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守仁
在路上的小閆
■毛守仁
2004年7月在晉北荷葉坪旅游區(qū)
作協(xié)一行人,乘輛“面包”,前往霍村去參加小閆的婚禮。
霍村挨著一級公路,遠遠就從車里看見村邊圍著一兩段垂頭喪氣的土墻,那是堡墻,如今沒有堡門,沒有垛口,成了半截子歷史拉下的硬屎,沒用了。只是土堡墻的走向,讓我們想到當初圍攏村子的生活情狀。小閆已經(jīng)不在這個堡子里了,已經(jīng)在省城行走,他選擇在故鄉(xiāng)辦婚禮,自然是為了顧全父母的面子,說不定,也是對他鄉(xiāng)村生活的一個交待。他小閆的一路風塵,都是從這兒出發(fā)的。他現(xiàn)在仍然沒有后悔過他的出走。出發(fā)的時分,意氣奮發(fā),情緒激昂。
本地人知道,霍村居住的盡是外路家,逃荒流浪到此地落腳生根的農(nóng)民。小閆的爺爺也是挑著擔子從山那邊逃難來的。到小閆,已經(jīng)第三代。第三代又要娶妻生子,安身立命了。
——只不過,小閆已經(jīng)不在霍村生活。
小閆從這個村子走出去后,縣城做過小報編輯,甚至闖蕩深圳做過文案,做過廣告,如今漂泊省城,出入報社繼續(xù)筆耕。他離開這個城堡,這方土地,走進都市,尋找著新的生活節(jié)律,尋找著自己的精神領(lǐng)地。
這是一座連門樓門洞門扇都沒有的城堡,無可奈何地開放的外表,然而真正走出它卻也需要一番勇氣,一番執(zhí)著。小閆走路,邁著小八字,落腳輕輕,不帶出什么動靜。卻走出去了,上路了。
他這樣描述自己的行走:由村西第三個老舊的院落出發(fā),經(jīng)過一段大樹遮蔽的黑暗時空,穿行在已經(jīng)沉入夜幕的土路上。悄然地、顫抖著雙足移動步履。足音茫然而無序地敲擊大地,像一個迷路者在忘懷中永久地迷失。
從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農(nóng)家,走出來,自己用文字碼出一條生路,絕非易事。要知道,他不是循規(guī)蹈矩考出來,分配單位,擠入城區(qū),而是自己別著一枝水筆,挾著一摞文稿,輕聲靜氣地走進都市,走進報社,走進了文學圈,也走上人生青春嶺。這一點,竟與從呼蘭河河畔走出到哈爾濱的蕭紅相似。
那一走,成就了蕭紅,這一走,成就了文盛。
走出去,是對鄉(xiāng)村生活重新審視的高點建立,流浪生涯,又是一種珍貴的庫存,生活的厚鈍的繭正醞釀。
于是,小閆報上的文字多起來,刊物上的作品多起來。先是市內(nèi)、省內(nèi),然后,到了省外,到了時下流行的刊物上。閆文盛的名字,在文學圈里不再生疏了。閆文盛的作品,引起讀者注意了,放到了刊物的主稿位置上了。他先從詩歌起手,《詩刊》《詩歌月刊》什么的,寫詩。把心中的困惑說出來。然后,寫散文和小說。把世事中的浮土拭去,使它露出沉靜的內(nèi)核。又是《黃河》《紅豆》,又是《山花》又是《布老虎》的,這些刊物名稱雖然帶著民間泥土色,卻又是十足的新潮新派。打的是青春旗號,這種擺在都市立體交叉橋上的布老虎,是現(xiàn)代人的一味情趣。恰恰是小閆出身印痕與踏浪都市的行蹤縮影,精神寫照。
也正是他走出去,形成了自己的氣候,才能有今天這樣一場婚禮。
