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重年

尚鉞老師遭批判

武重年

尚鉞（1902～1982）,中國歷史學家。原名宗武﹐字健庵。化名謝仲五﹑丁祥生﹑聶樹先。河南羅山縣人。1919年積極投身五四運動。后接受李大釗的思想影響和具體指導﹐于1927年南下投身革命。同年 9月在開封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2年4月，他任中共滿洲省委秘書長，因反對省委的“左”傾冒險主義被開除出黨，但他仍堅持為黨工作。1945年，他重新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50年中國人民大學成立﹐尚鉞任中國歷史教研室主任﹐并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歷史研究所學術委員﹑北京市政協(xié)常委。

從1956年到1960年，我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讀書，大學一年級上“中國通史”，正是中國歷史教研室（當時還未建歷史系）主任尚鉞教授給我們講課。他給我的印象是一派學者風度，溫文爾雅。他是一位老共產(chǎn)黨員、老革命家，校工給他在講臺上擺好茶杯、茶壺、火柴，他不看講稿，極為風趣地給我們講課。我記得當他講到“母系社會”時，對女同學們說“你們不要驕傲??！”引來一片會意的笑聲。

一個學期的“中國通史”上古史部分，都是尚鉞老師教的。我們歷史檔案系一年級的120名學生，用他的《中國歷史綱要》作教材，在課堂上聆聽他的教誨。大學第一學期期末考試，采用題目抽簽寫論文的方法。我手氣不錯，抽到《論秦始皇功過》。當時實行五分制，五分為滿分。我得了五分。

“中國通史”這門課，我們學了兩年半，即五個學期。講課的教授鄭昌淦、曾憲楷等都以尚鉞教授的觀點給學生們講解。尚鉞教授的一個主要觀點是認為秦漢仍是奴隸制社會，魏晉開始進入封建時代，這就是他著名的“魏晉封建說”。

就是這樣一個中國古代歷史分期理論上的觀點，給尚鉞老師帶來巨大的不幸，受到了政治上的迫害。

中國人民大學

1959年廬山會議上，將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打成“反黨集團”，以后全黨開始了批判“右傾機會主義”即反右傾的政治運動。這場運動波及全國，也波及到中國人民大學。

秋天，中國人民大學舉行科學討論會。這個舉行了數(shù)次的科學討論會設在西郊校區(qū)一間能容納幾百人的大教室內(nèi)。會標上寫著“科學討論會”，而實為批判尚鉞教授的所謂錯誤。我們這些尚老師教過的學生，每次都從鐵獅子胡同一號（通稱“鐵一號”）校區(qū)用捷克斯科達大客車拉到西郊校區(qū)，被安排在該教室的后排“接受教育”。上臺作批判發(fā)言的學者、教師，集中批判尚鉞教授的中國魏晉封建論。尚鉞老師和夫人阮季（教我們“世界通史”的老師）被安排坐在前排聽取“科學討論會”的批判發(fā)言，而沒有發(fā)言和“討論”的資格。

在場者包括我，總算聽明白了。原來，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寫到：“自周秦以來，中國是一個封建社會，其政治是封建的政治，其經(jīng)濟是封建的經(jīng)濟。而為這種政治和經(jīng)濟之反映的占統(tǒng)治地位的文化，則是封建的文化?！保ā睹珴蓶|選集》第二卷）而尚鉞教授魏晉封建之說，與周秦以來是封建社會即中國封建長期論相悖，再聯(lián)系尚鉞教授認為南宋末年已經(jīng)出現(xiàn)資本主義萌芽，則被稱為中國封建短期論?，F(xiàn)在看來完全是中國歷史分期上的學術觀點的不同，可在那個年代，就是“反動”的問題了。尚鉞老師被認定“反毛澤東思想”?！度嗣袢請蟆贰稓v史研究》等報刊都發(fā)表了包括一些歷史學家在內(nèi)的批判文章，說他是“托派觀點”“反馬克思主義”等等。還不準他講課，不準他發(fā)表文章。聽說還有個別人試圖通過手中的權力將他全家下放到農(nóng)村，但遭到許多人的反對。

這樣的“科學討論會”來得如此迅猛，一時讓同學們鬧不明白。等到我們大致知道些內(nèi)幕，才恍然大悟。原來蘇聯(lián)的學術界認為中國古代歷史分期觀點有三派，即范文瀾、郭沫若和尚鉞。中蘇關系破裂后，中國要反對和批判“修正主義”，尚鉞教授自然而然被認定為“修正主義”。于是這一幕就上演了。

學術觀點的不同，不幸被當作政治問題，上綱上線批判。尤其不幸的是，有一位很有名的經(jīng)濟學教授（以后在政治舞臺上也很是活躍）上臺發(fā)言，批判尚鉞教授引用蘇州玄妙觀前一石碑上的文字作為南宋末年已出現(xiàn)資本主義萌芽的論證，他說：我是蘇州人，我怎么看不出蘇州玄妙觀前那個石碑上的文字是表明資本主義萌芽呢？這完全是“強詞奪理”、不講學者操守的政治行為。時隔50多年，這句“名言”，我未敢忘記！

就這樣，尚鉞老師被扣上“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大帽子，被打擊，被摧殘。他在“文革”中忍受著妻兒自殺的巨大的痛苦和壓力，仍然堅持、捍衛(wèi)自己的學術觀點，體現(xiàn)了一個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的高風亮節(jié)與人格的完美。一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他才恢復名譽，擔任復校后的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主任，黨齡也從1927年算起。他1982年逝世后被譽為馬克思主義史學家。

朝鮮人民領袖金日成少年時（1927—1929年）在中國東北的吉林毓文中學念書，語文老師就是尚鉞（當時是以教師身份作掩護從事革命工作），金日成受到尚鉞老師的啟蒙教育，而走上革命道路。新中國成立之后，金日成尋找老師，終于獲知尚鉞的音訊，于是邀請老師訪問朝鮮。但尚鉞老師那時已經(jīng)被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沒有可能去朝鮮與金日成敘師生之誼了！

尚鉞教授不媚骨，他是硬骨頭。他又是一位追求客觀真理的史學家，是我們的好老師。

尚鉞的主要著作《中國歷史綱要》、《尚鉞史學論文選集》

（作者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責任編輯 張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