不是說你吃了牛奶就一定長牛肉。
宋炳輝:對,即便是對作家創(chuàng)作資源的合理分析,只不過有助于我們對其創(chuàng)作整體的理解,但并不足以說明他的獨創(chuàng)性內(nèi)涵。不過,如果從您自己的感受而言,除了您說的情緒或者情調(diào)之外,您在創(chuàng)作語言的運用上和古典資源之間,有哪些比較突出的關聯(lián)呢?比如意境,比如修辭方式或者語匯等等?
王蒙:我覺得我在語言上總的來說是不拘一格的。有少量的翻譯文體的味道,尤其是在寫論文的時候。里頭同樣也不拒絕北京話,你看了我的作品,發(fā)現(xiàn)我這里頭既有比較幽默的、比較荒誕的,好像在那兒胡侃的文章、文體也是有的;也有相對比較抒情的、比較矜持的。我盡量做到不拘一格,只要是能用得上的,我都不拒絕。
宋炳輝:王蒙先生,您從1953年十九歲開始寫作《青春萬歲》至今,已經(jīng)歷了半個多世紀的歲月,至今還保持著這么充沛的創(chuàng)作激情,最近剛剛完成了一百幾十萬字的長篇自傳,聽說馬上又有關于《老子》的著作出版。半個多世紀以來,你的寫作和文學活動貫穿和見證了整個當代文學史。您不僅有如此大量的創(chuàng)作文字,而且還深深地參與了新中國的政治生活。即便僅從您的寫作實踐來看,除了小說寫作之外,您還廣泛涉獵了散文、自由體詩和舊體詩、文學和文化批評、文學翻譯甚至是古典文化和文學經(jīng)典的研究等領域,為此您獲得了無數(shù)的讀者,也引起了海內(nèi)外的普遍關注,是中國當代文學無法繞過去的,具有標志性的作家。回顧這半個多世紀的創(chuàng)作歷程,您一定有許多感慨,這些您在自傳中當然已經(jīng)有非常系統(tǒng)的表述了。在這里,您是否還有進一步的表述?或者某種概述?
王蒙:我已多次講過,每條狗都有自己的時間段(英諺:every dog has it’s period),從五三年到現(xiàn)在,我寫作的時間跨度已經(jīng)超過了五十五年,從二十一年前,就不斷有人宣告王某的過時或江郎才盡,早該盡啦,那是當然。這讓我想起一些哥們兒對于瓦爾德內(nèi)爾何時退休的著迷與關懷。急什么,這位杰出的運動員不是歇了嗎?著急的朋友可以安慰自己,老王秋后的螞蚱,跳跶不多久了,該歇菜就歇菜,該咯兒屁就咯兒屁,何足道哉?
宋炳輝:謝謝您,謝謝您抽出時間,接受我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