小閆西服領(lǐng)尖上別了一朵紅花,領(lǐng)回個婷婷玉立的新娘。新嫁娘是學中文的,眼下在公司做經(jīng)濟,是個標準的晉中女人,而小閆個頭袖珍,面目清秀,輪廓線分明,不但不像從莊稼院里走出來,甚至不像北方人,高原人。倒像從小橋流水的粉墻下走出來的南方人。
一對都市新人,回到鄉(xiāng)村,扮一回傳統(tǒng)的鄉(xiāng)間婚禮,按著本地鄉(xiāng)俗走流程。有趣的是,他家的小院子,一排青磚正房,并沒有前臉院墻,為了掛喜聯(lián),栽了幾根樹枝,象征性地搭了個門,像是漫畫家黃永玉寥寥數(shù)筆的速寫。小閆的婚聯(lián)就貼在這些枝枝棍棍上,真正像《山花》《布老虎》等刊物的封面。
而內(nèi)文,也就是小閆的生活內(nèi)容精神領(lǐng)地,卻是用鄉(xiāng)愁構(gòu)成的一幅都市行走長卷,一個不停地探索,不停地回顧,又不停腳步地在路上奔波的行者。
他在都市,心底卻是一片空茫懷舊的柔暖。“那個暗紅色的窗簾,每一個夜晚囚禁我的視線,使我沉入黑暗,使我回到對一個鄉(xiāng)村的記憶和想象之中?!?/p>
他常常與鄉(xiāng)間的那些意象對視,那個在村路上奔跑的、在草灘上牧牛的、在莊稼地里拔草以及在小河邊洗手的文盛,便產(chǎn)生了光暈,滴水不漏地漫溢過來。他常常在這樣的對視中迷失。想起來只是一次次撲朔迷離的相逢,但他竟然覺得所容納的空間卻遠比真正經(jīng)歷過的廣泛而空闊。本雅明的《柏林記事》寫到,一個人可能在城市的迷宮中迷失自己。于是,鄉(xiāng)村生活的那些淳樸影子又成為他的隱性伴侶。
在繁華的市相中,在紛亂的現(xiàn)代生活頁面上,他是一個純粹的,嫻靜的沉思者。在這個意義,讓我們想起三十年代住在上海亭子間的那些顧影自憐的作家。甚至在小閆后來的一些散文文字中,還能聞到那個時代的些微氣息。
現(xiàn)代人的交往是頻繁的,多義的,靈動的,禮貌的,而小閆卻沒有四顧不暇,他只把自己的炯炯目光盯在文學上。進了屋子,不管這間屋子里有幾個人,誰是客人,誰是主人,也不管大人,小人,男人,女人,這些人都是什么關(guān)系,他一概視而不見,置若罔聞。他只與那個要找的文學人說話,連普通的招呼也不打。這就是小閆直奔主題的社會方式。
他不說題外話。這在許多人看來,太不人情理道了??蛇@就是小閆。賈政的那副楹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他沒讀出味道,他不做這等文章,所以,他的另外一些文章,如《你往哪里去》《光線》《一個人的散步》等,才可以做得早慧,做得純靜。他不去洞明世事,轉(zhuǎn)身來把眼睛安在胸口,洞察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
這,也是一種視角。小閆是七○后,他們的同齡人,登上文壇都是風聲鶴唳的,小閆即使在文壇行走也如在路上行走,小八字,輕抬腳,輕落腳,便是擺在掀開封面就看到的篇首,也不滿世界張揚。
當然,時下有許多作家詩人是不擲地地便有聲的,在官場上可以左右逢源,在生活中可以聲色俱濃,在社會上做得人物領(lǐng)袖,在場面上叱咤風云。這樣文武皆備的人固然昂貴,可那只能是張三李四,不是閆文盛。小閆就是這個樣子,靜靜寫著,低聲說著,悄悄走著。
我們離開霍村的時候,小閆的神態(tài)業(yè)已經(jīng)要離開村莊了。我仿佛能看到脫去新郎裝束的小閆,不聲不響地走在都市,拖著長長短短的身影。